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一閃,雪花紛亂。


    蘇元良直著雙目倒下,帶起的風卷走窗上一張搖搖欲墜的「囍」字。


    縱使身居萬人之上,落地的聲音聽起來,也就那麽輕描淡寫的一聲「咚」。殷紅從脖腔內噴出,灑了一地,「囍」字越發鮮豔,漸漸被新雪覆蓋,再無半點痕跡。


    天地重歸寂靜,可怕的寂靜,仿佛這場驚天巨變就隻是幻覺。巍巍宮闕,唯火舌「滋滋」舔舐雪花,照映一地淒惶。


    雪花越下越緊,紛紛揚揚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戚展白愀然立在其中,像一尾被網住的魚,沉沒在浩大的夜色裏。身影投在漏風的窗紙上,冷硬挺拔如初,卻也孤瘦得厲害,同那紙一樣,風吹就破。


    明明得到了一切,卻像是什麽都失去了。


    便是那般濃烈的火光,幾欲照亮整片天幕,落入他漆深的眼眸,也如墜萬丈深潭,掀不起半點波瀾。


    沈黛的心擰成一團,她一向厭惡他滿手鮮血,此刻親眼瞧見這一切,就隻有滿腔懊悔和心疼,揉作一團堵在嗓子眼。


    飄過去想牽他的手,視線落在他腕間,她眼睫驀地一霎。


    他沾滿血汙的袖子底下,藏著一縷纖塵不染的黑亮發辮。


    纓繩為束,底下還紮了個同心結。編法雖笨拙,卻打理得很好,可見主人對它的憐惜。


    纓繩雖已褪色,沈黛還是一眼就認出,是大婚那日她束發用的五色纓,後來因她割發而遺失,這發辮莫非……


    她用來同他斷絕關係的一縷頭發,竟被他偷偷撿走,在腕上係了三年?


    「昭昭。」


    戚展白突然動了動唇,低啞的氣音意外寵溺。統共就兩個字,上癮了似的留戀在舌尖,怎麽都不肯離去。


    沈黛愕然抬頭。


    那是她的乳名,從前戚展白還在王府時,都隻喚她「沈氏」,她還以為他不知道……


    一時間心念電轉,她忽然想起大婚之初的幾個日夜。


    那時她無法從至親離世的痛苦中掙脫,終日以酒澆愁。戚展白過來尋她,她便畫半麵妝,還將酒吐在他身上,每次都把他氣得摔門離開,一副再也不會登門的架勢。


    可真當她醉得人事不省的時候,都會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擁著她,無論時辰多晚,都會抱著她,柔聲哄她吃醒酒湯。她不肯喝,他便耐下性子不厭其煩地哄。


    一聲聲「昭昭」,喚得比誰都醇厚深情。


    彼時她還當是夢,原來竟都是他。


    像是心靈感應一般,戚展白亦垂下眼,直直望著她,一瞬不瞬,好像真能瞧見她似的。


    沈黛不由一呆,三年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好好看他。


    他麵容其實生得很好,半張銀色麵具從額頭延伸到顴骨,擋住失明的左眼,露出的右眼卻漆深蔚然。微光在裏頭凝聚,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悠然一轉,天地間便隻剩這點墨玉般的光。


    恰似春陽映心池,隻一眼便掃盡整個冬天的灰霾。沈黛身心不自覺柔軟下來,仿佛在雪夜蒼茫處,覓到了萬頃星河。


    人間幾多寒涼,唯有這裏是她的暖。


    「我這樣做,你是不是生氣了?」


    戚展白呢喃著,聲音灌滿風雪的悵然,方才的雷霆氣勢全沒了蹤影,是真怕她生氣。


    片刻,又不甘地咬起牙,「可他當真配不上你!」


    「你若真的惱了,待我百年之後再去同你道歉可好?黃泉路上等等我吧,就這一回……」


    他薄唇抿成一線,嘴角抽搐起來,從最初的微不可查,到最後的控製不住。


    「求你了。」


    竟起了哭腔。


    曾經多麽不可一世的人啊,統帥過三軍,征討過蠻夷,三年邊疆寒苦都未能摧折他一身鏗鏘傲骨,現在卻用一種卑微到塵埃裏的語氣乞求她?


    沈黛捂住口,心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發狠地攫住,心疼和自責化作淚珠,順著眼角一顆一顆砸落,終於壓垮她的身,叫她蹲在雪中泣不成聲。


    於世人眼中,他是烽火戰亂中的救世神,太平盛世下的亂世魔,薄情寡義,高高在上,不會哭,不會笑,更不知情為何物。


    可在她眼裏,他不是神,也不是魔,就隻是一個疼她愛她的夫君,用隱忍和包容替她扛下天子之怒,固執地從老天手中給她搶來了三年時光。


    他毫不保留交給她的心意,是這渾濁人世間最幹淨的感情!


    這一生,她虧欠他的實在太多。


    若有來世,便換她來,守他百歲無憂。


    周圍漸次浮起柔光,一點點將她包圍。沈黛意識逐漸模糊,合眼前最後瞧見的,是戚展白迎著雪光,虔誠地親吻腕間那縷烏發。


    薄唇翕動,穿越三年冗長的歲月,穿越西境的風沙和帝京的雪,穿越煙火落盡後的寂寥宮闕,輕輕喚了一聲「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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