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記得她小時候到彩雲塢來串門,薑氏總是喜歡把他支開。後來長大了些,他又已經非常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恍然大悟過往種種不切實際的念想通通不過隻是「天真」二字,更漸漸曉得在許多人心中嫡庶終究有別,無論他如何做,都不過令人嗤之以鼻罷了。所以,對於那些所謂的嫡子嫡女,他向來敬而遠之。


    而寧婉清,自來在這些人裏便是佼佼者,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她小小年紀就已經散發出的清傲之氣,就像一隻天生驕傲的鳳凰,英氣而矜貴,不怒亦可自威。


    她同他見過的其他大小姐都不一樣,甚至連許多所謂的大戶公子都不及她半分氣度。


    別說是做夫妻,就連做朋友,花令秋都從來未曾往她身上想過。


    如今想來,大概他一直都覺得她和其他人不一樣。所以此刻他想,倘若她真的曾對自己有過什麽示好的舉動,他又怎麽會不記得?


    因此,當花令秋聽見寧婉清說那塊紙鎮是她送給自己的時候,他已經不僅僅是用震驚能夠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簡直快要懷疑人生。


    「你送的?!」他都根本來不及多想,便下意識反問出了口。


    寧婉清眉梢輕挑,笑意微漾,說道:「怎麽,不是崔大小姐送的,你很失望啊?」又握了握右手,似隨口道,「那上麵的字還是我親筆所書,讓人照著刻的呢,不信等回去的時候我把以前描紅的本子找出來給你瞧瞧,看是不是我以前的筆跡。」


    花令秋知道她的性格,絕不是會口出妄言的人,此時再聽她這麽說,哪裏還能不信?隻是這轉折來得實在太措手不及,他頓時覺得腦子裏有些打結,心中如有浪潮陣陣打來,衝擊著他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寧婉清傾身趴在曲起的膝頭,目光悠遠地望著遠處星空,淺笑著緩緩說道:「那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打算送你這份禮物,誰知事到臨頭卻又有些怯場,隻得趁著有一日陪爹去花府飲宴的時候尋了個機會,悄悄把東西放在了南書房裏的你那張書案上——還特意留了張字條。我原想著,你若好奇是誰送的,自會打聽得到,誰知……」


    「誰知我卻誤以為是別人送的,」他接過話,續道,「還一直誤會到了今天。」


    是了,果然是她。否則她怎會知道這些他從未告訴過的細節?隻是那張字條他從未見過,想來是在他見到那份禮物的時候已經沒了。


    寧婉清微微點了下頭。


    花令秋隻覺一口氣堵在了心頭,他定定看著她,問道:「你為何要送我這份禮物?」


    「因為我希望,」她說,「你能‘自在隨心’。」


    花令秋沉默良久,又問:「所以……你當初喜歡的人是?」這句話問出口時,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太過敢想,可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他想要問出來。


    她仍兀自望著天際,唇角淡揚,淺淺含笑,不知沉浸在什麽回憶中。少頃,才悠悠說道:「便是那位一見麵就隻會繞著我走的花家二公子。」


    言罷,她回眸,對上他震驚深遠的目光。


    兩個人就這麽四目相對,許久無言,天地間仿佛倏然寂靜一片,就連四周嗚嗚微嘯的風聲也不能入耳分毫。


    許久之後,花令秋才攥了攥他因過於激動而有些微微發涼的手指,用盡量平靜的目光看著她,盡量平靜的聲音問她:「你不是在哄我開心吧?」


    「哄你做什麽?就算要哄,也應當是你哄我才是。」寧婉清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道,「你遲到了這麽多年。」


    花令秋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兒沒出息。


    因為他想哭。


    他竟然想哭!


    這是什麽天下奇聞的荒謬之事?他花令秋居然會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想哭?!


    可他卻就是如此真實地在瞬間感覺到了這種滿足又酸澀的衝動,它遠遠大過於他此刻的震驚、疑惑、竊喜等等一切顯得多餘的情緒。


    他一直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沒有人惦記,也早就接受了不被人所愛的命運,他習慣了,所以也就變得冷淡,不打算再有牽絆。


    當初答應與她成婚,他想的也不過是走走過場,各取所需,待到各得其所之時,自會分道揚鑣。


    他自以為看破了紅塵,看淡了人情,可誰知紅塵有她,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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