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人急急忙忙跑去親戚家問,都說沒有;問到同學,也說沒看見;電話搖到蘇南某縣某鄉公社,鄉廣播站立即用大喇叭通知唐緲的外婆:——杜彩鳳! 乃在南京的囡嗯來電話了! 港如果看到乃格外孫來了! 一定要截住! 綁冊來! 勿要讓他跑脫啦!!!唐外婆說:“我要是能綁得住他,早成仙切咧!”唐家還有個大女兒叫唐杳,在南京某中學教書,剛剛嫁了人,這時也急匆匆回娘家來,安撫哭天搶地的唐媽。母女倆急匆匆趕到汽車站,人家末班車已經開走了;到火車站,售票員說不記得有這樣的小年輕來買過票。走投無路的老爸唐亞東去了派出所,值班民警邊答應邊想:去他媽的,這已經是第幾百次找這小子了?以後要在轄區裏貼告示:一人出走,全家勞改!唐家上下氣急敗壞,唐媽眼淚汪汪地把茶缸摔在門上:“走走走!你死在外麵最好,我最省心!”這時唐亞東已經發現枕頭裏的私房錢全被兒子摸走了,恨得咬牙切齒,心想小畜生啊,老子好不容易從嘴上省下點兒煙錢你都敢偷,還偷得一個子兒不剩,這個月老子我隻能自己卷煙屁股了!他一時想破腦袋也猜不著兒子奔重慶去了,隻好安慰妻子說:“他從小到大不曉得離家出走多少次了,哪次不是平平安安回來的?放心吧,兒子大了。”唐媽望望他,含淚問:“他走不遠吧?”老唐篤定點頭:“走不遠。”唐媽重重歎了口氣,一夜三個人輾轉反側,都沒睡好。第二天,唐家女婿——另外一位中學教師——也被打發出去找人,他帶著十幾個學生找遍了南京城上上下下,毫無收獲。又過一天,老唐在牌桌上終於想起來那封信,那封寄自重慶,收件人是唐緲,落款是碧映的信!他頓時嚇得連牌路都忘了,四張3的炸彈被他拆成了兩對3,上遊變成了末遊。他扔下牌衝回家尋找信封,果然找不到,想必已經被唐緲帶走。他心說不好不好,小畜生可能跑到那邊去了!他拉開抽屜,翻出一張照片,一邊看一邊暗暗跳腳。那照片是張合影,一位老太太牽著一個女孩兒,抱著另一個更小的,拍攝日期是1985年4月,拍攝地點寫在反麵:“風波堡,唐家”。這照片是那封信裏唯一的內容,至於為什麽要寄給唐緲而不是唐亞東,就要問寄信人她自己了。唐亞東苦聲喊:“唉,要了命了,你老人家可別嚇到他!” 唐緲在江輪甲板上胡亂睡過了第一夜,相當順利。第二天他被輪船汽笛聲吵醒,發現一夜之間,船已經過了銅陵。他擠在人群中洗臉刷牙,又千難萬險地從餐廳搶了兩個饅頭,這才回到甲板上。淳於揚正在等他,依舊戴著那副白紗口罩。唐緲乍一看見他,顯得十分困惑,過了幾秒才想起這人是誰,但關於昨天碰見這人時發生的事情,以及水果罐頭如此關鍵之物卻毫無記憶。“哎!那個淳於……淳於……”“淳於揚。”“對,淳於揚,你早飯吃了嗎?”唐緲問。淳於揚搖頭。唐緲便遞給他一隻饅頭,他擺手拒絕說:“我不吃船上的東西。”“為什麽?”淳於揚說:“因為這麽熱的天,廚房大師傅不得不光著膀子和麵揉麵,揮汗如雨,可以想見這饅頭裏摻雜了他們身上的多少料。”一句話說得唐緲倒了胃口,兩隻饅頭抓在手裏,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淳於揚還是體貼,馬上改口說自己隻是開玩笑,說那些饅頭其實都在岸上蒸好了的,從港口裝船,然後到船上再加熱而已。“真的?”唐緲半信半疑。“真的,否則船上六七百號乘客,廚房大師傅怎麽來得及準備?”淳於揚說。唐緲把饅頭塞進嘴裏,忽又拿出來:“可是岸上的廚師揉麵時,也光著膀子吧?”“是我亂說。”淳於揚說,“你不要瞎想。”唐緲橫下心把饅頭往嘴裏一塞,含混地問:“淳於揚,你是打算去哪兒的?”淳於揚知道他在藥性作用下忘了,便回答:“宜昌。”“哦,我去重慶。”唐緲說,“到重慶還要多久?”淳於揚說:“船是逆水而行走得慢,再走一天多能到漢口,漢口到宜昌嘛總要個兩三天;過了宜昌就是三峽,沒有三天也到不了……總之差不多六七天,怎麽,你有急事?”“真挫!”唐緲顯得鬱悶,“急事倒是沒有,但頭頂這樣的大太陽,我還得在甲板上烤六天?”那位來自重慶的小女服務員從他麵前走過,準備往船後方去涮拖把,聞言瞥了他一眼:“怕曬?怕曬不要出來玩啊!”唐緲說:“我可不是出來玩的,我是回家看望奶奶的。我爺爺死得早,奶奶一輩子很苦,獨自拉扯大了九個孩子,現在病得很重,癱瘓在床不能自理,但願我能趕到重慶見她最後一麵。”他就是隨口瞎編,他爺爺的確死得早,但奶奶死得更早,要不他爹唐亞東怎麽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呢。女服務員沒察覺他撒謊,反而心生同情,態度明顯好轉,話也多了:“不要急,老人家見到兒孫回家,什麽病都會好的。我們這船一不靠岸旅遊,二不停船過夜,三不要人拉纖,慢不到哪裏去的。”唐緲繼續搭訕:“姐姐你是重慶人啊?”女服務員說:“是啊。”唐緲就把信封拿出來,指著落款地點說:“這個地方你認識麽?”女服務員看了,撲哧一笑:“你問別處我還真不太曉得,因為我常年跑船,一年裏倒有二百多天在長江上麵漂,岸上那些什麽縣啊鄉啊,村啊路啊我都不認得。但這個地方就在長江邊上,在白帝城上岸二三裏路的山坳坳裏,叫風波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