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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竺蘭在柳絲披拂,海棠花影重重的春日和風之中等待了一刻,眼睛始終不離如玉帶寶鞶的石橋之後,那片錯落起伏的書院樓宇。


    百年的氣韻到底是不凡,此際靜默於一片喧囂之外,猶如世外仙源。臥於山坳之間最高的那座鍾樓,隨著琅琅書生敲擊三下,如金聲玉振,片刻之後,便有一幫著統一製式的雪青朱子深衣的學子捧著書袋魚貫而出,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或談笑,或逗趣,或比劃詩文,或說著方才課堂之上的先生留的疑難,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想到阿宣竟能在這種書院裏讀書,竺蘭心頭忍不住地驕傲。驕傲之後,順帶著,對促成了這件看起來幾乎不可能之事的魏赦,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感激和信賴。


    竺蘭的身邊很快多了一行人,她定睛一看,這些人,大的有三四十的,仍在書院進修,小的不過四五歲,如阿宣一般才到啟蒙的年紀,因沒有宿讀,他們的父母亦早早地便在此等候,為他們送去飯食。


    身後微醺的暖風中似多了修長的直將她籠罩於其間的影子,竺蘭心頭一詫,地麵之上,自己的頭頂多了兩隻微彎的長指,便似她的腦袋頂上多了兩隻兔耳朵,她心頭跳了跳,一回眸,隻見男人若無其事地負手立於身後,仿佛才來的模樣,竺蘭忍下心頭疑惑,道:「公子,我可以去見阿宣了嗎?」


    魏赦扯了下嘴角,負手走出了幾步,「跟著我。」


    這婦人倒是一直都不走偏,心中隻有她的親兒子阿宣。


    魏赦走在前頭花影婆娑的河堤之上,腳下是溫軟而又濕潤的春泥,不過片刻,雪白的對襟長袍下擺已是一圈大大小小的泥點子,竺蘭看見了,欲提醒又不敢。


    跟了數步,忽聽魏赦又主動地狀若無意地問了起來:「你那個與我長得肖似的亡夫,叫什麽?」


    竺蘭頓了頓,猜不透魏赦適才還不願探究下去,這時又問是何意,遲疑著道:「宣卿。」


    原來竟真是姓宣。魏赦的嘴角又往下拉了幾分,於竺蘭目所不能及處,濃如水墨的眉心微聚,「我對你那個亡夫倒也不是很在乎,不過是不曉得阿宣他大名叫什麽,多嘴問了一句,連他竟也不知,才放在心裏記了一下。阿宣入學以後,總不能再讓先生也喚他阿宣,否則他會被人嘲笑,你明白麽?」


    竺蘭怔了一怔。魏大公子說得這一點很有道理,她從前竟未想過,茫然地跟在魏赦身後,於他停步時,險些便照著魏赦那寬厚的背脊撞了上去,撞得一頭烏青,竺蘭猛然回身,自失地道:「我……我沒什麽學問,所以一直都不敢給阿宣取名字……我原是打算,他上了書塾,先生有學問,到時求先生賜名的……」


    這樣麽。魏赦心中思量,自己卻恰好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嘖嘖,想起來自己竟都不帶臉紅的。


    不對,這不過是竺氏的事,他思量什麽,送她兒子入學已超越人之常情,難道他還能把她的後半生都包辦了不成?


    魏赦負手慢慢地發出了道嘖聲,擱在竺蘭聽起來,卻以為他必是在嘲諷自己,於是心頭更是發虛了,步入白鷺書院大門,隻見禦賜匾額「桃李天下」高懸,兩側一副青筆大墨所題楹聯,對仗工整,寫道:


    天地為爐,陶鈞之大;


    國家造士,車服以庸。


    不必叩門,魏赦少年時在白鷺書院名聲極響,見他來,門房立馬便要去通報嚴山長和鍾老,魏赦拂袖道不必,他不過是來看一看小孩兒,省了諸多繁瑣事宜,看看便走。


    魏赦這廝,從前在白鷺書院是出了名的無賴混賬,又可說是混世魔王,教白鷺書院二十名名宿耆老合著夥兒來責備上三天三夜,吐沫星子說幹了也說不完,書院院規三百條,他犯兩百條,但有魏赦所往之處,無不風聲鶴唳,避之不及。


    如今十年過去了,這裏的學子大多已不再認識他,但曾以一己之力,險些讓白鷺書院百年清譽敗滅之人,還是令他想起來仍欲一探究竟的傳奇。


    已是晌午,魏赦獨自立在院中碧湖畔一旁喂魚,身後,鍾老命其門下弟子牽了阿宣過來,母子二人聚在小亭子裏說話,竺蘭似是把一盒糕餅拿了出來,見了母親以後一直哭個不停的阿宣才算止住,狼吞虎咽起來。


    竺氏拍著他的背,小聲道:「阿宣慢點兒吃,等會兒留一些分給同窗。」


    阿宣停了這話,小手卻一抖,精致的糕點「啪」地掉下來摔成了碎末,他嗷嗷兩聲撲到了竺蘭懷中:「娘親!阿宣不想留!娘親把阿宣帶回去!阿宣再也不想念書了……」


    竺蘭既吃驚又心疼,怎麽也沒想到阿宣竟如此抗拒入學,誠然當初狠了心將他送到書院宿讀,是為了他好,也是為了自己,如此兩相便宜,阿宣將來求學有道,隻要過了鄉試,她都不求了。


    微微抬眸,鄰湖的魏赦立在遠處投餌食,不曾回頭,而周遭,亭下不少過往的學子先生,紛紛因為阿宣響亮的哭聲而側目,甚至掩麵歎息,諸人的反應令竺蘭羞愧不已,她伸臂圈住兒子的小胳膊,微微板起了臉:「你為什麽不想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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