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鶴鳴沒答話。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鑿在鬱濯麵上,最後落眼至被鬱濯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發力,腰身緊繃,將鬱濯掀翻下去。


    鬱濯嘖一聲,借勢化勁,側身撐地看他,舌尖一點牙根,嘲弄道:“來啊。”


    周鶴鳴撲身過去,想直接將人鎖在地上,鬱濯臉蹭著雪擦過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後頸。


    他瞬間反手去打,被周鶴鳴偏頭躲過了,又立刻將雙手握實,驟然間屈肘反套,生生鎖住了周鶴鳴的喉嚨,將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時貼得極盡,粗重的喘息噴薄著熱氣,化作冬夜裏四下彌散逃逸的白霧。


    鬱濯後頸處貼著這樣熱的氣息,幾乎有種被燙傷的錯覺。


    他偏著頭朝後乜周鶴鳴,眼尾像是蓄著把鋒利的小刀。他就著這個姿勢,嘶啞著聲音含笑問:“小將軍,當真不知憐香惜玉?”


    周鶴鳴厲聲問:“你算得什麽香玉!”


    鬱濯猛地動了,劈手就要打在周鶴鳴後頸上,卻被周鶴鳴搶先一步卡住了喉結,他霎時呼吸不暢,喉管裏發出嗬嗬的聲響,耳畔聽見周鶴鳴厲聲低斥:“視人命如草芥,視道義如無物,你實在枉為其兄!”


    鬱濯忽然笑了,笑間喉頭在周鶴鳴手間艱難地上下聳動,他就這樣斷斷續續地問:“那怎麽辦呢?小將軍今夜為他討要公道,是想把我的腦袋送過去賠罪?”


    這話分明是嘲諷,卻莫名帶著點不該有的莫名曖昧,水蛇一般纏住了周鶴鳴。


    待周鶴鳴自怔愣中回神時,鬱濯已經將反圈著周鶴鳴的手臂一點點鎖緊了,兩人胸背緊密相貼,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勁兒同時竄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幾近混沌,什麽都看不清了。


    鬱濯的聲音像是遠在天邊,又像遊縈耳側,隔著層紗似的,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唯有朦朧的餘韻顫在耳邊。


    “你敢嗎?”


    這話倏的刺破了那層紗,兩人手下都愈發用力,空氣越來越稀薄,這一遭纏鬥幾乎同時將對方逼近了窒息的邊緣。


    周鶴鳴忽然聽見一聲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鬆開了卡人脖頸的手,將鬱濯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蹌著滾到雪地上,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來。


    清暉映著庭中山石,烏騅踏雪也受了驚,在馬鵬中煩躁不安地一聲嘶鳴,煊都的夜風獵獵,卷過這囿纏鬥場。


    周鶴鳴搖搖頭,喉頭亦是艱澀無比,平複呼吸間目光死死依舊盯著鬱濯,鬱濯在雪地裏撐著身體,也眼尾泛紅地撩眼看他,眸裏浸泡著狠戾。


    這是生理性的紅潮,像紅鯉瀕死之時猛然上揚的一弧魚尾,豔得動魄驚心。


    ——卻也毒得如蛇如蠍。


    眼下一顆小痣明晃晃顯露在這豔色中,紮眼極了。


    周鶴鳴啞聲道:“瘋子。”


    “承蒙誇獎,”鬱濯笑得厲害,抬手擦去一點眼淚,說不清這淚究竟是笑出的還是嗆出的,“可惜猶豫再三,你連狠手也不敢下。”


    “你身後有你大哥,有鎮北軍,還有青州滿城,”鬱濯改換姿勢單膝撐地,仰著頭嘲弄地笑,“雲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這樣的人,有什麽資格同我以命換命?”


    “那日並非巧合,你全聽見了。”


    周鶴鳴恍然,居高臨下地用眼刀剜著他,忽的應了聲。


    “是。”周鶴鳴寒聲說下去,“若論刻薄尖酸、無情無義,我怎麽比得上你鬱清雎。”


    周鶴鳴就近俯身,將覆滿雪粒的大氅囫圇撿起,一把拋到鬱濯頭上。那勁兒瞧著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鬱濯身側,冷眼看著鬱濯撥開狐裘,露出點亂蓬蓬的額發,寒聲說:“當年若是鬱漣,必不會拿兄長人頭作賭。”


    鬱濯霎時一怔。


    周鶴鳴不再言語,沉默地繼續朝前走去,鬱濯也艱難地爬起身來,兀自朝房間而去。


    回廊中又灌進風,飛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難熬,寒氣能無孔不入地滲進人骨頭縫裏去。


    背道而馳之間,二人均沒有再回頭。


    ***


    “吱呀。”


    房門豁然開了,灌進半屋寒風,吹得燭火亂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幾個時辰,總算將自家主子盼了回來。


    “早該回來了,主子,您——”米酒話突然哽在喉嚨裏,鬱濯脖頸上浮現的幾道猙獰指印叫他霎時慌了神,“這是怎麽了?”


    鬱濯冷哼一聲,將那沾滿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懷裏一塞,煩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閉上了。


    鬱濯久不再出聲,這房間裏一時沒人說話,銀絲碳也安靜燃燒著,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響。


    屋裏合該是很暖和的,可鬱濯的指尖遲遲沒有血色回湧。


    米酒靜靜立在他身側。良久,他歎口氣,道:“主子,我去為您打盆熱水來。”


    “你跟著我多久了?”鬱濯忽然開口,將蒼白修長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說,“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頭,“自打當年您將我和米糖救下來,我和妹妹從未離開過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們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該是他,不應是我。”鬱濯死死看著人,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通。


    他全身上下都涼得可怕,心底也驚疑不定:追蹤布儂達的風聲怎麽會到了趙修齊那裏——以他的年紀,分明不可能參與進當年之事。


    他雖早查到當年夜襲一事背後還有人操盤入局,可這些年來布儂達口風太嚴,他前些日子將人逼入絕境方才探真切了,這血仇一定得報。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內部消息走漏,趙修齊是從何時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嗎?大哥遠在寧州,如今可還能安全嗎?


    鬱濯腦袋混沌,今日之事樁樁件件,木錘一般敲打著他。他起身間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煩又躁地惡狠狠道:“你馬上回一趟寧州,消息務必親自傳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頭來見!”


    米酒領命,當即就要走,走前躊躇一瞬,還是囑咐道:“府內並不太平,主子這幾日多加小心。”


    “用不著你操心!”鬱濯壓不住怒火,抬腳要踹他,米酒趕緊闔上門,很快消失在了夜色裏。


    這寂寥的房裏,終於隻剩下鬱濯一人,他手腳都發涼,火氣躁意連帶著久違的恐懼一同壓垮了他,他背靠著門一點點滑下來,被周鶴鳴掐過的脖頸紅得可怖,後知後覺地愈發喘不上氣來,寒氣順著門縫擠進來,額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涼。


    鬱濯隻覺得耳側嗡鳴眼前昏花,在燭火明滅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嶺南夏日往往悶熱,牢房裏爬滿密密匝匝的蟲蟻,濃厚的血腥味灌了滿肺——這血不是他的,是鬱鴻被齊膝砍斷的雙腿截口處噴濺出的,淌得遍地殷紅。


    活人怎麽能流這樣多的血呢?


    一個聲音不急不躁地響在他的耳邊,他再熟悉不過了。


    布儂達。


    他的下頜被布儂達死死卡住,掙不開分毫,雙手都被鎖住吊起來了。


    對方瑕整以待,拍拍他髒汙的臉。


    “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還沒經過什麽大風大浪,是嗎?你怕,不願意說,我可以幫忙,不打緊。”布儂達強迫他看向昏死過去的鬱鴻,“你看,你也不想見到兄長這樣吧。”


    “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說,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儂達歎了口氣,很遺憾的樣子,“你怎麽能忍心呢。”


    “你老子鬱玨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遝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信究竟藏在哪兒?”


    鬱濯猛地咳出點血沫,從這久遠的記憶裏回過神來,哆嗦著摸向懷中一處,短暫怔愣後神色驟然一冷,忽然將外衣裏衣均扯開來,上下翻找了個遍,依舊無果。


    ——寧州臨行前那晚,他從鬱漣房中帶走的狼毫,不見了。


    鬱濯唇幹舌燥,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手心幾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聲,抱膝坐著,將頭全埋進胳膊裏閉上了眼。


    他在黑暗裏聽見冬夜裏嗚咽的寒風,煊都飄雪不過所隔咫尺,他的家卻被遠遠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遙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鬱濯輕輕歎了一聲,呢喃輕得近乎消散在風裏:“要我聽命麽……”


    可他偏不願意。


    刻骨的仇恨吊著他的氣,叫他卡在森森鬼門前,遲遲不願赴死。


    沒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請長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燃燈伴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燃燈伴酒並收藏不請長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