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謙陌從不自欺欺人,但為了她,和念及她出門在外還用他的名字化身為「鍾小陌」,心怎麽也硬不起來。那套「她現在是男孩」的說法也被接受了。


    「睡吧。」最終,他還是妥協了。


    「潤潤呢?」


    昏沉沉、已半眯著眼的人怱地想起失散的離家同伴。


    「沒事,過上家族世交故友,被帶走了。」不想讓她知曉太多而憂心,鍾離謙陌使用了極含蓄的形容來帶過這事。


    從來不懷疑他說的話,鍾離魅兒聞言閉上眼,安心睡去。


    哐哐!哐哐!


    「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們!」


    哐哐!哐哐!


    「今天初來貴寶地!」


    哐哐!哐哐!


    「@#&%&#%」


    咚咚!咚咚咚!


    「走過路過,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


    咚咚!咚咚咚!


    「老爺、夫人、小姐、少爺們,江東第一把戲團,今兒個錯過……」


    嘰……嘰嘰……


    「糖葫蘆,賣好吃的糖葫蘆……」


    「茯苓糕,現做的茯苓糕……」


    不愧是集合周遭數十村裏,三個月才舉辦一次的熱鬧大市集,規模絕非平日賣魚賣菜的市場可比擬。


    別說是吃食多了好幾攤,偏門冷僻的物品攤也多出好些,就連江湖賣藝人都有好幾團。見這些人又是敲鑼又是擊鼓,兼扯開了嗓門吆喝,加上街口土地廟前的還神大戲,興奮的孩子們跑來跑去,四處尖聲流竄,整個市集交織著各種聲響,熱鬧得像是要翻了天。


    對著這番節日慶典一般的喧囂,鍾離魅兒捂著耳朵,雙眼沒有焦距,一臉呆愣,宛若靈魂出竅似的。


    她在想,很用力的想……


    是哪裏來的這麽多人啊?


    不過這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在於……


    一度失焦的目光總算有了焦距,卻是有些困惑的看了看身邊的人。


    遲鈍。


    不知不覺。


    這從來就是兩個層次的事。


    鍾離魅兒這小丫頭或許反應遲鈍,但她絕對不是不知不覺!


    因此在五天之後,她感覺甚是怪異……她不是一個「離家出走」的人嗎?


    狐疑的目光看著身旁像個發光體般吸引眾多路人目光,卻猶如不覺一派悠然的人,想不透……為什麽她一個離家出走的人會跟她的兄長一起逛大市集?


    不隻是市集,自從在火場與南宮潤失散,讓哥哥撿到後,哥哥就領著男孩打扮的她以視察各地醫館為名,行四處吃吃喝喝、遊山玩水之實。


    雖然說這樣的日子確實是快活、逍遙得不得了,但這跟她當初出門的本意完全是兩碼子事,她的尋親計劃呢?


    鍾離魅兒有些困擾,即便她對於追尋身世這件事並沒有任何具體計劃,但總是有那份心要做,可以嚐試進行,邊想邊做。


    結果……


    先是出現不知打哪裏來的世交故友,將她唯一的盟友南宮潤帶走,就此不見蹤影。


    接著是她應該要先避開的、會影響她判斷力的人就這樣長伴左右,領著她四處遊玩,盡情吃喝玩樂。


    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不舒服?」見她兩眼發直,像是有什麽困擾一般,那一身墨紫、清雅貴氣猶如畫一般的天仙人兒立即察覺她的異樣。


    對他從不隱瞞的好孩子直覺想要搖頭,但忽地覺得不對,換上一臉遲疑。


    「哥哥……」怯怯的,腦中塞滿好多東西的人努力想著最合宜的提問。


    「嗯?」


    清靈雪白的小人兒又想了想,才謹慎的開了口。「哥哥沒事嗎?」


    「魅兒希望哥哥有事?」挑眉,那文秀俊美得不似人間可見的人溫和反問:「怎麽,不喜歡哥哥陪你遊山玩水?」


    搖頭,毫不遲疑。


    在這次離家出走以前,她被保護得太好,從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究竟是如何。直到這回親自體驗,她才知道有別於藥穀的大幹世界是片怎樣的天地,又有著如何多變的眾生相。


    她行跡所及,不管是靜態的山、奔騰的大河,這些實物實景不同於畫作,那些真實的存在每每令她深受感動。


    即使是城鎮鬧區……雖然說太過嘈雜的地方她仍難以適應,可她有信心,隻要多加練習,她可以適應得更好,總有一日能如常人一般,過著市井小民的生活,而非小心翼翼、隻差沒供起來似的隔離照顧,陪伴她最多的、用來打發時間的永遠隻有畫。


    「行萬裏路勝讀萬卷書」,在兄長的陪伴下,鍾離魅兒真切的感受到了。她很珍惜體驗真實人生的機會,隻是……她現在是離家出走的人耶!


    「離家出走?」


    鍾離魅兒一怔,直到兄長這時問起,她才發現她竟然在恍種之中不小心把問題問出口。


    見她有些手足無措,提問的人卻沒有放過她的跡象,隻見文秀的俊顏一斂,一向謙和的氣質瞬間帶著點迫人的氣勢,直問:「原來魅兒出門不是為了遊玩,而是離家出走?」


    要老實回答嗎?鍾離魅兒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是不是有什麽事惹魅兒不開心,逼得你要離家出走?」鍾離謙陌好整以暇的問道,同時不著痕跡的將男裝打扮的小丫頭護到自己身側,不讓來往的人潮擠著了她。


    鍾離魅兒被問得緊張,趕緊搖頭否認這樣的猜測。


    「那麽……是交了壞朋友,讓朋友給帶壞的?」鍾離謙陌一臉認真,拋出「我們家小孩很乖,一定是給別人帶壞」的理論。


    鍾離魅兒更快搖頭。


    她的朋友不多,也就南宮潤這麽一個,她要不趕緊否認,豈不是會害到南宮潤背了這麽一頂大黑鍋?


    無須南宮潤平常絮絮叨叨地跟她洗腦訴說那些所謂江湖義氣之類的道理,這種基本道義的問題她本能知曉二一,自是不會讓朋友替她背黑鍋。


    「那麽是為了什麽?」鍾離謙陌問得溫和無害,好似這些日子故作無事,好引她自動上鈎的布局並不存在那般。


    澄澈的杏眼盈著滿滿的苦惱,在進行一番激烈的內心爭辯後,清靈俊俏的臉蛋表情慎重,甚是為難的開了口。「哥哥,我長大了。」


    鍾離魅兒的訴求甚為簡單。


    她長大了。


    向來就被當成活體藏書庫使用,看過藥穀所有醫書的她雖然親自實踐的機會不多,但單就知識麵而言,也算是習醫之人。所以,她絕對知道小寶寶是怎麽來的。


    那絕不會是從石頭、桃子裏能蹦出來,或是竹心、蓮花裏所能長出來的,這世上所有的娃兒都是女人所出,至於「神賜的禮物」隻是哄孩子的話,而她,已不再是孩子了!


    身著男裝而顯得俐落,卻也更見孩子氣,特別是那包子一樣的白嫩頰麵微鼓著,引得人好想伸手去捏捏,可她卻是用這般勾人的表情,慎重地發表了這麽一番言論。


    鍾離謙陌想笑,稍稍克製了下,才沒真的去捏那仿佛在呼喚他助手的臉規。


    大街上人來人往,喧囂嘈雜,實在不是一個好的談話地點。但如果她正學著無視外在環境帶給她的影響,那麽鍾離謙陌自然不會剝奪她練習的機會。


    「魅兒……」他開口,想要表明她確實是上天賜予他最美好的禮物,但突來的一陣驚呼聲卻打斷了他的話,


    一輛失控的馬車正從街的那頭急奔而來,伴隨撞飛的菜架子、雞籠,撞擊聲、雞叫聲、破口大罵聲交錯,失控的馬匹更顯癲狂,義無反顧地往前狂奔。


    鍾離魅兒反應並不靈敏,她怔怔地看著迎麵而來的馬車,在相隔約莫十步遠,一抹銀光乍然從鍾離謙陌的手中出現之時,就聽見一聲淩空怒吼—


    「孽畜,休得放肆!」


    皓腕微動,那抹銀光像從來沒出現過,同時,三道身影自一旁茶樓的二樓處從天而降,發出可怕怒吼聲的光頭大漢一腳踹上奔騰中的馬匹,另外兩個一身勁裝的男子,手上分別抓著一把從茶樓順手取用的實木板凳,奮力朝車輪砸去。


    在鍾離謙陌雙手捂住她的耳朵,為她掩去震天巨響時,所有的畫麵在鍾離魅兒眼前被分解成一個個的片段,緩慢地接連呈現……


    馬被踢倒了,龐大的身軀撞破了大半片泥磚牆。在一陣驚呼哀嚎聲中,那被砸壞一邊車輪而失去平衡的車廂,隨著馬匹的拉力原地高速滑了大半個圓後,在眨眼的瞬間,緊跟著砸進破了一半的泥牆……轟然又一聲,隨著僅剩的牆消失的同時,突然間沒了半麵牆的豆花小店就這麽垮了。


    塵煙繚繞,伴隨著陣陣的哀鳴與破口大罵聲……


    「格老子的,是田七家的瘋馬!」


    「早說了這瘋馬不趕緊處理,遲早要鬧出人命,這回看他怎麽賠?」


    圍觀的鄰裏們七嘴八舌談論著,被人從殘垣敗壁中拉出來的小店主不顧一身狼狽,朝跌落路口的馬主人直衝而去。「田七,你毀了老子的店,老子跟你沒完!」


    豆花小青年的複仇之舉引發一陣小高潮,連帶著三、四個接連被人救出的受害者,跛著腿的、捂著手的,一夥人灰頭土臉地直往街的那頭追去,熱鬧轟轟的一幹圍觀者哪能錯過這場麵?


    就這樣,一海票人全跟著過去討伐肇事者。人潮的轉移,總算讓鍾離魅兒一顆險些因混亂而塞爆的腦袋瓜子得以冷卻,也才有機會去想,要是那匹失控的馬直接衝撞過來……


    好可怕!


    「沒事的。」鍾離謙陌比誰都清楚她緩慢的應變能力,安撫地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溫煦道:「有哥哥在。」


    說話的同時,那溫和的目光不由得看向在一旁局促不安、臉上表情糾結的三個人。


    那三人,正是適才從天而降踢馬砸車輪的三人,但這會兒在鍾離謙陌的目光下,卻是一改片刻前的神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傳達著外人難懂的訊息。好一會兒之後,三人得出了一個結論,皺著眉,接著有誌一同的朝兩兄妹走近。


    在鍾離謙陌甚是自然的迎向前一步時,立於他身後的鍾離魅兒正用她緩慢的反應力回顧眼前三人力拔山河的那一幕,一邊得出「江湖人真是大力士」的結論,身體的本能卻驅使她自動自發的在兄長背上快速寫下「簧山五,光一、左三、右五」等數個大字。


    外人難測的密語,解碼之後的意思就是—來者是簧山五霸,領頭的光頭是熊大,後頭左邊的是熊三,右邊的是熊五……


    「多謝簧山熊大爺、三爺、五爺的仗義解圍。」溫文有禮的和煦目光從三人間掠過,稱呼正確無誤,絲毫沒顯露出鍾離謙陌壓根兒認不出三人的窘境。


    認不出?


    是的,認不出。


    人無完美,即使是世人眼中絕對完美的鍾離謙陌也一樣。


    隻有極為親近的人才知道,謙公子在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絕妙醫術冠絕天下的盛名之下,其實有個小小的……真的不是挺嚴重的小缺點——他不太具備認人的能力。


    若不是自己人,或是被列為該小心提防的人士,餘者對他而言都長得一個模樣,跟一顆裝著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再挖了張嘴的南瓜沒兩樣。


    不過鍾離謙陌從來都不把這問題當成是個問題。


    即便外人都認定藥穀以和為貴、和平濟世的形象,但他清楚得很,所謂的「以和為貴」隻是懶得興事,就像是一個大人並不會花費力氣去欺負一個孩子,但相對地,沒必要也絕不會主動去奉承討好一個孩子。


    所以,不擅認人的缺陷,他並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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