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們公司的家具廠做的,集團旗下有個工廠專門依照客戶需求,負責製作遊艇的內裝家具,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她頓了頓,似笑非笑。「這張書桌的油漆還是我親自刷上去的呢!」


    「是你漆的?」他訝異。


    「對,是我漆的。」她低語。「不隻這張書桌,這裏每一樣燒毀的東西,都是我跟兩個工人一起努力恢複成原樣。」


    「為什麽?你是執行長,照理說不需要做這種粗重的工作。」


    「我想做,不對,應該說我……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他奇怪這個說法。


    他不會明白的。她澀澀地凝思,不會懂得她的丈夫剛剛失蹤的那段日子對她而言有多麽紛亂,像是作夢一樣,她必須找些事情來分種,否則說不定會崩潰。


    但修理daphne的一切,想像著丈夫在這裏的最後一夜是如何度過的,反而更令她神傷。


    夏雪深吸口氣,排開腦海陰鬱的思緒。「不管怎樣,這是我第一件作品,就像是親生孩子一樣,『她』生病了受傷了,我有責任幫助『她』康複。」


    隻是為了責任嗎?


    魏如冬深思地望她,默然不語。兩人離開船艙,來到船頭甲板的日光浴區域,並肩坐下,遙望遠方的海平線。


    「我有個問題。」他說。


    「什麽?」


    「為什麽會這麽喜歡建造遊艇呢?」


    「你說我嗎?」


    「嗯。」他點頭,視線仍是流轉於遠方。「通常這樣的工作不會由女人來做,也很難想像一個女人為了打造遊艇,整天跟工人混在一起。」


    「為什麽我會這麽喜歡遊艇呢?」這問題,令夏雪思潮悠悠,穿越過時光隧道,回到記憶初萌的童年。「小時候,我幾乎可以說是在造船廠內長大的。那時候我們家的家業還沒這麽大,我爸爸從我爺爺手上繼承來一間小小的造船廠,大概才二、三十個工人吧,每天都忙得不得了。而我媽媽則負責準備工人們的夥食,背著還是嬰兒的我燒飯炒菜,後來我能走路了,便戴著小小安全帽,四處跑來跑去,整個船廠就是我的遊樂場。就是那樣子,我一點一滴迷上了造船,我最愛坐在一邊,看我爸爸領著一群工人揮汗如雨地工作,那時候我會覺得他好帥,超級酷。」


    「也就是說,你從小便立誌接手父親的事業?」


    「也不完全是那樣,起初我隻是很喜歡工廠的氣氛而已,很熱情,很有活力。在我剛上小學那年,媽媽因為生病去世了,又過了幾年,新媽媽生下一對雙胞胎弟妹,於是我待在工廠的時間更久了。」


    「為什麽?」他蹙眉瞥她一眼。「你繼母苛待你嗎?」


    夏雪聞言,輕聲一笑。「你以為在演狗血連續劇嗎?才不是那樣呢,我新媽媽對我很好,我也覺得弟弟妹妹長得像洋娃娃一樣可愛,隻是……」她停頓,單手托著腮,狀若感傷。「總覺得當爸爸媽媽一個人抱起一個小嬰兒的時候,隻能在一邊呆呆看著的我好像被排擠了,好像……有點多餘。」


    多餘嗎?


    魏如冬神智一凜,他也曾有過類似的感受,覺得自己的出生是多餘的,沒有人歡迎他存在於這個世界。


    他閉了閉眸,下頷肌肉抽緊。


    「現在想想,可能是擔心爸爸會不再寵愛我吧?我更加拚命地想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是優秀的,能夠光耀家門,不會令他蒙羞。」


    證明自己優秀有能力,不會令家門蒙羞——為何她的心路曆程似乎與他有些相似?


    「你覺得……痛苦嗎?」微啞的嗓音半卡在喉嚨裏。


    「痛苦?」她訝異地揚眉。「不會啊!怎麽會痛苦?」


    「你必須這樣對父親證明自己,必須勉強自己……」


    「我一點也不勉強啊。」她笑。「我是真心喜歡造船的,繼承這間公司,將家業更加發揚光大,我覺得很榮幸,這是我的理想,也是夢想。」


    是理想,也是夢想。


    他迷惘地聽著。那他呢?他的夢想又是什麽?


    「隻不過雖然業界都稱讚我是最年輕貌美的ceo,但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太像個女人,永玄也曾嫌棄過我沒有女人味。」夏雪自嘲,一麵伸手卷起鬢邊一縷發,無意識地旋玩著。「以前我總是留短發,穿工人褲的時間比穿裙子多上許多,很多人乍見之下都以為我是男生呢!」


    他打量她。


    過肩長發,黑色長袖毛呢連身裙,五分袖的乳白色鬥篷外套,綴著水鑽的帥氣長靴——如今她的打扮,時尚俏麗又不失女性韻味,絕不會再有人誤解她的性別。


    察覺他意味深長的目光,她有些尷尬,卷動發縷的動作更急躁了。


    「是永玄要我留長頭發的,也希望我多穿裙子。」她多此一舉地解釋。


    所以她是因此而改變?


    魏如冬心弦一動。「你就這麽在乎……那個人的看法嗎?」


    她在乎嗎?夏雪怔忡,好片刻,言語隻是無聲地在唇畔顫動著:心緒紛擾,如糾結不清的毛線團。


    沒錯,她是在乎,為何不敢承認呢?她非常在乎。


    驀地,有某種奇異的浪潮拍打著夏雪胸海,她悄悄握緊手,很努力地讓唇角牽起淡淡的微笑。


    「剛剛你讓我聯想到永玄。」她突兀地說道。


    他愣了愣。


    「他第一次參觀這艘遊艇的時候就跟你剛才一樣,好奇地東摸西摸,視線大部分都停留在船上的儀器設備上。」她籲聲歎息,羽睫下的水眸似嗔似怨,明滅不定。「他總是那樣的,寧可專心玩賞那些古董或藝術品,也懶得多看我一眼。」


    「你討厭他這樣?」他問。


    「也許……是吧!」她悵惘地低語。「我總覺得他對物品的興趣遠遠勝過對人的興趣,更別說對我了。如果永玄也像你這樣會問我這些問題就好了,那我會覺得他至少有點關心我。」


    他凝望她。「你有沒有想過,你或許錯了?」


    她一愣。「我錯了?」


    他轉過頭,似是逃避她過分清澈的目光。「可能他並不是不關心你,隻是……不知道怎麽表達而已。」


    他這是在安慰她嗎?夏雪驚奇地望著身旁的男人。自己竟淪落到需要他來安慰了?


    她搖搖頭,自嘲地勾唇。「今天好像跟你說太多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


    「為什麽不該?」他追問。


    她歎息。「魏如冬,你最好不要太入戲了。」


    他蹙眉,轉回視線。「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要老是假借你現在扮演的是永玄,便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像昨天晚上那樣……」她怱地停住,粉頰微窘地發熱。


    他察覺她的不自在。「你不喜歡嗎?」


    「什麽?」


    「那個吻,我覺得你是享受的,你樂在其中,不是嗎?」


    「你……」她又羞又惱,用力瞪他。


    他渾不在意,單刀直入。「你不喜歡我吻你嗎?」


    「當然……不喜歡!」她氣壞了。他怎能這般厚顏無恥?這不是一個紳士會問淑女的問題,何況——


    「你又不是永玄……」


    永玄、永玄、永玄!


    她口口聲聲都是「他」,總是拿他跟「他」比較,語氣裏彷佛滿是懷念的況味,但真實情況又是如何?


    她真有那麽在乎自己的丈夫嗎?難道不是她將「他」推入絕境的嗎?


    她有什麽資格擺出一副貞女烈婦的姿態?


    魏如冬咬牙,思緒翻騰如潮,墨眸點亮灼灼火焰。他一再命令自己冷靜,尖刻的言語仍如冰雹般自齒縫間迸落。「你的意思是除了嚴永玄之外,沒有別的男人能碰你?」


    關他什麽事?她怒氣衝衝。「你又超過了!」


    「那江庭翰呢?」他怱然問。


    「什麽?」


    「他就可以碰你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她嗓音變調,不可置信地瞪他。「你在暗示我跟庭翰之間有不倫關係嗎?」


    他冷笑。「有沒有不倫,你自己心知肚明。」


    這太過分了,他以為他是誰?她沒必要向他交代自己跟庭翰的關係!


    她懊惱地咬唇。「魏如冬,你憑什麽對我擺這種架子?你又不是我真的丈夫,憑什麽吃這種醋?」


    他聞言,眼神霎時空白。「你說我……吃醋?」


    很吃驚嗎?她學他冷笑。「你看起來就像這樣。」


    他倒抽口氣。「你這女人,也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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