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都習慣以茶代酒,倒是辛守辰這回特別仔細地聞著茶香,然後淺淺地品嚐著。單鳳樓心裏打什麽主意他不曉得,倒是這一去至少十天半個月,喝不到他沏的茶,他可能會有點想念吧。清潤甘甜的茶水入喉,他忍不住為自己變得這麽“貪杯”感到好笑。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道:“聖上來找過我。”


    還好,她不是真的喝下了茶,否則這會兒一定心虛地嗆咳起來。


    “唔……他說了什麽嗎?”單鳳樓眼神飄向別處。


    辛守辰默默從懷裏拿出一塊金牌,“這是你幫我向聖上討來的吧?”


    單鳳樓看了一眼,愣住。


    免死金牌?該說,她訝異司徒爍這回這麽爽快,又或是暗惱他竟然完全肯定她會答應他的條件呢?


    單鳳樓吃驚卻又悄悄撇過頭去的舉動讓辛守展有些好笑,他還記得第一次發現他這種別扭的小動作代表著什麽時,忍不住微笑了一整天。


    “我想也隻有你了,看樣子這次還真是讓你操足了心。我答應你,這次會更加小心。”


    單鳳樓有些沒好氣,但又忍俊不住地看著他,不正經地調侃道:“你哪次不是一臉無辜地這麽說?要是真這樣的話,我應該會清閑不少才是啊!”


    “那是因為,最後你總會出手幫忙。”


    “原來是你吃定我?”她怎麽覺得,這家夥越來越不好逗了?以前這麽取笑他,他一定一臉尷尬,臉上總有讓她忍俊不住的羞赧神色,現在倒是臉皮越來越厚了,這是好事或壞事?


    也許真的是。辛守辰真想不到自己也有無賴的一麵,“雖然你總是把話說得滿不在乎,讓世人以為你冷酷無情,可是內心柔軟而善良,我很幸運有你這樣的知己……”


    “停。”很好,怎的臉皮薄的換成她了?“我的茶沒加糖,你這小子今天是怎的?”而且,她才不稀罕當他什麽知己哩!她又一臉不自在地撇過臉去。


    辛守辰斂住笑,他知道單鳳樓總愛取笑他,似乎以為他並不懂他那些意在言外的細心,於是他總是默默由著他調侃,內心並不覺得惱怒,久了反而看清其實單鳳樓性子裏有些孩子氣,有些驕傲,然而那樣的驕傲卻是可愛的。


    其實不是他真的傻,隻是有時候看著單鳳樓那樣別扭,總忍不住想多讓著他罷了。


    “接下來有好一陣子喝不了你的茶,想想真的挺寂寞的。”不遠處,一行白鷺飛掠過琉璃似的水麵,他見單鳳樓有些出神,抽出在公務外佩帶在腰間的洞簫。


    悠遠的簫聲拉回了單鳳樓的注意力。


    最初,她很訝異他擅音律,但那似乎是遠離故鄉和親人,隻帶著兩名舊部下來到天朝的他,一點思鄉的慰藉。


    後來他說,其實那是兒時他和旅居狼城的天朝夫子學的,他隨身攜帶的這把簫還是他自己用青銅做的,音色更顯雄渾蕭瑟。有時落日時分,他喜歡暫時遠離狼城內每個看著他長大,或與他一起長大的老老少少,對著大地上最古老的巍峨山脈,獨奏狼族古老的音律。


    “後來我想,那是一種對母親的思念吧,雖然我對母親幾乎沒什麽印象了。”他獨獨對單鳳樓說過這些。


    或許是偶爾在困惑與旁徨時想傾訴些什麽,也或許是還來不及學會軟弱就已經懂得堅強的他一點點寂寥的想念,所以麵對著總是讓人由衷升起敬畏之情的凜霜群出,他卻以一種孺慕之情,用簫聲緬懷關於他的先祖對山靈的敬仰。


    單鳳樓一點音律也不懂,但是沒來由的,總在辛守辰閉目將他的思緒化作簫聲時,著迷般地出神凝望著他。


    她常常聽到這曲子,閣裏的姑娘用琵琶或琴瑟彈奏,熱熱鬧鬧地演繹出關於一個富庶古都的繁華與壯麗,但曲子由他和他的簫吹出來,竟然成了另一種婉轉曠遠的風韻,古都的繁華仿佛百年前就已如殘花落盡,唯有千年不老的江山與穹蒼,悠悠引一曲古調,遙想著已被大浪淘盡的傳說……


    “三個大男人說是在外旅行,你們覺得誰會信?”單鳳樓打趣道。


    於是,辛守辰的新身分是家裏小有積蓄,立誌行萬裏路體驗人間疾苦的富家公子,泰蘭隻得扮作小廝,達克鬆是鬼域人,高大威武的外型,說是公子請的保鏢兼打手也很有說服力。


    在到達梟城前一夜,意外的援手找上了他們。


    “二少爺。”


    來人無聲無息,饒是向來善於追蹤的泰蘭也被鬼魅般突然現身的黑影嚇出一身冷汗。


    “黃師父?你怎麽在這?”凜霜城現任守夜人隊長黃清,對辛守辰而言就像長輩一般,能在他鄉過上故人,簡直是意外的驚喜。


    “樂南侯希望我派人支持你,我決定親自過來。”


    辛守辰笑得很開心,為能見到久未見麵的長輩,也為了自己有單鳳樓那麽一個肝膽相照的知己。不過泰蘭倒是笑得有點尷尬。


    他真的越來越懷疑,他家大人和單鳳樓之間並不單純啊……


    梟城作為翟元路的最大城,方圓百裏內原來也都是富庶的牧場與農家,怎知辛守辰主仆三人一路行來,卻發覺許多牧場都已荒廢,農田也幾乎休耕。


    “黃師父一路從西方過來,可有什麽特別的發現?”


    “梟城西郊是皇陵興建處,駐紮了一師軍隊。但是梟城原本就已投注大量人力在皇陵的興建上,因此城外似乎出現糧食短缺的現象。”


    “朝廷已經把翟元路的糧倉優先對梟城發放了,難道還不夠嗎?”


    與炎武的七年戰爭結束後,司徒爍改製,將戰後全國四十八個主城與近千個縣劃分為八路,一路設一官倉,各路設有專門監察民政的監察使,查劾刑案的刑獄使,以及掌管軍權與官倉的安撫使,合稱三使,三使間不得越權幹涉。


    除了幾個特別地位的主城,例如東海諸城、西域凜霜城,與帝都鳳城之外,各城太守均受到三使的監督與管轄。


    “夠不夠我不清楚,不過負責押送倉糧的,正好是這次命案的疑凶,梟城都尉趙大飛。”


    辛守辰沉默不語。雖然司徒爍讓他暗中查訪,但事實上這案子很多權責分野不在他的管轄範圍內,他並不是怕事的人,重點是如此一來,他便無法得知在他管轄範圍外是否有人失職。都尉掌管一城昀軍事,都尉之上就是安撫使,而安撫使的長官是掌各路軍權的右太尉。


    而且就他們一路從東方行來的觀察,梟城存在的還不隻是糧食短缺的問題,越接近梟城,流民的數量也越來越多。


    隔日他們進城時,黃師父與他們分道而行,遠遠地混在人群中。但不管是黃清或他們主仆三人,在進城前都被乞討的流民圍住而險些動彈不得,遠方的城門則實施嚴格的身分檢查,大量的官兵阻擋在城門前,禁止流民入城。


    “求求你們,我的孩子需要進城看大夫……”


    “去去去,城外沒大夫嗎?”一名官差推開背著孩子的婦人,站在婦人身後的黃清眼捷手快地暗中扶了婦人一把,一名灰袍的蒙麵尼姑很快抱住差點也要滾落到地麵的孩子。


    “為什麽不讓這些人入城?”辛守辰問領頭的宮差。


    那名官差仿佛被冒犯一般,凶神惡煞地打量著他,“你沒看見他們是乞丐嗎?太守大人有令,流民與賤民不得入城。”


    “太守大人不是已經遇害,新任太守還未上任,何來太守命令?”


    “總之就是上頭的命令,你小子別多嘴,哪裏來的?”話那麽多,越看越可疑!


    辛守辰衡量了眼前的情況,還是先入城才能把一切查清楚,“草民是鳳城人士,不懂此地規矩,如有冒犯,還請諸位官爺見諒。”拜單鳳樓老是在他耳邊叨念之賜,現在的他在必要時身段還是很柔軟的。


    那名宮差看辛守辰儀表堂堂,行頭也不馬虎,絕對不是什麽流民,皇陵的興建、流民的增加,再加上太守命案,都增加了他們不少壓力,當下隻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放行了。


    而城內卻又是另一番景象,街上沒有任何乞丐和髒亂。他們在西市發現了有人正在發配糧食,而等著領糧食的雖然衣著稍嫌襤褸,比起城外流民卻仍算得上是稱頭的。


    辛守辰問了其中一名領糧食的人,“請問這發配的可是官糧?”


    “官糧?”那人冷哼一聲,“官糧早讓趙大飛那貪官私通黑風寨的土匪給黑了!這是大國師私人名義發放的義糧,大國師可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我們全家就等這一餐了。”


    辛守辰看向發放義糧的人,那不正是大國師的徒弟嗎?為了不被認出身分,盡管心中疑惑重重,他們主仆三人仍是盡快離開西市。


    梟城太守的命案被下令重新徹查,原本定讖問斬的疑凶——都尉趙大飛也暫時被收押在牢裏。辛守辰因是私下查案,反而無法見到趙都尉,雖然買通獄卒也許是一個方法,但風險相對更大,何況到時要買通的可不隻足獄卒。


    司徒爍早就想到這點,給了能與他裏應外合的幫手,讓辛守辰得以在到達梟城的短短兩天內,就看清這樁果然疑點重重的懸案。


    首先,太守死於自宅,當時正和趙大飛討論城外流民管製問題,門役也指稱看見趙大飛離開太守府,緊接著太守張儀生橫臥於血泊之中。當時辦案的是都丞薑厚,是張儀生的大舅子。


    薑厚在證據未足的情況下判定趙大飛殺了自己的長官——至少以辛守辰自少年時代開始執法的經驗,他不會光憑趙大飛深夜出現在太守府就將他定罪,而且從命案發生到判定趙大飛死刑定讖,中間隻隔了短短六天。


    “似乎是因為上頭施壓。”在那之後,薑厚便匆匆辭官,甚至無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上頭是誰?為何從他們入城以來,就不斷聽到各種關於“上頭”的命令?


    掌管各路軍權與官倉的安撫使聽命於右太尉,掌管建築與稅賦的監察使與掌管司法的刑獄使,則是直接聽令於右輔。因此所謂的“上頭”,排除辛守辰這個右輔,很有可能是梟城所屬,翟元路的三使之一……甚至是右太尉。


    辛守辰見過趙大飛,他雖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仍極力否認自己殺人一事,偏偏其餘什麽也不肯說,包括那晚在太守府書房裏究竟發生什麽事,以及他是否真的勾結了黑風寨的土匪;而黑風寨早被安撫使帶著一路軍隊掃平,那群土匪在辛守辰到達的前一日就已全部問斬,死無對證。


    再來,命案發生的太守府書房已經被張家的人徹底打掃過。而清檔房內,張儀生生前經手的公文有許多已被銷毀。


    辛守辰疲累地揉著眉心,又不自覺地看向被他擺在案上顯目處的瓷罐,然後一手摸上他懸在腰際的陶鈴,好像想起了什麽,搖頭笑了笑。


    核桃大小的陶鈴,洞口塞了塊蠟,所以就算搖晃它,也隻有極其細微的悶響。


    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話,就把蠟拔掉,讓鈴鐺被搖響。單鳳樓道。


    如果隻是想找你喝杯茶呢?他覺得窩心之餘,又好笑得很,這家夥真是越來越愛操心啊!


    然後單鳳樓便拿了那個瓷罐給他。


    這什麽?


    打開來看看。單鳳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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