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錢,他一輩子都不會花。她的苦別人不懂,他懂。


    「你需要多少月例才夠還債跟生活開鋪?」不知道她身上背了多少長年積欠下來的藥費,得無所不用其極地掙錢。


    既然她堅持無功不受祿,不如由他提供差事,還能名正言順將她帶在身邊照看,不用擔心又被油行母子纏上,或者草草解決三餐。


    杜晴蜜扳指算了算。「約莫要八百文錢吧,希望負債跟開鋪能愈來愈少。」


    以前在油行每個月能得三百文錢,老板兒子覺得她沒長幾兩肉,三天兩頭就偷塞幾文錢給她買吃食,她全省下來了。油行隔壁是做紙錢的,很缺工,所以她在油行打烊後,會去幫忙把金箔、銀箔別上紙錢,每月下來還能多三百文,可憐所有積蓄在她逃出油行那天全掉了。


    而張家給的月例一樣是六百文錢,但主人喚人是沒分時辰的,當人丫鬟的怎麽可能私下接活兒做?要是被發現,發狠毒打她一頓,也不得不償失?她隻好扼碗作罷。


    蔣負謙點點頭,說道:「我有份差事,月例一兩,你做不做?」


    「做!隻要不違背良心的事都做!」杜晴蜜像貓看見魚,雙眼為之一亮。


    「才一兩就要你出賣良知,未免也太廉價了。」蔣負謙失笑。瞧她雙眼登時一亮,好像花苞吐蕊般引人注目,頓時生起幾分愛憐,更確信這決定沒錯。「我需要人手幫忙采茶,隻要你吃得起苦,做事賣力,不會委屈你的。」


    「有這麽好的事嗎?采茶而己呢。」她到染坊滌布是拿著比她身高還長的竹竿,攪著一跌進去就天頂的池水,吸了水的布匹說不定都比她還重,洗一次跟去了半條命沒兩樣,累得很,一次卻隻有五十文錢的工資。


    「采茶可不是把頂端的茶葉搶下丟進籠子裏就好,什麽茶要芽尖,什麽茶不要芽尖,什麽茶要芽尖成葉,兩麵對口後才能采摘,什麽茶要一心二葉才是上等,這些通通都是學問。雖然中午日曬強烈時所采下的午茶最好,但量一定不夠,所以得透早忙到黃昏後。采茶不是件輕鬆的活兒,而是件得處處留心的工藝。」蔣負謙語氣擱重了些,神色也顯得凝重。這份工作可不若她想象般簡單,得彎腰在烈日下站整天,經手的生茶每一株都要小心,不僅勞力也得勞心,姑娘家不想曬黑,就得從頭到腳包得緊緊的,又悶又熱,一點也不輕鬆。


    「是我輕忽了,真抱歉。」茶葉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她以後得注意,別再說些不知輕重的話。「蔣公子,你……還能替我留這份差事嗎?」


    「當然。」蔣負謙散了些脾氣,也對她感到歉然。她畢竟是外行人,不明白個中甘苦滋味,因此他語氣不禁柔了下來,還帶了幾分哄。「隻要你肯學,不會虧待你的。至於你欠我的錢,若你堅持要還,不如跟我簽兩年合同,你覺得怎樣?」


    「當然好,就依你!」杜晴蜜欣喜藏不住,蔣負謙真是她的貴人呀,都快把他當有應公供奉起來了。


    她雖然沒念過書,也知道蔣負謙這麽做是為了幫她,橫看豎看都是她占盡便宜,哪有雇主找人處處開出有利夥計的條件?她再不答應就太不知好歹了。


    她這句「就依你」巧笑倩兮,像道溫熱的白霧蒸氣,蒸得他的心神像顆饅頭似的柔軟。他正色地咳了幾聲。「既然說定了,我們明早動身吧。」


    「明早呀?可以再緩個兩天嗎?我明天要幫忙賣饅頭,後天還要替張家的姊姊們洗衣服,答應了別人的事,我不想爽約,你可以扣我的工錢沒關係。」如果賣饅頭的老丈明天多做了幾籠,她卻沒有出現,又氣又急不說,損失可重了。


    「等你兩天無妨,反正不急。」蔣負謙本來預計明早回鳴台山選取茶苗茶種,到新買下的張家山試種,再與製茶師傅研討方向。難得誤了排定好的行程,隻分了成全她的信用。


    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見她開心,一切都值得。


    而杜晴蜜更不用說,這輩子賣給他都心甘倍願。她再怎麽堅強,骨子裏還是想要人疼的,蔣負謙待她的好,可能窮盡一世都還不完。


    不管采茶是多辛苦的工作,她都會努力做到最好!


    日出東方,照破雲層時如美人掀簾,登時灑落一地晶亮,映著茶樹葉片上的露珠,閃著令人耀眼的光罷。待愈珠蒸散,葉片幹爽,便見一群采茶人家腰間掛著竹簍,頭戴包巾頭笠,手穿袖套,往植滿茶樹的梯田走來,其中一個就是杜晴蜜。


    來到茶山已有個把月,還是練不了兩手同時采茶的功夫,但與頭幾天毀了不少茶箐——不是力道過猛揉破葉麵,就是采成單葉壞了製茶條件——相比,已好上太多,手勢至少有了幾分樣。


    她一開始挫敗得很,別人采三簍,她一簍都沒滿,采快又毀了茶箐實在愧對每月一兩的工資,尤其當大夥兒都趕著在清明前采製早春綠茶時,更顯得她礙手礙腳。倘若不是蔣負謙不厭其煩日日指點采茶手法,要她先求好再求快,慢慢建立她的信心,她真沒顏麵留在這裏圖口飯吃。


    想起蔣負謙握著她的手,教她采葉手勢,從手到背貼在他身上,溫暖的氣息像煦陽包履著她,教她心跳得又急又快,卻有一股安定的力量慢慢升起,像在家裏頭似的,感覺好安心。打從娘親過世,家裏那塊地被大伯父賣掉說要抵她借的藥費,把她趕出來無處落腳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過踏實的感覺了。


    「采滿一簍啦?阿貴,過來幫晴蜜倒生茶!」在杜晴蜜前道采茶的大娘,招呼著在田梗處負責收集與搬運生茶下山的兒子過來幫她的忙。


    晴蜜這丫頭勤快嘴甜,長得又極討喜,逢人就稱大叔好、大娘好,噓寒問暖真讓人窩心,像多了個女兒一樣,如果兒子能娶她做媳婦,不就皆大歡喜了?


    「阿正,你愣著做什麽?快幫晴蜜倒碗涼茶呀!」另外一頭的大娘,見杜晴蜜解著簍子交給阿貴,馬上叫自己兒子奉上涼茶。她也想要晴蜜這門媳婦啊!


    「不用麻煩了,真的。阿正哥,你忙吧,早上采的生茶下午就要做起來,別為了我誤了時間。」她看阿正提起茶號供給大夥兒喝的涼茶大壺,驚了一下,很怕這畫麵讓蔣負謙瞧見了。


    她是來工作,不是來找婆家的,沒有意思要壞了這裏的規矩,就怕蔣負謙一時好意,最後卻後悔迎回她這個麻煩。


    到這裏後,她才知道他為何會對她小看采茶功夫生氣,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像他的孩子,從種茶、采茶到製成茶葉,每個環節他都清楚,也比誰都懂,如此認真待事的人,怎麽不教人欽佩仰慕?她真的很怕被趕出這裏,就再也見不到他。


    才這麽想著,蔣負謙就負手走上茶山巡視。杜晴蜜采茶手法生澀,卻已經不用人盯著了,他上山是為了看采收的茶箐跟茶樹生長的情形。


    「晴蜜,過來。」蔣負謙一到茶園就朝她招手,表情不是很好看。


    阿貴跟阿正要求上山搬生茶竟然是為了晴蜜,他不禁有些惱怒,尤其看見他們兩個為了爭取她的注目,明明生茶倒滿推車了還不肯走,想多塞幾簍好多留片刻,完全不管生茶是否會被壓壞。


    其實不隻他們兩個,學製茶的年輕小夥子也時不時在談晴蜜做了什麽、喜歡什麽、對誰笑了、幫誰忙了,甚至吵著她好像對誰有意思,咬咬喳喳的他都煩了。


    杜晴蜜對誰都很和氣,並沒有特別待誰好,連他幫了她這麽多,除了多一份感激外,對他的態度跟其他人都相同,他們有什麽好說嘴的?


    連對他都一樣……算了,愈想愈煩躁。


    阿貴跟阿正見蔣負謙冷凝著一張臉,哪裏還敢放下手邊的事向她獻殷勤?立即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心裏卻不斷犯嘀咕,以前就沒見他天天來巡茶山啊!


    杜晴蜜拿腰間布拭手,跟在蔣負謙後麵來到入山坡道旁的大榕樹下,這裏是中午休憩時遮陽用飯的地方。他來巡山這麽多次,還是頭一回單純找她談話。


    是她做得不夠好,要她離開了嗎?


    做不好離開是對的,她做過不少差事,有些真的不適合她,像幫人帶信、帶東西,她就常找不到路,接了一、兩次就不敢找這方麵的活兒了。


    就算她跟蔣負謙有打合同又如何?不代表她兩年內可以無限犯錯,是張不破的保命符。


    她知道她采茶不好也不快,但她好不容易才到了一處令人安心的地方,一個讓她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她真的不想離開。可是她做不好是鐵錚錚的事實,怎麽求請?當初拍胸脯接下這份差事卻沒做到最好,如何說服他,她會努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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