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替兩人稍稍改頭換麵,扮成西海城的蜇婢蝦仆,一路暢行無礙,抵達聽濤觀海樓。


    “總之,在被發現前,速速去看、速速逃走,石室裏懸掛的延維幻影,要是有人上前捅她一刀,就會遭人識破,到時大封西海城,想走都走不掉。”狻猊刻意說給她聽,省得她看完雲楨又突發奇想,要去找西海龍王理論或爭執什麽的。


    “原來我在剛剛之前……都是那副嚇死人的醜樣……”延維備受打擊,自己手上沒鏡子能照出當時的狼狽,直至狻猊在石牢牆上,仿凝出她的假象,她才知道,他眼中所見到的她,竟是……竟是說不出口的糟糕和慘烈。


    “那是受了傷嘛,現在很好、很漂亮。”他安慰她。


    睜眼說瞎話!變成海蜇也沒多美,好嗎?


    頭頂蜇形半圓帽,軟軟的半透明狀,擋住發滿毒疹的臉,一定醜到爆!


    她無言反駁,仍處於看見幻影時的崩潰狀態。


    被他看到了……被他看到了……被他看到那麽醜的慘樣……


    “雲楨果然是安置在聽濤觀海樓。”


    狻猊帶她暫避石柱後,看到進出聽濤觀海樓的人群,以及每人臉上紅通通的眼鼻和哀慟神情。


    白蚌貝紮成的團花,結滿樓子內外,一朵朵,仿擬人界的白玉牡丹花綻放,潔淨無暇,用以送往海城逝者,去向極樂。


    海樓的廊道,不時能撿拾米粒大小的真珠。


    “氐人之中,有一族係,淚水能化為真珠,應該是一路哭著去祭拜雲楨,又哭著離開,才會沿途撒滿了淚真珠。”狻猊對她解說道。


    “……如果他真是我殺的,你……不氣我嗎?他是你堂兄弟……”延維問出口時,感覺胸口一窒,很想知道,也很怕知道……他的想法。


    “龍子向來是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今日無論凶手是誰,我都不會有替他報仇的憤慨,若是礙於我父王下令,不得不從,我和其他兄弟也會采取另一種心態麵對——去和那凶手較量看看,是他強抑或我強。至於報仇雪恨,不知道擺到多後頭去了。”狻猊很坦白。


    龍子間的感情本是如此,沒太多兄友弟恭,死的人若換成是他,兄弟也不見得會為他出頭,他亦不會責難兄弟無情無義。


    “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惱我不懂說話時機吧?”


    “難免。瞧你胡亂說話的下場,險些連命都賠上,我能不惱嗎?”


    “……我希望雲楨不是我殺的,我真的很希望……”她聲音含糊,低低小小的,再怎麽說,那是他的族親,她若是凶手,總覺得虧欠了他,更連累了他,她不喜歡這樣。


    “走吧。”狻猊見時機恰好,趁幾個離開聽濤觀海樓後,迅速進入樓內。


    雲楨的祭堂,就在樓裏前廳,一大片白茫的蚌團花,綴滿屋內,幾乎湮沒掉桌椅,幾名魚婢守靈,進奉著檀香煙沫,不讓嫋嫋飛升的湮沫中斷,阻了眾人對少主雲楨綿延的不舍和思念。


    魚婢很容易對付,狻猊用了最輕微的言靈,使魚婢們陷入短暫昏睡,一個接一個,倒臥白蚌團花間。


    雲楨以一座水晶棺裝著,安置祭堂中央,晶瑩剔透的棺木,得以清楚看見雲楨的遺容,他這半年裏,驚人的削瘦和憔悴,與延維當初見他時的模樣,大相徑庭。


    “雲楨……死前瘦成皮包骨?”這也是狻猊第一次親眼看見雲楨的遺體。


    “我看看他的死因。”延維雙掌並攏,虎口圈出一處圓缺,隔著水晶棺,仔細將雲楨自頭到腳掃視一遍。“沒有其他外傷……隻有胸口,嘖,好慘,西海龍王替他擺了顆假心在腔內。”


    “他死時,聽說一顆心幾乎碎爛。”


    “我絕沒有用這麽殘忍的言靈殺人!”延維急忙澄清,口吻匆促慌亂:“我隻拿言靈來破壞別人,偶爾教訓些想占我便宜的壞蛋,不曾如此惡毒……”


    狻猊輕怕她的後背,要她稍安勿躁。


    “他的胸口,同樣沒有幸免,仿佛遭到外力擊打,連護休龍鱗都被打穿……”狻猊說出他所見的傷勢情況。


    “會不會是他遭誰暗算,一掌打穿胸口,擊碎他的心?”她提出另種可能。


    “不,不是一掌,沒有這麽幹淨利落,瞧他胸口的瘀傷情況,時深時淺、時輕時重,會造成這樣的傷勢,應是相當淩亂的攻擊。”


    延維深思,腦袋歪傾,認真思付。


    “有發現任何端倪?”他問。


    “我在回想……我當時到底對他說了些什麽話……”她沉吟半晌,能記得的,也僅存曾向西海龍王吐實的那些。


    她確實嬌嬌笑諷,要雲楨死給她看,除此之外,她記不起是否說過任何關於死法的言靈。


    若那句死給她看,會造成雲楨死樣淒慘,她的術力未免太過強大……


    “有人來了!”狻猊聽見樓外動靜,數道跫音走近,不宜再待下,留越久,危險越大,這一回他不再事先詢問她,直接勾摟她的腰,迅速脫離西海城。


    一眨眼,兩人已在城外。


    “哪裏可以先安置你,讓你刷洗幹淨,順便泡泡藥浴,幫你排去滿身毒素?”狻猊步履輕快,仍在馳行。一踏出西海城,原先鑲在他臉上的虛笑,變得紮實,也更沉更濃烈。


    隻是多了一個她,嵌進懷裏,前來西海城時的焦躁不安,竟這麽不爭氣地……被安撫下來,讓他終於得以真正的舒心微笑。


    隻因為,她在他懷中……


    “情侶退散樓。”她回道。


    踏進樓裏非情侶,是當初為此處取名的宗旨。


    今天是頭一次,她覺得樓名真是糟糕透頂,哪個腦殘的笨蛋所取?!


    是她,腦殘的笨蛋就是她啦!


    當他抱著她走進入口處的緣斷石門,門上大大的“緣”字,加上劈過中央的重重刀痕,簡直像是最陰霾的詛咒,一整個不美好!


    再想到以前她是如何洋洋得意、眉飛色舞地向勾陳炫耀這道門,哇啦哇啦說著管它福緣良緣奇緣塵緣隨緣孽緣,過這個門,全部一刀兩斷——真是呸呸呸呸烏鴉嘴!


    她不想讓他走上“虛情假意”、“漸行漸遠”和“獨來獨往”這幾處同樣名字很不祥的地方啦!


    “用飛的過去,快、快一點,你走太慢了,你就“咻”一下,直接飛到最上頭,我我我……我全身都癢,毒疹弄得我好癢,我要趕快吃些解毒丸!”連如此蹩腳的借口,她也能胡編出來。


    那些地方,一個人走起來很爽快,可以滿腦子往死胡同裏鑽,歌誦單身萬歲,唾棄全天下為愛癡狂的人最呆最蠢,一旦身旁添了個他,曾令她沾沾自喜的好景名稱,變得刺耳,變得難以啟齒,變得害怕那些激偏字眼會一一成真。


    狻猊聽她如此嚷嚷,心中自然焦急,雖未表露於外,完全順從她指使的迅速行徑,仍是泄了底細。


    “咻”的一下,兩人在樓子最頂間站定。


    迎麵而來,在海潮中浮浮沉沉的,是整間屋裏飄散的紙人。


    恰巧有一張,隻差幾寸便要貼上他的眼鼻,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楚看見紙人身上,寫著他的名字。


    這一張,寫著狻猊,另一張,也是,而飄來的第三張,則是煙華。


    狻猊。狻猊。狻猊。煙華。狻猊。狻猊……


    很多,很多的紙人,飛快潦草,寫有他的名字。


    他當然知道這些紙人的功用,他見識過,她第一次從他身邊逃掉,留下的正是一模一樣的小東西。


    替身紙人。


    “寫這麽多張,是準備拿它們來代替我,用針刺、用鞋打、用火燒?”他故意曲解她的用意,心裏很清楚,在他上一回跳進樓裏喚醒她,帶她回龍骸城麵對西海龍王之前,可是不曾見過這些紙人,故而簡單便難推敲出,它們是何時被她疾寫下來——


    就在他護著她,要她先行保命離開時,她照辦,瀟灑走人,任大夥兒誤以為她自私,隻顧自己不顧她,啐罵她冷血無情。


    原來,她不是逃,而是回到樓子裏,忙著幫他寫替身紙人。


    寫了這麽多,怕一張不夠力,多寫幾張;怕狻猊兩字不足,連煙華也想到了,寫完,急乎乎又趕回龍骸城,就是打定主意,要連他一塊帶走,對吧。


    “才不是咧!這是替身紙人,可以幫人擋災,也可以瞬間與本體做交換,將身在遠處的你和它對調!”


    親耳聽見她說出來,很愉快、很歡喜、真的,笑意爬上唇角,上揚的力道,連他都控製不了。


    他的心情,如同海水間,飄飄然的無數紙人那般,像綿綿團雲,飛揚著,旋舞著。


    “可是沒有和入你的頭發或鮮血,我也不確定能否有效,當時沒想太多,隻打算先試了再說。”她伸手,捉住半空中一張小紙人,瞧著上頭的名姓,回想當時自己的驚惶失措。


    她沒發現狻猊在一旁笑得多開心,仍無所察覺地繼續說:


    “……不過當時太笨,被眼前情景給嚇怔,忘了應該一進到龍骸城,捉著你就逃,還蠢到蹲在那裏搬石塊挖你,傻不傻?呆不呆?”她自嘲。


    “很傻,很呆。”他不給麵子地附和她,害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誰會喜歡被誇很傻很呆?!


    他又說了一遍:“很傻,很呆。”


    口吻卻軟綿似糖,聽不出半絲調侃或戲弄,還甜絲絲的。


    可那幾個字明明不是讚美嘛……怎麽聽了教她臉紅紅、心跳跳?


    狻猊讓她坐在貝蚌大床床沿,說道:


    “紙人的用途狹隘,拿來擋些小妖小怪不成問題,但遇上大隻點的家夥,鐵定沒轍,例如凶獸或神獸,光憑這張紙人,同樣可以弄死你,替身術一出差錯,你和紙人還連結在一塊時,人家擰斷紙人的首級,你也跟著人頭落地。”


    “我沒遇過紙人失敗的例子,我的紙人才不像你說得無用呢!多少次危急時,全靠它們才能脫身。”她多珍惜這些保命的小寶貝,使用起來小心翼翼的,非到必要,絕不動用,結果為了狻猊,一次用掉一大迭,現在想想好心痛。


    “好幾次危急時,靠的是我。你被我二哥三哥四哥六弟七弟八弟九弟父王四舅爺大表哥追殺時,救你的,是我不是它。”狻猊算得非常仔細。


    “嘿,你的口氣,像在跟紙人比較誰本領高耶,你羞不羞呀?它隻是紙糊出來的東西,你這種大尾神獸和它論勝負,不覺得以大欺小,很可恥嗎?贏了又有什麽好得意啦?!”她都替他感到羞羞臉。


    他朗笑,也覺得自己和紙人爭寵,真是幼稚到不行。


    偏偏他確實做了如此幼稚的行徑。


    “你這裏有“重樓金線”或“觀音香”之類的藥嗎?”要閑話家常還嫌太早,此時非悠哉時刻,她身上的毒,必須盡快解清。


    ““重樓金線”有,沒有“觀音香”,不過,我有號稱無毒不解的“藥人血”。”她指指右櫃第三層大石屜,狻猊拉開石屜,裏頭琳琅滿目的大小藥瓶,圓的扁的胖的高的,放得滿滿。


    他隨手拿起幾個瓶罐瞧,淫藥毒藥仙藥全混著放,沒做分類,一古腦擺進去,連“蠪蛭心”這種好貨也擺在腹瀉藥旁,淪為同伴。


    “你有收藏藥品的怪癖?”藥瓶湊近鼻前輕嗅,能用的擺在桌上,不能用的又擺回石屜去。


    “瓶子順眼的就收呀。”內容物則不是太重要的因素。


    “你也收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書籍和晶魂球。”她樓子下,有一整間阻隔海水的幹爽書房,而晶魂球則用來照明,嵌在每一處角落,保持樓子明亮。


    “對呀,我很愛讀些亂七八糟的書,什麽都不挑,什麽都看,武學也好、藥集也行,有字有圖就好——”雖然讀,卻鮮少鑽研,沒興致將書裏所有東西全修練起來,那太累,她才不要。


    延維突地一頓,捉到他的語病:


    “咦?!你怎麽知道我收藏了什麽?剛、剛剛不是咻一下,就飛到這裏來嗎?!你哪時看到我的書和晶魂球?!你……你來過?”


    狻猊睨她,開口提醒:“不然把你這隻睡了半年的小懶豬給叫醒的人,是誰?”


    對吼,她問了廢話,他當然來過,她睡了半年,醒來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他哩,她還迷迷糊糊打他一拳……被雷金錘給劈笨了腦袋瓜子,嘖。


    但她狐疑打量他,他正低首調藥,她眯眸,捕捉到他那麽一些些異常的……不自在。


    很不對勁呴。


    狻猊以沉默當默認,好專心在替她配藥,遞了“藥人血”和兩顆藥丸喂她,一顆黑一顆紅,藥丸子很苦,她咬在嘴裏,卻感覺不到一丁點苦澀,早被心裏湧上的甜蜜滋味,揉合淡化,不用配著茶水就能麻利咽下。


    “你來時,我都在睡覺,你也不叫醒我……我沒像隻小豬齁齁打呼吧?!”


    “有澡室嗎?”狻猊完全無視她的興奮激動,隨便她去瘋去叫,他很忙,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誰像她,放著一身劇毒不管,隻鑽研他哪時來、來幾次、有沒有打呼……這些芝麻小事?


    “有。”區區一字,她也能回答得像花兒綻放般嬌豔。


    “我替你調藥浴,讓你浸泡,排汗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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