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用來招待貴客的院落裏,平日會進出的人沒幾個,醫館館主的女兒郭曉芙是其中一人。這時,她在丫鬟的陪伴下提了食盒款款而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鍾離魅兒發現到,安陽醫館當他們兄妹倆像祖宗似的侍奉著,從來沒敢多打擾,但極其反常的,用餐上菜卻常常缺一落二,隨時要補送個點心、湯品還是什麽當地特產小吃。


    即便她再怎麽反應遲緩,連著數日後,對著館主幹金那一臉含羞帶怯可眼中滿是炙熱的模樣,慢慢的也琢磨出了點什麽。


    她知道,館主幹金是在找機會向哥哥示好,輕聲軟語、體貼入微,就是為了博取哥哥的好感。


    那麽,這個郭曉芙成功了嗎?


    鍾離魅兒忍不住想起了來訪藥穀的那冷若冰霜的江湖美人南宮瑾。


    即便她很了解自家的兄長,但她實在摸不準,到底是眼前這種小家碧玉、吳儂軟語型的女子較討喜?還是那武林大家、冷豔的高山之花比較讓人心動?


    念頭這麽一繞,不由得琢磨起……她的哥哥,究竟會為她娶回怎樣的一個嫂子?


    鍾離魅兒想得太認真,竟連送雪蓉銀耳羹的兩主仆何時離去都沒發現。


    那張藏不住心事的小臉上一會兒憂、一會兒惑,明顯想著什麽煩心事卻不像以往那樣開口直問,鍾離謙陌眸色一黯,卻是麵色不顯,什麽也沒說。


    在他而言,不管小孩心裏藏了什麽事,總會讓他撬出來,還是先喂飽她,別讓她餓壞才是正經事。


    一個喂得順手,一個吃得順口,一切是那麽理所當然。


    鍾離魅兒吃了兩口才反應過來,入口的羹湯嗆了下,捂著嘴悶咳的她脹紅了臉,半是因為嗆到半是害羞,怎麽也沒想到哥哥還當她小娃娃似的,趁她恍神的時候動手喂她?


    「這麽不小心,」鍾離謙陌輕拍她的背,笑問:「在想什麽呢?讓你認真到忘了怎麽吃東西?」


    咳了好一會兒,鍾離魅兒總算緩過了氣,對著那溫文儒雅的笑本想抗議她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娃娃了,可話到了嘴邊卻又讓她想到,就是因為長大了,再也回不去了。特別是日後待哥哥成親有了嫂子後,到時她想再耍孩子脾氣也不成了……


    心底莫名泛著一股委屈,難受得直想掉眼淚。


    見她精神異樣低迷,眼眶都紅了,鍾離謙陌內心對南宮家的惱火又多了幾分。


    他一手養大的孩子,從不舍得讓她傷心難過,溫馴嫻靜的性子總是與世無爭,讓藥穀裏的所有人憐著、寵著,沒人舍得讓她看見什麽肮髒齷齪事,更何況是想傷害她?


    這南宮家倒好,算計他是一回事,髒水往他心愛的小孩身上潑可就是另一回事。


    更何況那陰損的刀還淨往小孩的自尊砍去,惡毒的從身世方麵離間她與他、與鍾離氏族的感情。


    讓他小心嗬護的小白花兒,哪堪得住這些陰損的毒計?


    眼下小孩明明傷心、委屈了,卻也有所顧忌、曉得隱瞞了,竟然心裏有話卻不敢跟他說?


    內心裏有多惱火,溫雅的俊顏就有多柔和,除了崇右,不會有人知道一會兒之後,這謙和儒雅的貴公子下了一個命令——南宮家若不讓南宮大小姐親自到跟前道歉,獲得他家小孩的原諒,就永遠別想得到藥穀的任何醫療資源。


    此刻,那和煦有如三月和風的溫柔正徐徐吹送。「怎麽了?什麽事惹得我們小神醫不開心?」


    「哥哥……」鍾離魅兒開口,她好想問問關於未來嫂嫂的人選類型,但不知怎地又有點抗拒,很不想知道任何有關未來嫂嫂的所有事,不想這個假想人物變得具體。


    想又不想,這兩種想法在她腦中宛如有兩個小人兒在打架,偏偏沒個結果,讓她猶豫再猶豫,不知該怎麽把話問出口。


    「沒事。」見那迷茫不安、不知從何說起的可憐表情,鍾離謙陌朝她額上輕拍兩下,又輕輕地捏了下她水嫩嫩的頰麵,說道:「你慢慢想,想清楚再說。有哥哥在,知道嗎?萬事有哥哥在,你隻要記得這一點就好。」


    水靈的嬌顏上卻因為這話而有些恍惚。


    哥哥能永遠都在嗎?


    鍾離魅兒想像著,她的生命中若是失去了無所不能、總是陪伴在身邊的哥哥……


    鍾離謙陌卻不讓她浸淫在不愉快的思緒中,逕自又道:「安陽這兒的動靜確實是有點大了。」


    鍾離魅兒無意識的點頭附和,完全不需要思考。


    「多吃些。」端起了小湯盅,鍾離謙陌又舀起雪蓉銀耳,不容她拒絕的喂去,接著突然說道:「用完早膳就準備離開吧。」


    鍾離魅兒含著羹糊明顯怔了下,待領悟過這話的意思後,一雙水汪汪的大眼不掩驚喜之色,連忙咽下嘴裏的食物,趕緊問道:「要走了嗎?」


    「待在一個地方當坐堂大夫,魅兒也覺得悶了吧?」淺淺的笑意染上那秀雅俊逸的麵容,合理猜測自家小孩的反常,有一部分原因來自厭倦待在同一個地方,讓人像賞猴一樣的觀賞。


    「那個……書上說行萬裏路,勝讀萬卷書……」鍾離魅兒小小聲的反駁。


    眼見兄長流露取笑之意,鍾離魅兒有些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後,又開口小聲說道:「更何況待在這裏總看些傷風、暈眩、腹瀉的毛病,再怎麽練習成效也有限。」


    「是,我們小陌大夫可是未來的大神醫,怎可以屈就在這麽一個小地方?」鍾離謙陌點頭附和。「確實是該多走走看看。」


    「哥哥很想魅兒變成神醫嗎?」偏頭,稚氣的臉上有些不解,發現到這個字眼並不是第一次聽見。


    微笑重執喂食的工作,清俊雅致的麵容上漾著讓人心醉的溫柔,寵溺地輕道:「即使什麽也不是,都是哥哥的魅兒。」


    鍾離魅兒知道,這話的意思是她當不成神醫也無妨。那她就不懂了,既然無妨,又為什麽一定要磨練她的醫術,讓她往神醫之路邁進呢?


    那一臉困惑的可愛模樣,一如當年她猶不願開口說話前,連走路都還有些搖搖晃晃的時候,小胳膊扯著他衣袍的一角,邁著她的小短腿指東指西,要他為她解釋的模樣。


    不需要言語,她的眼中隻有對他的信賴,信賴他能領著她,不受傷害的認識這個世界。鍾離謙陌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溫和卻慎而重之的開了口。「哥哥隻是希望魅兒能明白,你的存在是多麽珍貴。」


    秀氣的眉頭微蹙,想辯駁這絕對是他存的「老王賣瓜」心態作祟,可鍾離謙陌沒讓她有機會開口便再道:「金子即使埋得再深,一現世,就沒人能否定它的價值。就像你,魅兒。」


    小鹿一般濕潤透亮的水眸怔怔地看著他。


    「哥哥的小魅兒絕不是其他世家千金所能相比的,也不是因為冠上『鍾離』的姓氏才顯得特殊。」淺櫻色的唇微動,吐露著魅人心智的話語。「你隻是從來沒機會顯露出你的才能而已。總有一天,那些人會為輕視你而付出代價,你要相信自己,知道嗎?」


    鍾離魅兒從那雙亮若星子、漆墨如夜的烏瞳中看見了麵帶迷茫的自己。


    總有一天,那些人會因為輕視過她而付出代價?


    她從來不懷疑他,可這一回,她真的不確定了。


    鍾離謙陌看得甚是透澈。


    心愛的小孩被人傷了自尊,對自己產生了懷疑,甚至看輕自己,覺得比不過他人,那麽他便要為她修補起自信,隻有她肯定了自己,日後才不會讓人輕易欺負。


    安陽的駐診經驗是成功也是失敗的。


    成功在於魅兒一腦袋的知識有了發揮的地方,患者的感謝對她自信心的建立開始起了作用。


    失敗則在於引發太大的騷動,過多注視的目光讓她不自在,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減弱了患者的肯定本該發揮的效能。


    所以從安陽離開之後,策略更動,兩兄妹易了容,以最普通不過的姿容開始名為四處行醫,但多數是在遊山玩水的生活。


    一個人的眼界開闊,心也會變得開闊。鍾離謙陌如是想。


    所以兩兄妹沒有特定的目的地,登山、遊湖、賞花、觀潮、聽小曲兒……當然不光是玩,行醫看診這件事還是有的,畢竟這才是他們出外的主要目的。


    所以每當他們路過什麽小村子、小山寨的時候,便會停留數日,為這些地處偏遠的居民進行義診,讓鍾離小陌的名號獲得眾人的感恩戴德,直到兩人進入青平這個大城市為止。


    眼見自家小孩接受了那些純樸真摯的謝意,心情日益開朗,眉頭不再有事沒事擰起來,鍾離謙陌甚是滿意。


    也是因為到了大城市的關係,兩人總算得以除下人皮麵具,還以本色,當起一般遊人,流連於青平城的各大名勝景點之間。


    遊山玩水、行醫濟世的日子甚是舒心快活,至於奉左、崇右這兩位穀主的左右手是怎樣的被鍾離謙陌壓榨、和用,那就不是鍾離魅兒會知道的事了。


    最多她隻會偶爾有些納悶,哥哥不用忙了嗎?


    就好比這會兒,兩人在飽飽睡了一覺、美美吃了一頓豐盛的早膳後,無所事事到攜手上街,毫無目的地、純粹走馬看花的逛街。


    因為太過悠哉,反倒讓鍾離魅兒有空動用起她的腦子……


    身為兄長最親近的人,每到核帳季節還得借助她的記憶力幫忙看帳、對帳,她很清楚知道,藥穀的生計可不單單隻是打著招牌行醫救命而已,還包含穀中藥材的生產營銷,與各城鎮濟世醫館之間的管理問題。


    那些事關鍾離氏族生計的大事從來就繁瑣又纏人,至少過去她可從沒見過這般悠閑不問世事的哥哥。


    又想了想,憶起這些日子裏,在他們兩兄妹出遊的路上經常來去匆匆的奉左跟崇右,和無數來了又去的信鴿……


    「哥哥?」邊走邊啃著山楂糖的人怱地停下腳步。


    「嗯?」正閑步逛街的另一人也跟著停下了腳步。


    「左哥哥跟右哥哥是不是做錯什麽了?」人來人往中,鍾離魅兒剛好想到這事。


    「怎麽這麽問?」


    「他們最近似乎很忙,你把所有工作都丟給他們了?」她隻是反應慢,但從來就不是笨。


    那豐姿俊雅的人卻隻是微微一笑,什麽也沒說。


    諸如奉左不該錯放幾把火惹得她身體不適,或是崇右倒黴受牽連,跟著一塊兒付出勞力之類的事,鍾離謙陌一概不會承認。


    可她對他的了解,一如他之於她。


    當他這樣雲淡風輕卻掩不住眼中的笑意時,便表示他確實是公報私仇,正在進行他個人的惡趣味。


    這種事不常發生,但在一塊兒長大的歲月中倒也不算什麽稀罕事,隻是這一次是因為什麽呢?


    「謙公子?」


    呼喊聲來得突然,循聲看去,幾步外有個紅著眼眶,猶如見了親爹般激動的女子。


    天仙一般氣韻的人麵容不變,文秀俊雅的麵容上猶是掛著溫雅謙和的淺笑,可鍾離魅兒知道不一樣了,那閃爍得像星星一樣的光芒,從哥哥的眼中褪了去。


    「謙公子,果真是您!」那女人含著淚撲了過來。


    鍾離謙陌身子一偏避開了碰觸,任由那意圖拉住他的女子撲了個空,跌臥在地。閃避的同時,還不忘撈過身旁猶一臉愣愣的小包子一把,將她護在身後。


    兄妹倆默契十足,躲在兄長身後的鍾離魅兒趁著撲倒在地的人爬起之際,扯了扯兄長的臂膀,令其微彎下身子,好讓她附耳細聲道:「南宮瑾,丫鬟,錦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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