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去了,留了章揚一個人在屋裏。


    一時又有人端了熱茶點心來,請他寬坐。章揚欠身謝了,且打量院子。


    這院子小巧別致,隻有這一間三架敞廳,顯然是個特意造來等候的地方。


    章揚喝了兩口熱茶,深深地歎了口氣。


    妹妹,妹妹怎麽能這樣做呢?


    言而無信,急功近利,目光短淺……


    他一手一腳教出來的妹子,不該是這樣行事的人啊!


    章揚垂眸看著手中的茶杯,心思又回到昨晚。


    章娥一邊哭一邊解釋:


    “哥哥,你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再蹉跎下去,什麽時候才能有個一官半職?


    “沈侍郎自己也不過不惑之年,他的仕途即便再遠大,你給他當了幕僚,不也得熬到他升閣拜相之日?那得何年何月?到時候你垂垂老矣,還能做得動什麽自己的事呢?


    “哥哥,你有沒有想過我?我已經十六了。尋常女兒家,這個年紀已經出嫁了。若是這個時候我去給那侍郎小姐做伴讀,我得何年何月才能出嫁?又能嫁得了什麽好人家?即便是有那官宦子弟樂意求娶,不也是衝著你沈侍郎幕僚的身份?到時候,我們兄妹難道一輩子給沈家為奴不成?


    “哥哥,跟著沈侍郎,你永遠隻是是在背後出謀劃策的人,所有的功勞好處,升遷名氣,都是他沈侍郎的。


    “可是若是你答應了三皇子為客卿,那是不同的!那不僅僅是正式的品級官職,那還意味著,哥哥你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甚而至於,有些三皇子不好親自出麵去做的事情,都需要哥哥你這樣的人,去幫他做!


    “哥哥,那意味著什麽,你心裏很清楚!


    “再退一步說到妹妹我身上。若是哥哥是三皇子的屬下,那就等於是皇家的人。妹妹的身份自然不同。到時候,不論是嫁個門當戶對的低品官員為正妻,還是……還是做別的考慮,妹妹身上的標簽,不是旁人,僅僅是章家自己!


    “就算哥哥這些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地報答沈家小姐的知遇之恩。那哥哥有沒有想過,若是哥哥就這樣出現在沈侍郎的府中做一個西席,那是多大的巴掌打在了三皇子殿下的臉上?


    “是,殿下當時並沒有跟哥哥計較,甚至還誇您守信忠義。可是,天家心思,從來難測。您怎麽能保證,三皇子不會從此對沈家、沈侍郎、沈二小姐甚至是咱們兄妹,多出一個不快不甘的念頭來?


    “天下名士多得很。不是妹妹要貶低哥哥——三皇子和沈侍郎何處找不到一個比哥哥更合適的幕僚呢?憑什麽沈二小姐前腳兒跟您說定了相邀,後腳兒殿下就親自行禮請您出任客卿輔佐了呢?


    “哥哥,你仔細想想,這是不是三皇子已經對侍郎府不滿了?


    “沈小姐是去找北渚先生的,三皇子也是去找北渚先生的。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從沈潔那裏聽說,他二人在京城裏就有過齟齬。如今在吳興,卻又是這般陰差陽錯地先後請你入幕。


    “哥哥,我敢斷定!三皇子這就是在跟沈二小姐搶你!若是你不答應他,他對沈二小姐必定會更加厭恨。


    “哥哥既然一心要報二小姐的知遇之恩,又怎能因為一時的所謂承諾信義,就置她於那樣的境地之中呢?


    “她一個年輕的小姐,她父親一個正當紅的侍郎,難道哥哥就忍心,因為你的一時迂闊,讓他們平白無故地被皇子殿下記恨麽?


    “何況,哥哥,我已經跟詹先生說好了,收拾妥當,立即上京。”


    章娥說得入情入理。


    章揚看著手中的茶湯,吐了口氣出來。


    他真是耳根子軟……


    被妹妹說服了……


    也罷。


    這兒時候若是自己再去尋詹先生反悔,隻怕……


    就真的要惹惱皇子了。


    到時候,不僅僅是自己,便是二小姐,也脫不了被牽連……


    隻是想到自己畢竟毀了諾言,章揚有些燥熱,一時坐不住,放下茶碗,慢慢踱到了院中。


    隔壁院落的擾攘越發清晰起來。


    “二十二,你這話可就不對了!妹妹侄女兒們不懂,你教就是了。誰又不是傻子!”


    “侍郎夫人,既然是國公府的老夫人發話讓帶著人去京城的,怎麽你倒還攔阻起來了?”


    “二夫人不在,不然我們倒要問問,怎麽你侍郎夫人,還能做國公府的主了?”


    “人多了怕甚麽?人多熱鬧!”


    “我們姐兒雖然比二十二大幾歲,但大有大的好處。我們姐兒穩重!看看這些日子,二十二到處亂跑,一個吳興城都盛不下她了……”


    “二十二,你也是姓沈的。你那祖父、曾祖父,不過是沈家的旁支。如今嫡支嫡派的須得你們幫一把,你們怎麽還推三阻四起來?這樣眼裏沒有長輩祖宗的?!”


    “二十二,眼界不要忒高!小心日後不招公婆喜歡!”


    “侍郎夫人,帶契族人乃是所有世家大族的規矩,你豫章羅氏也是一樣的吧?!”


    羅氏和沈濯偶有一兩聲抗辯,然卻連浪花都翻不起來,便又被這些婦人們的口水大潮給淹沒下去。


    章揚越聽越怒。


    還以為隻不過是來打打秋風,原來竟已經欺負人家母女沒有男子在旁,口舌刻薄到了如此地步!


    即便自己不入沈府為幕,就為了二小姐那一聲讚歎褒揚,此事也不能不管!


    章揚心內一聲冷哼,走了幾步,站在院中一株老梅樹下,就著滿樹豔紅的梅花,朗聲念誦: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這一聲,隔壁便是一靜。


    沈濯在那邊聽見,知道這是章揚忍不住要出“口”相助了,不由得抿唇一笑。


    口中卻清清靈靈地解釋起來:“這句話的意思是:甜言蜜語胡言亂語的,都不是甚麽好人。”


    眾婦人有些發懵,隻管與身邊的人對看起來。


    茫然。


    這是什麽人,在做啥?


    章揚常年在書院練出來的高嗓門又響了起來:“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沈濯憋住笑,假作對玲瓏解釋,卻清清楚楚地開始打滿院的臉:“這句的意思是說:紫色欺負紅色可惡,諸侯國的音樂欺負王朝的音樂可惡,搬弄口舌到了幾乎要顛覆國家的,最可惡。可見哪,這唧唧歪歪的人,到了哪兒都不被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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