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崇右領命而去,書樓裏,再度剩下那謫仙一般秀美清貴的風雅青年。


    鬆香嫋嫋,纖長的指拈著一枚黑子,卻是遲遲沒有落下。


    親近的人都知道,能讓這位看似文弱的青年有所遲疑的,也就隻有「那個人」,從無例外。


    如今讓他費心思量的……是當年那小小一團的肉包子,竟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大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心裏有事,已經不再毫不遲疑優先找他商議,而是聯同姊妹淘離家出門闖蕩……


    怱地發現,他竟然生起「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歎?


    這發現,讓儒雅俊逸的文秀麵容上浮現一抹如夢似幻的淺淺微笑,亦有些恍然……怎麽時間過得這樣快?


    似乎撿她回來不過就是前陣子的事,那一日的光景,他還清楚記得,記得他是怎麽發現他那小小的、可愛的小包子……


    鍾離謙陌那年七歲。


    如同最嬌貴的花朵般,讓族人傾全族之力嗬護養育,但不同於其他世家的子弟挺拔,從外貌來看,他瘦弱的外型壓根兒看不出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因為早產,還帶著從娘胎而來的噬心蠱,即使是最精心的照料也隻能延續他的性命。他能活著,對雙親而言已是最大的安慰,即便長得分外瘦弱,完全無法與同齡的孩子相比,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與瘦弱的身形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鍾離謙陌過於早慧、聰穎,絲毫不像個孩子。


    所以小小的少年傷心了,在得知娘親沒保住妹妹之後。


    他很清楚自己的命懸一線,也知道雙親對他存有虧欠感,是如何傾全族之力想保住他的命。


    也因此,他比誰都期待這個新生命到來,誠心期盼這個小寶寶能為大人們多留個希望。要是哪一日,他真活不下去了,至少還有另一個孩子可以安慰他們。


    但哪裏知道,他還撐著瘦弱的身體,那孩子卻沒了。


    生命的無常與莫名其妙,讓小小的少年甚是惆悵,心裏像是壓著一塊大石,沉甸甸得壓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不想待在別院裏忍受沉悶又壓抑的氣氛,他藉口出門透透氣,拒絕任何人貼身跟隨,在護衛暗中保護的情況下出了門。


    鍾離謙陌並沒有特別想去哪裏,而以他孱弱的身子,再怎麽走,腳程畢竟有限,所以他隻是在莊園所屬的領地裏麵漫無目的走著。


    這時,潺潺溪流聲吸引了他的注意,打著洗把臉的主意,他往溪邊走去。直到洗完臉後,他才感到自己確實有些乏了,在溪邊休息了好一會兒。


    在他打算離開前,一個木盆像隻小船般順流而下,最終擱淺在溪邊不遠處,動也不動。


    小小的少年原沒將這幕景象放在心上,隻是當他起身準備離開時,忽然間看見木盆中似乎放了一樣東西。


    再怎麽樣早慧沉著的孩子,總還是有些好奇心,所以他往前看了一眼,有好一會兒都無法思考。


    布團中露出的那肉包子似的東西……似乎……是個娃娃?


    帶著淺淺粉紅的健康色澤不似死物,小小的少年上前,吃力地將木盆拖上岸,就近研究起裹成一團隻露出一張臉,像顆小肉包似的娃娃。


    好小。這是小小少年的第一個想法。


    看來漂流的木盆似乎沒讓小娃娃受到太大的苦楚,甚至飄飄蕩蕩的搖晃感或許還挺助眠的,那紅撲撲的小臉蛋顯示娃娃睡得極熟,安逸恬適的模樣,讓男孩忍不住伸手戳戳那肉嘟嘟的麵頰。


    小小的娃娃感覺到些許刺激,淡不可見的淺淺眉毛微動,眉頭擰了下,接著又像什麽事都沒有,繼續呼呼大睡。


    男孩覺得有趣,粉潤的指頭忍不住輕刮那細致幼嫩的頰,還來不及反應,怱地被那小小的嘴給含住。從指尖傳來了濕潤溫熱的暖意,和著吸吮的動作,讓人知曉這奶娃餓了。


    男孩著迷的看著這隻顧著吸他手指、卻連眼都沒睜開的幼小生命,內心極感新奇,怱地教他想起那無緣的妹妹,若是她能活下來,是不是也如此有趣?


    他想留下這個孩子!


    不知打哪兒來的信念,明明連小包子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但男孩卻興起這樣的想法,他要留下這個孩子。


    男孩吃力地抱起木盆中的奶娃,孱弱的身子明顯氣力不足。即使盆裏的娃娃讓繈褓牢牢裹好,不難抱起,但以他瘦小的身子要抱起那團布包,險象環生的過程,看得躲在暗處的護衛膽顫心驚。


    所幸男孩頗有幾分自知之明,抱著孩子走沒幾步後,很快衡量憑他一己之力想成功回到莊園的可能性極低,立即出聲召喚護衛協助。


    一大一小的兩個孩子,是讓護衛給抱回莊院的。


    大孩子抱著一個小娃娃,自然引起極大的注意。當男孩對父親宣布他要留下孩子的時候,做老子的爽快地答應了。


    理由有二,一來這是早熟多病的兒子難得的請求。


    再者,他已經檢查過小娃兒,確定是個女娃娃。如此正好可讓他李代桃僵,避免妻子清醒時,在最虛弱的情況下麵對痛失愛女的打擊。


    為了兒子,為了妻子,讓女娃娃留下,代替失去的小女兒,這事就這麽定案


    了。


    男孩得知父親的計劃後,知曉能施以緩兵之計,好避免母親在最虛弱的時候麵臨打擊,他更加的高興了。


    他覺得這個妹妹是上天補償他的禮物。


    特別是在一個月後,當父親煉製出新藥,總算得以成功暫緩他體內噬心蠱的活動,讓他少受許多活罪,也爭取更多時間尋求徹底的解決之道。這讓小小的他更加認定,這個小包子不但是上天補償給他們家的娃娃,更是特別為他帶來好運道的小小福星。


    在爹親的容許下,男孩慎而重之的為他撿回來的小肉包子命名——


    魅兒。


    他小小的妹妹。


    鍾離魅兒,就此成為她的名。


    她是一個不開口講話的娃娃。


    在家人嬌慣嗬護下,長至三歲,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人人都道可惜了,這般粉嫩嫩又標致的娃兒,竟偏偏是個啞巴。


    她很乖,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是個很讓人放心的娃娃。一歲過後,連尿褲子夜哭的次數都明顯減少。


    不到兩歲,就再也沒聽過她因為餓了或尿褲子而啼哭。


    直至三歲了,更是從不使性子、鬧脾氣,或做些瞎折騰的事。


    由於爹娘一心忙著為身中奇蠱的哥哥尋找解藥,她多半的時間都跟哥哥在一塊兒,兩兄妹最常做的事就是看書。


    哥哥看,她陪著也看。


    享受著哥哥嬌慣嗬護的她,總是像尊小玉人似的賴在兄長懷中,煞有其事的跟著看哥哥細讀醫書,不吵也不鬧。


    尋常人總免不了想,一個啞巴又能怎麽吵鬧?他們認定失了聲音,吵鬧不起來的人自然乖巧,但隻有女娃娃的哥哥知道,這樣的乖巧貼心是基於天性沉靜,而非因為她不開口的緣故。


    要知道天生瘩啞者,自卑或性格暴躁者並不在少數,更何況女娃娃的哥哥從來就不信,他的妹妹是個啞巴。


    哥哥,女娃娃最喜歡的人,是大她七歲的哥哥。


    不光光是因為有別於雙親的忙碌,哥哥總是將多數時間用在陪伴她的關係,更重要的是,自她有記憶以來,哥哥總是無條件的信任著她,相信她毫無缺憾,從不曾以對待殘疾之人的眼光看她。


    他視若平常地對待她,但又不失溫柔、耐心。


    大家都說哥哥是一個天生的醫者,不光是聰明靈巧,在習醫上有著驚人的領悟力,更重要的是他稟性溫柔,待人有禮。


    但她知道,哥哥對待其他人的溫柔是一種客氣,隻有在對她時,那雙漆黑的眼中會染上星星一樣的亮光,笑得像兩枚彎彎的月亮一樣。


    就像現在這樣……


    「小豬洗幹淨了,可以宰來吃了。」同樣帶著一身沭浴過後的清新香氣,讓身後侍女擦拭濕發的少年麵帶淺淺笑意,故意調笑道。


    聞言,女娃娃像隻小青蛙一樣鼓起麵頰。


    每當哥哥喚她小豬時,她總是露出這樣的表情,卻不知道白嫩嫩的麵頰這麽一鼓,像極了一顆引人垂涎欲滴的肉包子。


    從侍女手中抱過泛著茉莉馨香的小包子,如畫一般文秀荏弱的少年抱著那軟乎乎又香馥馥的小身子,接著再取過侍女遞上來的布巾,親自為懷中的玉娃娃擦拭濕發。


    一身沐浴過後的舒爽,置身在最熟悉的懷抱中,鼻息間盡是熟悉的、帶著些藥味的鬆香氣味,不多時,女娃娃有些昏昏欲睡。


    待小少年拭乾那頭細軟的發後,看見的就是那副迷迷糊糊的可愛模樣。


    少年寵愛這個小妹妹早已是眾所皆知之事,同食同寢也成為常態,所以少年自然而然的屏退服侍的侍女,將懷中的女娃安置在床上,打算歇息。


    不料,該睡著的人卻又轉醒了。


    「睡吧。」擰了擰那小巧的鼻,少年微笑。


    小娃娃怱地從渴睡的狀態中醒來,睡意一下就不見蹤影,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很自然地盯著她的哥哥看。


    「又想聽故事?」少年失笑,這回可是再也忍不住,直接往那粉撲撲的白嫩麵頰上輕咬了一口。


    不光是臉,還有那兩隻小小的、肉嘟嘟的手掌,再順著掌緣輕咬了兩截嫩藕一般的小手臂。


    從來不說話,但一向都不吝於發出笑聲的小娃娃格格直笑著,在少年的床上打滾,試圖逃避那令人發癢想笑的輕咬,也徒勞無功地努力嚐試反擊,試圖回咬幾口以示虎兄無犬妹。


    那儼然是兄妹倆沐浴過後的小遊戲之一。


    感情極為親密的一大一小每當一身清爽,就會像兩隻小獸一樣嬉鬧玩耍,咬著對方玩。


    結果可想而知,三歲的娃娃自然敵不過她的哥哥。但這回她可是發狠了,一邊躲、一邊笑,殘餘的注意力全放在哥哥光潔秀氣的下巴,接著趁著空檔,本就坐在哥哥懷中的她奮力一撲……


    櫻桃般紅豔豔的小嘴直接咬上了那張淡櫻色的唇。


    目標明確,但瞄準能力太差,竟然從下巴直接咬上了嘴。


    被咬的人愣了,咬人的那個也愣了。


    美麗的粉櫻色瞬間染上少年終年不見血色的蒼白頰麵,他想張口,但他的寶貝卻沒鬆口,讓他陷入奇異的尷尬當中。


    小的那一個卻感到驚奇了。


    原來……這樣子就能輕易讓哥哥投降了呢!


    鬆開了小嘴,小娃娃得意地格格直笑。


    見到那少見的得意之色,小少年忍不住失笑輕罵。「小壞蛋,不可以咬這裏。」


    聽見「小壞蛋」一詞,剛習得密技之人又撲了上去,啃香腸似的朝著那淡櫻色的唇瓣就是一通亂啃。


    怕傷著哥哥,小孩用的氣力不大,純粹就是表示抗議,哪有他啃她多年沒事,她才啃他一口就被叫小壞蛋的道理?


    見她清亮杏眸中的小小氣憤之意,做哥哥的隻是身子不好,但一顆玲瓏心卻是透亮得很,自然知曉她抗議的原由,忍俊不禁,輕笑出聲。


    「儍丫頭,你現在還小……」教誨的話語怱地收了聲。


    話剛出口,少年才想到,她確實還小。才三歲的孩子,哪裏曉得男女有別,又何必嚴守男女之防呢?


    對著那氣呼呼的杏眸,文秀的少年哥哥低頭親了親她嫩乎乎的頰,柔聲道:「你現在還小,所以還沒關係,但要是再長大些,可不能再輕易咬別人的嘴,別人見了可是會笑話你的,知道嗎?」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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