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如此。」老太君又笑了下,「那麽,可有想過再嫁?」


    竺蘭道:「奴婢身份微賤,不敢作此想。」


    「可想。」老太君望著碧波粼粼的水麵,俯身投下一掌魚食,慈和地盯著水麵爭先恐後搶食的五色錦鯉,笑道,「這有什麽不可想,人之常情。你一人撫育兒子終是不便,況小子無父,將來誰來為他撐腰呢。」


    竺蘭頓了頓,望向老太君幾縷銀發如霜的背影,又道:「但奴婢,對亡夫不能忘懷,亡夫從前教過奴婢文辭,也曉得‘之死矢靡它’,讓老太君見笑了。」


    她的口吻,充滿了誌不可奪的堅毅和韌勁兒。


    倒是好多年,沒見過這般死心眼的女子了,老太太怔了怔,似想到了什麽,恍惚地一聲歎息。


    竺蘭從老太太這裏得勢,立馬掉頭回臨江仙。二房的醉花陰置景精致,遍布水榭回廊,疊巘怪沼,竺蘭險些迷了路,轉到日頭偏西,才終於找到了主院外門,過門、拐入廊院,入抱廈,最終停在了魏赦的寢房門外。


    她停了下來,定了定呼吸,神色舒緩,推門。


    屋內光線冥迷,竺蘭以前來魏赦大多把屋裏所有的燭台都點亮了,這一次意外地黑漆漆的,隻有一縷隨之被拋灑而入的陽光,還因為竺蘭擔憂恐驚動了魏赦,被頃刻間闔上的門擋在了雕花菱格之外。


    眉雙一旁伺候著,把雙耳金銀錯雲紋博山薰爐蓋攏上,裏頭壓出淡淡煙氣,眉雙甩了下手中的香柱,擱在爐身上掐滅了,回眸看向推門而入不請自來的竺蘭,眸光掠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平複了下來。


    竺蘭的視線轉到折角床榻,青幔畢收於金簾鉤,若開扇般呈倒折角,隱隱露出裏頭錦衾高臥、睡得仿佛好夢正酣的身影。正是魏赦。


    竺蘭原本便揣摩不透,方才魏大公子離去時那態度,到底是因為她的愚笨而妥協,所以感到屈辱,還是智擊孟氏而快慰,或是為了損失了一枚價值不菲的玉佩而懊惱,這時重重感覺壓上心頭,竺蘭頓了頓,一時也不知如何做,作為家仆總不能把魏大公子喚醒。她看向了眉雙。


    眉雙作了請的姿態,意思在明確不過,請她先出去。


    竺蘭扣著手中那枚已被捂得發燙的暖玉,神色略顯僵硬,隻點了下頭,慢慢轉身,先走了出去。


    出去以後,竺蘭也沒有立即離開,掌中依舊握著暖玉,想道,他還是生氣了,生自己的氣,雖這幾日他不在府中,但她被大太太從臨江仙主院裏挑了出去,竟沒問過他這個主人,而自己也沒通稟,他這個主人家是可以生一點氣的。在加上筵席上,他不情不願地用了鵝肝,必定也耿耿於懷著。


    她這麽想著,身後又傳來輕微嘎吱聲,卻是眉雙走了過來,「你有什麽事麽?」


    竺蘭把來意說明,仔細覷著眉雙臉色,眉雙聞言,微微笑道:「原是如此,可我覺著,公子他並沒生氣啊。」


    「是麽?」


    眉雙神色溫和,不見半點作偽,竺蘭隻好放棄胡思亂想,又聽她道:「公子方才說,是他讓你受了委屈,忙了這幾日也該累了,請你早點回去歇了,天大的事明早再說。又說讓你,明兒一早熬碗粥給他。」


    那粥不用問也知是一氣乾坤粥,竺蘭雖然覺得那粥大補,喝多了未免傷身,但這時又不敢於氣頭上觸逆魏赦,於是隻得點頭。


    傍晚,竺蘭打了水,用木炭燒開了,又勾兌冷水,簡陋地洗了澡,上榻休歇。


    昨夜裏因為想著天不亮便要起來忙事還不覺得,今日卻事情過了,心思定了下來,被窩裏空得隻剩自己一人,竺蘭終於再也忍不住。


    打阿宣生下來,他們母子二人一直相依為命,這還是他第一次離開自己這麽久,才四歲,便被送到了白鷺書院宿讀。以往這時候,兒子早已用藻豆子洗得渾身香噴噴的,又軟乎又熱乎,抱著舒舒服服的,他那小腦袋總會想很多事情,話也特別多,總是睡不著要她唱歌兒給他聽。今晚沒有自己的歌謠,他睡不睡得著?


    竺蘭一想到這兒,渾身便針紮似的難受。隻好不想。


    不想阿宣,也依舊睡不著,翻來覆去,腦中一時是魏赦,一時是夫君。


    她的夫君,喚作宣卿。


    他來烏篷鎮漠河村時孑然一身,盤纏所剩無幾,為了果腹在村驛口吃了碗湯餅,從此身無分文。竺蘭第一次見他,這個落拓流離的少年男子,依舊保持著潔淨的風度,衣衫齊整,發梳得光滑,以一根洗得發白的淡藍發帶於頸後輕挽住,麵色蒼白,對誰都是和氣的微笑。但他的笑容一點不見諂諛,溫和得像是蘊含了一種慈悲。


    不過,他卻沒有錢。


    從春淮河渡口靠岸,宣卿雙足點地,仿佛才想起這麽件尷尬之事,場麵一時極度沉凝。


    竺蘭早已被他吸引住了,在她們的小地方她從未見過這麽好看又溫文有禮的男子,目光都舍不得移開,人還在輕舟上呆呆地搦棹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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