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纓颯遝,破風而至時帶著悍然凶猛的氣勢,謝韞閃身避過,繼而迅速以手中長劍擋住雪亮槍尖,兵器摩擦間發出嗶剝錚響,震得謝韞小臂發麻,踉蹌著朝後退了幾步。


    周鶴鳴的長槍緊追不舍,轉瞬已逼至謝韞喉頭,堪堪隻離一寸。


    “我認輸我認輸!”謝韞揉著胳膊開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這哪兒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來拿我撒氣的。”


    周鶴鳴將長槍收回,疾拍著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著這人。


    謝韞訕訕一笑:“這下可以陪我一塊兒去了吧,你氣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動了——雲野,多少惦記點兄弟情誼。”


    “你退步不小,”周鶴鳴淡淡掃他一眼,“改明兒知會你爹一聲,年後還是早日入營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長的是遠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過你。”


    此話不假,謝韞的父親是一路從鎮北軍騎射營裏提拔起來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著他爹學得一手好騎馬射箭的好本事。


    不過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從小到大雖彈鳥射兔打了諸多牙祭,揍也沒少挨。


    他爹調至煊都都指揮所後,諸多雜事纏身,比不得鎮北軍中能看住人,謝韞徹底放飛自我,待他爹發現時,早在煊都各路玩樂場混得如魚得水了。


    謝韞屁股還隱隱作痛,生怕周鶴鳴跑去自己爹麵前告狀,打發了府內下人收走他倆的兵器,苦著臉說:“你往那兒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還算好相與的,多在這煊都認識幾個人也不賴啊。”


    “雅集這遭要是不成,緊接著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見小寒一麵。”謝韞瞧著他的臉色,得寸進尺道,“年後不用你說,我早已決定好入營考武舉了。好雲野,這次不去瓦舍那種熱鬧場子,就那麽幾個人。”


    “就算你倆相互置氣,你舍不得凶他,不也已經拿我瀉完火了嗎?”


    周鶴鳴額角青筋直跳,冷冷瞥他一眼:“別瞎說,閉嘴。”


    謝韞一下樂出聲來,撫掌道:“鬱二好手段啊,給你溜成這樣,我都是頭一回見呢。”


    “謝韞,”周鶴鳴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著謝韞,出聲嘲諷道,“要對他這麽感興趣,我看也別辦什麽雅集見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謝韞又驚又慌,立馬三指並攏朝天發誓道:“天地良心,我對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嚇著了,頗為不滿地唳叫回去,躍躍欲試地扇了兩下翅膀。


    這陣兒雪停了,周鶴鳴一抬臂,雪白的海東青便掠翅入了鉛色長空,很快瞧不見蹤影了。


    周鶴鳴看著這小子一臉慷慨憤然的模樣,歎了口氣:“就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無果,來了煊都被迫成親,這經年久藏的愛慕便像雪粒揚在冬日的天地裏,惟有曠野的風聲撕扯著他,破破爛爛地四下飄散,不知得歸何處。


    自己雖已不可及,謝韞總還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幫上一點。


    ***


    有風卷過雲鬆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鬱濯下馬時偏頭打了個噴嚏,典廄屬慌忙迎上來噓寒問暖,鬱濯衝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問:“屋裏烘著碳嗎?”


    “自然,”典廄屬瞥見眼前這位凍得泛紅的鼻尖,連忙把人往屋內引,邊走邊仔細瞧著他的臉色,用慣常的一詠三歎調說著正事,“再過幾日便是北郊的天地壇冬祭,滿朝文武百官皆需同往。按照往年慣例,咱們得備好棕、白、鐵色馬共一百匹。今年鎮北軍回來不少人,因而略有所不同,或需多送幾匹以備不時之需——少卿大人,您請過目......”


    典廄屬將一薄子往鬱濯手中遞,鬱濯隻草草掃了一眼,不耐道:“你看著辦就行。”


    說罷,他便沿著長廊溜進屋去了。


    屋內實在暖和過了頭,一群養馬的糙漢子哪兒這麽畏寒?鬱濯心下生疑,進正堂時放輕了腳步,一點點繞過了屏風。


    趙修齊正坐在軟椅上,見人來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溫聲道:“世子,幸會。”


    鬱濯斜倚著屏風,半抱著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國子監到了年底,已經日日休沐了嗎?”


    趙修齊手裏捏著顆冬棗,聞言也笑,說:“世子聽著可不大歡迎我來。”


    “沒有的事兒,”鬱濯朝他走過去,替趙修齊把話補全乎了,“左右不是司業大人想來的,是五殿下想來雲鬆山跑馬玩兒,是麽。”


    兩人相視,一瞬無言。


    鬱濯也從果盤裏撿了顆棗丟進嘴裏,不如他在寧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問:“五殿下呢?”


    趙修齊扭頭看向身後,溫聲喚道:“阿言。”


    “兄長。”趙慧英從椅背後麵探出半個腦袋來,他仍記得那日趙修齊狐裘領上灑落的血梅,對鬱濯抱有敵意,抿著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這目光絲毫沒有震懾力。


    趙慧英很生氣,也可很誠實,趙修齊親自教導了他的為人處世,分毫不許他撒謊。


    他憋了半晌,臉都憋紅了,終於吐出一句自以為十分恰當的評價:“還有你,好看的壞家夥。”


    這話把鬱濯和趙修齊都逗樂了。


    鬱濯坐在小傻子旁邊的空座上,說:“五殿下妙語連珠,在下受教。”


    趙慧英有點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長懷裏鑽,仰著頭問:“他在誇我嗎?”


    “是,他在誇阿言說話有趣。”趙修齊幫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細細係好兩排扣子,又替他將帽子帶好,隻露出張粉中透紅的小臉來,“出門找李叔,叫他帶你玩兒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雲鬆山馬場的典廄屬。


    趙慧英眼睛立刻亮起來:“好!”


    他已經蹬著腿跑到門邊,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著幾個果子塞進懷裏,順道頗為妥帖地對鬱濯說:“謝謝你誇我。”


    鬱濯心裏不屑,麵上笑眯眯地瞧著他:“實話實說。”


    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鬱濯側目,看見趙修齊啜了口所剩無幾的茶,說:“二殿下大可不必親自來此。”


    “不打緊,”趙修齊將空茶盞擱了,也偏頭看鬱濯,“阿言喜歡這兒,每月總要來上三五回,我得陪著他。”


    鬱濯把頭轉回去了,拎起茶壺給兩個杯子都注上新水,說:“進展還算順利,殿下大可放心。”


    趙修齊不緊不慢同他品完這盞茶,才頷首溫言道:“有勞世子。”


    他今日著月白色常服,袖口領上都燙了雲紋,沒有半點皇子的架子,對著鬱濯繼續不緊不慢道:“布儂達日前出了大梁,橫貫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應在朔北十二部中周旋。世子無慮,對方已然道盡途殫。”


    鬱濯嗤笑一聲:“逃得夠快。”


    趙修齊剛要再開口,忽聽窗戶哐啷啷一陣響,竟然直接被人從外麵蠻力打開了。


    窗口露出典廄屬急慌慌的臉,一臂撐著窗欞,一臂抱著小孩。


    他這回瞧著真像奔喪了,臉上的肉都皺成一團,半天沒吐出一個字來。


    趙修齊驀地起身衝過去,寒風卷來的雪融化在他發間,鬱濯頭一回在這臉上瞧見君子之外的另一麵。


    他於是也跟過去,眼見趙慧英閉著眼睛細細發抖,睫毛上都結著小冰碴,趙修齊伸出胳膊寒聲道:“給我!”


    他從窗戶口托住小孩屁股抱進屋裏,典廄屬懷中沒了人,撲通跪地磕頭道:“小殿下一時興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職尋他。”


    “誰知小殿下竟挑著個河邊的樹洞鑽進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麵日日開鑿,隻薄薄結著一層。卑職遍尋不到,主動認輸,哪知小殿下自個兒鑽出來的時候腳下一絆,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進了冰河裏。”


    典廄屬磕得腦門上全是碎雪:“卑職罪該萬死!”


    “眼下說這些已然沒用。”趙修齊冷著臉幫弟弟脫掉濕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給他捂上,皺著眉問,“這兒能洗澡嗎?”


    典廄屬不敢抬頭,隻好硬著頭皮說:“平日馬場燒炭熱水是酉時集中進行。”


    眼下方才未時三刻。


    “不過西北方向五裏外有一溫泉莊子,快馬加鞭,幾息便至。”


    鬱濯眼見著趙修齊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這人本不擅跑馬,自己快騎或還可行,若要帶著個神誌不清的孩子,還要小心不叫其吹著太多冷風,實在難以辦到。


    左右躲不過這溫泉莊子,幸好今日沒有夫浩安,抱著隆安帝的幼子雖然隔應,可這個人情分量不輕,他得做。


    他朝趙修齊道:“二殿下發什麽呆呢——走吧。”


    馬場大門處,烏騅踏雪與照夜玉獅直奔出去,冷風擦著二人的臉,馬越跑越快,鬱濯一手抱人一手抓繩,掌心磨得破了點皮。


    他先趙修齊一點抵達莊子外,欲進去時卻被門童攔住了。


    這門童年紀不大,嗓門倒不小,急急嚷著:“今日莊子已被貴客包下,不再接待!”


    鬱濯一腳踹他身上,皺著眉道:“滾開。”


    趙慧英還在他懷裏細細發著抖,相似的場景從前也曾發生過,鬱濯沒能抓住記憶裏的人。


    他自己都沒能意識到——不知何時,他心已經底騰升起了久違的發怵感。


    鬱濯眸中冷極了,好似結著層霜,這生人勿近的氣場,一直持續到了他抱著小孩踹門進莊子正堂時。


    堂內的小十雙眼睛都隨著這轟然的破門聲一起,齊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還是熟麵孔。


    謝韞:“......”


    鬱濯:“......”


    周鶴鳴:“......”


    到底是周鶴鳴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實在一言難盡,冷聲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來這兒。”


    謝韞頭皮發麻,訕訕笑了一聲,咽著唾沫艱難開口問鬱濯:“一塊玩兒.....”


    ——話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腳,生生將那個“嗎”字咬著舌尖咽了回去。


    鬱濯沉默少頃,趙修齊正好也追上了,他將小孩一把塞到趙修齊懷裏,雪片和冰碴盡數化作了水,從他指尖滑落。


    流經之處,染上點微透皮膚的紅意,倒是遙遙同鬱濯的鼻尖相呼應。


    鬱濯抬眸掃視屋內眾人,徑自走到周鶴鳴身邊坐下,說:“好啊。”


    他又露出個笑來,狀若無意地問:“雲野,在玩兒什麽?”


    他挨得這樣近,冷氣和緋色都若有若無地繚繞在周鶴鳴身側,周鶴鳴隻好強忍著不去瞧他。


    鬱濯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兩人身子皆是一動不動,倒在人前顯得十分相敬如賓。


    窗外的風還在刮,頭上雪粒化作水,順著鬱濯的發梢滴下來,落在周鶴鳴指尖。


    ——“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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