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舒月是我姊姊。」蔣負謙倒了兩杯茶,便坐到她身畔,兩人之間隻隔著一尺見方的茶幾。「她一直想找出是誰每個月寄四百文給她,我便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在給你月例前,特地在銅錢的貫孔處,點了朱砂。」


    他迭起鑰錢,拿著朱砂筆往貫孔一穿,不消幾回功夫,就解謎了。


    「你們姊弟真像,都是施恩不望報的人。」杜晴蜜幽幽地歎了口氣。難怪他會問她是否認識蔣舒月,沒想到在他們倆首次見麵時就開始懷疑她了。


    「願聞其詳。」蔣負謙挑眉,對她的說法感到有趣。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有位貴人提點我千萬不要把戶牒交給別人嗎?她就是蔣小姐,我想應該要稱呼她為龍夫人才對。」蔣負謙的眼神如同豔陽熾人,她低著頭根本不敢迎視。「我娘病重需要錢看大夫,雖然龍家老夫人常責打下人,月例卻比其他大戶人家多了三百文,可以讓我娘多抓幾帖藥,便想到龍家為奴,但我沒人作保,隻能到龍家後門求人引見,幾天下來,我被趕了不下十次,還有人提著掃帚追打我,不想反而因禍得福,引來了龍夫人的注意。」


    「她知道我的來意後,先是拒絕了我的請求,她說龍府不缺下人,而且我年紀太小,經不起龍府操勞,正當我以為要另謀他路時,龍夫人竟然給了我二十兩,說要借我,待以後我有能力再還就好。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一時慌了,本想推辭,但想起病榻上的母親咳得心肺都要出來了,便硬著頭皮接了下來。龍夫人說她是私下幫我,怕夫家責怪,叫我千萬不得聲張,錢財不能露白,不能花得太猛太快,還提點我該注意的事。」


    「嗯。」姊姊遇上的事很少不管,除非超出她能力所在,連鳴茶會成軍資,也是姊姊為了幫助一名丈夫從軍,卻麵臨軍中貪汙而缺糧的少婦所下的決定。


    龍夫人不曉得她的背景,不知道她會不會還,就拿出二十兩說要借她,而他一點都不吃驚,果然也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她真的很幸運能遇上他們。


    「我娘命薄,還是捱不過劫難,但幸虧有那筆錢,我娘臨終前才能喝上幾碗肉湯,衝淡苦哈哈的藥味,她已經好幾年連肉油都沒沽過了,如果不是龍夫人,我娘不可能笑著走,我不可能有錢辦她的後事,我真的很感謝她……」想起曾經相依為命的至親,杜晴蜜悲中從來,哽咽了幾聲。


    她收給情緒,再道:「我省著花用,大概還剩十兩,就把積欠的藥錢清一清,以為會有剩,沒想到連住的老房子都被大伯討去才拉平。龍夫人借我的錢我一直記著,想存滿二十兩,一口氣全還清,可是我掙了半年還存不了三兩銀子,真擔心會讓龍夫人誤會我跑了,便去找了她商量,想分月攤還,不料她竟然說沒這回事,還要丫鬟去她房裏翻欠條來對債,我哪裏寫了欠條呢?」


    「確實是姊姊會做的事。」誰知道遇上個怪丫頭,不要她還錢會著急難受似的。蔣負謙不禁失笑,舉杯掩飾笑意,心裏淌起一片暖洋。


    「她說這件事誰能幫我作證,我找不到人呀!我聽她的話不敢聲張,連我大伯都不知道我哪來的錢還他,就騙他我是賣身葬父,大伯不信當丫鬟能賣這麽多錢,我還誆他是賣給個五、六十歲的老爺當偏房,你說誰能幫我作證呀?」她說到最後慌了,還拍了椅子扶手,驚覺失態,理智才回來了一點。她咬了咬唇,見他沒有不快才敢繼續說。「龍夫人根本不收我的錢,我前前後後去了好幾次,去到後來連龍府的奴仆都閃著我,隻好出此下策,在龍家的後門板上放泥巴團了。」


    隻要有人開門就會掉下來,掉下來泥巴團就碎了,自然露出裏麵的錢跟寫著蔣舒月的宣紙。她本來也想寫上自已的名字,先不說多寫一個字多一文錢好了,就算寫了,龍夫人壓根兒也不知道杜晴蜜是誰,就省著別浪費了。


    「你呀,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你好了。」這句話,飽含寵溺。真沒見過比她還固執的姑娘。「倘若我姊姊知道她一時善舉反累得你東省西省,連顆饅頭都舍不得一餐吃完,說不定會為此懊悔呢。」


    「沒、沒這麽嚴重啦!隻是請人代筆要錢,請人跑腿也要錢,才套多省一些。我算過了,隻要努力個四年左右就能把錢還清,換來往後四十年的輕鬆愜意,很值得的。」不趁現在她隻身一人無家累時還完,難道還要把債帶到夫家嗎?


    而且年歲愈多愈難接差事,不過采茶大娘很多都四、五十歲還在工作,來到這裏她安心許多。


    「你開心就好。」她跟姊姊一樣,很有主見,也都很固執,他拿這種人沒法子。「以後你別偷偷摸摸請人送錢過去了,把請人代筆跑腿的錢省起來,為你日後打算。鳴茶姊姊也有分,年底都會分淨利給她,你在這兒吃住不是問題,不如我每個月留你半薪,年底一起算給姊姊,差不多明年底後年初就還清了,你覺得如何?」


    「那就再好不過了,多謝公子。」確實幫她省了很多功夫,不用煩惱有誰可以替她寫字跑腿,也不用擔心龍夫人收不到,而且能在她簽定的合同時間內還清,更讓她安心不少。蔣負謙一定有幫她設想到這層才會……


    杜晴蜜欣喜不已,眼返含淚,站起身朝他鞠躬道謝,額頭都快能碰膝了。


    「傻丫頭……好了好了,我頭都昏了。」還好是遇上他們姊弟倆,不然略施小惠就能讓她記上這麽多年,被賣了還頻頻跟人道謝,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她了。「還有件事,我沒跟你商量就作決定了,還希望你不要見怪。」


    「什麽事?」杜晴蜜茫然抬頭。


    「還記得我跟油行老婦說,你是我兩年前娶進的發妻吧?」見她臉上微微一紅,蔣負謙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擔心她對此事作文章,便請姊夫在福州寧德幫我們買通一些人,說吃過我們的喜宴,就設在胡麻巷最後一間宅子,叫永德船行,你是船夫杜得勝的女兒。千萬記住,別漏了。」


    「好,我、我記上了。福州寧德胡麻巷,永德船行,杜得勝的女兒。」連假身分都替她找好了。念過這麽一回,杜晴蜜竟有成了他媳婦兒的錯覺。再跟他同處一室下去,腦袋都不是自己的了。「還有事嗎?沒事我回茶山忙去了。」


    她是來工作的、她是來工作的……杜晴蜜在腦中不斷默念,可偏了的心思就是導正不回來,她真糟糕。


    「我跟你一道兒過去巡山吧。」蔣負賺起身整袍,待她對茶箐再熟稔些時,再把她調回來,教她翻茶、炒茶等製茶程序,把她留近一點,再慢慢加她工資。


    杜晴蜜趕緊把鬥笠戴起來,布巾綁好才隨他步出書房。她寧可悶死,也不要人問她臉怎麽這麽紅,白白羞愧至死。


    怎麽辦?再這樣下去,她的小女兒心思肯定藏不住了。他這麽好,怎麽可能會看上她這個連采茶都笨拙的野丫頭呢?


    正午日頭豔,采下的茶箐質地最為優美,大夥兒輪著休息吃飯,沒有誰多貪一刻,最多再灌一碗涼茶就戴上鬥笠,綁上竹籠,走回茶田幹活。


    為蔣負謙做事的茶農平日就很認真,不敢偷賴,今天更是嚴陣以待,不敢馬虎鬆懈,因為當家就站在田度旁,背手監看!


    「當家,這是晴蜜采的茶。」接替阿貴運茶工作的中年人按照蔣負謙的吩咐,以竹篩鋪了一層茶箐,端了過來。


    「當家要教晴蜜製茶嗎?」


    「嗯。」他應了聲,以指撥弄竹篩內的茶箐,還得再磨練一段時間才能穩定,不過可以先教她挑茶來提升采摘時的眼光。「晴蜜,過來,我教你挑茶。」


    杜晴蜜聽到蔣負謙說要教她挑茶,立即三步並作兩步地往田埂處跑,怕慢了時間,卻忘了留意腳下,結果一個不小心拐到茶樹,啊的一聲,整個人就沒入茶樹叢裏。


    「慢點,別跌倒了,都跟你說了要小心。」見她跌跤,蔣負謙嘴上教訓著,跨得可大步了。「有沒有摔疼哪裏了,讓我瞧瞧。」


    「沒事,我好得很。最重要的是,你瞧,生茶都沒沽上土呢!」生茶洗過味道就差了,幸好她先把竹籠扶正。


    杜晴蜜摔得灰頭土臉。為了保住生茶,她兩腿膝蓋直接跪地,雙手舉起竹籠,麻繩束得她的腰又癢又痛,蔣負謙想貴怪,又舍不得罵出口。


    這些茶哪有她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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