「滴答……滴答、滴答……」


    這是什麽聲音?


    王子恒豎耳傾聽,才發現那是水珠自身上滴落地麵的聲音。


    他全身濕透,除非把他整個人抓起來擰幹,不然以淋在身上這一整桶水的份量看來,一時之間是幹不了的。


    斑駁的燈光在頭頂閃爍,他獨自坐在充滿清潔劑味道的地板上,濕透的衣物傳來陣陣寒意。惱人的喧鬧聲早已遠離,那群人在對觀賞他的慘狀感到厭倦後,紛紛離去。


    「為什麽……」他找不出答案,隻能一再捫心自問,是不是自己不好,才會被那群人盯上,才會遭受這種近似暴力的對待。


    沒錯,他是戴了眼鏡,因為他的視力不好。他也戴了牙套,因為母親堅持要他矯正牙齒,無論在牙齒保健或美觀上都相當有益處。


    或許他講話的腔調有點奇怪,但這是為了和父母親交談,他常常得切換自己的語言,好適應情境所致。


    所以,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啊!也不是他自願把自己搞成一個怪人,何況這隻是他目前的狀態而已。


    總有一天,他可以換上不呆板的眼鏡,或者配副隱形眼鏡……牙套也不可能裝一輩子,他更不可能一直講話怪腔怪調,他會慢慢找到適應的平衡點。


    他不會永遠都是科學怪人。


    可是,他的興趣不會改變。也許他這一生都會帶著霍文森所謂的「宅臭」過活,雖然他自己聞不出來那是什麽味道……


    「啪噠、啪噠……」遠處突地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是那群人又回來了嗎?


    他抓緊襯衫下襬,直到擰出一手的水,才想起來自己不該坐以待斃,於是趕緊撐起發軟的雙腿,勉強自己站起來。


    就在他挪動腳步往外走時,一道身影闖到麵前,差點撞倒他。


    「哇啊……」他發出不太大聲的驚呼,濕滑的地麵使他踉蹌了一步,就在他以為自己將摔個四腳朝天時,一雙手抓住了他,將他攬進懷裏。


    「你搞什麽啊?小心點好不好!」


    他隨著斥責聲抬起頭,赫然發現抱住自己的人,竟然是那群人的帶頭者。


    他拚命穩住腳步,同時推開霍文森,與他保持距離。


    被推開的人一瞬間似乎有些惱怒,但最後隻皺了皺眉頭,維持他國王般的儀態,沒有發飆。


    「你還好嗎?」近似擔憂的聲音傳來,幾乎有一秒鍾左右,王子恒誤以為對方是真心為他擔心。但事實是,這個欺負他的主謀者,根本不可能關心他。


    於是他繼續保持沉默,霍文森也沒有強迫他開口的意思,隻揚手指指位於廁所最裏麵的掃除工具室。


    「你的書包在那裏,記得拿走。」


    王子恒滿腹狐疑的以戒備眼光瞪著他,不懂他為何親切起來,難不成是想騙自己走過去,再把他關進去?


    見他沒有動作,霍文森聳聳肩,大步走向掃除工具室,果真拎出他完好無缺的書包,淡淡說出「還給你」三個字,便將書包的背帶掛上他的肩膀。


    直到肩頭感受到沉重的力量,王子恒才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


    「剛才……」霍文森開口說了兩個字,又突然像噎到一樣,閉口不語。


    王子恒不解地望向他,見到對方臉上浮現欲言又止的複雜神情,不禁一愕。


    如果不是自己多心,這種情緒的名稱應該是……愧疚?


    這個高高在上的國王,也會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嗎?那麽,如果對方真的向他道歉,他會原諒他嗎?


    揣測歸揣測,隻見好幾次打算開口的霍文森,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更別說道歉。


    王子恒也漸漸清醒過來。等這種人向自己道歉,根本是癡心妄想,就算對方道歉,恐怕也不過是另一種惡作劇的手段罷了。


    他還是走為上策,快點遠離這個恐怖的地方最好。


    發現他一言不發的就要轉身離開,霍文森立刻拉住他的手臂,以極度不悅的口氣質問他,「你去哪?」


    「我要回教室。」


    「我刻意回來找你,你這是什麽態度?」


    抓住他的掌心扣得更緊,幾乎發疼。


    王子恒不敢置信地望著他,真想反問他「那我該用什麽態度才正確?」難不成他還得感謝施暴者良心發現、對他施舍一絲憐憫之心嗎?


    不想響應這種愚蠢的問題,他決定扯開霍文森的手,但才剛掙脫對方的掌控,又被更強的力道抓住,再扯開、又被抓住。


    兩人不知重複同樣的動作多少次,直到他再也受不了無謂的拉扯,狠狠甩開霍文森,加快腳步衝向門外,但下一刻,一股粗暴的力量又將他拽了回來。


    「好痛!」他被甩上廁所的牆壁,背部撞上冰冷的磁磚,痛得他蜷起身子,但很快的,就連肩膀也被壓上牆麵,比自己高大的霍文森突然整個人壓過來,運用體格優勢牢牢製住他。


    「都是你的錯。」


    「什……」話還來不及出口,霍文森就一把扯住他後腦的頭發,疼得他順勢仰起頭,接著灼熱的氣息旋即貼住他的唇,如暴風般席卷而來。


    「嗚……嗚……」想大喊「好痛」,但他的嘴被堵住,喊不出聲,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強吻了,他正被身為班上風雲人物的霍文森壓在廁所牆上,粗魯、凶狠地吻著。


    感覺對方濕熱的舌尖在唇間來回,想鑽進他嘴裏,王子恒隻能咬緊牙,死命閉緊雙唇,不讓對方得逞。


    他的初吻才不要跟男生喇舌咧!


    可惜無論他怎麽推、怎麽拉,霍文森就是不動如山,甚至以雙手捧著他的臉,持續攫住他狂吻。


    「喂!你們在幹麽?」驟然闖入的聲音,中止了一切。


    嘴巴終於重獲自由,王子恒大口大口地喘息,從蒙矓的視線中,他看見霍文森的跟班胡裕澄正臭著一張臉站在門口,也才發現這絲毫不浪漫的親吻,讓他連眼淚都飆出來了。


    霍文森有如同性相斥的磁鐵般從他身上彈開,明明前一刻還緊擁住他、彷佛要將他啃噬殆盡,現在臉上的表情卻不知是羞憤還是怨恨,總之狼狽得很。


    令人尷尬的沉默,橫亙在三人之間。


    最後,首先動作的是霍文森。他默默推開擋在門口的跟班,邁開修長的腿匆匆離去。


    他很想追上去,問對方那句「都是你的錯」是什麽意思,也想問他為何親吻同樣身為男生的自己,還是說,霍文森真的討厭他到寧願用這種方式欺負他,奪走他寶貴的初吻?


    但他終究沒有勇氣追上前,隻剩下「為什麽」這三個字,不斷在腦海中打轉。


    但無論過了多久,他依然無從得知,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嘩啦──」突如其來的聲響,打破一室寧靜。


    王子恒猛地睜開雙眼,陽光從拉開的窗簾透進室內,刺眼得令他不得不抬手遮掩。奇怪,學校的廁所應該不會有窗簾才對啊……


    「看你一副還在夢遊的模樣,該起床了。」


    在略帶笑意的沉穩嗓音中,眼睛逐漸適應了光線,醒來的王子恒仔細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柔軟寬敞的床鋪上,床邊卻擺了與臥房風格完全不搭的原木書櫃以及同色係的書桌。


    他又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這裏是他暫時寄宿的書房,不是陰暗的學校廁所,剛才不過是一個惡夢罷了。


    其實也不算是單純的惡夢,畢竟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夢中隻是重演了十年前他在學校廁所被強吻的慘案而已。


    而當年強吻他的凶手,如今正利落地替窗簾綁上係繩,而後回頭向他說早安。那輪廓端正的俊美容顏在晨光的照射下,籠罩著金黃色的光芒,令他不由得看呆了。


    「還沒睡醒嗎?去洗把臉吧!」霍文森看著他發愣的模樣,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幹脆走到他麵前,輕拍他的麵頰,「親愛的王子殿下,起──床──啦!」


    在掌心熱度接觸皮膚的瞬間,王子恒回憶起夢中曾被對方捧住麵頰熱吻的畫麵,當即有如觸電般往後一彈,躲開霍文森的手。


    他轉身跳下床,踉踉蹌蹌地跑出書房,像隻無頭蒼蠅般亂竄,直到聽見霍文森嚷著「浴室要穿過客廳再右轉」,才邁開腳步直奔目標。


    「砰」地推開浴室的門,王子恒衝到發亮的大理石洗手台前,迅速扭開金色的水龍頭,捧起水手忙腳亂地往臉上潑。


    彷佛要將殘留在臉上的熱度全數抹除般,他拿起毛巾用力擦拭自己的臉,直到臉頰發痛為止。


    「呼……」凝視著鏡子裏沒有眼鏡、沒有牙套的自己,他大大地鬆了口氣。


    沒關緊的水龍頭,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響,聽起來相當令人厭惡,即便他現在所在的浴室寬敞又幹淨,還附有超大按摩浴缸,也揮不去他心底的陰暗。


    因為,水聲總會讓他想起十年前發生的事情。


    當時的記憶在霍文森離去後中斷,殘留下來的隻有嘴巴很痛的感覺而已,不隻被吻到紅腫的嘴唇很痛,就連嘴裏也被牙套刮得傷痕累累。


    他曾經以為親吻就該像漫畫上看到的那樣,應該是既浪漫又令人銷魂才對,但那次的經驗令他不禁同情起和霍文森交往過的那些漂亮女生,因為和他接吻一點都不享受,反而痛得他想揍人。


    昨晚共進晚餐、打電動的好心情,都因這個夢而消失無蹤。


    「王子,好了嗎?」令他心情不佳的始作俑者輕敲浴室的門。


    他隨口應了句「再五分鍾」,將擠好牙膏的牙刷塞進嘴裏,以緩慢的動作刷牙。雖然他早就沒有和父母同住,但幼時母親每日的教誨已成為他的習慣,每天他都會多花點時間清潔他的牙齒。


    仔細地漱完口、戴上隱形眼鏡,再次確認鏡子裏的臉孔不再是當年那副悲慘的模樣,他才有信心踏出浴室。


    走進餐廳,早已梳洗完畢的霍文森,已穿上筆挺西裝等候他。


    「先來吃早餐吧。」他像個紳士般起身招呼王子恒坐下,將飯店送來的三明治和果汁推到他麵前,「吃完早餐,你和我一起到警局去。」


    「為什麽要去警局?」他勉為其難地咬了口三明治,不由得想念起陸聖暉煎的台式大阪燒蛋餅,也想起嚴厲的前輩柏慕堯總責備他們早餐吃太油。


    「我是他們請來指導的人,還有其它案件得參與討論。」


    「我可以自己一個人待在這裏。」


    「我不放心讓你落單,至少警局是個安全的地方,我也能就近照顧你。」


    「我不需要你照顧。」他不喜歡被視為需要接受照顧的人,說話的速度也加快起來,「我不是已經照你們的意思住進飯店了嗎?這裏有往來旅客的控管,不用總是跟著你吧?」


    「但也不能忽視凶手會想辦法混進來的可能性,畢竟這可是涉及你的性命安全,我不希望有『萬一』發生。」霍文森義正辭嚴的說。


    王子恒沉默了,他找不出反駁的借口,但也不想整天跟著霍文森,尤其是今早的夢境實在令他相當不舒服。


    「你想想,凶手能夠一路從你工作的地方打聽到你家,他要查到這裏,說不定隻是遲早的事。」


    遲早的事?寒意從腳底爬上背脊,王子恒打了個哆嗦。「你是說……他知道我躲在這裏……」


    「有這個可能性,況且我們還不清楚他的身分,凶手對目標異常的執著,不達目的是不會罷手的。」一掃之前的溫和,霍文森語氣嚴厲得令他幾乎正坐聆訓。


    「要是他挾持其它房客弄到房卡,再伺機從窗戶爬進來攻擊你,到時候你要怎麽辦?」


    「我……」想象著這種事可能會發生,王子恒的臉色刷地蒼白。


    「說不定他會假扮成清潔人員或服務人員混進飯店來,隻怕到時他不隻通行無阻,搞不好你還傻呼呼的替他開門,讓他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


    「這……」本想質疑這種小說般的情節怎麽可能發生,但霍文森一句「這都是過去曾經發生過的真實案例」,猶如在他胸口重重打一了拳。


    「我也見過更多案例,都是被害者不聽警方的勸告擅自落單,反而給了凶手機會,最後慘遭殺害,我不希望同樣的憾事發生在你身上。」霍文森攫住他的手腕,湊近他眼前的黑眸除了擔憂,彷佛還有其它更深的東西,「我答應過別人會保護你,難道你要我在明知你有危險的情況下,還放你一個人待在這裏?你要讓我擔心到無心工作嗎?」


    「我、我知道了啦!我跟你去就是了。」被那雙深邃的黑眸如此接近,王子恒一時間腦中亂糟糟,隻能慌張的正式宣告投降。


    「很好,等你吃完早餐,我們就出發吧。」得到滿意的答案,霍文森隨即收起方才的咄咄逼人,恢複以往的溫柔神情,像獎勵聽話的孩子般摸摸他的頭。


    王子恒已經沮喪到躲都懶得躲,而且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霍文森的微笑中帶著一抹計謀得逞的狡詐……應該不會,人家明明是擔心他的安危才會勸他一起到警局去,他不應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度君子的肚子?算了,怎樣都無所謂了。


    在食欲不振的情況下,王子恒默默吃完不喜歡的三明治,跟霍文森一起出門。


    一踏進警局,他就明白為何霍文森非得來工作不可,因為那些警官一看到「教授」出現便蜂擁而至,將他們四周堵得水泄不通。


    「教授,我們在現場唯一采到的微跡證物好像遭到汙染了,該怎麽辦?」


    「在現場找到的彈頭,dna鑒定確認表麵沾有死者的血,卻和死者身上的傷口不符,有什麽可能的解釋嗎?」


    左一句「教授」、右一句「教授」,警官們爭先恐後地想把霍文森拉到自己的工作小組,搶不到人的就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預約時間。


    一陣混亂中,王子恒隻能緊緊跟在霍文森身後繞來繞去,總覺得如果一不小心跟丟的話,他就會被推擠在人牆外,迷失方向。


    他以為隻有在有限定特典的遊戲發售當天才會出現這種盛況,但看這陣仗,恐怕他們初次見麵時的下午茶,以及那天霍文森特地跑到公司去找他,都是對方在百忙中擠出的寶貴時間。這個認知令王子恒心裏有幾秒鍾的訝異,但隨後就被大批移動的人群給衝到腦後了。


    終於,霍文森暫時排除萬難,帶他到自己的辦公室,再三叮嚀他不能隨意離開,還把自己的筆記本影印一份,讓他知道幾點到幾點的時候,他人會在哪裏、如何聯絡。


    「你要是無聊,可以請紀棠幫你找點書來看,不過應該隻有犯罪學或警察月刊之類的……」


    「隻要有黑格爾在,我就不會無聊。」王子恒說,將自己的計算機包放上他收拾得一絲不苟的桌麵。


    起初霍文森還有些困惑誰是「黑格爾」,但很快發覺這是他那台黑色筆記型計算機的名字,笑著說聲「那就好」,接著便將一個塑料袋放在他麵前。


    「這是什麽?」


    「我看你早餐好像吃得很痛苦。」霍文森取出裏麵的紙盒,盒蓋打開的瞬間還冒出些許熱氣,「我問了你的同事,有個叫『小暉』的人說你比較喜歡這個……你們稱為『大阪燒蛋餅』的東西?」


    熱騰騰的圓形餅皮上擺高麗菜絲、培根、海苔和柴魚,再擠上可口的美乃滋,正是他念念不忘的大阪燒蛋餅。


    這別處吃不到的美食,是陸聖暉親手做的,而且還趁熱的時候趕緊送來……一股熱流順著嫋嫋升起的熱氣浮上心頭,這一刻,王子恒由衷感謝這位貼心的後輩,然後不知為何,就連霍文森也一並感謝起來。


    「謝謝……我最喜歡吃這個了。」


    聽到他道謝的霍文森跟著露出迷人微笑,「那就好。」


    被這魅力十足的笑容電得一陣暈眩,王子恒得花很大的力氣才緩下心跳。


    有時他真搞不懂這男人究竟是壞心還是溫柔。


    這之後,霍文森的心情顯然相當愉快,不隻仔細向他介紹周遭的環境,甚至替他找來不少零食、飲料,連休息用的薄毯都張羅好,就算期間殺出不少警官向這位指導者請教問題,他依舊能迅速流暢地處理一切。


    對待他,霍文森簡直像即將出遠門的母親,一再叮嚀看家的孩子要注意安全。


    王子恒不明白,為何對方總把他當成令人擔心的小孩,他們明明就待在警局裏啊!


    被當成幼兒照料的情況,直到霍文森不得不前往會議室開會才暫時解除。他也終於得以靜下心來,繼續玩他還沒破關的遊戲。


    但直到他累得在沙發上沉沉睡去前,都沒有再見到霍文森。


    不知過了多久,翻閱紙張時的「沙沙」聲響吵醒了王子恒。


    睜開惺忪睡眼,他眨了眨長睫毛,就見身穿筆挺西裝的挺拔身影正坐在桌前,專注地處理公事,並端起手邊的咖啡輕啜一口。


    「你回來啦?」


    「抱歉,吵醒你了。」明明是自己的辦公室,霍文森卻微笑著向他道歉,「你餓了嗎?這裏的人午餐吃得晚,我有拜托他們順道幫你買一份,不過可能要到一、兩點才會有人送來。」


    「沒關係,我不餓。那……那你呢?」


    「我會去搶紀棠的麵包來吃。」霍文森俏皮地眨眨眼,分不出究竟是真話還是在開玩笑。「今天沒有時間坐下來吃飯,我隻是趁空檔回來看些資料,等一下還得參加『butterfly』的搜查會議。」


    「……butterfly?」王子恒皺眉看了他一眼,對方的苦笑顯示他猜得沒錯,正是把他牽扯進去的謀殺案。


    「驗屍報告完成了,比我想象中還快,而且還發現了前一起案件沒有找到的物證,所以我們得趕快召開會議,討論下一步該怎麽進行。」


    「驗屍報告……」王子恒阻止自己繼續想象報告中究竟有什麽內容,這是第一次,他體會到這件謀殺案的真實性。


    有個男人在自己麵前失去性命,一開始他並未親眼看見屍體,因此毫無感覺,但如今,那具軀體躺在冰冷的驗屍台上,被切割、毫無遮蔽地剖開……


    「你還好嗎?」察覺他的不對勁,霍文森起身走到他麵前,伸出手輕搭在他的雙肩上,漆黑雙眸傳遞出寧靜而沉穩的力量。


    不可思議的是,王子恒真的感覺到那股力量在自己的胸口擴散,逐漸掩蓋了不安的情緒。


    對,他不用擔心,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自己會平安無事的。


    「叩叩!」不識趣的敲門聲響起,一位年輕警員探頭進來,「教授,會議要開始了,吳隊長請您到大會議室去。」


    「不是還有五分鍾嗎?」霍文森抽回手,挺直背脊回望那名警員。


    「搜查小組的成員都已經到齊,隊長還說……您再不來,他就要自己開始了。」


    「真是急性子的人……我馬上過去。」


    朝麵露難色的警員點點頭,霍文森轉頭回來麵對王子恒的表情顯得有些擔心,「抱歉,我得去開會了。」


    「嗯……」


    「我就在隔壁的大會議室,如果有急事,你可以請外麵的警察替你通報,我會盡快來找你。」


    「我知道了。」


    見王子恒似乎恢複了冷靜,霍文森才將桌上的檔案夾揣進手中,隨那名警員離去。


    一轉眼的時間,挺拔身影已消失在會議室門口。


    目送他離開後,王子恒仍愣在沙發上,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麽才好,隻能勉強自己別再思考屍體之類的事情。他隻要獨自一人,就會開始胡思亂想。


    或許該玩玩戀愛遊戲之類的……這麽想的王子恒,這下又想起自己的3ds還被警方視為證物,還沒歸還。


    突然間,就像抓準他獨自一人的時機,寧寧以日文嬌嗔「怎麽不接電話」的聲音在氣氛緊張的警局內突兀響起,正是他新設的手機鈴聲。


    他慌慌張張地從口袋掏出手機查看來電者,但屏幕卻顯示「未知來電者」。


    「會是誰啊?」歪歪頭,他按下接聽鍵「喂」了一聲。


    「找到你了。」


    宛如惡夢般的詭異的宣言,從電話另一頭傳來。


    王子恒倒抽一口氣,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卻霎時湧上。


    「你……你是誰?」他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你知道我是誰。」經過變聲器扭曲過的聲音,變得既詭異又滑稽,「變形的時間就快到了,我們得做好準備。」


    「變形……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你到底是誰?」這番詭異的言論令他想起那些寫著莫名字句的生日卡片,聯想起一個可能性,更覺恐懼。


    「我就在你身邊,在比你想象還要近的地方……看著你。」


    「不……不可能……」他立刻衝出走廊,環顧四周,但空曠的走廊上,他找不到任何可疑人物。


    「別找了,我們還不能見麵,因為時候還沒到,不過也快了。」似手能親眼看到他慌亂的反應,對方的語氣透露些許得意。


    這一瞬間,王子恒渾身的血液彷佛被抽光了,寒意竄上背脊,頭皮卻麻到發熱。


    疑惑和焦慮形成的巨大黑霧向他襲來,平常就不太會說話的他,現在連簡單的問句都無法說出口。


    「等我準備好,我就會去找你了,很快……」對方像在哄騙吵鬧的孩子,語調輕柔得令人作嘔,「很快,你就會羽化成世界上最美麗的蝴蝶,遠離汙穢平凡的人世,展翅高飛。」


    愉悅卻瘋狂的笑聲穿透耳膜,在王子恒的心底回蕩不已,提醒他恐怕根本無處可逃。他趕緊切斷通話、拆下電池,猶如扔開燙手火球般將手機扔開,離得遠遠的。


    但他也知道,就算聽不見聲音,那個人依然躲在他不知道的角落,窺視他的一舉一動,準備伺機奪走他的性命。


    「vincent……」這一刻,他的腦海中隻浮現這個名字。他不能待在這裏,他得找到安全的地方!


    王子恒驀地轉過身,有如在火場的煙霧中梭巡逃生門般,望向霍文森走進的門扉。


    「vincent……vincent……」嘴裏呢喃著能令他安心的名字,他走向那扇門,依稀記得霍文森交代過他,可以請警察傳達訊息。


    但他的腦袋一片混亂,四周也沒有別人路過,現在他唯一知道該做的事,就是找到他要找的人。


    隻要打開這扇門就行了,他就能抓到救生的浮木……王子恒伸手握住門把,毫不遲疑地扭開門鎖。


    「這是兩次案發現場的照片,請大家對照一下……」


    敞開的門內傳來單調的說話聲,室內一片昏暗,和門外明亮的景象截然不同,空氣中飄散著烏雲般陰鬱凝重的氣氛。


    坐在前方聆聽報告的人們,並未注意他這位不速之客的闖入,因為他們的目光全都被投影片的畫麵所吸引,恍如具有趨旋光性的昆蟲,專注凝視唯一亮起的光線。


    王子恒也現場氣氛吸引,抬眼看去,這才赫然驚覺,屏幕上映照的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漫天飛舞的蝴蝶,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紫色瞳孔,窺視著所有人。


    「死者都是二十五歲左右、未婚的獨居男性,死時俯臥在自家客廳,現場除了蝴蝶外,沒有外力破壞或強製侵入的跡象,但死前曾有過強烈的掙紮。」


    特寫鏡頭突然切換成男性蒼白泛青的臉孔,王子恒錯愕地捂住嘴。在報告者平靜的口氣中,他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之前他的目光全都專注於滿室蝴蝶,盡管警方宣稱他踏進犯罪現場,他卻並未親眼目睹所謂的屍體。


    「第一位死者死後超過二十四小時才被發現,根據線索指出,他陳屍的地方就是犯罪實際發生的第一現場。」


    他知道自己不該看下去,也不該聽下去,可是他的身體不聽使喚,他不知道是出於好奇的本能,還是想要看清楚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厄運。


    他的眼睛,直盯著恐怖的屏幕不放。


    「第二位死者,死後不到兩小時就被發現,因此在他身上發現了最新的物證……」


    下一刻,投影片再次切換,出現在屏幕上的是宛如焦黑枯葉般的破碎物體,王子恒花了幾秒鍾才意會到那是什麽。


    是蝴蝶。


    經過嚴重擠壓而扭曲變形、再重新拚湊出的蝴蝶殘骸。


    「我們在兩位死者的氣管和食道內都發現了瞳紋蝶屍體,換句話說,死者是因為吞下帶有劇毒的蝴蝶才中毒身亡,這和前一位死者的死因相同。」


    報告者印證了霍文森的揣測,蝴蝶確實是這兩件謀殺案的凶器,但不是經由鱗粉、也不是經由觸碰,而是那些死者將蝴蝶吃進嘴裏……


    這太匪夷所思了,他感覺喉嚨異常幹渴,眼前的一切已超越他所能承受的負荷,他想要逃,卻不知該往哪走,身體像凍結似的動彈不得。


    這時,一股力量從旁攫住他的手臂,嚇得他差點驚呼出聲。


    「王子?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就著微弱的光線,他才看清擔憂地望著他的人正是霍文森。


    「vincent……」


    「怎麽了?」察覺到他的反常,霍文森的語氣緩和下來,輕聲催促他說下去,「發生了什麽事?」


    「他……他打電話給我……」


    「他?是誰?」


    「他不肯說,但我知道,是那個人……他說看得到我……他很快就會來找我……」王子恒結巴的說著,語意不明,但霍文森仍聽出他口中的「他」指的正是凶手。


    他臉色立即沉下,輕擁住他的肩安撫,「你會沒事的,這裏有這麽多人保護你。」


    「不,他一定會找到我……他說我會變成蝴蝶……」


    他指著霍文森身後的屏幕,籠罩全身的恐懼感使他的聲音抖得厲害,語調卻越來越高昂,「我是不是會被解剖,就像那兩個人一樣,成為你們研究的對象?」


    「你冷靜點,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


    他怎麽可能冷靜?!那毫無生氣的肉塊,說不定就是自己的下場,他就要變成硬邦邦的屍體,任由他人宰割、觀賞……那個變態殺手還會為此鼓掌大笑!


    「王子,走吧!」霍文森的語氣少見地急迫起來,甚至出手拉他,「拜托你,先離開……」


    「不……我……」


    屏幕再度切換畫麵,王子恒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在報告者宣布「這就是最新證據」的平靜嗓音中,他的雙眼越過霍文森寬闊的肩膀,凝視前所未見的恐怖景象。


    男人的頸部從喉頭位置被垂直劃開,以儀器撐開的喉腔內部袒露,肉壁平滑到近乎虛假,他甚至沒有漏看被報告者稱為「最新證據」的黃色粉末,正黏在淡紅色的氣管上,而昆蟲軟爛的軀體和破敗的黑色翅膀,有如遭到擠壓般囤積在這道溝壑間。


    「蝴蝶……」那是難以數計的蝴蝶,陳屍在男人的喉嚨裏。


    強烈的惡心感在體內翻騰,王子恒想閉上眼,卻無法控製自己的眼睛。他膝蓋發軟,幾乎撐不住自己。


    巨大的屏幕將一切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麵前,那已不再是人體的一部份,而是埋葬妖異生物的墳塚,腐敗的黑色殘骸化為黏稠死水,填滿這汙穢的溝渠。


    他幾乎可以感覺到,無數隻蝴蝶爭先恐後地鑽進男人的嘴裏,順著他的咽喉,不隻塞滿了他的食道,就連賴以呼吸的氣管也遭堵塞……


    他握住自己的喉嚨,彷佛裏麵有蝴蝶正在爬動,強烈的窒息感燒灼著他的感官,令他無法思考。


    「王子,別看了!」霍文森厲聲阻止他,將他即將癱軟倒地的身軀擁入懷中。


    王子恒開始無法抑製地劇烈咳嗽起來,咳到有警察轉頭望向他們,台上的報告者也停止說話。


    那些人正盯著他看,緊繃的、窺探的眼神,就像在黑暗中圍繞著他的紫色瞳孔,讓他無所遁形,有如被解剖的屍體般赤裸。


    「別、別看……」別用那種觀察屍體的眼光盯著他看!


    再也無法承受針刺般的視線,他用力推開霍文森,跌跌撞撞地逃出會議室大門,但迎麵而來的燈光過於眩目,讓他幾乎昏厥。


    「王子!」


    將霍文森的呼喚拋諸腦後,他邁開腳步,如同逃離毒蛇猛獸般衝進廁所,比剛才更激烈的嘔吐感在胃部陣陣翻攪,接著湧上喉頭。


    「嗚惡……」他幾乎是跌進其中一個隔開,對著馬桶就將湧上喉間的穢物全數吐出,難吃的三明治、打電動時亂嗑的棉花糖,就連小暉專門送給他的愛心……全都吐得精光,到最後什麽也吐不出來,隻能對著馬桶不斷幹嘔。


    「嗚……可惡……」難受的淚水濕濡了眼眶,王子恒眼前一片模糊,就算他已經吐到胃部發疼,飽受折磨的喉嚨也陣陣抽痛,但蝴蝶卡在喉嚨裏的錯覺,連同敗壞的酸味,依然殘留在口腔中無法消除。


    在「嘩啦嘩啦」的衝水聲中,他起身衝到洗手台前,將水龍頭扭到最大,開始拚命漱口,甚至粗暴地將水潑在自己臉上,好洗去所有的汙穢。


    最後他抬起頭,大口大口喘氣,正好和鏡子裏的自己麵對麵,以往讓人用「高雅」形容的臉龐早已濕透,毫無血色,看起來既狼狽又恐怖,就像他剛才在屏幕上看到的一樣……


    「我不要……」王子恒用力搖頭。他不要變成冷冰冰的屍體,他想繼續回到萬事達工作,想用辛苦賺來的薪水買最新發行的電玩。


    還有,他和霍文森約好了,要告訴他那個連續技的秘訣,等他學會之後,他們還要再一較高下……


    「王子。」隨著輕柔的呼喚聲,他感覺到身後有人走近他,對方沒有問他「還好嗎」,隻是默默伸出手,撫摸他顫抖到痙攣的背部。


    他下意識地縮了肩膀,卻沒有躲開,因為那隻手太溫柔了。


    見他沒有反抗,那人從後方環抱住他的肩,不在乎他才剛對著馬桶大吐特吐、也不在乎他的上半身已濕透,隻是毫不遲疑地抱住他。


    「不用擔心,你在我身邊很安全。」如此低語的霍文森將他轉過身麵向自己,以充滿鎮定力量的黑色眼睛凝視他。


    「相信我,我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在你身上。」


    溫柔的聲音帶有撫慰人心的魔力,這一瞬間,王子恒感到莫名的安心,相信自己會平安無事的度過這一切,盡管這可能隻是錯覺。


    「我保證,我會用一切力量保護你,再也沒有人能傷害你。」


    當霍文森將他緊緊擁入懷中,低頭在他耳畔呢喃「請你相信我」的同時,溫熱的液體也從王子恒的眼眶中湧出。


    他意識到這是淚水,卻不曉得自己突然流淚的原因,究竟是經曆了咳嗽和嘔吐的折磨,還是其它不知名的情緒作崇,但他知道,這種情緒不再是恐懼,而是另一種更深層的撼動,在他心底注入一股暖流。


    最後,他隻記得自己在淚眼蒙矓中,伸手回抱眼前的男人,像個孩子般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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