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是。”


    “我是!我才是沈雲端!”


    “就算你是沈雲端,也不是我的未婚妻。”


    “這是什麽意思?我、我不明白——”是真的不明白,卻直覺地慌亂起來,聲音抖著,一逕追問,卻又怕得到無法承受的答案。


    “你已經不適合了。”很溫和的聲音,很殘酷的決斷。


    那日在豐業城外的驛站短暫而不甚愉快的交談後,便又因為後方傳來的消息不太樂觀,他們聽從李迎風派人傳回來的指示——先不進城,朝城外一處山村躲去。因為不保證三皇子是否為了萬無一失,也在城裏埋伏了人,務求將他們這些人全部擊殺。


    三皇子其它才能如何未可知,但心狠手辣、視人命為草芥卻是一目了然的特質。眼下下令滅口,斷然就不會允許有漏網之魚來成為日後可能的隱患,寧願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將大量人馬派出來,在各地埋伏追殺。


    於是原來以為逃脫生天的這群人,又開始了狼狽地東藏西躲。


    因為主要武力被拖在後邊,正與三皇子的主力人馬交火中,留在他們身邊、並且還算能經事的,就隻有五六個武衛了。這些人迷迷糊糊地搞不明白,怎麽好好的從一個劫持者,變成了如今這樣的喪家之犬?這轉換也太快了,快到完全反應不過來,就逃命得亂七八糟。


    上位的主事者正忙著拚命中,沒空對他們細細講解,而他們隻知道,他們被背叛了,那個許諾給他們無數好處的三皇子,讓他們抓來周家公子,他們完成了這個任務,就沒用了,可以去死了!


    這事兒,仔仔細細要說個清楚明白,自是可以從“話當年”開始遙想起,說個三天三夜都沒問題,但,簡單來說,不過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罷了。而這三皇子更狠,周三公子這隻“狡兔”可還沒死呢,就要他們去死了。翻臉如翻書也不是這樣的,如此殘暴寡恩,怎麽會有人真心為他效力?


    這群人在大受打擊之下,全都忿忿不平;而那些被騙得最慘的,更是失魂落魄不已。


    白清程這些天,在洪慎那兒問清楚這些日子以來所有不解的地方後,終於明白,他們被利用了——三皇子從來不打算恢複白家的名譽;他隻是在哄他們而已,哄得他們給出所有能給的之後,轉頭就派人來殺他們……


    “這世道,還有公理嗎?”她這兩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不知道自己一直喃喃地叨喼不休,整個人看來像中邪似的,嚇得洪慎隨時緊跟在旁守著。


    而,這樣失魂落魄的人,並不隻白清程一個,無獨有偶的,化名為沈追夢的沈雲端,也是渾渾噩噩的模樣。她雖然沒有神種叨叨地念著什麽,但渙散的眼神,每當稍有一點神采時,便不由自主地投向周樞的方向,然後,又因為發現周樞的目光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那冒牌沈雲端,而又恍惚起來,問或夾雜著不甘又憤憤地瞪視,如利箭般,朝楊梅射去。


    楊梅隻是個丫鬟,她沒有任何資格得一名貴公子的上心!她不配!


    而,在知道楊梅是個假千金小姐後,卻還墮落得依然對楊梅關愛有加!對一個賤婢癡迷若此,這周樞,也未免太自降身分、太不自愛了!他這樣,待回到京城的貴族圈裏,還有他的立足之地嗎?


    從來婢妾就隻是主子的玩物,不過小玩意而已,可以爭搶、可以狎玩,卻不被允許平等以待,給予尊重珍愛,那簡直是一汙了家族門楣!


    這世俗的規矩如此嚴格,身分等級的差別更猶如天塹,不被允許太大幅度的跨越。光是以妾為妻這行為就會被口誅筆伐無法接受了,更別說周樞對婢女楊梅的態度,是尊重而喜愛的,這樣的情誼,照理說,是嫡妻才能得到的,而周樞對楊梅這樣癡迷,滿心冒著以婢為妻這樣叛逆的想法也是極有可能的!但周樞卻是無論如何不可從娶楊梅!他若非要楊梅,就隻能納,而不能娶。


    楊梅的身分,注定她若是進入了周樞的後院,再受寵,頂天了,就隻能是個妾。而妾,永遠不可以是妻,更別說她原先隻是個婢,身分不清白。


    國朝對“正統”與“規矩”是極為維護的,等級製定得森嚴,不許跨越,並且教化百姓,讓他們從這些規範裏,習慣地忠誠於皇家,認定皇家是不可動搖的國朝唯一掌權姓氏。


    就如三百年前,天唐皇朝的玄宗皇帝為什麽特地挑《孝經》出來注疏?當然不是因為《孝經》是所有經典裏最薄的一本,而是他必須從《孝經》裏拗出忠君愛國的思想,來名正言順地教化給子民聽從,藉以加深人民對皇室的無條件忠誠與擁戴,讓天唐王朝可以千秋萬載下去。


    孝道,是幾千年來,最被尊崇的德行,不用上位者的大力宣傳、刻意教化,全民便自行遵從之,孝親,已經成為一種本能。


    “孝”是如此的有市場,渴望國朝永存的帝王,當然要從這裏分出一杯羹吃吃。玄宗皇帝把《孝經》注疏完之後,以一種很道貌岸然的姿態、很神棍的表情,露出他注經的真正目的三吾明“孝”的終極表現,乃是——移孝作忠。


    意思就是,大家都來把帝王當親爹孝順吧!


    孝順的最高等級,不是孝順父母,而是忠於帝王,那才是大孝啊!玄宗對大孝的定義,永遠被記在《孝經》裏、被記在史書裏,讓天下但凡讖字的人,都能在經典裏讀到這些洗腦言論,而,寫在經典裏的話,萬萬是不會有錯地,於是自然就流傳千古了。


    瞧,這世間顛倒黑白的事並不是做不得,但,首先得有絕對的權力,再有,就是必須花大力氣宣傳,讓一切名正言順。名正言順了,符合規矩了,世人也就接受了。


    玄宗皇帝的這段故事,沈雲端印象非常深刻。她號稱在無數教師的栽培下,天資聰穎,堪稱鳳陽第一才女千金,但她其實一直不耐煩讀史。


    於是這類苦差事就交給楊梅去做,讓她去讀去學,然後再以生動有趣的方式,回來說給她聽明白。所以楊梅就用各種典故來讓她熟悉一些曆史大事記,不時穿插一些軼聞來增加她的興趣。沈雲端就當成彈詞說書來聽了,至今還能牢記的,就是一些趣聞。


    一個皇帝想要全民的孝順都這樣大費周章了,所以沈雲端一點也不認為周樞有這樣的能耐去挑戰世俗的規範。他隻是個領不到實差、進不了朝常的賞公子,雖有一輩子富貴尊榮,但手中永遠掌握不了權力,所以他隻能服從已經製定好的規則,而不能妄圖改變。


    “你邐記得跟我說過的故事嗎?”


    “我記得跟你說過的每一件事,你得說是哪一個?”楊梅點頭。


    “我指的天唐玄宗注疏《孝經》的故事。”沈雲端哼了一聲道。


    楊梅點頭,靜靜地迎接沈雲端灼灼的瞪視。


    沈雲端深吸一口氣,將憋在心中好幾天的話,一口氣全給說了出來——


    “你曾經跟我說過,這個故事雖在曆史上說的是皇帝親注《孝經》,是為了教化萬民行孝道的重要,認定忠臣出於孝子之門,皇家選士,必以孝為首。但其實主要是顯示出帝王對其至尊地位的眷戀與不安全感,所以想方設法要把‘忠’給綁在‘孝’的道理裏,那麽,即使國家傳到了暴虐無能的君王手中,人民也不敢輕易興起推翻並取而代之的念頭。你當時還說,但凡一個新的規範成立、並被世人接受,都得費大力氣的,而且一定要有權有勢有錢有聲望,才有機會成功。不知道為什麽,你當年說的這些話,我記得特別牢。”


    見楊梅一如既往,是個好聽眾,而不是個適合談天的對象,她也不在意,瞥了楊梅的左臉一眼,接著往下說:


    “你讀史常有獨到的見解,那你就該知道,你不是沈家真正的千金,你跟周樞,不會有結果!再說你容貌都這樣了,想給他當妾,都有些勉強,去了周家,也定然沒有你立足之地。你這麽聰明,心底應該明白的吧?”


    這些日子以來,沈雲端仔細觀察過楊梅左臉上的那兩道疤竟然好了很多……真是不可思議,當初,她要求楊梅拿樹枝劃臉、好能名正言順地蒙起臉冒充沈家千金時,是親眼見到楊梅二話不說,折下一條樹枝,以那尖銳的部位狠狠朝自己臉上劃去,且一劃就是兩道,霎時鮮血噴了滿麵,嚇得沈雲端差點沒暈過去。傷口很猙獰,就算治好了傷口,也絕對去不掉疤痕。


    楊梅臉上的疤痕自然是還在的,但畢竟與她預期的差太多,怎麽會……治得這樣好?竟隻有兩道粉紅色的長痕留在臉上,表麵平滑,不見絲毫皮肉凹陷,讓那傷痕看起來就像是以胭脂隨意塗上兩道似的。


    雖然楊梅長得沒有沈雲端好看,但沈雲端此刻就是不由自主地覺得不平——為著楊梅臉上傷況太輕微。難道當時看來下手得那樣狠,其實也不過虛張聲勢嗎?沈雲端突然有些生氣起來,為著她最心腹的丫頭居然這樣心機深重。


    “姑娘,你何必跟我說這些呢?”楊梅聽了沈雲端的長篇大論後,隻是這樣問。


    “你別裝傻!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周樞對你情根——咳,對你很特別!”


    “那又怎麽樣呢?”楊梅不為所動。沒有一般女子聽到男子對她心存愛慕時該有的羞澀與不安,更沒有暗喜或扭捏,就這樣平靜無波地望著沈雲端。


    不自在的人反而是沈雲端,她臉甚至紅了,不知是因為不忿還是別的什麽。


    “楊梅!你不能放任周樞這樣下去!你得讓他好好清醒地看清自己的身分,他的身分,由不得他恣意妄為!”


    “你不該來跟我說這些,這不是我該管的。”楊梅很實際地建議著。


    但沈雲端卻隻認為楊梅在推諉,怒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小心思!你就想趁著這次的凶險,讓周樞在最孤立無援的脆弱中,對你這個生死共患難的丫鬟產生無可取代的感情。那日後,就算你不能冒著我的身分嫁進周家,也還可以勾住周樞的心,讓你成為寵妾滅妻的那個妾!”


    不愧是戲曲傳奇小說彈詞唱本這類閑書的忠實讀者,隨便一張口就能編出一串情愛糾纏、妻妾爭鋒的情節來,並且深信不疑那就是楊梅對未來的打算。


    待在沈雲端身邊服侍也近十年了,楊梅對沈雲端自然非常了解。對於沈雲端很容易陷進風花雪月的臆想裏不能自拔,她已經很習慣了,所以不管這個大小姐說什麽、指責什麽,她都不會辯解,也不試圖糾正。


    “你是這麽想的,對吧?對吧!”沈雲端等不到楊梅的回應,扯住她衣領追問道。


    “我沒有。但你一定不信。”這個千金小姐總是隻相信自己猜想的,不管那有多麽天馬行空。


    “你說謊!你都二十歲了,是個老姑娘了!如今好不容易有個貴公子因為陷入絕境而對你產生異樣的情愫,你不趁機抓住黏緊了他,這輩子也就沒有別人要你了。我告訴你,我不會允許的!就算我沒有嫁進周家,我也不會讓你的詭計得逞!”


    “姑娘,你究竟是怎麽了?”離家這半年來,大小姐究竟經曆了什麽?明明看得出來沒吃什麽苦頭不是嗎?至少,在見到周樞本人之前,她與白清程的鬥嘴是那麽得意昂揚,怎麽,如今卻這樣?


    還能怎麽了?不就是因為,一向是天之驕女的沈雲端、要什麽有什麽的沈雲端、就算跑到江湖見世麵也深深記得自己是高貴的貴女的沈雲端,為著周樞那日淡淡的一句“你已經不適合了”的話語給弄得心神大亂,像是她的貴族資格已經被否認,而她再也不是那個值得被貴公子視作可以求娶的佳婦了……


    當周樞說出那樣的話,就表明了拒婚的意思;而他的拒婚,讓沈雲端終於想起了自己這半年來恣意妄為的行止,不會被貴族圈所容忍,而若是被世人知曉了,滿天下朝她砸來的議論,就能讓她再無立身之地。


    她害怕了,為了她不想失去、也以為永遠不會失去的貴女地位。


    她後悔了,為了這半年來,拋去一切,追求自己夢想卻無果的行為。


    無果,所以才後悔。


    她的貴女身分,對心儀的李迎風來說,不值一提。江湖人自成世界,對官方與貴族最是排斥;而如今,她衝動地對周樞表明自己的真實身分,又是一個令她後悔萬分的錯招——她給了周樞名正言順對她退婚的理由!


    若周家真的對沈家退婚,最糟的,還不是沈雲端將再也無法得到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就算下嫁給一般人家,也不會得到夫家的尊重;真正糟的是,沈家累積五代以來的清貴聲名,將毀於一旦,從此被世人恥笑!這是她恐懼的,卻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的!


    啪!突然狠狠甩出一巴掌!


    “都是你的錯!楊梅!都是你的錯!”被各種壓力逼迫得快發瘋的沈雲端,終於暴發,就像以前她讀書學習到煩躁時的那樣——對身邊丫鬟劈頭就賞巴掌下去!


    一掌還不夠,有了抒發的出口後,沈雲端打上手了,於是又想接著打!


    “住手!”隨著一聲暴喝,一隻粗糙有力的大掌橫向采來,用力抓住沈雲端的手掌,並且甩到一邊去!


    原本就機警地退了一步的楊梅,並沒有理會被狠狠丟跌在地的沈雲端,而是轉頭看向來人,有些錯愕地望向那雙充滿關懷而小心翼翼遮掩著什麽的眼。


    竟是他。


    沈雲端哭著掩麵跑走了。


    留下來的兩人,卻是因為陌生而無言以對。


    “多謝。”楊梅的左臉一下子紅腫起來,但她並沒有伸手去撫摸搓揉讓疼痛好點,隻是略略整了下被沈雲端拉扯得有些淩亂的衣領;理好了之後,平淡道了聲謝,就要離開。


    “……你……”很遲疑、很謹慎、很小聲地低叫。待楊梅走了幾步,因他的聲音停下,回頭望他時,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你是……”結結巴巴,欲言又止。


    “我還有別的事,失陪了。”楊梅再不理他,堅定地轉頭走了,腳步跨得很大,隻想盡快離開這裏。


    “等等!你是——對吧?你就是——”


    “洪慎!”白清程突然從一條樹林小徑中跑過來叫人。


    “塵姐兒!”衝口而出。


    “啊?幹嘛這樣叫我?你不都叫我清程的嗎?”白清程聽成“程姐兒”,站在洪慎的麵前,雙手叉腰斜睨楊梅一眼後,再瞪向洪慎,一口氣問道:“你怎麽突然就不見了?你不都一直跟在我後頭保護著我的嗎?你怎麽會來這兒?又怎麽會跟她在一起?你沒在我身邊,我發生危險怎麽辦?那三皇子的人可隨時會追殺過來呢,你說要保護我的,那你在這兒做什麽?”


    “清程、小姐,不是,我、我隻是——”洪慎不知該如何說起,不願對小主子說謊,卻又不敢說出他猜測的真相——即使這個猜測八成是真的。


    “你結巴什麽?說!你做了什麽事瞞了我?給我說清楚!”白清程發現洪慎居然一逕地望著楊梅,還滿頭大汗著急得不行的樣子。


    這下子還得了,大小姐氣炸了!


    在重重踩了洪慎一腳後,轉頭就對楊梅發作,指著楊梅——


    “你不是周樞的未婚妻嗎?啊,不對,周樞真正的未婚妻不是你,是沈追夢,她才是真正的沈雲端。”突然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怒瞪道:


    “所以說,你現在當不成周樞的未婚妻了,就把主意打到洪慎身上了是嗎?我告訴你,死了這條心吧!洪慎雖然是我家的家生子,但打他出生之初,就被我母親開恩給除了奴籍,送回老家養著,戶口直接報到戶藉黃冊的正冊裏,是個堂堂正正的良民,身分清白得緊,不是你這個奴婢可以肖想的!再說,我也不會允許的。洪慎就算是良民了,也還是我的人!”依著世俗禮法,白清程是有底氣這樣說的。曾經的家奴,就算變成良民參加科舉當了狀元、成了大官了,對主家而言,也還是個家奴,逢年過節得來主家以奴仆身分叩頭的。


    “清程小姐,不是這樣的!”


    “我管你怎麽樣,我命令你,你不許理她!她現在正跟周樞和沈追夢糾纏不清……”突然想到什麽,又轉臉對楊梅道:“對了,你臉上那巴掌是她打的吧?那我告訴你,要是你敢打洪慎的主意,我也會打你——”


    “清程!請你不要這樣說。她、她可是——”洪慎急得滿頭大汗,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是什麽?”白清程聲音尖了起來,指著洪慎叫:“我警告你,洪慎!你不許再靠近她,水遠離她遠遠的,知道嗎!”


    “不、不成的,你聽我說——”


    “我不聽!你要敢跟她糾纏,我一定打你,也打她!”說罷,還作勢要撲向楊梅。


    驚得洪慎急忙抓住白清程,力氣一時沒節製好,都抓得白清程痛呼出聲了!


    “哎啊,好痛!死洪慎,你敢弄痛我!”白清程又猛踩他腳板。踩扁他!狠狠踩扁他!


    “對不起、對不起!有沒有怎麽樣?啊?”


    “我痛死了!還不放開,氣死我了!都是她的錯,放開!我要打她!”


    “不,你不可以打她!小姐,你不可以!”洪慎連忙叫。


    “我就要,就要!你不許,我還非打不可了!”居然改口叫她小姐這麽生分是什麽意思!


    “你不可以!”非常堅決地抓牢著人,並且語氣嚴肅起來。


    “為什麽不可以!”白清程覺得這輩子沒這樣生氣過,怒火攻心地吼出來。


    “你不明白,她是塵姐兒啊!”洪慎再也招架不住,大聲說道。


    “……啊?叫我做啥?”白清程頓了下,傻傻應著。


    “不是叫你,是叫她。她是——塵姐兒,塵土的塵。”


    “塵姐兒?那麽,這個塵土的塵姐兒,又是誰?”腦袋還沒轉過來的白清程,呆呆地問。


    “在她叫洪塵之前,有另一個真正的名字,叫——白輕塵。”


    “啊?”怎麽跟她的名字這樣像?


    “小姐,她是你的雙胞胎妹妹。她是,出生不到半刻,被我娘偷偷抱走,當成我的雙胞胎妹妹養著的白家二小姐!主母給她取了個永遠不會有人叫喚的名字——白輕塵,這是塵姐兒的第一個名字;而她的第二個名字是洪塵,世人都以為她是我的妹妹,你奶娘的女兒。”


    “……怎麽……啊,是了,我記得……我小時候聽說奶娘把兒子送回老家,女兒放在身邊養著。我那時還跟奶娘說,等她女兒大了,讓她來當我的大丫鬟,但娘親與奶娘卻始終不允,推說奶娘的子女都是報了良籍的,不會再當奴仆了。於是我也就罷了,竟一直沒見過那個奶娘的女兒……”白清程說著說著,又恍惚起來。隻能呆呆地望著楊梅,覺得這陣子所發生的事,也都沒有眼下這件來得讓她難以承受。


    她有一個妹妹?一個叫白輕塵的妹妹?而且還跟她是雙胞胎?


    不對!


    “可她,長得跟我不像啊!”


    “不,是像的,雖然並沒有長得一模一樣。但小姐你仔細看,塵姐兒的眉眼,跟你是相似的;而她的嘴,更像主母一些,你的則像老爺。”


    由於楊梅左臉破相,讓人更不容易從這張臉上看出與白清程的肖似。但洪慎卻是不同的,他在八歲以前,每年會有一個月的時間進入白府與母親團聚,所以他與塵姐兒相處過,更是牢記了她的模樣。


    所以,就算塵姐兒長得與大小姐完全不像,洪慎也是早晚會認出楊梅的真實身分的。


    因為,白家這對姊妹,是主母與母親至死都想著要保下來的。當年父親帶著一筆巨款去教坊司保住了大小姐,將她帶出那地方,卻仍然掛記著不知所蹤的二小姐,在臨死之前,仍然反覆交代著要他繼續去找,父親相信塵姐兒一定還活著,因為主母的安排不會有失。


    後來從白家的所有名單裏,不管死亡的,還是發賣的,都找不到“洪塵”這個名字,洪慎也才敢抱持著這份希望尋找下去。


    “等等!如果她是我的……妹妹——”撇嘴,才又道:“那為什麽她會變成奶娘的女兒?這太奇怪了!”


    “這我不知道。當年我們都小,母親與主母定然不會告訴我們緣由。”


    “緣由嘛……我倒是能猜測到一些。”周樞的聲音自楊梅的身後傳來。


    “啊!”白清程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大跳。


    “周、周公子——”洪慎睜大眼看著周樞,自責於竟然沒注意到周樞的到來。不知道他站在塵姐兒身後多久了?知道了多少?


    而楊梅也是不知道周樞就站在她身後。她一直隻是安靜地看著洪慎與白清程兩人熱熱鬧鬧地動手動腳又動口,是想走的,卻一時腳步挪不開。


    有許多事,她隻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卻並不完全清楚。紀嬤嬤隻知道她是白家的二小姐,卻不知道為了什麽要被當成奶娘的女兒養,而紀嬤嬤的責任是帶走她,讓她活著,讓她學會各種在這世上生存的技能——不管那有多麽偷雞摸狗。


    他們太過專注,於是竟然誰都沒發現多了一個人……


    而且,還讓他聽到了這麽重大的秘密……


    怎麽辦?洪慎心中一片著急,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殺人滅口吧!總是對周樞喊打喊殺的白清程覺得這次再不能放過他了。


    他總算是,都知道了。楊梅沒想到周樞能在這樣的機緣下,完全知道她的身世。原本,她隻給了他一個“塵姐兒”的名字,就算打發了,不管他滿不滿意。


    眼下這樣,真是始料未及。身上已經沒有了秘密的她,對周樞而言,就不再有吸引力了吧?


    這樣,也好。


    其實周樞打從沈雲端哭著跑走後,就來到這兒了。在之前,他在樹林裏不遠處收到一隻信鴿傳訊,走出樹林後,才知道這邊正熱鬧著。


    雖然沒有看到楊梅被打的過程,但從楊梅臉上的掌印,自是可以猜到是誰動的手。他不是個容易動氣的人,但對於沈雲端,卻已經深深不耐煩了。


    如果說他曾經考慮讓楊梅以沈雲端的身分嫁進周家的可能性,如今也得完全推翻。不管他與楊梅日後如何,他斷然不願讓楊梅與沈雲端再有牽扯。無論如何,這沈雲端是恨上楊梅了,而這樣做事隻顧自己快意,不顧後果的人,若是沾上她一丁點,就是給她興風作浪的機會。


    如今沈家如此凋零,自是不可能造成什麽大風波,但不時來糾纏或者四處傳播一些不利楊梅的謠言,是辦得到的。


    沈家隻剩沈雲端一人,周樞無論如何是不會動她的。


    當年的三十六個建國功臣的家族,就算因各種原因覆滅了或沒落了,為著當年祖先一同打天下的情誼,如今還在朝廷上立足的家族,都多少會看顧一下落敗的,最好能保住他們血脈不斷絕。


    就說由周家親自帶兵抄家處置了的白家與劉家,其實都在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之下,保下了這兩家未成年的嫡子或嫡女。榮光不再,但生命還存,就是未來的希望,能活著,總是好的。


    白家隻有一個嫡女,所以隻活了一個。劉家就幸運多了,有五六個未成年的小少爺,在號稱沒入官奴之後,很快被人買走——若是周家沒鬆手,拿萬兩黃金來,都不能贖走犯官家眷,這是國法規定的。


    皇家想收回的是金書鐵券,為著不被朝臣掣肘;至於性命,卻是可取可不取的,除非罪行重大——例如站錯從龍的隊伍,對新任的皇帝來說,全都是謀逆論罪,絕不饒恕。


    對付白家,是皇帝的意思,而放過了白清程,卻是周家使的力。不然當年白清程怎麽可能會一進入教坊司,還沒被餓上一頓就立即被洪氏父子買走?連個基本的苦頭都沒吃過。就算白家沒有了,她仍然過著優渥的生活,一路成長至今。


    “喂!你的意思是,你周家殺了我白家滿門,我還得將你當恩人看?隻因為你們放過了我?”


    “我周家卻是從來沒想過會再見到白家後人的,又怎麽會在乎你們知不知道周家曾經做了什麽?”周樞之所以細細地對三人說明當年的事情,主要是補遺他們不知道或沒想到的部分。畢竟白清程是個閨閣女子,見識有限;而洪慎雖是個成功的江湖行商,卻不會明白朝廷行事的一些關竅,搞不好一直將當年能順利買出白清程當成純粹的幸運,而沒想太多。


    “白夫人出身於博陵宗家,雖然在洪霄王朝之前那一百年亂世裏逐漸衰退,但往前算,從天唐王朝上數到永漢皇朝,宗家那五百年間的興盛,可說是中原第一著姓,勢盛時甚至可以與朝廷分庭抗禮。而這個家族有個藏得極深的秘密——若有雙子出,則家族氣數盡。”


    “你胡說!就算我們是雙生子,也不是生來不祥,給家族帶來災難的!”白清程跺腳大叫。


    “並不是不祥,隻是示警,讓家族早做準備。皇家藏書閣裏的秘聞區有道方麵的記載。宗家五百年裏,曆經三個朝代,曾經大起大落過四次,在天落之前,皆是產下雙生嫡子女。然後將其中一個雙生子給送出去,隱世而居,而宗家確實就落敗了,當世人以為這個姓氏都將永遠消失在世人的麵前,就會有個姓宗的年輕人出現,以各種方式重現家族榮光。”


    “我聽娘說過。當年主母生下你們,因為你哭得很凶,而二小姐卻靜靜地睡了。於是主母說,讓大姐兒享受世間一切榮華富貴,直到再也享受不起,母親陪你一起死;讓二姐兒好好活著,就算得不擇手段地活著、卑微到塵埃裏地活著。母親給你生命,你將它活下去,帶著母親的血脈與期望。”歎了口氣:“所以給了你們相近的名字,卻是截然不同的含意。你還會覺得……主母對你不公嗎?”洪慎一反平日對白清程千依百順的態度,指著楊梅的臉,問她道:“看看二小姐的臉,小姐,你看不出來二小姐這十來年過得有多麽辛苦嗎?她今天被沈雲端打了,而這一定不是沈雲端第一次打她。這就是二小姐一直以來過著的生活,當一個奴婢,任打任罵,身處卑微,但卻仍堅強地活著。換作是你,能做得比她好嗎?”


    “要我受到這樣的侮辱,我寧願一頭撞死!”就算是落魄江湖的貴女,也磨滅不去與生俱來的高傲自尊心,所以白清程想也沒想地衝口而出。


    但一說完,她就有些後悔了……因為,她發現這樣的說法,好像在指責著楊梅的苟活有多麽教人看輕。


    “我、我沒有……那個意思的……”她小心地看向楊梅。


    楊梅完全沒理會她的意思。她現在想的是另一件事……既然周樞這麽了解白家與宗家,那麽,在知道了她是白家送出去的雙生子之後,會不會……猜到更多?


    “不用擔心,就算我什麽都知道,也不會對付你。”周樞也一直在看她,所以輕易捕捉到她眼底的思量。


    “不會嗎?”楊梅淡淡地問。


    “不會。”


    “包括屬於白家的金書鐵券?”


    “金書鐵券!”白清程與洪慎一齊叫了出來。他們可不知道當年白家被抄家時,卻怎麽也沒抄到那片原本該慎重供奉在祠堂裏的金書鐵券。


    “本來是要的,但既然是宗家……皇上怎麽說也要網開一麵,再不會掛念白家這塊金書鐵券了。”周樞緩緩說著。然後,轉頭望向那群不知何時從樹林間出現的人。朝中間那位身穿一襲尊貴的皇家絨裝、明顯是首領的年輕男子道:“是吧?七皇子殿下?”


    七……七皇子殿下!


    並不知道皇子與皇子之間,雖是兄弟卻不一定當對方是手足,更不知道同樣是皇子,卻有好壞差別的白清程與洪慎,當下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心中大呼:吾命休矣!


    看看四周已經被軍隊圍成紮紮實實的鐵桶狀,一副插翅也難飛的架式——


    道下子,白家恐怕真的要滅門絕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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