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又儀閉上眼,倚在他懷裏,聽著他的心跳,眼角一顆顆淚滲出來,越快越急,終於連成一線。


    哪有人這樣幹巴巴講故事的,幾句話就說完了自己的一輩子……但她每聽一句,都無比心痛。


    四歲呀,才多大,就開始練功,就開始學著模仿太子……難怪屬於他自己的表情是那麽少。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會再想爹娘了?他才六歲啊,六歲的七,就認命了!


    她現在知道,被箭穿過身體是什麽滋味了,七在十歲的時候,身上插滿了箭,還不忘安慰她,說「莫怕」。然後長大了,身邊的同伴一個個死去,他是不是也想跟著去?所以,知道這次的任務基本上必死無疑,就搶了過去……


    寧又儀在心裏一點一點把七的樣子勾勒出來,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麽能夠看破生死,因為——他活了二十年,從來不是為自己而活!


    「又儀……我點你的昏穴,睡著了就不痛了,好不好?」見她的淚越流越多,七沒辦法不著急。


    寧又儀睜開眼,哽咽道:「現在不痛了。」


    她望著他的眼眸,一貫的明淨如水,十年前他就是這樣的眼神,直到如今——


    這是坦蕩無私的眼神,七,他經曆了很多事,或許對生活已經心灰意冷,但他終究是一個坦蕩蕩的君子——從無更改。


    看著看著,寧又儀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他的眸子裏,再也走不出來。她終於睡著了,呼吸平穩,神色安靜。夢裏,那雙淨澈黑眸,在她的心底紮了根。


    見她沉沉睡去,七終於鬆了口氣。他從來沒有這樣失措過。即便是在天牢,被瑰月公主句句緊逼,他都能從容應對,但太子妃的一句話、一個表情,就會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情緒失控。


    其實,這輩子,他也就隻有兩次無法自控。


    上一次,是他六歲的時候,聽說自己無父無母被丟在破廟,他跑到郊外對著一棵老樹又捶又踢。他記得很清楚,當時覺得難以忍受,但嗓子喊啞了,手腳也打痛了,他就想通了。他是七,一個隻有代號的影子侍衛,他此生的職責就是代替太子死。


    就這樣,這麽多年了,日子一直過著,他永遠都是冷靜的七。


    所以,當他見到自己的淚,他才那麽震驚——他一直回避的東西,他的淚,代替他說了出來,他再無處躲藏。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十年了。這期間,他曾執行過大大小小無數次的任務,遇見各式各樣的人,但最常憶及的,就是八歲的建安公主,他最喜歡回想她吃力地爬台階的樣子,小小的個子,卻要跨那麽高的台階,還得走得有模有樣,每每想起,他就忍不住要笑。這段回憶,雖然後麵有血腥和痛楚,卻仍是開在他心底最溫柔、最美好的一朵花兒。


    他總以為,記憶就是記憶,隻不過代表一段曾經擁有的過去。但當他看到她坐在橫梁下,神情那麽悲傷,那些紛然的過往盡數湧起,他終於知道,記憶不光是記憶,還是生命裏一道深深的刻痕。他——再也忘不了她。


    出征時,他知道她會在城頭送別,太子那一回頭,他也看在眼裏。他想著她眼光落在太子身上的模樣,不敢回頭。所以,在塔木城見到她的時候,他竟有些欣喜,她擲出的是影子侍衛的特製匕首,拋出的細繩是那年在祭台用過的——她,還得他,還記得祭台上那一切。


    他記得自己身為影子侍衛應有的本分,所以,在天牢時,她兩度對著他落淚,他都不動聲色,他以為自己可以將感情深深地藏起來,但,終究,他的淚代替他說出一切。


    他再無法否認,他曆盡艱辛破出大牢尋她而來,不僅是出於職責,更是心不由自主啊,他無時無刻不掛念她的安危,他不能不用性命去護衛她。他不得不承認,他心疼她。


    這就是心疼一個人的滋味啊——她傷口痛,他心裏痛得半死.,她因為太子而難過,他編謊話安慰她;她一笑,這昏暗的山洞都亮了起來.,她要聽故事,他無論如何都要扯出幾句;她若是哭了……


    他突然想起來,十年前那次祭台驚變,到了塔底,她抱著他哭,邊哭邊說「痛……痛……」,當時他以為小孩子痛了總要哭的。不是的,現在,他明白,她是在替他痛啊,痛得不行就哭了,就像剛才聽了他那蹩腳的故事之後一樣。


    怎麽有這麽傻的孩子,他自己都覺得沒什麽,她不用哭成這樣的。


    七空蕩蕩的心突然覺得很滿很滿,好像種進了什麽東西。


    他握著寧又儀軟軟的手,遲遲不忍放開。雖然終究要放開,就讓他再多握一會吧,一小會就好。


    「稟太子,皇朝大軍己整編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很好,安將軍辛苦了。」


    驊燁看了看天色,日已將暮,從清晨對戰薩羅軍到殲滅他們,隻用了一天工夫。為了這一天,他花了四十多天讓他們一步步鑽進圈套,代價是十三座城池的百姓離散,代價是他的建安生死未卜——


    「請安將軍帶七萬精兵即刻趕往墨城,加上沿途各城池的三萬,就用這十萬兵力拿下薩羅國。」


    「薩羅國兵力幾喪於此,十萬……」


    「不多。薩羅人性堅頑強,雖無精兵強將,也不可小覷。」


    「是!」安勝之肅然道,「那太子……」


    「你先行一步,我明日此刻出發,日夜兼程,隻會比你先到墨城。」


    安勝之領命退下。


    站在歲波城頭,驊燁可以看到城外一隊隊來回搜尋的皇朝騎兵,此處他布置了兩千之眾;不遠處的鳳凰山上,則是五千精兵,他們的目的,一是掃除薩羅國殘兵,一是找尋太子妃。剛才,緊盯戰車的一隊人馬回報,他們找到翻落穀底的戰車,但太子妃不知去向。所以,縱然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他不走,他要等一個確實的消息——生,或是死。


    他有一天的時間用來等待。


    又是一個傍晚,與昨日不同,天際一絲雲也無,顯得極是清闊。明日此時,不知又是何景象。不到那個時候,誰知道呢?


    驊燁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怦——怦——怦——怦」一下下跳得很有力。如果有一支箭,從這下麵穿過,是什麽感覺?應該很痛吧,但那又是怎樣的痛?會不會有他現在的心痛難熬?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對調過來……


    驊燁搖頭。所謂如果,隻是安慰自己的虛言。沒有什麽如果!這都是他自己的選擇,結果,也隻能自己承擔。


    他深吸一口氣,長立城頭,靜然而待。


    黑夜來臨,又很快過去,整個白天都陽光爛漫,傍晚天高雲淡,恍然就是昨日景致。驊燁很想讓自己相信,他剛剛作了個夢,現在醒來,時間才過去了會,他還有一日夜的時間可以等待。


    他眼睜睜看著天徹底黑下來,心裏清楚地知道,再不動身,就要貽誤戰機。


    建安……


    他艱難地轉身,飛快衝下城樓,城牆下一匹戰馬早已備好,十一正在另一匹馬上等著。


    驊燁翻身上馬,飛一般穿過歲波城,出了東門直往東南而去。一路上,他都沒有回頭,再多看一眼,就再不能狠心離去。


    【第六章】


    「……七!」


    「我在。」


    雖然隻是簡單的兩個字,卻令寧又儀頓時安然。她慢慢睜眼,發現竟是在外麵,日正當午,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眼前山勢綿延,青紅翠黃,一派斑斕秋色。


    「睡得好不好?」


    「好。」


    七試了試她額頭的熱度,終於放心,嘴角不自覺抿了抿。隻是很輕微的笑,寧又儀卻看得很歡喜。第一次在陽光下看到他笑,明朗得一絲陰影都沒有。


    七拿過水袋,往掌心倒了一些水,用手指沾著去濡濕她的唇。他有些不明白,明明身體溫度正常,怎麽她的唇會幹裂脫皮。


    舒適涼意在唇上漫開,寧又儀笑盈盈的望著一滴水滑下他指尖,在陽光下劃出一道晶亮,掉落兩人身下的草地中。


    「你累不累?」


    七搖頭。


    她的目光落向附近一塊大石,平坦光潔,有如一張大石床。


    彷佛是猜到她的心思,七道:「太涼,也太硬,你不能躺。」


    無論任何事,他所做都是對她最好的選擇。想著,寧又儀的臉微微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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