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維又被掛回石牢牆上。


    呼吸淺淺的,微弱的,胸口細微的起伏,若沒近些去瞧,幾乎快要感覺不到。


    但她是活著的,鱆醫用盡辦法,達成西海龍王的命令,護她不死。


    石室裏,不像昨目,多人出入,都想趁她還未受重懲之前,以他們認為痛快的複仇方式,來替雲楨討些小公道。


    今天見識雷金錘威力,眾人終於明白,暗地裏拿匕首或細鞭教訓她,根本是便宜她了。


    龍王英明,對付殺害少主的可惡女人,果然要處以雷金錘極刑,才能消眾人之恨,明日再來一回的處刑,眾人欣然期待,無暇再對她做些小鼻子小眼睛的報複。


    靜。


    熏爐中,吐著妖嫋煙香,嗅者昏沉膠力,用以讓她安分休息,無法掙紮、無力叫囂,更別妄想逃離,隻能被迫養足體力,迎接明日相同的大刑。為此,鱆醫連仙丹都不吝喂她吃上半顆。


    雷擊之後,是焦焚一般的痛楚,在胸臆裏翻滾,那股麻痛,找不到出路,便隻好在她心窩深處,胡亂衝撞,似極了要狠狠撞出一個洞,一個讓它能奔竄出去的途徑……


    她沒有辦法承受第二次,她一定會死,光是想……明日再被蟹人扛上廣場石台,她就怕得要死!


    還不如死掉算了,死了,他們愛怎麽鞭屍肢解,都隨便他們了,那時她沒知沒覺,不像此時,生不如死。


    咬舌,對,咬舌自盡,是她目前唯一能自我選擇的死法……


    牙關顫顫打開,被大量藥粉給喂得紅腫的舌,抵向牙間,使勁嚼下——


    使勁……再使勁……再再使勁…………再再再使勁……


    不行……她連嚼爛一塊肉都很難,貝齒軟軟無力,就算放顆甘草瓜子在她嘴裏,恐怕也咬不破瓜子殼吧……


    嗚,若早知道折返龍骸城的下場會是這樣,那時平安逃回情侶退散樓後,就別再回來救狻猊……她向來好愛惜自己的生命,總是把命擺在第一位,隻除了那回逼狻猊歸還言靈,拿性命當威脅籌碼外——壓根吃定狻猊不會眼睜睜任她玩掉她的命——她沒有哪次輕賤過活下去的權利,誰的生命也比不上自己的重要……


    然後,把現在的遭遇,留給狻猊代她嚐嗎?


    ……西海龍王,會這樣遷怒嗎?


    本就低低垂著的螓首,又更沉了幾寸。


    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惡劣念頭,被無形的柔荑,揮趕驅散。


    沒有早知道,就算早知道,恐怕也改變不了她的衝動,她回情侶退散樓後,以狻猊之名寫下多少替身紙人,那時她會不知道再折回龍骸城是件多蠢的事嗎?


    當然知道,明明知道還是去做了,誰會同情她呀?!


    活該。


    與其想些不可能變更的現況,不如再努力認真嚼斷舌頭,比較實際。


    她嚼……她嚼嚼嚼……


    她太專心於欺淩自個兒的舌,忽略有人踏進石牢。


    “自盡是很笨的事,如果我一路闖到這兒來,迎接我的卻是一具屍體,我會很失望。”以及,傷心。


    比聲音更早一步到來的,是一隻扣在她雙頰的手掌,製止她企圖咬舌的舉動。


    近近貼在她鼻下的掌間虎口,有著熟悉的煙香,竄入她鼻內。那香息,清明了渾沌的神智,也讓她忘了身上的傷、心上的痛。


    毋須誰來扳開咬舌的牙,她驚愕張嘴的憨樣,久久無法恢複正常,雷金錘引發的雷電劈擊,也劈不出她這等瞠目結舌的蠢表情。


    鼻子先聞著了香,雙眼才意識到去確認來者是誰。


    是滿室的飛煙擬造出的虛影?


    抑或,她已經被雷電劈傻劈笨,終於……瘋掉了?


    不然,怎會看到狻猊站在這裏?!


    “別再咬舌了,小乖。”說著話的狻猊,任憑她眨眼幾十次,都沒有消失不見。


    臉頰上,輕輕撫貼的掌溫,同樣存在,觸及她臉上狼藉的傷口時,疼痛,真實無比。


    “你……”她聲音沙啞,禁咒蛇仍纏在頸上。


    “我是真的,不是幻影,你瞧。”狻猊一探手,擒住盤踞她喉間的蛇頭,傾注言靈之術:“鬆開。”


    蛇身果真在幾記扭動下,由束卷轉為鬆軟,輕易被狻猊取下,捏昏在手裏。她呼吸順暢許多,肺葉貪婪吐納,他轉而準備替她拔除寒冰釘,在那之前,他喂她吃了一片鮻鱗。


    “含著也行,痛到忍不住,咬破咽下無妨。”他說。


    “你……讓我吃什麽?”她問,一邊乖乖含下,沒有吐出。


    “被你害得很淒慘的那條小鮻金鱗,鮻鱗的毒,可以短暫麻痹知覺。”他朝她笑,臉孔靠得很近,氣息炙熱噴膚。


    她看他看得失神,他下一步動作已快狠準接續,趁她分心,連取四根寒冰釘,然而再迅疾的速度,仍避不了冰釘黏沾在皮肉上,瞬間抽離的拉扯撕痛。


    她抽息,口中鮻鱗碎了滿嘴,高舉許久的酸軟雙手,被他扶下,五指捏揉她僵硬肌理,要讓遭寒冰釘凍傷的雙臂,盡速恢複溫暖和通暢,更遲些,她的手臂就廢掉了。


    “你……你也是被西海龍王……抓到這裏來的嗎?我明、明明已經騙過那麵鏡子……叫自己不許把你抖出來……我有藏好呀!他……又折回去逮你是不是?”延維混亂地說著。


    狻猊得到了他想要的解答。


    果真如他猜想,窺心鏡那時的煙霧彌漫,所為而來。


    “我不是被抓來,我是特地前來,英雄救美。”他中口吻,顯得愉悅輕快。


    “你——”她順順幹澀的喉,不等澀意舒緩,便又說道:“你要來幹嘛不早一天來?!我被雷金錘打得好痛!”


    不是“你怎麽冒險到這裏來?別管我,快走”或“你身上的傷好一點沒?我好擔心你”,而是很沒天良的一句指責,不過狻猊也沒意外就是了。


    她精神頗佳,至少他不用太擔心。


    “確實是我不好,我來太晚,讓你吃苦了。”他按揉她手臂的動作沒有停下,力道適中,輕與重的拿捏極好。


    掌心溫溫熱熱的,貼在冰冷膚上,很舒服。


    他認錯得好幹脆,反而害她汗顏起來。


    她不是……一脫口,就想說些沒天良的埋怨,但一見到他,忍不住……


    她又痛又怕的情緒,沒人能傾倒,在西海城裏誰理她呀?!她再疼痛、再恐懼,也是咎由自取,他們不唾她口水,都算對她客氣了!


    看見狻猊,心安的念頭,湧泉般汩滿胸口,想向他抱怨,向他訴苦,向他嚷嚷著,她有多疼多疼……


    想向他……撒嬌。


    “呃……你受傷了嘛,不、不能怪你……有來總比不來好……我……我沒想到你會來,所以一開口就胡說八道……你,那個,傷,有沒有好一些?”延維很別扭,因為缺乏關懷人的經驗,口吻結巴,僵硬又笨拙。


    還會關心他?狻猊當真受寵若驚。


    “我無礙,倒是你……真慘。”他笑笑說。嗓裏卻梗著硬塊,沙啞了低笑。


    那硬塊,叫“心疼”。


    “我現在很狼狽呴……”她不難想象,自己此時多狼狽、多邋遢、多糟糕。


    “嗯,滿臉毒紅疹,數也數不完,印堂黑青黯淡,唇很腫,嘴邊全是藥粉,一身雷焦味。”他附和頷首,並追加詳細的補充說明:“雙頰有毒疹、有掌印、有鞭痕……還有人拿刀在上頭劃叉刻字。”淡然的口吻,難聞起伏,必須認真盯緊他的眼眸,才能看見,他來不及遮掩的憐惜和不舍。


    “什麽字?!”她駭然,被他揉按得暖暖的雙手,總算恢複力氣,反握住他的手掌,慌張問道。


    “……不太好的字。”別知道比較幸福。


    “罵人的字眼,難脫賤呀爛呀去死呀,我猜得出來……”嗚,她破相了。


    “脖子上更精彩熱鬧,好多牙洞。”他的指腹,輕柔滑過她咽喉,引來她瑟縮一顫。


    “禁咒蛇咬的。”她吞咽唾液時,隨喉頭的嘟嚕起伏,就能感覺到,他的碰觸,放得無比輕柔,仿佛害怕碰疼了她。


    “沒關係,不會留下痕跡,不管是臉或頸子,我都幫你冶好。”


    他撫摸她的淩亂長發,像在哄誘小娃兒,而她,確實也變成依賴人的小娃娃,乖順點頭,罕見的溫馴,沒再提問或質疑,給予他全盤信任。


    信任,鮮少付出的兩字,在他身上,毫不藏私。


    她信任他。


    狻猊用術法,治愈她被人劃花的豔麗小臉,還她原有容貌,掌印、鞭痕及滲血的刀傷,在他掌心撫過之後,消失幹淨。


    紅疹是毒,在解去毒性之前,隻能先暫時維持。


    接下來是禁咒蛇的牙洞,密密麻麻,太多太多,咬出鮮血淋漓,同一處傷口,反複咬了再咬,膚肉糊爛。


    多可惜,他最喜愛她頸子白軟細嫩,趕快將刺眼的血肉模糊,抹平消去。


    她舒坦地長籲口氣,雙眉間的蹙結,緩緩舒展,緊繃的纖肩,鬆懈了下來。


    腰腹的傷,雙腕間寒冰釘所造成的血洞,身上紅紅紫紫的鞭痕,他都不容許它們殘留,然而心口上的雷麻,一時半刻冶不好,隻能皺眉凜眸,看向那劈擊的痕跡,狼藉且猙獰,占據在最細嫩的軟乳上。


    “你怎麽敢來?”身體舒暢了,一個一個疑問,接連浮上來。


    “理由與你明明逃掉了,還敢再回來龍骸城找死的那一個一樣。”狻猊不正麵回答她。


    “哦。”她應聲,美眸骨碌碌轉。“是啥?我那時,隻想著要把你一起帶走,其他什麽原因、什麽理由都沒有想過耶。”


    昏倒。太遲鈍了吧?


    “我現在,也隻想著要把你一起帶走,其他什麽原因、什麽理由都沒有想。”狻猊咬牙獰笑,學她的口吻和迷糊。


    “……幹嘛突然翻臉?好啦,我知道你很有義氣,謝謝你來救我。不過,你這樣做,你二伯父瘋起來又要打你了,你不怕嗎?”她很怕耶,他被打趴在碎瓦底下的慘樣,她想起來都要發抖的,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怕,所以我們最好趕快走,被人發現的話,你就不用擔心黃泉路上沒人陪。”他替她編起發辮——兩人初見時她的雙辮模樣,方便逃命時不阻礙速度。


    “怕你還來?”她靠著他的扶撐,站直身體,但是受到毒煙的影響,四肢仍虛軟脫力。


    “因為有比我二伯父發狂時更可怕的事。”他幹脆橫抱起她。


    “唔?是什麽?”比西海龍王發狂更可怕?


    怕你死。


    怕你在死之前哭。


    怕你一邊哭,一邊喊我的名字。


    怕你一邊喊我的名字,一邊死去。


    “到底是什麽?”沒得到他回答,她又問了一遍,換來他往她這兒傾過來的頭錘一記,咚了一小聲,一點也不痛。


    擺明不告訴她嘛,討厭。


    她捂著額,暗暗咕噥。


    狻猊正欲策動言靈,延維突然伸手捂他的嘴。


    “我還有個地方想去!”她搶先道。


    “哪裏?”


    他籲吐在她掌心的氣息,又灼又燙。她猛然收手,五指間,明明沒有握著東西,卻是那麽炙熱,酥酥麻麻的……是雷金錘的後遺嗎?


    “我……我想去看雲楨的屍體。”她雙頰臊紅,像一顆顆毒紅疹在作怪,弄得她麻癢。


    “雲楨的屍體?”


    “我知道他還沒下葬。”因為要等弄死她之後,拿她祭魂,才會陪同雲楨下葬嘛,所以雲楨的屍首,應當仍擺在西海城某一處,她想去親眼瞧瞧,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每個人皆指控是她殺死雲楨,她卻連雲楨的死法都不清楚,豈不可笑?


    “我不確定他到底是否因我而死,不去看一眼,心裏總有疙瘩,就算我得背負殺人償命的罪責,也該讓我明白,我是怎麽殺了他。”


    “此非明智之舉,應以逃命為第一優先。”他很想勸她先走為上策。


    “我也知道呀,但是逃走之後,就不可能再有大好機會,能偷偷接近雲楨的屍體,看個仔細。”因為西海龍王會緝捕他們,他們得全心全意逃,西海城更是不容他們來去自如,要再闖進來,更難。


    “你的突發奇想,我不意外。”他的笑斥,很是縱容。


    這意思是……答應了她嗎?口氣軟綿綿,一點也不像是罵她或反對她。


    “你知道雲楨被擺在哪裏嗎?”她直接解讀他是同意了。


    “不難猜測。”八成在雲楨生前的海樓裏。


    “那,我們一起去?”延維揚眉問。


    不然呢?


    他有其他選項嗎?


    隻能舍命陪君子。


    西海城的地形位置、樓閣分布、天空水廊交錯連結,狻猊還算熟稔,自小到大,舉凡龍王龍後壽辰、家族聚會、祀天節、品酒會、龍子比武……名目繁雜的各種機會,讓他往來西海城無數回。


    簽運不好時,一年跑上兩三趟亦屬正常,雖不見得每座樓、每處景都能喊出名稱,起碼一些重點式的大建築,他皆認得。


    雲楨住在“聽濤觀海樓”,恰巧就是狻猊很熟之處,每次踏進西海城,都會在此樓,與堂兄堂弟喝上兩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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