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婦人有幾個的臉色已經變了,轉頭去看羅氏。


    羅氏心裏暗罵自家閨女沉不住氣,又不由得埋怨隔壁新請的那位幕僚也這樣浮躁,一時又欣慰於能聽見有人肯出聲幫忙,眼中神情便複雜起來。垂下眼簾,她且從容飲茶,不語。


    章揚卻不打算就這樣停下,接著還在念誦:“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聽得懂的人臉色有些緩和下來。


    這是《論語》的第十七章,陽貨篇。倒不像是特意罵人,不過是念到這裏了而已。


    沈濯卻憋不住了,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顯:“這個話就有意思了。孔老夫子不想說話,子貢非讓他說。孔夫子就說啦:老天爺都沒那麽多廢話!看看,四季輪轉,萬物生長,用得著說那麽多廢話麽?”


    這個意思自然是被她曲解了。


    但這個曲解的意思,卻恰好又是一記左勾拳,直直地衝著一院的婦人們揮去——你們唧唧歪歪了那麽多廢話,有用麽?啊?我就問問你們有用麽?!


    婦人們有些還是不識字的。但能送來妄圖陪沈濯上京的小姐們,卻全是讀過書的。


    被這話這樣不留情麵地損貶,有幾個要臉的,就不由得滿麵羞憤,氣得泫然欲泣。


    婦人們忙去勸哄自家寶貝疙瘩,自然是被悄悄地告知緣由,頓時個個都惱羞成怒,蹭地站起來好幾位,高聲斥罵:“哪裏來的狂生?念這種汙言穢語!”


    沈濯忙挑事兒不嫌大:“喲!伯娘,你這就不對了!這都是聖人之言!您家就沒個讀過書的人?連這個都不知道?!嘖嘖嘖……”


    章揚在那邊又開始了:“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沈濯笑得更加意味深長,高聲解釋:“玲瓏,這句話你可得好好記著!老夫子說得對極了!那些小人和不懂事的女人,是最難養的!升米恩,鬥米仇!你對她們好,她們就蹬鼻子上臉;你稍稍打算講講規矩,大家有個尊卑上下,她們就生了怨恨!也不想想,到底是靠著誰,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眾人一滯,臉上先是尷尬,後來又反應過來:我們靠的是陳國公府!又都露出了憤慨神情,交頭接耳,聲音漸大。


    羅氏歎了口氣,橫了沈濯一眼:“就顯擺你讀書多呢?”


    章揚在那邊悠悠地念了陽貨篇的最後一句:“子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


    沈濯終於忍不住嗤地一聲笑。


    玲瓏推推她,一臉無辜:“小姐,這一句是什麽意思?”


    沈濯笑道:“老夫子說呀,這個人啊,過了四十歲,還讓別人討厭,估計這輩子也就那樣兒了!”一邊說,一邊看著一院子的婦人們笑得直不起腰來。


    在場坐著的,十有八九,都是四十歲往上的婦人。原本仗著的,就是想靠了年齡輩分,壓得羅氏不敢說不!


    誰知道,章揚竟連這個都猜到,最後一竿子,將她們全都掃了進去!


    羅氏心裏也覺得痛快極了!


    可是,這善後的事兒……


    羅氏頭疼了起來,忍不住瞪了女兒一眼。


    沈濯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轉過臉去不再看眾人。


    她越是如此,眾人越是覺得羞怒!


    這是明目張膽地勾結了那個念書的人來羞辱自己等人了!


    這還了得?!


    沈濯不能打回去,那個狂生還不能嗎!?


    立即便有幾個膀大腰圓的婦人挽著袖子往外走:“我今兒倒是要看看,這是誰,這樣大的口氣,連我們整個兒沈家的夫人們都敢得罪了!”


    沈濯笑著在後頭揚聲:“別介!朝廷有律法,庶民白衣,敢稱夫人的,是為藐視官宦,怕是要行笞刑的!笞刑可不是尋常打屁股,那是要扒了衣服打的!”


    羅氏一聲斷喝:“住口!這樣粗魯的話也敢說!一會兒送走了嫂子嬸子們,你就給我回房抄經!”


    婦人們越發被氣得火冒三丈!


    怒氣衝衝地趕到隔壁院子,卻隻看見章揚一個人,一身舊襴衫,一領氈鬥篷,光風霽月,灑然負手,正在仰頭觀梅。


    章家兄妹都是好樣貌,章娥柔美,章揚清俊。


    尤其是章揚在長興書院任教習三年多,早就養得氣場強大、氣質非凡。


    眾婦人在吳興地麵上少有見到生得這樣好看的青年,不由得都愣了一愣。


    但還是有人隻顧著剛才的憤怒,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不客氣地問他:“你是何人?如何能進到我家別院中來的?”


    章揚麵容清淡:“長興書院,章揚。”


    眾婦人頓時嘈嘈起來。


    有幾個錢的沈氏族人,誰家的兒子不送去族學念書的?


    在族學念書的孩子,又有幾個不回家去說起這位章教習的?


    章揚這兩個字,幾乎把這些婦人們的耳朵都磨了繭子出來了!


    但是——


    學生也有好的,也有調皮搗蛋的。所以,有喜歡章揚的,也有看著他恨得牙根癢癢的。


    就有一個婦人眼底閃過惱恨,上前一步,高聲喝罵:“你不過是我族學中一個小小的教習,有什麽資格置喙我族中之事?還在這裏借著孔老夫子的典籍,行這樣謾罵羞辱的事!這是你一個做教習的人,應該幹的事情嗎?”


    此言一出,不僅章揚,就連沈濯和羅氏,都是一挑眉。


    倒是好清楚的腦子,好犀利的言辭,說得極其對點啊!


    然而章揚的驕傲,又豈是這幾句話能壓得住的?


    章揚雙手一背,淡淡地笑了:“有人行得威逼謾罵之事,有人就誦得勸世誡行之言。我聽見了,想管一管,就管了。怎麽,還不許人路見不平了?”


    你們做的不對,我就要管!


    那婦人的眼睛瞪了起來,高聲喝道:“你管得起麽?不過是我沈家賞口飯的一個窮教習!自今日起,你不用在我族學教書了!”


    冷笑一聲,又道:“更何況!你一個窮教習,無事連別院的門都摸不到的主兒;這會子能站在這裏大放厥詞,隻怕也不過是巴結上了權貴而已!”


    說著,眼神兒輕蔑,又瞟了瞟隔壁院牆。


    眾人哄地一聲。


    原來如此!


    這個章教習,是攀上侍郎府了!


    眾人再沒了絲毫敬畏之心,目光中隻剩了憤恨!


    我們軟硬兼施都進不去的侍郎府,你個窮小子,罵幾句人就能進去!這怎麽能行?!


    “你有本事,別吃我們沈家的飯!我們就算你有骨氣!”


    章揚冷冷地看著她們,忽然出聲:“我章揚發誓,自今日起,不吃你沈家一口飯。如違此誓……”


    “你章家斷子絕孫!”


    章揚看著那個惡毒地詛咒他的婦人,安靜片刻,淡淡開口:“有何不可?”


    沈濯臉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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