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火爆性子的餘夫人在這裏,吵成一團糟的可能性比較大。


    房中俱是女眷,餘大人父子不便久呆,而且更想到廳上去和人說話。於情於理,他們一要幫安家招待客人,二可以借機和鍾氏兄弟等人再多聊聊,餘大人就和餘伯南告辭,而安老太太讓方姨媽鬧了一出,到底心中不能暢快,問問小戲已搭好,就往園子裏去。


    錢家的小奶奶和馮二奶奶能說上話,時常向馮二奶奶請教,見大家起身,伸手扯扯馮二奶奶衣襟,和她落在後麵私語。


    “安家這位老祖宗,我可真真的是佩服她。”錢家小奶奶低低道。馮二奶奶但笑不語。“他們家來的五個少年很是不錯,我也側麵的打聽過,隻有兩個是南安侯爺的孫子,算起來倒是這位老祖宗的侄孫,還不是侄子,又隔一層肚皮,老太太不怕姓鍾的孫子笑話,也不怕另外三個笑話?那三個可全是表親。”


    馮二奶奶這才有了一句話:“這話怎麽個意思?”


    “您還沒看出來,不能啊。以老太太的手段,她不難猜出方姨太太會鬧,倒不讓人攔著她,反而讓她鬧上一出子,這名聲不怕傳到京裏去?”


    馮二奶奶更要笑:“想來是不怕的。”


    錢家小奶奶疑惑的想這位二奶奶素來精明,今天倒笨了不成。“依我看,來的少年中至少有一個有求親意思的,我倒沒有消息,不過就是猜的。他們人在這裏,不要怎麽打聽就能清楚方家幹的好事。而方家幹的事,裏麵可是大有內幕。”


    餘家先求親的是寶珠,經媒婆的嘴以後,不難傳開。


    馮二奶奶心中警醒,她也是向寶珠姑娘求親不成的人之一。難免疑心錢家小奶奶另有它意,忙道:“有什麽內幕?餘家不是納了方表姑娘,餘家落了名聲,方氏得了下場,皆大歡喜。”


    “嘖嘖,我要是餘家,才不要姓方的!”錢家小奶奶說著話,和馮二奶奶已走到園子外麵。她們都樂了,麵前這不是安家以前的荒蕪園子?香蘭苑是也。


    今天的香蘭苑讓人刮目相看,以前的野草都不見了,取代的是紅透雪地的香珠子,累累垂垂如美人嫣然。


    無數紅綢垂在樹上,亭子洗得清清爽爽,而小徑盤蛇般,從後麵能看到最前麵。見走在最前麵的安老太太由一個人扶著,卻是小侯爺阮梁明。


    而眼角一閃,又見到女眷們後麵,跟著垂頭喪氣的方姨媽。


    “哦喲,怎麽還沒把她看管住?”錢家小奶奶嘴張成微圓,誰不知道相對於今天來說,方姨媽等於定時炸彈,還隨時會引爆無數次。


    她的表情過於誇張,馮二奶奶終於沒忍住,望著和歡樂氣氛明顯不襯的方姨太太,道:“老太太怕她什麽!怕她搗亂?”


    “是啊。”錢家小奶奶點點頭。在她點頭的同時,才見到幾個壯實的婦人看似無事,卻不左不右跟在方姨媽後麵,她雖想默然不語,又還是道:“這也太大膽,不怕她再鬧一回?”


    “怕什麽!老太太也許還怕她不鬧呢。”馮二奶奶這般道。


    錢家小奶奶就更不懂了。


    “老太太做事,看似風險大,其實心中有數。她明年要回京,不住上幾年不會回來。這些消息啊,反正會有人傳到京裏去,不如先在家裏消化了。你說的對,來的五個貴客裏,必定有一個是向安家姐妹求親的,那不如先知道在前麵,”馮二奶奶眼眯成一條縫兒,見到自己的女兒俯身嗅著香珠子,而另一個神采飛揚的少年董仲現從後麵走過。


    他的佛頭青色衣裳,和自家女兒的粉色衣裳襯上,說不出的和諧。


    馮二奶奶的眸子就眯得更來勁兒,錢家小奶奶又打斷她:“這就不怕謠言?”


    “謠言最後會變成浮言,南安侯府也能壓住一些。再說她們姐妹的親事,看上去都會在親戚們中間尋找,老太太自然不怕。”


    錢家小奶奶瞠目結舌:“謠言最後會變成浮言?”這個倒不錯。


    “讓方家的蹦吧,她還天天蹦不成?而老太太這種場合也不拒絕她,讓她長長見識氣焰下去,也震懾住她,她那個女兒想要保住命,還得依靠老太太。這種糊塗蛋兒還鬧,真是蠢透了。”


    馮二奶奶說完,握住錢家小奶奶的手:“走吧,我們也去和貴客們說說話。”錢家小奶奶的眸子也閃過異樣的思緒,馮二奶奶看到卻不說破,錢家也有兩三個待嫁的女兒,大家都能迅速想到同件事上,安家三姐妹不過配三個少年罷了。


    還有兩個呢?


    有女兒的女眷們想的都差不多,等馮二奶奶兩人趕到安老太太身邊,她坐在香蘭苑裏正房簷下,鍾氏兄弟各坐一邊陪著,而阮梁明三個人,已讓女眷們圍起來。


    “晚了一步,”錢家小奶奶輕歎。馮家二奶奶則笑吟吟,扯住她徑直走向老太太,這裏還有兩個沒有讓圍起來的。而一般稍有見識的人,就不會支持血源過近的表親成親。


    錢家小奶奶眼睛一亮,隨即讓鍾氏兄弟完全吸引。


    而另一邊,一群丫頭們簇擁著掌珠和玉珠過來,寶珠卻不在這裏。熱氣騰騰的羹上來,掌珠頭一個道:“祖母和眾位夫人奶奶們請慢用,這是表兄們帶來的鹿肉所做羹湯。”眼神兒一瞟,就落在阮梁明身上,掌珠笑容滿麵:“阮家表兄請嚐一嚐,這可是按你們所說的而做。”


    阮梁明也不客氣,從丫頭手中接過品嚐起來。而掌珠也就勢,到了離阮梁明不遠不近的地方,笑吟吟看著他飲用。


    張氏暗歎,掌珠這丫頭的手段,換成玉珠這一輩子也做不來。由此就去看女兒玉珠,見她眼神兒飄忽,在和餘伯南打眼色,不知道想傳遞些什麽。


    張氏沉下臉,手中的湯頓時沒了香味。還和餘伯南有什麽可說的,難道相中他不成?


    對女兒這種現放著外來的美玉不看,去看田裏土產的莊稼。餘伯南此時成了張氏眼中的土產莊稼,張氏表示不滿。


    “玉珠,你準備的呢?”張氏喚女兒。玉珠這才和餘伯南膠著的眼光分開,他們兩個還能商量什麽事情,隻能是怎麽刁難袁訓他們。玉珠想讓餘伯南邀請袁訓等人去看那些孤對難對,怎奈餘伯南自從見到五個少年後,就頗有呆雞狀。又因才處置過方姨媽鬧事,心情越發的鬱鬱。


    這種鬱鬱不是暗沉心情,也不是憂鬱難當。竟是又沉又重又要謹慎又要穩重,以前的昂揚才子一整個兒全沒有了,換成一個心境如七八十歲老翁的少年才子站在這裏。


    他手中捧著湯,耳邊聽著女眷們說話,腦子裏想著在今天這個時候,當著京中來的人這些麵,唯不出錯是最高。


    就這樣,他還得分心和玉珠打眼睛官司,把他弄得更沒有心思去刁難袁訓等人。


    玉珠也送上菜,大家品嚐誇讚,對麵不遠處的小戲台上,戲子們咿呀登場。安老太太問:“咦,四丫頭呢?”


    餘伯南心頭一跳,他早就看到寶珠沒出來。雖然他很想見到寶珠,可近鄉情怯的心情拘住他,想見不到寶珠,也許更能自如些。


    經老太太這一問,好容易平靜的心又讓攪亂,見一個丫頭上來回話:“四姑娘說這幾天手疼,竟然弄不來廚藝,可老太太吩咐了,又不能不做,還在廚房上為難呢。”


    老太太會意,知道寶珠並不想做,不過是在磨功夫罷了,她的菜今天是出不來,就道:“累了就出來玩會兒吧,”丫頭答應去傳話,這裏大家看戲說話。


    袁訓不在這裏,可能還在客廳上。又走了董仲現,現在隻有鍾氏兄弟和阮梁明在。餘伯南起身:“本該讓三兄安坐看戲,不過想來這戲對我們沒看頭,不如賞雪對對子去吧。”


    玉珠鬆了口氣。


    她雖愛書,也知道由她邀請表兄們去論文,是不合適的事。就對餘伯南滿意的晃著腦袋笑笑,惹得母親張氏又一陣皺眉,隻是當著人不好說她。


    老太太讓鍾氏兄弟自便,加上餘伯南的四個人,又請了本城的一些學子,有老有小,大家說說笑笑往陳設對子的地方來,玉珠在他們走開幾步後,不動聲色的離席跟在後麵。


    她從母親張氏身後過時,張氏悄悄一把握住她手,掐了一把,又狠瞪一眼,玉珠小聲呼痛,再低聲道:“知道呢,這不正是去招待表兄。”


    “知道就好,別總把風頭兒給你姐姐占住!”張氏努努嘴兒,見阮梁明說要走,又讓掌珠說件事情給拌住,在樹後麵說著話。


    乍一看上去,雪地如鏡,佳人似火,少年如玉,很是一幅上好風景圖。


    玉珠嘻嘻,母親說最好的當是阮家表兄,可玉珠不覺得,她就沒有覺出來有哪一個人是出類拔萃的,還須觀看,就還按剛才的路線,跟隨少年們去了。


    阮梁明隨後跟來,掌珠已放開他,就和玉珠算是一同過來,見玉珠走在身邊並無太大激動,阮小侯爺不禁悵然,難道小侯爺這三個字,也有不值錢的時候?


    要讓另外四個人知道,一定笑到不行。


    香珠最濃之處,有幾間靜室。這是當年安老太爺還在的時候,在這裏看書清靜之地,最是安靜不過。


    老太爺不在以後,安老太太任由這裏荒蕪,也是有一個怕睹物思人的意思。


    今天大開香蘭苑,所有香花紅梅一概不動,還有終年翠綠的蘭草,都是雪地裏長著,不是那溫室裏出來的。


    冬天房中常有的花,水仙等都不要,隻一帶窗戶全下掉,炭火燒得足足的,就雪舞北風也就足夠對詩有賦,而且讓人心曠神怡。


    大家到了這裏,都說一個好字。見房中家具不多,泥牆上貼著許多的對子,就笑了笑:“難怪到這裏來,原來是想讓人摳腦筋。”


    玉珠後麵進來,因在本城有個才女的小名聲,餘伯南邀請的學子又大多是從小一起長大,有幾個是老人或年長的人,玉珠是側身站開,也就無人理會避嫌之事。


    離開三、五步,玉珠邊看邊聽他們往牆上寫另一半的對子。


    “哈哈,這個對子有趣,”阮梁明手指一個孤對,笑道:“這是千年孤對,這個實實的是刁難人,而不是遊樂。”


    “不敢麽?”這樣對小侯爺說話的人,隻有他們自己人。鍾引沛最喜歡和阮梁明鬥口,把筆沾飽了墨汁送上去,取笑道:“刁難事小侯爺先上,讓我們看看小侯爺是何等風姿。”


    阮梁明倒不推辭,接過筆笑:“等我要對上來,我把你頭打幾下。”


    “一定要是你對的,可不許是你們家清客對上來的。”鍾留沛也笑。他們說話吸引別人來看,餘伯南就道:“對上來,可有禮物相送。”說過後,百般不是滋味。他一向在人堆裏是大風起兮雲飛揚,眾人皆捧,今天總覺得像個湊趣的。


    呀呸,這是安家當主人,小侯爺是主人之一,有沒有禮物送,倒要自己來說話?餘伯南暗呸自己過後,更覺得自己還是不大方不舒展,渾身上下像有繩索綁住。


    好吧,權當今天穩重一回吧。


    他這裏想著,那邊阮梁明接話笑罵鍾氏兄弟:“又胡說,我家清客們對的,我要來作什麽。”又躊躇一下,提筆手書著笑:“讓你們說著了,清客們無事,搜尋古對,還真的對上來不少。這一個對子,看似千年難對,其實卻有好幾種對法,我先寫清客們的,再寫我的。”


    筆下頓出一個來,驚歎聲四起。有人低聲道:“到底是京中人才濟濟,這樣的對子也對得如些工整。”


    餘伯南看看,也是大為羨慕。同時,他浮出一抹苦笑,他以為孤對難對,就忘記這些千年傳誦的孤對,已有年頭,自然生出能對上去的才子。


    這又是一件事情,顯然餘伯南才學不足吧,又經驗也不足。要是換些新鮮刁難人的對子,今天難住小侯爺等的可能性才大。


    玉珠眼睛放光看著阮梁明一一寫完,她沒有想到這書上難對出來的對子,竟然早有解法。


    眼睛的光還沒有完全放出來,鍾引沛哈哈大笑起來:“小董,你幾時進來的?”他們都聚集在這裏欣賞小侯爺的手書,聽到話後回過身,餘伯南又心頭一噎。


    他自以為的難對,貼的滿牆都是,紅紙上麵有一半,下麵留在餘地供人書寫。不知何時董仲現進來,正手中提筆,把滿牆的對子全對上另一半,拎著筆蹺著腿眉目斜飛的在笑。


    佛頭青襯上這笑容,好似佛前一抹光。


    玉珠沒放完的那一半眼睛光,就全到董仲現身上。她漲紅著臉,一是驚奇自己和餘伯南幾天的功夫在他們眼中不值一提,二是完全地讓董仲現吸引住。


    一句話不由自主浮出心頭。


    果然京裏大好少年,不是白誇的。


    董仲現嘻笑:“你們對得太慢,餘下的我全寫了,彩物大家分了見者有份。有要逛的隻管留下,餘下的,去和小袁騎馬射箭去。姑祖母說許多年不見到那樣的玩樂,小袁就把馬弄出來,正在設箭靶子,去還是不去?”


    “走!”阮梁明勁頭來了,就差歡呼。


    鍾氏兄弟看看自己的手,他們的手雪白細嫩,一看就不是苦練過的人,但不妨礙他們也去玩玩。


    他們說去,餘伯南也隻能帶著人說去。再加上滿牆對子全對上,留下來隻有無趣和自愧的。一群人一擁而走,找個機會,阮梁明和董仲現咬耳朵:“你出風頭我不怪你,就怪你要出風頭不自己對,有幾個是小袁對上來的,舊年裏三月三踏青,和殿下們在一起,大家對對子玩耍,當時對上的每一個,出自於誰,我全記得。”


    “你記性好又怎樣?我這是為自己出風頭,再把小袁的風頭代出。”董仲現聞言要笑,故意擺出得意洋洋。


    阮梁明在他手上打一下:“你代小袁出風頭,怎麽不寫他名字隻寫自己名字上去?”董仲現恍然大悟狀,敲下自己頭:“這我倒忘了。”


    阮梁明才失笑,董仲現湊過來道:“就算沒寫他名字,也算我想得到他,有他一份在內。你想想,我們五個人同來,這風頭怎麽獨讓你一個人出,你披著小侯爺衣袍安坐不動就光彩賽日頭,等會子騎馬你可不許蓋過我。”


    “我不蓋你,你有能耐蓋小袁去吧。”阮梁明這樣回,兩個人一起嘻嘻。


    他們的私語並沒有引起別人注意,而餘伯南更是心神不定,覺得他們才學高,不是繡花枕頭一包子草,渾身上下的捆綁繩索又多上來一道,讓他更有束手束腳之感,舉步都難。


    為難之中,餘伯南不由得左右地看,忽然眼神就定住。


    小小的坡地後麵,走的丫頭像是紅花。餘伯南心猛地一跳,紅花走在這裏,那寶珠……見紅花繞過坡地,身後又出來兩個人。


    一個是撐傘的衛氏,傘下自然是寶珠。


    寶珠!


    天地仿佛在此時凝住。風不嗚咽,雪不飛舞。漫天的梅香寒香奇香都停住,隻有寶珠最放光。


    餘伯南手腳冰涼,定在原地。他們一行人原走得散開,餘伯南因為內心受困而步子遲遲,因覺得不如京中貴客而不願不敢不想離他們太近,本身就落在後麵。


    這下子,原地定住的他沒讓人注意的落下來。


    坡地邊兩條路,一邊是男人們在走,另一邊是寶珠現走的。寶珠正匆匆走著,還噘著老高的一個嘴兒。


    衛氏又好氣又好笑:“姑娘對策不錯,廚房上磨蹭半天一個菜也沒有,老太太沒有怪,請你去看戲倒不好?”


    “我還想再磨蹭會兒,祖母就讓我過去,這沒有見麵禮兒的人,多一眼也不想再看。”寶珠氣呼呼,她自從沒收到見麵禮兒反讓刁難起,就看表兄們像道吃慣了的菜,視覺味覺上一起審美疲勞。


    每多看一眼,都恨不能把表兄看成五個大紅包。


    寶珠已經在心裏盤算,今天二十八,後天就三十,年初一的,難道拜年還不能要紅包?年初一那天是可以正當討要的。


    過年嘛。


    她正挑高眉尖想紅包,蜜合色的紅包、竹子青色的紅包、象牙白的紅包、石青色……。把石青色放在最後,他那件衣服太難補,不給兩個就整年別給他好臉色看,然後就想到的,自然是佛頭青色的紅包。


    隨即,一個藍色紅包走入眼簾。


    紅包還有藍色的?


    寶珠抬眸,就忍俊不禁。這不是紅包,是藍衣服的一個人,餘伯南是也。


    衛氏想要擋,寶珠卻道:“不用。”把雪帽更壓得緊,大大方方走出傘外,問候道:“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一個炸雷打在餘伯南頭上。


    寶珠的嗓音是相當動聽的,可對於做錯事內心有愧認為寶珠不想再理自己的餘伯南來說,不亞於雪地驚雷。


    寶珠還和我說話?


    餘伯南的心如滾雷一遍遍炸過,內心震撼喜悅讓他手足無措,居然迸不出一個字來,自然也就不能回話。


    寶珠掩口輕笑:“你怎麽了?雪凍住成呆子了?”餘伯南醒來,麵對寶珠笑靨,雖在雪中,又如在暖水中。他像大病初愈的人初生喜悅,又似久久幹涸的水潭驟然來了一汪洪流,從頭到腳就都滿滿的是歡樂,甚至有溢出來之感。


    他就笑了,然後笑容感染到自己,那麵對鍾氏兄弟等人的不自如感,一絲一絲在消失下去。


    “我好,”他似孩子般摸著頭,像女兒家般羞答答,低下頭又不敢看寶珠:“你好嗎?”他更想問你恨不恨我,卻問不出口。


    寶珠笑盈盈,她寧可見餘伯南,也不想去見五個大紅包。她笑著又問:“明珠好嗎?”餘伯南麵色一暗,心頭一縮,以為寶珠必要責備自己,但小心翼翼見她毫無它意,餘伯南就揣著十二分的拿捏勁兒,覷住寶珠麵色一字一字的回話:“我,不,不,會,對,她,不,好,”


    這個費事勁兒,旁邊的衛氏都暗笑,餘才子平時的爽利瀟灑,見到四姑娘就半點兒沒有。


    這一個字一個字的話回過一句後,餘伯南又討好地問寶珠:“可好不好?”


    合起來的整句話是:“我不會對她不好,可好不好?”


    寶珠豈聽不出這濃厚的殷勤,不過她相當的滿意。在表兄們那裏受到的暗氣飛了一多半兒,寶珠更盈盈:“那就好,明珠雖不好,我信在你手裏,卻是會變好的。”


    餘伯南即刻身子沒有半兩重,受寵若驚地道:“真的嗎?”他像一個受到上司誇獎的人一樣,咧開嘴嘿嘿:“寶珠你這般看得起我,我隻聽你的。”


    轉而,餘伯南更愛寶珠的厚道。親表姐掌珠都對方明珠不聞不問,固然方明珠不好,而掌珠也欠親厚。


    “寶珠,”餘伯南再次喚出這個讓他一天想無數遍的名字,寶珠揚眸而笑:“嗯?”她笑容如春江之水,餘波光照,燦在雲霞,在有情人的眼中,更是如同她名,好一顆大好寶珠。


    餘伯南瞄瞄盯得緊緊的衛氏和紅花,奶媽和丫頭幾乎是虎視眈眈的眼光看護著。但餘伯南還是提出來:“我想單獨和你說句話兒,”


    寶珠想也不想,就對奶媽和紅花嫣然:“你們退後些,我們說說話。”衛氏和紅花隻能退後。


    這想也不想的態度,讓餘伯南更生勇氣。寶珠並不防自己,可見她不恨自己。餘伯南袖中取出手刻的最後一串香珠,紅著臉道:“這個給你,”


    他麵對掌珠和玉珠,還能解釋是自己特意尋的,尋人打磨成珠子,而後手刻詩文在上。但對寶珠時,這一番殷勤不僅覺得不必提起,反而還認為殷勤不足,不必提起,提起來寶珠豈不笑話?


    他就隻道:“給你的。”


    木珠子圓滑可愛,粒粒有蓮子大小,寶珠一見就喜歡,可她沒有去接。這略一的遲疑,餘伯南忙添上話:“掌珠玉珠都有,”言下之意不是單給你的,你不必擔心生出謠言。


    姐妹們三個人人都有,這不是一個絕好的理由。


    不說這話還好,說過以後,寶珠倒顰起眉頭。她眉頭緊一分,餘伯南的心就緊十分,忙問:“怎麽了?”他猶豫不安,我又錯了?


    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影響到餘伯南,寶珠勉強一笑,如實地吐出心裏話:“我想,這事兒又不妥當了。”


    “啊?”餘伯南微驚。


    寶珠委婉地解釋:“你看,我們大了不是,不好再私下來傳送東西。既然是我和姐姐們都有,為何不經由祖母之手轉交?”


    餘伯南完全呆住!


    呆過以後,心中百轉千回,五味雜陳,又像是怪味一堆。


    他怔怔的,含的就有了淚。寶珠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的話說重了,安慰道:“我的意思是……。”


    “我懂,我明白的。”餘伯南止住她,抬手當著寶珠麵不掩飾的拭去淚水,後退三步,舉袖揖了下來。


    忽然鄭重的行禮,寶珠就受驚嚇,又驚又疑:“你怎麽了?”


    餘伯南止住淚,卻止不住哽咽:“沒什麽,寶珠,我多謝你!”說過,把木珠收起不再提,打出一個自以為最親切最尊重的笑容,這麽笑上一笑,餘伯南轉身離去。


    寶珠說的對,都大了,不好私下裏相處,讓人看到不好,也生流言。


    餘伯南在雪地中走,寶珠的話還在心田。都大了,何不請祖母轉交……。餘伯南先是苦笑,再就笑得心頭豁然許多。


    寶珠,你真是我的寶珠!


    回想自己對母親說的,得聘寶珠,就發奮中狀元的話,餘伯南毫不後悔,反而驕傲。寶珠見事比自己明白的多,也正當的多。如果自己見事有寶珠這麽明白,就不會做出私入安家的事,也不會讓方姨媽這種人來共事,就不會讓方明珠纏住。


    等等,寶珠剛才又說了什麽,明珠好嗎?


    餘伯南微歎,這方明珠生得是什麽福氣,還有寶珠這樣的人能垂青她,哪怕一眼,對她也是多而又多。


    寶珠既然提起,餘伯南自然放在心上。想寶珠說的,明珠在你手裏,自會懂事。餘伯南挺挺胸膛,在風雪中忽生天地雖寬,有我頂著的感覺。


    他大步往前,以前的才子自信再度回來。支持他這種自信的,是寶珠還肯理他,是寶珠還沒有定親。


    餘伯南已定下心,安家祖母雖拒絕自己,但不是完全相不中。從她的角度,為寶珠多個選擇理所應當。


    寶珠沒定親。


    再沒有比這個更讓餘伯南開心的了。


    寶珠一天不定親,餘伯南一天有機會。這才年二十八,餘伯南已尋思上明年也進京,一個是備趕考,另一個嘛,就是再去拜訪安家,還能見寶珠。


    寶珠進京,本來對餘伯南是不喜歡的事,現在他滿心裏歡喜,自己要進京趕考,寶珠卻在京中,這不是天也幫我?


    不同的心態,催生出不同的心情。


    餘伯南大步回到男人們中,見他們有馬的都有備馬,遂對最近的阮梁明大笑:“阮兄好馬,讓我瞧瞧。”


    才子會人,自然是不提侯爺官爵的。那樣的稱呼,不夠灑脫。


    阮梁明對他忽然而生出的光彩沒注意到,或者說阮梁明剛才也沒注意到餘伯南是頹廢的,阮梁明就讓開身子,把馬韁玩笑似送上:“來來來,我這是烈馬,你不怕摔,你隻管騎。”餘伯南也就接過,掂在手中道:“我雖想領教,卻還有自知之明,論文尚且不是對手,何況騎射更無下功夫,還你吧。”


    送還馬韁。


    阮梁明樂道:“你指剛才的幾個對子,這不值什麽!你幾時去京裏,來看我,我家有個清客,沒別的才學,善會出對,凡他出的對子,別人看上去都像難不死人不痛快的,他又會對,所以對對子,我是不弱你的。”


    餘伯南也樂了:“就知道瞞不過你們法眼,”就便兒,對著鍾氏兄弟幾個人再一笑,再望回阮梁明:“是安三妹妹請我幫忙尋對子,全是我找來的,她讓人安排。幸有此事,才識君等大才,見笑見笑。”


    “沒有你這才子,怎麽能出來那麽難的對子,”董仲現也接話笑道:“我記仇的,幾時你進京,找過梁明就來找我,我找幾個人給你認識,不怕難不倒你。”


    少年們縱聲談笑,女眷們看上去也是開心的,男人們看著又是羨慕年少。餘大人自豪頓生,兒子談吐頗能跟上,不枉平時一番教導。餘大人早把方姨媽給忘記,方姨媽雖竭力的露了個臉兒,卻還不如那落葉染香,還能多存一會兒。


    寶珠過來的時候,凡是會騎的都手中有馬,餘伯南說自己不能,餘大人也早讓人回衙門裏牽馬過來。


    箭靶子也別致,大寒天的難以安穩入地,就用一塊輕飄飄絹布,係在梅花上麵當靶子。袁訓正在說規矩:“箭中絹布的可以飲一杯熱酒,箭穿絹布的可以三杯,”


    “打住打住,這是灌酒,那不會喝酒的人,能中也不中了。”鍾引沛又插話。


    袁訓笑罵:“沒酒量的吃果子去。”鍾引沛還要說,袁訓白眼:“你說還是我說?”鍾引沛嬉笑:“你說你說,我們這是不會射的人,還不能挑挑毛病。”


    袁訓不理他,繼續道:“上馬射者有三通鼓聲助威,下馬射的給一通鼓。沒中的人,罰詩一首,”


    “打住打住,”鍾引沛又來了。


    “亂插話的,罰出去倒酒!”


    鍾引沛即刻閉嘴,阮梁明大笑:“鍾四你總算把他惹毛,昨天小袁就看你一肚子脾氣。”鍾引沛還沒有回話,袁訓似笑非笑目視阮梁明:“你想倒酒嗎?”


    阮梁明也即刻閉嘴。


    這一下子,全場的目光更在袁訓身上。能把小侯爺說得不敢說話的人,這個人是誰?眾人這才想到,鍾家兄弟也好,阮董也好,出身來曆都清楚。獨介紹袁訓是家中表親,什麽來曆分毫不知。


    但見他眸如深空,觀之忘俗。此人不管是什麽來曆,也必定不凡。


    寶珠也在心生疑惑,她對袁家紅包的疑惑不是他的來曆,而是總覺得吧,從鍾家表兄開始,人人都捧著袁訓似的。


    “他是皇子嗎?倒要捧著他。”寶珠自言自語,想當然,袁訓不是皇子。皇子再做微服,別的人也會對他必恭必敬。和對袁訓的親切並不一樣。


    寶珠就看下去,先不歸座。


    她站在梅花後麵,用花半掩住麵。餘伯南無意中見到,人麵相映嬌麵,更比平時好些,不由又癡又醉,自己笑著。


    三通鼓聲響起,場中並排是三個少年。阮梁明居中,另外本城兩個少年在側。梅花上麵三塊高低相同的絹布北風裏飄起,撩撥人心。


    絹布軟而易飄,箭能紮住都不容易,何況還要穿布而過?那就更難。袁訓宣布的規則,大大地讓沒見過的人興趣高漲,喝茶的也不喝了,吃東西也不吃了,姑娘們各尋樹木花石擋住自己,興奮的對著看。


    鼓似能驚動天地,在這白雪皚皚中,激得人心頭滾燙。鼓聲落下,馬蹄聲又起,馬蹄聲住時,箭矢聲響起,穿風而過的箭矢帶著射箭人的目光,也帶著不射箭人的目光,嗖嗖往絹布飛去。


    絹布在風中卷成一個小卷兒亂飛,幾乎無著力點。


    小侯爺果然不同凡響。


    “哧啦”一聲,絹布應聲而裂成兩半。而本城的兩個少年,因為習慣射的是箭靶子,隻是中了。他們滿麵通紅時,阮梁明笑看袁訓:“我這個算穿過去的吧?”


    袁訓緩緩搖頭。


    阮梁明笑:“就你最能,你再這麽高深莫測老道學似的,今兒我就不讓你射,讓你幹看著!”說過對鍾引沛擠眼睛笑:“鍾四,你是他徒弟,來來,給你師傅爭點兒臉麵回來。”


    寶珠撇嘴,沒來由的這麽捧人,你們在打什麽鬼主意?


    鍾引沛聳聳肩頭:“出就出來,先說好,我隻中布,可不會哧啦一聲碎了布。”阮梁明一怔笑罵:“你取笑我?”


    “是啊,我在想,怪可憐的那塊布,織匠們不容易織出來的,你穿過去,最多一個洞,還可以補,”鍾引沛慢條斯理的上馬。


    一旁氣壞寶珠。


    一個洞,還可以補?


    寶珠怒洶洶隔著梅花瞪住袁訓後背,難怪你衣服上一個洞,敢情你對紮出一個洞最為拿手。她和袁訓離得足夠遠,但不知怎麽的,袁訓忽然回頭,和寶珠目光對上。


    寶珠僵住,一時收不回滿含怒氣的目光,就知道這樣無理,就覺得又尷尬又僵持。她肯定自己的目光絕對和這位表兄對上,兩道眸光相撞的感覺和對不上的感覺大為不同。但見袁訓目光飄飄,似沒有對上似的,滑到一旁,再漫不經心扭正麵龐。


    這舉動又氣到寶珠,這麽大活人,你就沒看到?你你你……看你的表情像對著風,又像對著空氣,你是不是想賴紅包?


    寶珠忽發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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