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他沒停止過思考是什麽原因。


    但不論如何,他至始至終都不願懷疑母親。


    魏赦煩悶地拉上了錦衾,鋪蓋之中有若有若無的一絲淡淡蘭香。他驀然想到自己從前極為喜愛的親手培育的天竺蘭,和那個初來不知怎的竟有些撩動他心,令他隱隱不安的竺氏,都攜著一種淡淡的蘭草的馨芬。


    這一夜心思幾度起伏,最後於不知什麽時辰才昏昏然睡去。


    而另一頭,竺蘭也心思幾轉不定,腦中全是亡夫和魏赦那張乍看上去沒有半點區別的臉。


    夫君是在她很困難的時候出現的,他那時父母雙亡,孑然一身,做生意被同伴騙去了全部錢財,流亡到春淮河畔的小村子裏。她和母親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是艱難,本來對人生已沒有什麽指望了,誰知道竟會對一個陌生男子一見鍾情。他出現在漠河村的那日引起了看殺衛玠般的轟動,那副美好的皮囊,無論走到哪兒,都會是人群之中的焦點。


    他們相識很短,草率成婚,很多人都並不看好他們的婚姻,沒有過來送上祝福。但在竺蘭看來,夫婦恩愛,夫君寵著自己,兩個人就算清貧些,但俯仰無愧、粥飯足食,她也一點都不感覺到苦。也是有了夫君,她便不再到春淮河上撐船了。


    竺蘭當了幾年的船娘,但她卻不會水,幸運的是,她的輕舟穿梭風波之間數年,竟沒出過任何風險。


    而夫君卻憐惜她,擔憂她,自己頂替了她的活兒,白日裏起早到河上撐篙。竺蘭退了下來之後,改學了廚藝,她本就手藝精湛,那段時間勤學苦練,到鎮上為人幫廚,得名師指點,更是突飛猛進。


    沒曾想好景不長,一場大水,不但整個漠河村遭難,她深愛的夫君為了挽救她病弱母親的性命,被濤浪卷入了大河裏屍骨無存。那是竺蘭這一生最痛的最無法接受的事。


    夫君離去之後數月裏,竺蘭差點兒被打垮,房屋沒了,家中的積蓄一夕之間蕩然無存,若不是還有僥幸活了下來的母親需要照顧,竺蘭甚至想投河自盡。好在,照顧了母親兩個月之後,她發現自己竟有了身孕,這個孩子在竺蘭最困頓無助的時候,儼然為她帶來了生命的希望和曙光,從此她再沒有輕生的念頭,她要把她和夫君孩子生下來。


    阿宣是在夫君離世後第二年出生的,活潑健康,但因為家裏又多了一個人,加上母親重病在床,竺蘭不得已還沒出月子,便到好不容易恢複了幾分元氣的鎮上謀活計。吃了幾年的苦頭,母親卻仍於自責、後悔和負疚之中,沒能放過自己,終於還是沒挺過去。竺蘭又為母親戴孝一年。直至今年,竺蘭終於決定,她要到天下之名城,擁有遍地金銀、遍地富商和顯貴的江寧謀生。


    她不但要在這裏立住腳,而且要為兒子搏一個前程!


    可是這件事竟會出了這麽大的紕漏,進入魏府沒有幾日,便讓她撞上了魏赦!


    在她原本的設想之中,魏大公子雖然荒唐透頂,但隻要她步步謹慎,作為一個廚娘,伺候不到近前,也就不會惹上什麽官司。但,誰知,誰知……


    他送糖葫蘆給阿宣,實為誘惑,又拎起合她們母子之力也十分艱難拎動的水桶,實為敲打。他這麽一個人,就是要把她掐在手裏,令她像隻螞蟻一樣不能動彈。


    若隻她一人也就罷了,阿宣,這是萬萬不行的。


    她定神,下定決心,明日一定要與魏大公子說明白。


    竺蘭揣著這般複雜的心思睡了一夜,一夜醒來,天方蒙蒙亮。


    貴人卯時便要起,盥洗之後立刻便要用早膳,作為廚娘不得不起得更早,竺蘭把兒子拍醒,為他穿上衣裳和小帽兒,讓他乖乖在屋裏頭等著,自己簡易打扮了下,下著素銀撒花鑲水綠邊玉蘭紋褶裙,外罩月青的幽蘭紋袷便袍,衣裳用料普通,勝在繡工一絕,色調素雅,穿在身上亦顯出幾分不同流俗的秀麗之美。


    竺蘭與蘇繡衣把早膳準備好,眉雙過來取。


    取時,眉雙看向竺蘭,「公子傳你過去。」


    竺蘭心中輕輕地一動,沒想到自己沒有去找魏赦,他又要見自己了。這一次或是有什麽別的吩咐?


    她點了下頭,將圍裙解下擦了把手,便將其擱在一旁的籃筐上,隨眉雙走了出去。


    魏赦在寢屋用膳,北側的軒窗大敞,透出身後墨綠如翡翠般的修竹光澤,滿室綠影,婆娑曳動。


    坐於羅漢床一側的魏赦單腿盤內,後腰上倚著一隻秋香色金錢蟒紋靠枕,麵頜微仰,顯得清雋英挺,衣裳穿得不甚嚴整,隱露出衣領間一截偏細的白皙脖頸,姿態閑適而瀟灑。


    此時,他的掌心握著一本書卷,見人進來,書卷落在了幾上,眼眸微動,看向緩緩而來的竺蘭。


    當先的眉雙將早膳擱在幾上,魏赦看了一眼。


    魏家的早膳一向就是如此講究,辰時以前不許食肉,因此即便巧婦燒出花來,也是眾口難調,索性統一定性,早晨全是沒有鹽的米粥,配上幾疊清淡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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