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服侍寧又儀的都是侍女翡翠,她從小服侍寧又儀,睡覺又最易驚醒,此番公主病重了晚上值守最合適的人選當然就是她。


    寧又儀靜靜躺著,細心聽著侍女的呼吸,本有些不穩,漸漸變得平緩悠長,她就知道,翡翠睡著了,雖然翡翠睡覺容易驚醒,但在剛剛睡著的半個時辰內她其實睡得很沉,這一點,寧又儀小時候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經常趁這段時間偷跑出去玩。


    確定侍女睡著了,寧又儀掀開被子,靜悄悄地起身下了床。她的身體已經很弱,靠著床歇了一歇,鞋也不穿,就光著腳,扶著牆向後窗一步步挪去。


    費了好大勁來到窗前,她想也不想,就把窗推開,冷風一下子撲進來。


    她隻著裏衣,又是光腳踩在冰冷的地上,隻吹了一下風,便全身涼透,往前一栽,半個身子探出窗戶,這下吹得更是徹底了。她也不動,順其自然地就這樣站著。


    「你就這麽想死?!」七的低吼在窗外響起。他跳進屋子,抱過她,輕聲關上窗,將她抱回床上蓋好被子,順手點了床側榻上翡翠的昏穴。


    白日裏他見過太子妃後就覺得事情不大對勁,心下生疑,覺得可能是她有意為之。但他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懷疑,是此站在她寢宮後窗靜聽動靜,沒想到——她果真是故意的!若不是自己發現,按她現在的身子骨,就是當即死在窗口都有可能!


    想及此,七的頭皮發麻,怒火忍不住竄高,「現在,你可以好好地說清楚了吧。」他的語氣比剛才的風還要冷上幾分。


    寧又儀似是凍僵了,想說,卻說不出口。


    七無奈地歎氣,一手放到她背心,內力源源不斷的輸到她體內。頃刻,見她臉色微緩,才稍稍放心,但他的臉色卻還是寒冷若冰。


    「我……不能當太子妃了。」寧又儀的聲音軟軟的,眸中盈然有淚,眼神卻是無比堅定。「我對不起太子……我沒辦法,再喜歡他了。」


    「這是什麽話!你本來就是太子妃!」


    他真的不懂嗎?寧又儀眼珠微動。「七,看那牡丹……」


    順著她的目光,七在帳頂繁花中看到一朵華貴端秀的魏紫牡丹。


    「它在說——殿下,今天是我十三歲生日。有五年沒看到你了,要再等五年,才能嫁給你,好久呀……」


    「繡球說——剛才夢到太子抱著我,從祭台上跳下去,飛呀飛呀,像鳥一樣快活。殿下,我長大了呢,你現在會不會抱不動我了?」


    「並蒂蓮說——殿下,以後我要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見她沒有停下的意思,七不耐道:「說這些幹什麽?」


    寧又儀費力地偏頭,看向枕後一朵薔薇。那位置躺在床上是看不到的,也因此所以,她以前從來沒有對它說過什麽。「薔薇說——我不能當太子妃了,因為,太子不是太子,太子是七。我……等著嫁給七,十年了呢。」


    小刺蝟甩出一根刺,正中他心房。


    太子不是太子,太子是七——七呆望著那朵粉色薔薇。小小的,微微低斜著花盤,一副說出心意後不勝羞怯的姿態。剛才寧又儀說的那些話,一句句,他重新想過,終至哽咽。


    十年,她知不知道十年有多久?她才十八歲,十年,是她大半輩子的時間啊。


    七終於明白,在鳳凰山時,自己為什麽不再覺得心裏空空蕩蕩。一個人,如果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其他人會想著自己、念著自己,那他就不會再覺得孤單.,如果那個人又恰是自己牽掛的人,那就是幸福。


    七,滿心的惶然。


    昨日那閑散的午後,是她特意給他的禮物,他接受了、知足了。他不奢求更多,也無法承擔更多,他隻是個卑微的影子侍衛,所謂影子,就是永遠躲在暗處、依附著主人才能生存。他隻會說太子說的話,用太子的語氣表情,他,是一個沒有自我的人。可是,她說,七最好了她卻選了他,無論自己怎麽逃,她都不肯放手!


    天底下,怎麽有她這麽傻的人?她應該知道,忘了他,專心當太子妃才是最好的選擇,她為什麽偏偏選最笨的法子,一死了之?!


    難怪她貪戀的是鳳凰山那天的太陽,她還讓他不許忘記,一輩子都不許忘記。


    原來在回歲波城的時候,她就給自己的命運做了決斷。


    她分明就是故意——以死相逼!


    如果自己今晚沒有發現,她再站一晚真的就會死!她就真的敢下這麽大的賭注!


    寧又儀你這個笨蛋!


    寧又儀微笑地看著七,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嘴唇、頭發、手指……她拚命地看著。回到歲波城六天,每晚她都在窗口站半個時辰,她想,應該差不多了吧,自己就快死了。死了真好,一了百了,不必再反複掙紮,一會覺得自己對不起太子,一會又放不下七。就是有些遺憾啊,不能夠和七在一起了……她用力地,把七的每一分神情都記到心間。


    「七……你喜不喜歡我?」反正都要死了,羞人的話也說過了,不差這一句。


    什麽喜歡不喜歡!她已經把他逼到這個地步,還問自己喜歡不喜歡她?如果她該死的不是那麽聰明地猜中自己的心,怎麽可能這麽做!


    七咬牙讓自己冷靜,問道:「我要怎麽做,你才能……不,你才願意活著?」


    寧又儀灰黯的臉色突然有了些神采。他……終於想明白了?他可以為自己下這個決心了?由於激動,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如果不當太子妃。」


    「好,不當,我帶你走。」


    寧又儀心頭一鬆,半是欣喜半是絕望。「可是,我就要死了……」


    「胡說!」七捧起她的臉,狠狠地,一字一字道:「我、不、許!」


    「好。」


    雖然七是坦蕩蕩的君子,會信守諾言,但執行的天數恐怕很有問題,比如他的確帶她離開歲波城了,但隻有一天。


    可是,又有什麽關係呢,這已經是很好的結果。她明白,做出這個決定對七是多麽的不容易,所以,她把這個難題,連著自己的性命,都交給他去解決。現在,他能下決心帶她走,心意已經昭然——這就是她想要的。至於結果,真的不重要了。


    所以,她一定要活下去。


    【第七章】


    驊燁一直以為,滅薩羅國、一統天下是他此生必完成的使命,所以他狠心傷了寧又儀,所以他在她下落不明時就離她而去。但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


    太子妃垂危。


    飛鴿傳書上的寥寥五字,讓他再也無法留在薩羅國——盡管再兩天就能完全將薩羅國控製在皇朝手中。如果沒有建安,他得到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驊燁將薩羅國的一切丟給安勝之,自己拚命的往歲波城趕去,一路上累死無數良駒,而他自己,連停下來喝一口水的時間都舍不得浪費。他就如一陣狂風般掃入歲波城,直衝入景鸞宮內。


    寧又儀正昏睡著。


    一時間,驊燁喘著氣,泫然不能言。現在的建安,樣子與中秋大婚那天判若兩人,看到她臉色灰白,蹙眉忍痛的樣子,他才真正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建安,他的建安,是他心裏最重要的那個人啊,他怎麽就把她推到如斯境地?


    「她的情況怎麽樣?」驊燁強自鎮定,問道。


    侍立一旁的翡翠答道:「這一整天公主都沒有醒過來,太醫說……」她眼一紅,泣道:「藥石罔效,公主已經……」


    「軒轅夫人!」驊燁惶然看向自己身後的女子。


    跟著驊燁進寢宮的還有兩人,一男一女,那女子見驊燁喊她,溫言道:「太子請勿心急,待永曦看過再說。」


    驊燁讓她坐到床邊,自己立在後麵,看著她不疾不徐地診脈,心急如焚。


    這個女子名為夏永曦,是「天下第一莊」軒轅山莊的少莊主夫人,醫術精湛,當年一舉治好少莊主軒轅其所中的毒,兩人也因此喜結良緣。


    戰亂初起,夏永曦調配了大量金創藥,四處救人,他曾親自登門求藥,見識過她的醫術。此次得知建安病危,他懇請夏永曦與他同行回歲波城救人,軒轅真與妻子形影不離,也一起跟了來。


    雖然知道診病需要慢慢思量,急不得,但……夏永曦真的太不著急了。辨氣色、診脈、看傷、下針……看著她一步步做來,驊燁需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不開口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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