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濟起身坐直時,已是冷汗涔涔。


    他為官做事素來謹慎,今夜來赴這局本就並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眾人雖並不做此想,卻並未注意到他的異常。


    張兆最快回過神來,接了鬱濯的話頭。


    他朗聲應著:“說得好!這位兄台實乃性情中人,此番話糙理不糙,在座諸位,誰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對月呢。”


    紀昌卻不急,這年過半百的老臣捋著半花白的胡子,將來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對方的帷帽雖將麵部半遮半掩,可依舊能依稀看出是個標致人物。


    紀昌麵色沉沉,冷哼一聲道:“既然誠心入席,又為何遮遮掩掩?”


    “並非在下有意遮掩,”鬱濯撩起半邊帷帽,將右側顴骨斜切至眼下的賴疤露出來,“隻是相貌醜陋,恐衝撞各位貴人,失了雅興。”


    紀昌眯縫著眼,半晌才露出個笑來,舉起酒盞遙敬鬱濯,餘下眾人也不好拂了麵子,連忙一同祝了酒。


    鴻寶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蟬的舞姬樂女們便都動作起來。


    他在輕歌曼舞裏舉著杯起身,恭謙道:“這一杯,合該敬周將軍。”


    周鶴鳴要起身,鬱濯的手卻不鬆開。


    他沒法在大庭廣眾之下使勁掙脫,擔心被瞧出異樣來,隻好冷臉端坐著受了這杯酒。


    鴻寶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周鶴鳴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湯著實掃興,將軍勿怪。我聽聞昨日周將軍同新婚夫人一起進宮麵聖,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周鶴鳴淡淡嗯了一聲,說:“公公消息倒很靈通。”


    “周將軍說笑,”鴻寶謙聲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憂,牽掛著各位爺麽。”


    少年將軍垂著目,看不出喜怒。


    鬱濯夾起一筷子肉吃進嘴裏,朝周鶴鳴小聲戲謔道:“小將軍,被牽掛的滋味如何?”


    周鶴鳴不答鬱濯的話,那頭張兆倒替他接了鴻寶的話。


    張兆飲罷一杯酒,喟歎一聲,說:“公公有心了,隻是據我所知,撫南侯的這位兄長,在寧州名聲並不好。”


    “聽聞他喜怒無常,為人也無甚建樹,遠比不上端持穩重的撫南侯。”


    鴻寶輕哼一聲,答話道:“張大人這樣說,可是對這樁婚事有所不滿?”


    張兆瞥了周鶴鳴一眼,方才看向鴻寶,調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將軍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計較口舌之快。”


    鴻寶笑道莽撞,自罰了一杯。


    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鬱濯倒沒料到這太監也同張兆在一條船上,想來是覺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著另覓新主。


    席上這些人看似個個插科打諢,實則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委實太過虛情假意。


    鬱濯隔著帷幕冷眼看戲,他想入局,就得先親自來攪一攪這渾水。


    這場席裝著一屋子鶯鶯燕燕,無一不是粉麵釵頭、含羞帶笑。張兆這廝甫一喝酒便淫心大發,醉眼朦朧中眼瞅見個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連忙起身環住了弱柳腰。


    餘下之人連忙順勢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著剩下幾位爺。


    鬱濯輕笑一聲,朝周鶴鳴低聲道:“小將軍不去挑一個嗎?”


    周鶴鳴冷眼看著他,不作言語。


    鬱濯迎著他的目光,並不氣惱,反倒善心大發地鬆開了壓製著周鶴鳴的手。


    他在鸞歌鳳舞裏起身離位,朝一樂女走去,待到居高臨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來,眉目溫軟地貼近鬱濯。


    鬱濯卻頗為靈巧地一側身,避開了,徑自在琴前坐下來,抬眼時剛巧捕捉到少年將軍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隻當沒看見,謙和地溫聲開口說:“諸位貴人談論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聽著卻隻覺得頭疼。”


    他看向周鶴鳴,氣定神閑道:“我雖眼拙,卻恰好瞧見周將軍聽著這曲兒,似是不大得興。鄙人湊巧略通琴技,不如就為諸位大人彈奏一二,聊以助興。”


    王開濟不時用袖袍擦拭著額角的汗,喉頭上下滑動間,他忐忑開口道:“這......”


    “這有何不好?”張兆放聲大笑起來,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攬人地朝鬱濯走來,複又轉身將席上眾人皆掃視一遍,“今日本就為替小將軍接風洗塵,自當盡興!”


    鬱濯麵上帶笑:“大人好生風雅。”


    “聽聞那撫南侯鬱漣也擅琴樂!”張兆因這誇讚得了興,大著舌頭搖頭晃腦道,“隻是曲高和寡,難得一聞,反倒是鬱二,整日流連瓦舍勾欄,很是喜歡人前顯露琴技。”


    他說這話時,並未注意到周鶴鳴的眸色十分複雜。


    “二世子心浮氣躁,雜念太多,琴藝自然不如其胞弟撫南侯,”鬱濯倒是麵不改色,伸手一一撫過琴弦調試琴音,溫聲說,“在下亦是俗人,不過聊奏一曲。諸位,吃好喝好。”


    席間插科打諢,鬱濯麵上不顯分毫,好似什麽都沒入耳,氣定神閑地彈了半晌琴,待到話題從吹捧周鶴鳴的客套話逐漸轉至撫南侯府各種流言時,終於開了口。


    鬱濯挑起一弦,琴身迸發出一聲嗡鳴,他笑道:“諸位這般好奇寧州之事,在下恰可說上一說。”


    周鶴鳴聞言,遙遙望他一眼。


    紀昌倒是饒有興致地問:“小兄弟有何高見?”


    鬱濯輕笑一聲,自持道:“高見不敢當,鄙人久曆山川,從前恰巧去過嶺南,不過略知一二。”


    “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寧州撫南王府何等尊崇顯赫。前撫南侯將領鬱玨替當今聖上悍守寧州,南境一時無人敢犯。”鬱濯手上動作不停,清越琴音伴著他的講述,緩緩滌蕩在昏黃琉璃光下。


    王開濟久不言語,聽到此時方才接話道:“是了,隆安十三年秋,鬱玨攻占翎城,挫傷了南疆最後一點反撲氣焰,南疆諸族元氣大傷,直至今日也沒能再度聚攏凝合,鬱玨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長,”鬱濯輕聲繼續說下去,指間琴音不知何時加快了節奏,隱有激昂之勢,“隆安十四年夏末,南疆殘部二世子布儂達夥同內應,夜襲寧州,直奔撫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舉國皆知。”紀昌沉聲道,“彼時我尚為兵部左侍中,當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頻頻來犯,朝中實在難以抽調人馬。更何況——那布儂達當時僅是收回翎城要塞,擄走鬱家三子,並未乘勝追擊。”


    王開濟一拱手:“撫南侯當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氣大傷,短時間內怎能重成氣候。夜襲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確如此,”鬱濯眉目輕垂,手下撥弦更快,琴聲嘈嘈,恍若山雨欲來,“隻是當年被擄走的鬱家三子半月間究竟經曆何事,並無人知曉。”


    鴻寶謙聲道:“想來是布儂達也並無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絕,避免自斷生路。隻是鬱二薄情紈絝,著實配不上這氣運。”


    “可不是麽,當年歸來的鬱家三子中,惟那可惡的鬱二毫發無損,”張兆冷哼一聲,將懷中舞姬一把推開,複又飲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計較起來,他鬱二還能好端端活到現在?不過是當今聖上宅心仁厚,惦記鬱老將軍勞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過分凋敝。”


    張兆不屑道:“豈料這鬱二終究爛泥扶不上牆,並無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為,將撫南侯府一眾事務盡數壓在其胞弟鬱漣身上,在寧州惹出不少事端來。”


    鬱濯似是低低笑了一聲,這翹起的詭異唇角被裙袖紛飛的舞女擋了去,卻被少年將軍盡收眼底。


    周鶴鳴麵上隱有慍色。


    “的確如此,可我在寧州時卻聽聞,當年三子歸來一事並不簡單。”鬱濯別有深意地賣了個關子,“事變當夜,鬱老將軍屍體被南疆人一同擄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後,將軍頭顱方才高懸於翎城城門之上。僅僅次日,鬱家三子便被盡數放歸寧城。”


    鬱濯輕笑一聲,仿佛真的隻是在說一件同他毫無關係的塵年異聞:“直至一月後,老將軍的頭顱才由鬱二取回——聽聞這是他同翎城駐守將領猜枚,贏回的賭注。”


    ......拿自己父親的頭顱當做賭注。


    王開濟揩了把額間冷汗,心跳如鼓,連忙補上一句:“這、這手段雖混賬了些,最終能使鬱老將軍魂歸故裏,總是好的……”


    周鶴鳴聽了半晌,冷不丁開口問:“那鬱濯的賭注呢?是什麽?”


    鬱濯隔著帷幕看向他,麵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說出的話卻叫周鶴鳴渾身都驟然繃緊了。


    “自然是其胞弟——撫南侯鬱漣的項上人頭。”


    席間一時駭然,琴聲卻猛地攀升至頂點,這調子激昂詭異,瞬息萬變,驚得一眾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紛紛跪倒在地,惶惶發抖。


    “夠了!”


    ——琴聲戛然而止。


    周鶴鳴猝然吐出這兩個字,怒不可遏地起身拜別:“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他徑自往門外走去,行至鬱濯身側時稍微停留,鬱濯並未抬頭,也知周鶴鳴正細細打量著他。


    卻不知周鶴鳴看的是他撫在琴上的一雙手。


    周鶴鳴眼見著這雙修長手指撥弄琴弦,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寧州聽到的有八分相似,卻遠不及那時聽見的那般清越寧和。


    鬱濯右眼下的小痣,他於十年前驚鴻一遇時,亦不曾在鬱漣麵上見過。


    一濯一漣,一躁一靜,一黑一白,一惡一善,仿佛都囚在這小痣裏了。


    卻偏偏是......


    一對雙生子。


    他這幾日,常常因著這張過分相似的臉對鬱濯一再心軟,眼下卻一刻也不願再看見了。


    周鶴鳴移開目光,清了清因憤怒而發緊的嗓子,終究沒在大庭廣眾下掀了鬱濯的皮。


    少年將軍譏諷道:“幾年未見,閣下還是這般秉性,雲野自愧不如。”


    “不過閣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麵上不虞,回頭掃過席間眾人,終究扯出半個笑來,“諸位繼續,玩兒得盡興。”


    語罷,他大刀闊斧朝外走去,無人再敢阻攔。


    鬱濯的聲音從他身後遙遙傳來,隔紗籠霧般縹緲,含著點卻之不恭的笑意。


    “周將軍,來日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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