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籠茶最多做兩塊茶磚,倒了損失不大,下回先護你自己。傷了不能工作,損失更嚴重。」吃燒拚哪有不掉芝麻的道理?運生茶下山進圓樓,難免都會翻幾回車,要是每個都像她這麽拚命,他不是得忙著找人遞補,就是尋訪大夫長駐。「膝蓋都流血了,疼嗎?走不走得動?」


    杜晴蜜點點頭,其實聽不清楚他講了什麽。他靠得好近,近到都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她將竹籠交給過來探看的好心大娘,扶地想起來,卻像隻掙紮著想翻身的小烏龜,久久不能如願。


    「別動,讓我來吧。」蔣負謙將她打橫抱走,來到田埂頭的榕樹下。


    杜晴蜜張著嘴,大小都能塞進顆熱雞蛋,傻不溜丟地看著他的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坐上了榕樹下的矮凳,雙腳被抬到他腿上放,一股撕裂的痛楚襲來,她才回神呼疼。


    「好痛啊!」她痛到想把腳縮回來,但蔣負謙不肯讓。「不行的,這不合宜,不合宜啦!」哪有當家這樣幫夥計清傷口的。


    瞧她疼得眼角泛淚光,可傷口不治,發炎了更痛更難處理,他隻有狠下心腸,手肘壓上她痛得縮動的腳踝,拿起放在樹下的清水把傷口上的泥巴衝去,小心翼翼地將黏上傷口、破損磨薄的褲料剝離,再撒上金創藥。


    「我隨身帶的量不足,得回圓樓包紮才行。」傷口卡進幾顆碎石,傷得挺深的。「你走得動嗎?需不需要我背你?」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可以的!」讓他抱來樹下已經很像高燒未退,整顆頭好熱好脹,再讓他背進圓樓,她還有臉活嗎?


    蔣負謙不禁有些氣悶,為什麽兩人熱識這麽久,他一直盡心照顧還是拉不近兩人的距離?是他做得不夠好還是方式錯了?今天換作阿正或阿貴,她還會推辭嗎?


    算了,隨便她,就看等會兒下山坡道她會不會一路滾進圓樓裏!


    負氣地想歸想,他還是伸手扶了她一把。抬頭一看,一名打扮得當,身穿雲白曲襦,青竹鑲輥邊的少婦正朝他揮手,往他這裏走近。


    「姊姊? !」他扶著杜晴蜜,不能上前迎接,隻能看著雙頰被曬得紅撲撲的蔣舒月踏進樹蔭下。「你什麽時候來的?姊夫呢?怎麽放你一個人?」


    「他在圓樓規視你儲放的茶貨呢,我刻意不讓他跟上山的。」丈夫那曲老調等晚上再彈,她有事要先問他,隻是意外多了個人。「這位姑娘是?」


    「她就是你找了兩年多的人,名叫杜晴蜜。」蔣負謙將前因後果簡短地說了一遍。而他用猜的也能明白姊姊來意為何,便主動托出請姊夫擔造他在福州德寧成親的事情經過。


    「龍夫人萬福。」杜晴蜜頂著憨笑,搔頭問安。


    「啊,我想起來了,原來就是你啊!」蔣舒月豁然撫掌,她記得這顆小小包子。「真沒見過像你這般固執的人,都說沒欠條了還硬要送錢上門。好吧,既然你想還就讓你還,反正在我弟弟這兒,不怕你受委屈。負謙,借一步說話。」


    「好,你先坐著。」蔣負謙安頓好杜晴蜜後,才跟著蔣舒月走到幾步遠外,跟她換了位置。「你站裏麵點兒,別曬到日頭。」


    「行了,姊姊知道你體貼。」不管到哪兒都是她的好弟弟,「跟你說正經的,我替你問了幾門親事,也討了畫像,但我想……你不如就娶了晴蜜吧。」


    「你在說什麽?」蔣負謙看了杜晴蜜一眼,不管有或沒有,都覺得她正豎直了耳朵在聽。「她會聽見的,萬一當真就糟了。」


    「哪裏不好?我覺得頂好。」蔣舒月也回頭看了看杜晴蜜,她對弟媳唯一的要求便是負謙喜歡就好。「雖然你請君奕圓謊是防患未然,終究是誤了人家姑娘的名聲,就算大夥兒知道是假的,也沒人敢動晴蜜的主意,她能讓你付出到這種程度,說你對她沒意思,螃蟹都能直著走了。」


    負謙替晴蜜清理創口時的細心柔意,她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沒有意思,怎麽會出現這種令人誤會的舉動?她想負謙應該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是自然而然流露的吧。再說,幫忙晴蜜的辦法百百種,沒必要以假夫妻的身分誆騙那對母子,為了圓一個謊,再編千千萬萬個謊。縱然沒時間與對方相耗,以負謙現今的能力,請訟師不是問題,直接送官府就可以脫身了不是?


    「誤了她的名聲嗎?」蔣負謙喃喃自語,難道一開始他就抱持著先據地為王的念頭才——他捂住嘴,閉目沉眉,原來他是這麽糟糕的人。


    難怪他會突然抱住晴蜜,脫口喚她「愛妻」;難怪他會主動拋出差事引她上鉤鉤,把她帶回鳴台山;難怪他會為了她對阿正、阿貴的稱謂生氣,甚至動用權才將兩人調回圓樓;難怪他會關心她吃飯、關心她用度、親自指點她采茶、注意她的一舉一動。有人進到鳴台山好幾年了,還沒機會進圓樓挑茶,她來不到兩個月,他就迫不及待想教會她,慢慢放到離他近一點的位置。


    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源自於兩個字-


    占有!


    曾幾何時,對她的占有已經這麽滿了?既然厘清了最原始的欲/望,他也沒什麽好隱瞞的,理了理情緒才開口,「你也要問她願不願意,別看她一副溫溫柔柔的樣子,骨子裏其實倔得很。」


    看來他是招了。蔣舒月抿唇一笑,心情樂活得很,「問問不就知道了?」


    坐在原地,杜晴蜜絞緊十指,膝蓋已經不疼了,因為心中蔓延開來的痛楚讓她無暇顧及,隻懂大口喘氣,舒緩胸口的衝擊。


    她知道公子對她沒意思,親耳聽見時卻像被判了死刊,有種活不了的恐懼。


    她會聽見的,萬一當真就糟了。


    早知道就不細聽他們在說什麽了,何苦自尋煩惱?她又不是傻子,怎麽會當真?她從頭到尾保持距離,自認沒有過腧矩的行為,憑什麽以為她會當真?


    杜晴蜜氣都上來了,蔣負謙肯娶她,她還不一定肯嫁呢!


    「晴蜜?晴蜜?腳很疼嗎?」臉色鐵青成這樣,還咬著下唇,像是在忍痛一般。蔣負謙輕拍她緊絞的素手,再拿起鬥笠為她的膝蓋搧涼,想借此鎮痛。


    杜晴蜜一回神,蔣負謙僅在咫尺,一股委屈冒上頭,抽著鼻子想跟他說——「放心,我才不會纏著你」,嘴張了好幾回就是發不出聲音,能說話的時候,又被人搶白,而且是道午夜夢回間聽聞會把她活活叮醒的聲音——


    「蔣負謙、杜晴蜜!你們兩個快給我出來!」油行老婦還在上山坡道,沒見著人,聲音就先嚷得半山響。


    她浩浩蕩蕩地帶了一群壯丁,為首就是她兒子,看見蔣負謙時,怒氣衝衝的她,嘴裏好像快冒出尖牙了。


    「我問過了,你無妻無子,孑然一身,還敢騙我說晴蜜是你的妻子?今天不把晴蜜交出來,我就打得你滿地找牙!」油行老婦一揮手,三十名壯丁一字排開,把茶山的出入口擋了起來。


    「誰說我騙你來著?我回來這裏製茶不過才兩年多,旁人見我來去一人,自然認定我無妻無子,我不說,誰知道我在福州拜過堂、成過親? 你若不信,大可到福州寧德胡麻巷的永德船行探問,我就是在此處設宴,晴蜜的父親還是裏頭的船夫。」蔣負謙不見懼意,迎上油行老婦,利眼一掃她身後的壯丁。「如果你聘來的人膽子夠大,最好把我們鳴台山上的人全殺了,否則上天下地,必定叫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蔣負謙說到做到。」


    「你休想成肋我!騙了我這麽多次,再相信你我就是傻子!讓開,今天我一定要帶晴蜜回去!」油行老婦走到哪兒,蔣負謙就攔到哪兒。「你們還在等什麽?快點把他架開,把坐在樹下的女子給我綁回來!」


    蔣負謙冷眼一瞪。「看看你們周遭,所及之處都是我的地盤,除非你們有萬貫家財可以跟我耗,否則勸你們最好作罷下山,我可以當作沒這回事。」


    三十名壯丁本想動手,聽他這麽一說,紛紛你看我、我看你,無人敢輕舉妄動。


    「唆,那個誰……搬生茶的那位大哥,對,就是你。」蔣舒月朝茶園喚人,笑容甜美,是在場除了蔣負謙外,唯一不受油行陣仗影響的人。「麻煩你從另一處下山報官,說有人來強擄鳴茶茶號的人,當家蔣負謙更被人架著威脅,說要打得他滿地找牙。如果他們追著你不放,就朝圓樓大聲喊救命,我想裏麵應該有六、七十個人跑不掉,我們還是有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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