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她,討厭她,說她壞話,她又不會少塊肉。


    當三名丫鬟正麵迎來,三人沒忘表麵恭敬,一個個軟軟福身,朝她行禮。


    “夫人,您找五爺嗎?他在珍珠閣大廳,您朝那兒去,就能看見他呢。”中央的那位,笑容可愛迷人,可甜孜孜的嗓裏,惡意濃濃。


    延維很熟悉,因為她自己做壞事時,嗓音也是特別嬌、特別嫩。


    吃人的獸,往往擁有魁人的嗲嗲音色。


    哼,她延維不是被嚇大的,這幾個丫頭,八成就是知道狻猊在閣裏大廳,正被哪幾個貌美女客給團團圍住,也要她親眼去看看“她家夫君”有多受歡迎,待其他姑娘亦同等的溫柔,最好她自個兒能認清現實,自覺配不上他,半夜趁四下無人,羞愧地收拾包袱離開……


    是怎樣?她破壞太多他人戀情,所以天理報應,現在輪到別人來壞她恩愛嗎?


    偏偏她延維不是這種貨色,小丫頭們的伎倆她見多了,玩得比她們更陰狠,啥也嚇不倒她,就算她正巧來到大廳,撞見某女客佯裝絆到裙擺,跌進狻猊懷裏,緊緊纏抱,她都不覺得有何關係,隻除了——


    林櫻花。


    她幾乎快忘了,這一個讓狻猊首次對她冷顏以待的嬌柔姑娘。


    狻猊曾為了這個女人,告誡過她,不許招惹她。


    狻猊曾為了這個女人,在她最危急時現身,救她於禽獸魔爪之下,英雄救美,抱她脫離險境。


    狻猊曾為了這個女人,不辭辛苦,勤跑人界,就為她手上一炷煙香。


    她延維,誰都不怕。


    除了林櫻花。


    那個正跌進狻猊懷裏,一臉笨拙窘紅,雙腮因而更顯鮮嫩的纖弱女子。


    “抱、抱歉……”林櫻花匆匆由狻猊懷中退開,臉上紅潮遲遲未退,對自己的拙態很是懊惱。


    “別慌,先請坐。”狻猊溫柔淺笑。“你想買條珍珠項鏈,送予令堂當壽辰之禮?”


    “嗯,我娘素來喜愛珍珠閣的飾物,去年我送她一對耳飾,她很開心,所以……我想找能與那對耳飾相配的珠煉。”腮間窘紅,好不容易才慢慢消散,林櫻花不再手忙腳亂,正襟危坐的模樣,像極了聽訓的小粉娃,嬌悄可愛。


    “郭強,去取那串七十六顆金珠的鏈子來。”


    “……咦?我尚未提及我先前買的耳飾,正是金色真珠……”林櫻花對此巧合頗為意外,狻猊僅是笑,沒多解釋。


    “五爺,請。”郭強遞來錦盒。


    盒裏一串珠圓色潤的美麗珠貝,罕見的金澤,一顆顆飽滿渾...圓,大小近乎無異,珠數又如此之多,價位肯定不低。


    狻猊將錦盒放到林櫻花麵前。


    “這串真珠,與你送令堂的耳飾,是否相仿?”


    “是,大小和色澤,幾乎一樣,好漂亮……”


    “這是東海珠蚌所產之珠,尋常顏色是乳白及淡黃,越是深海,真珠色澤越深,或許與海水溫度差異攸關,百來顆蚌中,能尋出一顆澄金色真珠,已屬難得,珠體雖小,小得精巧別致,佩戴起來貴氣卻不顯俗氣。”


    林櫻花很是喜愛,一瞧再瞧。


    “那就帶這條珠煉,我讓人替你包起來?”狻猊口吻像個地道商人。


    “可……我還沒問它要賣多少?”林櫻hua心裏拿捏的數目字,就怕不足以買下它。


    “珍珠閣這幾日正好在促銷,你一定買得起。”狻猊報了個數目,一旁郭強心痛抽息。


    太便宜太便宜太便宜了——連一成都不到呀!五爺!促銷不是這樣促的呀呀呀,這是半買半相送……


    “這鏈子,竟隻比我買的耳飾稍貴一些些?”林櫻花舉絹掩口,秀秀氣氣發捂住她的吃驚詫異。真珠數目多了一倍不止,售價卻反常低廉……


    “你買的正是時候,下回再來,它不一定是這數字了。”


    “……好,就買它。”林櫻花在狻猊的薦銷下,螓首輕頷。


    “郭強,包起來。”


    錦盒交到痛心疾首的郭強手上,要他好生處理。


    如果內傷是可以現形的,狻猊一定能看到郭強此刻狂吐著鮮血吧。


    “……我第一次見到珍珠閣的當家,您比我想象中年輕……”林櫻花接過狻猊斟來的一碗香茶時,輕聲開口:“這麽問……有些失禮,但,我從方才便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曾在哪兒見過您?”就是因為看見他的容顏,那仿佛魂牽夢縈中熟悉的音容,她才會一時恍神,被裙擺絆跤,狼狽跌進他懷裏。


    林櫻花覺得狻猊眼熟。


    不,不隻眼熟,連他的聲音,他的身形,她皆仿似相識……


    可如此出色之人,她應該不會忘,若見過,決計不可能忘的……


    “沒有吧。”狻猊搖頭。


    他消去過林櫻花的記憶,那一段下嫁王富貴的記憶,她當然見過他,是他將她抱離新房,帶回林府,但她不該記得。


    “那……抱歉,是我錯認了。”林櫻花又臉紅了,臉皮薄薄嫩嫩,藏不住心思,螓首低垂,好半晌,隻敢注視著絞緊絲絹的柔荑。


    “五爺,好了。”郭強幽幽返回,手裏錦盒以紅繡絹包妥,係上紅流蘇,送禮相當體麵。郭強臉上苦哈哈,想到這串真珠的賣價,他都快淚流滿麵了。


    “林姑娘有需要再過來,我讓郭總管算你便宜些。”


    “嗯,謝謝龍老板。”林櫻花臨走前,再三顧盼,仍悄覷狻猊,想憶起對他的熟稔感究竟從何而來,直至被郭強送到閣門外,才難舍地坐進轎子,由家仆抬回府去。


    “上回那對真珠耳飾,已經賣得夠賠本了,這次這條鏈子,根本是送她了嘛!”


    客人一走,郭強馬上在狻猊耳邊哇哇大叫。


    “為何每回林府姑娘來,五爺都特別優待她?!林府家境很不錯呀,敢踏進珍珠閣,錢囊裏,定是裝個飽飽的,您替她省什麽呀?!……您都不知道,您吩咐賣她的價錢,之後也有兩三位夫人上門,指名要林夫人同款的東西,問了價,指控我們賣林夫人便宜,賣她們卻貴上四五倍,我們很難做人耶……”


    “好了好了,區區幾顆便宜東西,值得你在我耳邊叨叨念念嗎?”狻猊打斷郭強的說教,一臉很不受教。


    “便、便宜東西?!”郭強失聲怪叫。


    狻猊口中的“便宜東西”,一顆能換算成幾百塊芝麻大餅他到底知不知道?!


    “若林姑娘再來,同樣給她優待,任何東西都不許超過五十兩,聽見沒?”狻猊拍上郭強的肩,一副“這話題就如此打住囉”的行徑。


    “五爺——”五、五十兩?!郭強又在吐血了——


    延維沒有再靠過去,站在雕鏤精致的花拱後頭,將一切看進眼裏。


    “什麽嘛,狻猊對林櫻花的態度雖好,也僅止於此,給了她便宜的珠煉售價,替她倒了杯茶,其餘啥都沒有呀,短短幾句對應,維持著淡而有禮罷了,我才不會為此吃醋哩,那些壞丫頭打的主意,沒能刺激到我……”


    延維自我安慰地想著,心裏的嘖聲,不由得低低溜出唇間,近乎無聲,隻剩雙唇輕蠕:


    “相較起來,狻猊為我做的才叫多呢,又是對抗西海龍王,又是硬闖西海,連龍角都為我而斷,林櫻花算什麽?”


    如此想來,女人愚昧的驕傲,油然而生,她告訴自己,她與林櫻花,在狻猊心中的重量,天差地別,他可沒有為林櫻花拚上過性命!


    另一道聲音,冷冷嗤哼。


    不值得驕傲!


    若非你,他何須對抗西海龍王?何須冒險闖西海?又何須自斷龍子視之如命的珍貴龍角?!


    你還好意思沾沾自喜?


    要是換成林櫻花,他豈會受傷,淪落至此?!


    林櫻花多好,嬌嬌柔柔的,一看便是個乖巧溫馴的女娃兒,不會惹事生非,不會處處闖禍,說不定狻猊心裏正這麽想著……


    不,或許他沒想,是她自己不爭氣,在這上頭認輸。


    她輸給林櫻花,輸給她的溫婉可人,輸給她的乖巧嫻靜,輸給她對狻猊的安全無害。


    明明她延維是勝者,但她開心不起來,她的勝利,來自於她讓狻猊付出了更多代價,這念頭,竟教她自慚形穢。


    他喜歡的人,要是林櫻花的話,就不用吃這麽多苦頭了,現在仍是龍骸城裏,風流倜儻的五龍子……


    左胸之下,密密的紮痛傳來,她忍不住用掄握的拳,敲了心窩口一記。


    皮肉痛了,才會覺得皮肉底下的方寸之心,沒那麽痛。


    確實有些效果,於是當她又感覺心糾了一下,掄起的拳,又打了自己。


    勝利的驕傲,蕩然無存。


    “建築在他一遍遍受傷、一次次犯險的勝利,哪會讓我開心呐……”她悶悶地,垂頭喪氣。


    她若能有林櫻花一半的乖巧溫馴就好了,狻猊也不會因她而受牽連。


    “她們總算整治完你,甘願放你出來了?瞧你累的,腦袋瓜快垂到胸口去了。”


    狻猊在門圍後發現延維,她小臉緊繃,若有所思的沉默。


    她們,指的自然是裁衣師傅,和熱心幫助的幾位閣內大嬸。


    延維抬起臉,望進他笑彎的眸內。


    “我……剛看見林櫻花了。”她沒打算隱瞞自己所見。


    “她是珍珠閣常客。真珠在商賈文人的妻妾女兒之間,算是能彰顯身價又不浮奢的飾物,很受夫人姑娘的歡迎。”狻猊不遲鈍,明白她既然開口提了,便不是要聽這類說詞,他直白問:“你在吃她的醋嗎?”


    她不答,心中倒是很篤定搖頭。


    在他為她做了那麽多事之後,若還質疑他愛她或是愛林櫻花多些,她就真的不折不扣是隻畜生了。


    “你可有聽見她說的話?她說,她今天第一次見到珍珠閣的當家。我可沒私下與她來往,更遑論有何牽扯不清。”狻猊沒有任何心虛,光明磊落。


    “你從以前便一直對她很好,就算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對你身分一無所知,你卻仍舊關心她……”延維的神情並沒有醋味橫生,說起話來更無酸溜質問,隻是在陳述一件兩人皆知的事實。“你又沒有滿懷熱忱、樂於助人的好人性子,若非非常在意的對象,你哪肯在她身上花費心力和精神……你多多少少,是憐惜她的吧?”


    “我記得我說過,她是局外人?”狻猊挑起濃墨劍眉,倒未顯不悅,反而玩味起她的表情。


    “是說過沒錯。”後頭補有一句“別招惹她”的告誡,擺明就在保護林櫻花。


    “既然清楚說了她是局外人,自然將她摒除在局外,我不認為我們需要討論她。”


    “……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為了她,把我留在姓王的新房床上,取代她的事?”她提醒他。


    “那一回,是你玩得過火,讓你嚐些小教訓罷了。我並沒有棄你於不顧,我之後不也回去救你?”


    “還有,你為了見她,時常陸路和海城兩處跑,每天早晨,你都往她上香的那座寺廟裏去,我見過你看她的眼神,那炯炯發亮的喜色,一點也不像將她當成局外人的模樣。”延維娓娓訴來。


    對呀,連她越說都越覺得,他應該要喜歡的人,是林櫻花才對嘛。


    狻猊知道那股違和感為何了。


    難怪他察覺她的反應有些不對勁,是了,她不像吃醋,倒像在說服他——說服他去承認,林櫻花在他心裏占有一席之地。


    “我不是為了見她,從來都不是,早在她出世的好幾百年前,我便習慣了那座寺廟的香火味道,閑暇時,確實能在香爐上空待上許久。至於眼神炯炯發亮……我倒不知有這麽一回事,我不否認,她手上香火的氣味很幹淨,嗅起來清新順肺,沒有太多貪婪祈求的濃鬱,淡淡的,求家人安康順遂,如此而已。”


    人類藉由一炷清香祈禱,嫋嫋之煙,抵達天聽,有人要功名、要富貴,有人要錢財、要智慧,有人怨著老天爺不公平……那些欲念,混入香火間,改變了煙的氣味。


    林櫻花從不多求自身的富裕,亦不要姻緣,偶爾對於自己的體弱多病連累雙親擔心而自責,唯一一次的無語哭求,便是王富貴強娶她之事,她不知所措,在廟前落淚,他才會知道延維的把戲,進而出手救下林櫻花。


    林櫻花的香火,與她靜美的心性一般,純淨澄明。


    他確實喜歡她手中那炷清香的氣味。


    但相較起來,養雞的陳老伯,手上香火味兒更好聞,他是不是也該解釋,他隻愛煙香,沒愛陳老伯?


    “一開始,是聞慣了她手上香火,慢慢的,就會注意到她的溫婉可人,最後,該要為她的善良而動心,不是嗎?”延維困惑地問他。這是書裏最基本的感情橋段,她讀過。


    “你現在是要開導我,應該喜歡她,是不?”狻猊雙臂環胸,神情冷然。


    “……不是。”她當然不要。


    “那麽我已經告訴你,她是局外人,以及我對她手上香火的味道,比對她這個人更感興趣,你還要問些什麽呢?”若她的口吻充滿醋味些,他還不會感到怒意上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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