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教人惱怒的,是她仿佛旁觀者一般,將他的行為剖析列舉,再加以扭曲和胡亂解讀,更直接衍生結論——他應該為林櫻花癡迷心動。這讓他覺得,這些時日裏自己為了延維這小沒良心的所有作為、討好及辛苦,全數化為煙雲,被她視為驢肝肺。


    他寧可她吃醋質問、叉腰使性,硬逼他說出“我愛你不愛她”,也不要這樣近乎“明示”,教導他該要喜歡誰。


    延維沉默了很久,像是不準備回頂他半句話,在狻猊正欲逼問個明白些,弄懂她迂回的心思到底打成什麽死結,她才總算抿抿唇,出聲,嗓音輕輕軟軟的、小小聲的:


    “你喜歡的人若是她,你會輕鬆好多,她看起來既乖巧又溫柔,不給你帶來麻煩,性子也比某人討喜,你家人不會反對你與她在一塊,興許,個個舉雙手雙腳讚成,還誇你眼光極好。她唯一缺點……隻有身子弱,幾顆仙丹靈藥喂下去,那種小病小痛,根本不算難題,擔心人類壽短,長生不老的藥方,隨便數數也有幾十種,壓根不是問題……”


    她話裏的“某人”,誇獎起另一位女子,露出一些吃味的嗔顏,要細數別人的好,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也知道你比較喜歡我,你為我做了那麽多,我有啥好懷疑的?再囉哩叭唆,連我都想用手指戳我的腦袋,問我有沒有良心……”


    延維低頭,不看他,才能繼續說下去:


    “可我不想你日後後悔……後悔選我沒選她。不是我妄自菲薄,我實在沒有……多少優點,脾氣又壞,個性別扭難相處,討厭與人造作交好,最好大家全離我遠一點,少來惹我,而且我還涉嫌殺害你的堂兄弟……若連林櫻花你都看不上眼,我想不通自己勝出的原因……”


    這輩子,就屬此時此刻最沒自信,列舉自己的缺點說得太順口,險些一發不可收拾,幸好有忍住,才沒說出更多。


    總算聽到幾句人話,稍解狻猊胸口鬱悶。


    而她對她自身的質疑、不滿……及自知之明,又害他失笑。


    “也對,你為什麽會勝出?呀,你對我偷用了言靈!”狻猊找出一個可疑原因。


    “我才沒有!”她立刻反駁。


    “沒有?那為何我眼中看到的你,脾氣壞,偏又藏著一丁點大小的溫馴乖巧?別扭個性下,還有單純不作假的爽朗活潑?明明渾身長滿了刺,誰靠近就紮傷誰,一旦得到你的信任,那些硬刺,全都軟得像棉絨?”


    控訴的長指,落在她鼻心,續言道:


    “我現在認真想想,除了言靈外,沒有其他更合理的理由,絕對是你趁我不備之時,對我下達“視其他女人如無物,每見我一次,越覺我可愛迷人”之類的言靈!”


    她氣呼呼,為自己爭取清白,哇哇嚷著:


    “我說我沒有!我沒下過這種言靈!我的言靈術力哪可能操控你這隻龍子?!能的話,我以前就不會老被你耍著玩!”


    聽她這麽說,狻猊反倒笑了,方才的指控神情,早已不複見:


    “不是言靈,我也沒受操控,我此時看著你,仍舊覺得你順眼可愛,你細數的種種缺點,我並沒有忽視,相反的,我看見了其他隱藏在後頭的部分,興許你毫無自覺,甚至,認為那些不值一提,但它們確實令我震撼。”


    覷見在海潮中,整屋子飄舞的替身紙人,一筆一畫寫滿他的名字。


    知曉她努力瞞過窺心鏡,不要他受到牽連。要與那麵魔鏡抗衡,得費多大決心和氣力?在過程中的煎熬及恐懼,又得如何咬牙才能撐過?


    她不知道,光是這兩件事,足以教他甘願心折臣服。


    延維一臉愣呆,平時的慧黠精明,蕩然無存,對他的話似懂非懂根本不懂。


    “你吃林櫻花的醋無妨,但別替我決定哪個女人合適我,什麽喜歡誰會輕鬆許多?愛情是比誰艱難、誰輕鬆的嗎?!我想要的人是誰,我心裏清楚,不用誰來教。”狻猊睨她一眼,要她看清楚他對這一點的堅持。


    她不由得心虛,反省低頭,又被他給扳正臉,直勾勾與他相視。


    他籲息,口氣轉軟,又道:


    “你呀,比你自己所認識的某人還要更好,那隻某人呐,看起來壞,實際上嫰,乍見下覺得任性難搞,看穿了之後,才發現不過是個小娃娃,純真得很,心眼一般般大,壞把戲也隻有那兩招。”


    “……”她眨眨眼,努力聽懂他的話。


    “某人的確不完美,不夠人見人愛,可我知道,她很值得我去疼愛,她不是一味接受,她同樣在回饋我,她不是嬌弱小花,她也用她的方式扞護我,被人珍惜著,這讓我感覺……很不錯。”他笑擰她的臉頰,都說這麽多了,再不開竅,他也沒法子。


    駑鈍,也是他覺得某人可愛之一。


    沒受到言靈影響,還如此溺愛她,他是自作自受。


    狻猊說畢,由懷裏取出一條彩線編製的手環。


    各種顏色的細線,有紅有黃有黑有綠有藍有紫有金,麻花一般相迭相纏,爭相圈裹著一顆白色真珠。


    “真是的,虧我還熬夜,為了那隻某人編了吉祥手環,特地去廟裏過香火,祈求她當個乖巧好孩子,結果,她卻覺得我應該去喜歡別人才會輕鬆許多,嘖嘖。”她把手環係在她纖腕間,十指靈巧利落,打著強結。


    “你編的?”她又驚訝又驚喜。


    “有人睡得像隻小懶豬時,我乘隙編的。”


    “很花功夫哦?”她頻頻翻動著纖腕,將彩線手環一瞧再瞧,開心得亂七八糟。


    “一盞茶功夫不到。”所以不要太感動,不是啥曠世大巨作。


    也、也太容易了吧?!


    八成又用了法術,她隱約感覺到,手腕上的彩線環,有術力流竄。


    “不用靠這個東西我也會變乖呀!你還去廟裏過香火?那是人類才玩的遊戲吧……”她兩腮紅咚咚,一方麵是歡喜,一方麵是終於開竅,弄懂了狻猊剛剛一番說法。


    她真遲鈍!到現在才聽懂他對她的誇獎。


    他的一切作為,沒受製於言靈,他待她的好,完全出自於他本意,他未受術法蒙蔽迷惑,仍覺她值得疼愛……


    他不是因為言靈的操縱,才會喜愛她。


    他看見了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好——這一點,她想了很久,還是沒能摸著頭緒,不過,罷了,他說有就有……


    “你直接對我下言靈不是更快一點?”她又補上這句。


    咦,突然想起,許久沒見他用言靈了,自己也一樣,人界果然平靜單純,法術在這兒,毫無用武之地。


    “對你使用言靈,你就不是你了,何必呢。”狻猊從未動過這等念頭,他執起她的手,目光落向彩線手環,凝覷它在白皙賽的細腕上,鮮豔纏繞,色彩斑斕,再抬眸,笑意盈滿他眼底,彎彎似月,他輕笑呢喃:


    “希望這手環真有神效,把你變乖,等著嫁我當珍珠閣老板娘。”


    興許真的是個神奇手環,從係上之後,延維確實變乖許多,不再對那些婚事忙進忙出的人類冷顏相向,願意溫馴地試衣穿裙,連帶加入討論,提供不少好意見,讓裁衣師傅修改嫁裳。


    她終於有一點點待嫁新娘的味兒,開始覺得期待又新奇。


    到了婚宴當日,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繁複以及……無趣,教她猛打哈欠,好多回都忍不住打起盹來。


    “省掉、省掉……這個就別了吧,不用每樣儀式都照辦,大家隨意就好,那個也跳過!”狻猊討價還價的聲音,讓她由嗜睡中,噗哧笑醒。


    “五爺!不能樣樣都省,不吉利的!再累也隻累這麽一天,五爺呀!”


    “送入洞房!”狻猊連討價都不願意了,直接進入最後一步。


    她被打橫抱起,樂得咯咯直笑,覆麵紅蓋頭啪啪翻飛,露出底下燦妍小臉,狻猊健步如飛,身後一大串追逐而來的奴仆,遠遠拋在後頭,4嚷著要他們快回來行完瑣細禮儀,形成一幅逗趣情景。


    “你不是說,‘忍一下就過去了’?我還沒開口抱怨累,你反倒先從婚禮上逃囉?”


    “他們太不節製了,一開始騙我隻是辦兩桌吃吃喝喝,到後來又說,得把你先送到客棧幾日再去迎娶,迎娶前要過五關斬六將,沿途擋路的喜娘一個接一個,聽從她們的無理要求,由著她們說什麽我便得做什麽,撒錢還打發不掉,像極了多不願意讓我踏進客棧娶你。”他今天一整日,就是被眾人這樣折騰著。


    丫鬟們巧扮的喜娘,心思確實是如此呀,才會一個叫他找來北城特產“金桔糕”十箱;一個要荒城雪錦毛裘一件,外加冰鱈一尾;一隻差沒開口說“今兒不許娶,轎子馬上回頭去”,全抱著破壞婚禮的私心呐,若不是郭強跳出來斥止她們,不知還有多離譜的難題,被提出要他照辦。


    “那算來我很輕鬆耶,一會坐在床上打盹,一會送進轎裏打盹,不然便是站在大廳打盹。”她哈哈笑,什麽疲倦什麽無聊,此刻全數飛光,因為最累的人不是她。


    “早知道私定終身就好。像現在,一邊跑一邊問;你要不要嫁我?”


    “好呀。”她笑應。


    “天地為證,日月為憑,我倆從現在起,成為夫妻。”多簡潔有力!多幹脆利落!多鏗鏘有力!


    “我也比較喜歡你這種成親方式耶,就我們倆,不一定要良辰吉時,不用大肆鋪張,也許在哪條小河畔,吃著烤魚;也許窩在哪出樹洞裏,咬著果子……都能馬上完成婚事。不過,後悔莫及,是你自己要縱容人類騎到你頭頂上,給他們一個”交代“,你隻能認了。”


    狻猊歎氣,前後遭人包夾,團團圍住。


    是可以略施小術,“咻”地不見,但為了逃避麻煩婚禮而冒險施法,著實不智。


    最後,狻猊被半請半架,送回大廳,繼續後頭的“一人一壺酒,灌醉新郎官”大作戰,而她,由人攙扶入房,乖乖坐床打盹。


    “幹嘛不動用言靈,撂倒那群囉嗦人類呢?狻猊明明可以輕易做到的嘛,先弄昏他們,隔日醒來,再編派些借口,說是大夥兒昨夜玩瘋了、喝掛了,不就打發掉他們嗎?”延維心裏有此疑惑,卻也徑自認為,狻猊與郭強眾人相熟許久,早視其為家人朋友,不願欺騙他們,讓他們失望。


    “你別拋下我先睡,等我回來洞房花燭。”


    狻猊遭人架走前,在她耳邊留下這句逼人臉紅的話兒,害她到現在雙腮仍熱乎乎的。他倆並非頭一回肌膚相親,可想起床第甜蜜,和誘人耽溺沉淪的火熱纏綿,仍不免心跳加速,快樂地期待著……


    稍嫌燥熱地推開窗扇,揮推丫鬟侍候的她,站在窗前,拂麵涼風灌入,舒緩雙頰不爭氣湧上的嫩紅彤雲。


    真珠長簾遭夜風嬉戲,叮叮作響,雖不成曲調,兀自悅耳悠揚。延維托腮,閉目聆聽,一方麵也想聽聽遠在廳堂間,那熱鬧喧嘩的敬酒吆喝中,哪一道是屬狻猊所有。


    他此時應該被酒灌得很飽了吧,嗬嗬。


    狻猊的聲音還沒聽見,倒是閣樓下方的小園圃裏,一對男女交談,率先傳入她耳內。


    女人嬌嗓很很陌生,她不曾聽聞,男人則不然,相當容易辨識。


    郭強嘛。


    他與一個女人正在……爭執?


    “你又回來做什麽?!離開五六年,音訊全無,我與小茹早已當作世上沒有你這個人,父女倆過得順遂自在,你此刻出現……究竟是何居心?!”郭強喝了不少酒,吼聲含混不清,時大時小。


    “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茹……”女人不斷啜泣,聲聲自責。


    “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你當初走了,就不該以為你還能獲得原諒!你快滾!我不想讓小茹看見你!滾!”


    “強哥!我求你讓我見小茹一麵……我好想她……這五六年裏,我日日夜夜想著她……我躲遠遠看她就好,一眼,看她一眼我就走,求你,求求你……”女人撲通跪下,甚至磕起頭來。


    “你有臉見她?!你沒資格!打從你拋棄她的那一天起,你就失去了做娘的資格!”郭強顧不得咆哮聲是否會引來他人查看,氣急敗壞地嚷嚷。


    “原來郭強和他那個卷款私逃的妻子……”延維恍然大悟。


    由她這方向瞧去,勉強能看見郭強僵挺背影,女人泰半身形和容貌,皆被郭強及樹蔭遮去,看不明白。


    延維托腮咕噥:“離家那麽久,挑這時候回來,確實很怪,若她與奸夫生活幸福美滿,哪裏有空閑管棄夫和女兒?”


    有鬼。延維以小人之心,做出結論。


    “你馬上滾出去!”郭強強拉起女人,往後門方向走,要將她驅趕出府,他冷下心腸道:“別再來了!你跟我們父女倆,已經恩斷義絕,你真為小茹好,就永永遠遠不要出現在她麵前!別去打擾她!給她個清靜!回去找你那個男人——”


    “強哥……”


    “爹?”童稚聲,突兀加入,身穿粉嫩絲裳的八歲小女娃,站在廊柱後,不知已聽見多少。


    “小、小茹?!你……你怎沒在前廳,跟大家一起祝賀五爺新婚,跑、跑到這兒來……喜宴結、結束了嗎?”郭強結結巴巴奔向女兒,企圖阻擋母女相見,此時無瑕驅逐妻子,一心想趕快帶離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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