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到煊都路途遙遠,撫南侯府的送親隊伍低調取道天陰山一路向北,直直朝大梁的心髒行去。


    山間白雪漉漉,凜風嗚咽。


    鬱濯耐不得寒,沒法再騎在馬上挨凍,早攏著狐毛大氅縮進車內香暖軟塌裏去了。迷迷糊糊睡了半晌,他伸手在車窗旁扣了三下,米酒便隔著帷布問他有何吩咐。


    鬱濯摩挲著眼下痣,問:“還得多久?”


    “不出五日。”米酒頓了頓,傾身側探間將唇緊貼簾帳,“主子,鎮北軍此刻應當剛剛抵達煊都。”


    鬱濯伸手將厚帷簾挑開一角,立即被寒風吹得縮了回去。


    他嘖了一聲:“進來說,想把你家主子凍死嗎?”


    米酒入了這處暖轎,順勢半蹲下來,邊伺候著鬱濯給他捶腿,邊壓低聲音道:“主子,據傳回的消息,周家那邊隻回來周鶴鳴一個,他大哥周泓宇仍守在青州。”


    現任鎮北候周泓宇的幼弟周鶴鳴還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帶兵掛帥,便一舉拿下大大小小十餘次大捷,不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滄州錦州,更是擊殺了巴爾虎部落首領的小兒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氣大傷,被迫簽訂了為期五年的休戰與邊貿協議。


    捷報送到煊都後,隆安帝龍顏大悅,責令重重封賞,按軍功加官進爵。


    一時間周鶴鳴與鎮北軍風光無限,鎮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違的和平讓青州人喜不自禁,這份喜悅明麵上叩恩隆安帝趙延,實則更多歸到周鶴鳴和鎮北軍頭上,頌揚的聲潮一浪高過一浪,口口相傳間又少不了添油加醋,歸攏人心的力量就變得很是強大,隱隱竟有了合聚之勢。


    與朔北十二部的邊貿協定細則還未最終定下,一紙回京詔書就快馬加鞭,送到了青州。


    鬱濯往嘴裏扔了塊兒點心,含糊道:“聽聞他大哥周泓宇年前受了箭傷,已經三月有餘,人卻依舊不見出來走動。是他有何隱疾,還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搖搖頭:“主子,這消息被捂得嚴實,飛不出青州。”


    “罷了,”鬱濯吃了盞茶,盤腿坐在榻上,撐著桌開始寫一張小箋,“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讓人慢慢查著——對了,周鶴鳴可還帶了別的什麽人?”


    米酒替他研著墨:“鎮北中護軍徐家的兩個兒子,也跟著一同回了煊都。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過十五歲。”


    “如此一來,青州那邊豈非隻剩下一些老家夥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間的爛賬可還有一堆吧。”鬱濯手中動作著的筆頓了一頓,漠然道,“這麽多年了,這位賢帝果真一點兒沒變過。”


    他埋著頭快速寫完了這一封書箋,抬手遞給米酒:“盡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應了聲,起身剛要出去,就聽鬱濯懶懨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老皇帝早定好了這一門親,說到底還是對撫南侯府放心不下,要將我關到他眼皮子底下看著。”


    他說話間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聲:“可憐那周小將軍年紀輕輕便被指了婚。你再講講,這姓周的是怎樣一個人?別叫他壞了咱們的好事。”


    米酒低眉順眼地答話:“密探回報,說他雖驍勇善戰,卻赤子純心。”


    “赤子純心?”鬱濯撐著身子,啞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兒來的什麽赤子純心,我看不過扮豬吃虎罷了。”


    他靠回榻上,籠袖看向車窗外千山雪色,幸災樂禍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賜婚這事兒吧——你說,他會是個什麽表情?”


    此刻百裏之外的皇城內,正上演著鬱濯好奇的戲碼。


    煊都的大雪洋洋灑灑下了許多天,隆安帝年紀大了,終於不得不畏起寒來,在養心殿裏點了許多金絲碳,正在後殿軟塌上閉著目盤腿養神,身側站著個年輕內監。


    “快到了吧?”


    那內監極有眼力見地奉上一盞茶:“皇上,人已經跪在殿外候了半個時辰了。”


    鶴發雞皮的隆安帝嗯一聲,就著鴻寶的手飲下一口茶水,方才覺得內裏暖了起來,他慢吞吞地一點頭:“讓他進來吧。”


    鴻寶應了聲去推門宣人,隆安帝這才將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將軍帶著寒氣進來時結結實實咳了兩聲。


    周鶴鳴磕頭請安,動作間抖落許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將手搭在他肩甲上,含著笑說:“好小子,總算回來了!幾年沒見,朕可常常想起你——還跪著幹嘛,快快起來讓朕好好瞧瞧。”


    周鶴鳴這才起身行禮。


    隆安帝頓了頓,說:“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該親自去迎你,隻可惜朕近日染了風寒,方才醒轉來,教你等上這樣久。鶴鳴,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鴻寶便向周鶴鳴也斟上一盞熱茶,低眉順眼地退出去關上了門。


    周鶴鳴抬起頭來:“皇上說笑了,皇上病中仍想著臣,臣隻覺出皇上的厚愛來。”


    隆安帝於是笑得越發慈眉善目:“你屢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賞!隻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邊陲,整日同些糙漢子湊在一起,又生性喜靜不愛見生人,朕總牽掛你的終身大事。”


    “朕思來想去,撫南侯府的二世子鬱濯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潑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作伴,也算是解悶兒。朕想要自作主張替你指了這門婚事,你肯是不肯?”


    周鶴鳴霎時怔住,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看向隆安帝的衝動。


    他想說“不”,可是腦子裏立刻閃過大哥周泓宇病榻上咳血的臉,這個字半死不活地卡在喉嚨裏,最終也沒能說出口。


    是以他很快跪了地,回答時幾乎將手心攥出血來,隻能努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不叫隆安帝聽出什麽異常:“皇上這般替臣思慮周全,臣謝恩還來不及呢,自是肯的。”


    隆安帝撫掌大笑:“那便乘著年節喜上加喜,好讓朕也吃上一杯喜酒。”他又斷斷續續說了些寒溫起居的客套話,周鶴鳴隻垂首聆誨,偶爾夾雜一兩聲謝恩。


    待到天色將晚時,隆安帝總算揮手放人離開了。


    周鶴鳴應禮退了出去,鴻寶殷勤地替他披上烘烤幹的大氅,那暖意裹著周鶴鳴的身體,冷風卻吹得他心下冰涼一片。


    徐逸之和他的近衛奇宏一同守著宮門,蹲在馬邊等著,前者才十五歲,仍是孩子心性,已經團了幾十個雪球順次拋在手裏玩兒,奇宏則揣手半倚在馬旁,遙遙地望向出口處。


    見周鶴鳴出來,奇宏立刻去迎自家主子,徐逸之也急急忙忙地吹聲口哨,白淨的娃娃臉藏不住新奇:“將軍!皇上賞了你什麽好東西?”


    周鶴鳴拾起個雪球拋了拋,抿唇沮喪道:“......賞了樁婚事。”


    徐逸之險些驚掉下巴:“啊?和誰?”


    周鶴鳴將那團雪捏碎了,鬱鬱寡歡地上了馬,徐逸之忍了又忍,最終識趣地不再追問。


    冬夜月華清冽,和著風雪攪到人臉上,融水浸得皮膚寸寸冷下去。周鶴鳴胸中鬱結,幹脆策馬跑起來,風聲於耳畔呼嘯長嘶,良久之後,翻湧不息的情緒方才稍稍平複。


    他勒馬回首,月下徐逸之和奇宏的身影自遠處遙遙追來。


    周鶴鳴麵無表情地等待,手中撚住韁繩想了又想——隆安帝定要使些法子拴著他,這點臨行前大哥已經知會過,他早有心理準備——可是怎麽偏偏就是賜婚,又怎麽偏偏就是鬱漣的親兄長呢?


    若是鬱漣,該有多好。


    方才還得撐著在陛下麵前強顏歡笑,他隻覺得萬念俱灰。


    ***


    五日後,雪仍未停,鎮北侯府將同撫南侯府結親的消息卻像是長了翅膀,隨大雪一起飄遍了煊都的千家萬戶,一列馬車也在這紛紛揚揚的雪裏駛進城門,為首騎馬之人是個容貌昳麗的年輕公子——正是鬱濯。


    鬱濯勒了馬繩,從米酒端著的盤裏取塊果脯扔到嘴裏,才嚼兩下就甜得他發慌,嫌棄地不肯再吃。


    他百無聊賴地環視著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對上幾個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嬌娘,立刻對著人勾出個如沐春風的笑來。這笑甚是大方,被鬱濯順帶賞給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雞皮疙瘩,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就被鬱濯拿走了果盤,眼睜睜見他下馬隨意攔了個路人。


    鬱濯將這盤惹他討厭的果脯盡數塞進那人懷裏,笑盈盈道:“勞駕,我聽聞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錦酒樓乃是一絕,該怎麽走?”


    繁錦酒樓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樓。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鬱濯,又瞥見他身後富麗堂皇的車駕,以為他是個要去哪家少爺小姐府上提親的公子哥,登時腦補出一場對發妻始亂終棄的好戲,生出幾分厭惡來。


    可惜拿人手短,他隻好不情不願給鬱濯指了路。


    米酒佯裝著急:“主子,我們這才剛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樓?”


    鬱濯瞥他一眼,話卻是說給旁人聽的:“沒說今日要去。”


    米酒麵上鬆一口氣,卻見鬱濯懶洋洋一擺手,翻身上馬勒住韁繩,說:“成完親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錯愕地瞪大了眼。


    雪勢漸弱,撫南侯府的這一小支車隊行路上踏著的積雪卻愈發厚重起來,逐漸遠離了煊都大道。


    半個時辰後,車隊終於艱難抵達京城的撫南侯府府邸。


    此處十餘年間不曾有人來過,大門口的石獅子已經被雪徹底淹了,提著“撫南侯府”幾個字的匾額也被凍裂,半死不活地垂下來。


    鬱濯“嘖”了一聲,騎著馬原地轉了三圈,最後才不情不願地翻身下來,指著破敗大門讓米酒仔細看清楚:“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來奔誰的喪,限你半天之內給我收拾齊活了。”


    說罷,他方紆尊降貴地鑽進軟轎裏,攏著狐氅小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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