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客走了,這宴席便不再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席間氣氛寂然如上墳,惟有鬱濯施施然起身,朝鴻寶氣定神閑道:“宮門路遙,我送公公一程。”


    ——長劍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過鴻寶眼底。


    他不得不應了聲好。


    鴻寶本在席間喝了不少酒,被著鬱濯扶上轎時,卻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幾乎癱靠在軟座上,分不清此刻是夢是真,隻覺得喉頭燒灼,難言一字。


    這場席同周鶴鳴的相談雖不盡興,可離間周鬱二人的目的卻也算歪打正著,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撫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獲。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著,突然聽得鬱濯開了口。


    鬱濯溫聲細語地問道:“公公對在下,絲毫不好奇嗎?”


    鴻寶咽了口唾沫,幹笑道:“少俠說笑。少俠不取下這帷幕,想來也不願旁人多打聽。”


    鬱濯啊了一聲,頗為遺憾地說:“公公對我的臉,全然沒有一點興趣嗎?”


    鴻寶賠著笑道:“少俠的確是生了副好皮囊,隻可惜這臉破了相——不願示人,便不見吧。”


    他說著,連連擺手,一點點朝後避去。


    “這有什麽好可惜的,”鬱濯將鴻寶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緊緊貼在鴻寶因飲酒而發燙的皮肉上,好似一條吐信之蛇。


    他俯身逼近鴻寶,在其耳側溫聲回話道:“我不過中人之姿,公公抬愛。”


    ......可他手上越發緊的力氣也使這溫煦愈發吊詭,迫使鴻寶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


    他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想要將手抽離出來,卻被鬱濯猝不及防地一擰,將半隻胳膊反剪至背後。


    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


    鬱濯的聲音好似若即若離的夜霧,寒意直往他耳心裏鑽。


    “公公今日席上,既說鬱濯刻薄陰險,我又怎能辜負公公美意——不叫公公親眼見識一番呢?”


    鴻寶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鬱濯抬腳往他膝彎狠狠一踹,鴻寶疼得眼前一黑,卻緊咬牙關不敢出聲,冷汗直冒地撲通跪倒下去。


    鬱濯繞行至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睨著他,麵上神色被帷幕輕紗擋住,看不真切。


    隻是從這帷幕下傳出的聲音,卻依舊溫煦得很,絲毫不顯慍色。


    “原來公公也會害怕。”


    “今日席上,我還當公公同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鴻寶驚駭不已,口中又幹又燥,居然半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鬱濯頗覺無趣,用腳尖挑起鴻寶的下巴,當著他慘白的臉,將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點點撕開了右眼下的假賴疤。


    一顆明晃晃的小痣露出來,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著轎外透進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隻得趣的狐魅。


    鬱濯粲然一笑,問:“公公此後,可能記住在下的臉了?”


    鴻寶慌亂點著頭,腿彎處痛得近乎掉下淚來,再抬眼時,鬱濯卻已換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麵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馬車行在白霧森森的街上,街側屋簷下掛著許多明明滅滅的紅紙燈籠,夜半陰風一吹,便顯得格外寂寥。


    歲暮天寒,煊都城內四下不見閑人。


    鬱濯將鴻寶送至宮門口,方才轉身離開了。


    他病還沒好,這半天裏一來一去,又吹著許多涼風,深一腳淺一腳繞行小巷回侯府時,米酒慌忙迎上來,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過伸手一攬,便摸到自家主子凍得發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將人往屋裏扶,小聲呼道:“您這是不要命了!”


    “多大點事兒,”鬱濯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腦門上探了一把,“這不挺熱乎的嘛。”


    整個額上燒得滾燙,甚至沁出點薄汗來。


    米酒實在聽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見地頂嘴道:“再燒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銀絲碳了。主子,您倒是會替周將軍節省府裏用度開支。”


    鬱濯整個人攤在高床軟枕上,隻有氣無力地罵了句混賬東西,便筋疲力盡地閉了眼,由著米酒打來熱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長在嶺南,又被藥傷身,實在很耐不得寒。


    過了半晌,這噬骨的涼意方才慢慢消退幾分,他坐起身來,將一碗熱湯藥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舊是滾燙的,同這藥湯熱氣糾葛得難舍難分,昨日被疾抓裂的傷口又滲出點血來。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聲吩咐道:“你去找個好點的郎中,開劑見效快的藥——起碼明日之內能讓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皺著眉看他,“您都這樣了,好好養著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鬱濯喝了口薑茶,不徐不慢地說,“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進宮,我總得有個人樣。”


    他蒼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湧到指尖來,通紅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邊的新晉紅人,他若是咽不下這口惡氣,大抵是要好好訴一訴苦的。”


    “他若是沉得住氣,今夜席間也分明有所隱瞞,此番赴宴,定然並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時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動說,跛著腳也定會被問及,他瞞不過去,便會囫圇撒個無傷大雅的謊話。”


    鬱濯在騰升的水霧裏半眯著眼,輕聲道:“隻要他撒了謊,隆安帝便會信我仍是紈絝,左右明日得進宮挨訓。”


    米酒倒吸一口涼氣,歎道:“主子,您這一腳也太冒險了,何苦如此呢?”


    鬱濯將空碗往他手裏一塞,說:“你懂什麽?這樣鬧上一鬧,是為以小博大。”


    “老皇帝訓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無話可說。左右一定能因這一出鬧劇得個閑職,我不算太虧。”鬱濯唇上血色也回來一點,朝米酒扯出半個慘淡的笑來,“他想拴著我,怎麽肯放過這麽個好機會。”


    ***


    鬱濯所說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時剛至,宮裏便差人來傳了聖旨,點名道姓要他去養心殿一趟。


    他早有準備,規規矩矩隨內監進了養心殿時,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著薄紗簾帳,手裏捏著個掐絲琺琅纏枝蓮紋銅鏡。


    鬱濯跪下請了安,老皇帝並不回話,全當沒他這個人,仍是饒有興致地把玩著手中的琺琅雕器,翻來覆去細細看過。


    鬱濯一言不發地跪在冰涼的大理石麵上,他有意未在隆安帝麵前用內力護體,跪了不多時,雙膝便冷得沒了感覺。


    直至一刻鍾後,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態龍鍾的眼皮,從鼻腔裏哼了一聲。


    “起來吧。”


    鬱濯方才慢吞吞挪著腿,從地上站起來了。


    隆安帝擱了銅鏡,稍一抬手,鴻寶便低眉順眼地從內室快步走了出來,他步子明顯有些跛,一路小跑著跪在隆安帝腳邊,開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著鬱濯蔫頭巴腦的樣子,明知故問道:“怎麽,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還要來朕麵前做出這副可憐樣?”


    “哪兒能啊,”鬱濯笑了,說,“我這不是來向您請罪了麽。”


    隆安帝瞧著他:“你是在怪朕小題大做嗎?”


    他複示意鴻寶:“你且將昨日之事,細細說來。”


    鴻寶應了聲,沒看鬱濯,直直退後幾步跪伏在地,說:“皇上明鑒,年節將至,奴才昨兒傍晚出宮探望邱公公。夜來天寒,這路上本來沒幾個人,誰料想正巧衝撞了鬱世子的車馬,世子下轎瞧見奴才便氣不打一處來,還未等奴才退避,便將奴才一腳踹翻在雪地裏。”


    隆安帝冷哼一聲,轉向鬱濯,問:“他所言可否屬實?”


    “屬實。可是,”鬱濯頓了頓,並未跪下請罪,“這事未免太湊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將受了傷的手背露出來給隆安帝瞧見:“我此前不曾見過這位公公,隻當是宮裏哪位小太監,一時氣惱,想著踹便踹了。”


    “胡鬧!”隆安帝順手抓起銅鏡摔到地上,纏枝蓮紋裂得七零八落,有幾片飛濺至鬱濯腳邊,鴻寶嚇得一縮,將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連咳好幾聲,指著鴻寶對鬱濯斥道:“就算隻是個出宮采買的小太監,你也不該如此欺辱!”


    鴻寶沒料想今日隆安帝為他發了這樣大的火,連忙向前爬了幾步,磕頭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來世子也並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還請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動怒,有損龍體安康。”


    鬱濯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複又跪著身子冷聲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願受罰,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沒吱聲,手中撥弄著一串玄色流蘇的翡翠持珠,揮手屏退了鴻寶,方才同鬱濯沉聲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過換條狗伺候著。阿濯,朕知你愛玩兒,玩兒起來不拘小節,但也不該如此招搖。”


    鬱濯連忙稱是,裝模作樣就要聽旨領罰。


    “慢著,”隆安帝麵上陰鬱地打量著他,開口問,“你這手怎麽弄的?”


    鬱濯沒正形地一笑:“小將軍的海東青認主,見不得我同他過分親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聲,緩緩將手中佛珠一顆顆撚動,半眯著目仰靠回榻上,鬱濯聽訓間數清了子珠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顆。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賢位。[1]


    鬱濯心下無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這自詡的賢帝終於紆尊降貴地開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歲暮,不久便是年節。既然除了玩樂無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領少卿一職,磨一磨你這過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闖出禍事。”


    鬱濯立刻跪下謝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給人瞧見,朗聲道:“臣領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愛臣。”


    “得了便宜還賣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著他,陰沉沉的一張臉此刻方才露出笑來,揮著手趕人離開,“少添些亂子,下去吧。”


    ***


    翌日一早,鬱濯便帶著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領差,他昨日自宮中回侯府後又是一通高燒,好歹被米酒關在房內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學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門,他便鑽進暖轎內,由米酒駕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門。


    太仆寺卿賀晨朗早早便帶人侯在正堂,他打聽過這位剛同周將軍結親的鬱世子,知道此人是個陰晴不定的主,可這蕩手山芋偏被拋到了他手裏。


    他身為太仆寺卿,掌車輅、廄牧之令,少卿為其下臣,共設有兩位,一位管著諸多雜事,譬如隨扈出行一類,另一位則專理煊都城郊軍馬場事宜。[2]


    隻是不知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個。


    賀晨朗心下一時發愁,眼見這位大爺由仆從貼身服侍著方肯下轎,愈發覺得對方這般矜貴,斷不可能挑撿這管理馬場的苦差事。


    眼下,他隻好盼著這位爺平日裏少來太仆寺衙內添亂。


    鬱濯一想便知賀晨朗的諸多憂慮,入正堂後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禮,溫煦道:“在下鬱濯,表字清雎,見過太仆寺卿賀大人。”


    堂內站著的幾人均是一怔,沒料想到會是這般和諧的開場,氣氛一時吊詭。


    賀晨朗最先反應過來,慌忙回了禮屏退眾人,同鬱濯好一番客套,方才將話題引入正軌,將少卿之職簡要陳述後,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世子心悅何職?”


    鬱濯坐在如意椅上,正抿著瓷盞中溫熱茶水,聞言一笑,說:“賀大人可知,我為何來此?”


    “這......”賀晨朗一手搓著膝上官袍,謹慎答話道,“天子之命,我等豈敢妄加揣測。”


    “是因著前天夜裏,在下眼拙心大,踹傷了皇上身邊近身侍奉的內監。”


    雪粒揚在冬日烈風裏,撕扯著太仆寺院內小小的一囿天地,鬱濯在這風裏籠緊了狐裘,欣賞著賀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換了個翹腿的舒服姿勢,狡黠一笑,喉頭由上至下輕微滾動一遭,慢條斯理地說:“皇上打發我滾遠些呢,賀大人,我可有得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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