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正在笑,就聽袁訓把“丈夫”兩個字也說出來。才要啐,又聽袁訓說他出錢。“哎,”寶珠飛紅麵龐叫住他。


    袁訓就停下:“我還當差呢,祖母叫我才來,不然我可沒功夫來。”寶珠就不解:“祖母叫你來什麽事?”再就紅了臉,應該是看嫁妝。


    袁訓想想,就多交待一句:“京裏從昨夜就盤查,祖母擔心侯爺,叫我來問話。我也交待你吧,若是有親戚上門,你就見見。若是求事情,你可別管。”


    袁訓也學南安侯,怕文章侯的女眷來找寶珠。


    袁訓雖沒有官職,卻人人知道他是太子府上得力的人。


    寶珠聽過就更糊塗,更要問:“出了什麽大事?難道你昨夜同人打架打出來的京中盤查?”袁訓就勢為自己洗清:“我說同男人打架,你一定糾纏是麻雀叼的。天可憐我這個糊塗人,麻雀的影子還沒見到,先落一身的麻雀毛,又讓你瑣碎死。現在你明白了,昨天夜裏我當差,同男人在打架!”


    寶珠更肩頭抽動在笑:“麻雀毛怎不落別人身上,你好才尋上你。”


    “我得走了,我滿心的事,顧不得和你拌嘴!”袁訓抬腿,又回身對寶珠笑:“記得我明天來,別再讓紅花去尋我,讓人見到笑話!”


    寶珠就啐,見袁訓往懷裏裝房契,又想到正經想說的話反沒有說,忙又叫住他,笑靨如花:“你出銀子,寶珠占多少?”


    “給你看看銀子就不錯,還分多少!背著我敢藏錢,等我明天來和你算帳!”袁訓抬下巴取笑:“今晚先麵壁去,思過一晚,明兒我來,好好對著我懺悔。”


    “不分,還我吧,我不敢麻煩你。”寶珠不依,上前一步伸出手,又吐舌頭笑:“我占七成,鋪子是我相的,主意也是我的,分你三成知足吧。人家又不是那王府的姑娘,手裏錢不多嘛。”


    袁訓又好氣又好笑:“再同我說她,我給你幾下子你信不信!全給你,我不要!真真是混,分錢你跑得快!”


    才要出簾子,寶珠又悄聲出來一句:“早知道這樣,那三間也該全給你看看。”袁訓耳朵尖,偏又聽到,回身就笑:“你還放了什麽?”


    “沒呢,你聽差了,去吧,你還要當差,怎麽敢把差爺多留一時。”寶珠衝著他甜甜的笑:“好走不送,明兒來,把你麵壁的事兒對我說,我大度著呢,必饒過你的。”


    “哼哼!”袁訓壞笑幾聲,紅花在外麵打簾子,他一徑出去。


    衛氏在外麵沒聽清楚,也看得清楚。進來笑道:“姑爺拿了去,是他出錢不成?”寶珠掩麵笑:“可不是他要出,他說不要,也不能不給,顯得我薄情。我到年終啊,分他一小塊也就是了。”


    衛氏也笑:“早知這樣,那三間鋪子也全告訴他。”寶珠撲哧一聲,再道:“不給也好,他給我一間鋪子弄來了人,夥計薦夥計的,另外三間也就有人。奶媽沒看到,他剛才說我私放錢,要明兒來同我算帳呢。我倒要好好想想,我的錢讓他問出來了,他的錢在哪裏?”


    她輕挑眉尖,笑意暈染。


    衛氏笑容滿麵說了句姑娘真好命,就出去忙活別的。


    紅花這一會兒不見人影,她一個人在房裏,關上房門,夏天熱,又沒有人亂走動,窗戶倒是開著的。


    取出一個荷包,倒在窗下的高幾上,紅花小臉兒笑開了花,一塊兩塊…。是她攢下的月銀和賞錢。


    正數著,一個腦袋從窗戶外麵露出來,青花笑嘻嘻:“紅花兒,你一個人關在房裏偷吃嘴?”再一看,青花驚訝:“你倒有這許多的銀子?”羨慕得不行:“又賞錢了麽?”


    就和紅花一起數,數過很是吃驚:“你倒有十兩銀子的私房?”


    紅花掂起一塊大的,樂陶陶道:“這個五兩,是姑爺一次賞的,平時呢,就給一兩銀子。你說我怎麽會有許多錢,姑爺賞了好多回。”


    青花嘟嘴:“有姑爺就是好。當初看他最窮,現在看他在浪尖子上。紅花,這許多錢你不讓人帶回去給你媽嗎?”


    “我臨來時,托人把積攢的銀子全帶給我媽,然後我說,我要往京裏去了,道兒遠,你們又沒見過世麵,出門把自己丟了怎麽辦?別來找我了,我以後的錢,我大了,我要留著當嫁妝。這些,我明天出門在銀鋪裏溶成一錠大銀,存在我們姑娘的鋪子裏入股拿利錢。”


    青花眼睛放光:“咱們才到京裏沒兩個月,四姑娘就有鋪子了?”


    紅花後悔失言,一時不防說出來的,忙讓青花發了個誓不說出去,才慢慢告訴她:“姑娘辦鋪子,經濟全是我找來的,我能幹吧,沒遇見拐子。就是遇到,隻說太子府上,他怎敢拐我?我們姑娘答應了我,許我放十兩銀子生利錢,你說可好不好?總共五百五十兩銀子盤的鋪子,奶媽算過第一年出息就有五十兩,第二年有回頭客,出息還要多。五十兩銀子的利息,我總分到幾百錢吧?”紅花頗為得意。


    頭一年分幾百錢可離她一個月的月錢不遠。


    青花歎氣:“你們姑娘對你真好,你們姑娘命也好。咦,”青花想了起來:“這五百五十兩的數,我聽著忒得熟悉。”


    “你做夢買鋪子,才這般熟悉。”紅花笑話她。


    青花竭力的想:“我想起來了,我們奶奶啊,”話到這裏,悄悄地往四麵去看:“也想弄個鋪子生利息,今天上午拿來的房契上,就是五百五十兩的數兒?”


    “哦,你可看到地方在哪裏?”紅花追問。


    青花慢慢的,居然想到。就告訴了紅花,紅花丟下銀子,捧腹大笑狀:“哦哈哈,哦……”青花跟著笑她的樣子:“哈哈,你笑什麽?”


    “那鋪子呀,就是我們姑娘定的這一間。”紅花笑眯眯,繼續數錢:“我們搶了先了。”青花更噘嘴:“我們奶奶是一會兒怕狼一會兒怕虎,竟然看過幾間都拿不定主意。若是有,也許我入股該有多好?”


    又遺憾:“就是我和你一樣,來京前也把銀子給了家裏,我哥要娶嫂嫂,倒得我出一分兒錢。我又存下的,不過一兩多,這可怎麽能入股呢?”


    紅花為她盤算盤算,眨巴著眼睛:“有了,你晚晚燒香,保佑三姑娘早得一個好姑爺,姑爺上門,能不給錢?”


    青花想想也是:“也隻能這樣,你先入股吧,等我慢慢存起錢來,家裏人要尋來,我也不給了,我也要備嫁妝了才行。我存到一錠大銀,四姑娘這裏還能入股嗎?”


    紅花再眨眼睛:“沒辦法,隻能說是我的錢,倒還能入吧。”她如此肯幫忙,把青花喜歡得在窗外給紅花行個禮:“紅花你真好,你照顧我,我能照顧你的,我也照顧你。”


    當下青花再起誓說不說,又答應把三奶奶買鋪子的事會告訴紅花,兩個人分開。紅花去見寶珠,悄悄地道:“恍惚聽到一句,並不真,像是三奶奶也要買鋪子呢。”寶珠道:“這也應當,以後全在京裏,這是個長遠主意。”她手中正握著另外三份房契,一個人看得不亦樂乎。


    ……。


    這一夜沒有曲子聲,這一夜隻有梧桐下細竹雨聲,縈繞在掌珠夢中。


    大早上醒來,掌珠先若有所失,那曲子聲去了哪裏?


    還是那吹笛弄琴的人,也必現不管這道門裏出入的雖有侯爺殿下,但門內的人身份卻實在是不高?


    大夢精神好,掌珠坐起,雙手撐在床上等畫眉拿鞋子,看著自己腳上大紅色的襪子直到膝蓋,因夏天料子薄,透出裏麵纖柔若玉的肌膚。


    她挑眉冷笑,回小城去找?


    怎甘心!


    妹妹們全京中留下,當姐姐的倒返回小城,不灰溜溜也灰溜溜地讓人懷疑。


    偏不!


    偏要尋個好身份的!


    偏……要去認識些不一般的人,結交不一般的客,如祖母這般,一個五品官員的女眷,說高一般,說低再降一等就是芝麻六品官,她往來的,除了親戚,另有幾家好門第。


    掌珠精神陡長,興興頭頭用過早飯,讓畫眉取拜客的衣服,再回祖母說去哪一家。安老太太才不盤查她,抱定主意由著她在外麵碰釘子。


    讓掌珠出去,總比她留在家裏就要盯著寶珠嫁妝,多根金線也不悅,再來就還要看邵氏的淚汪汪眼睛,邵氏一個人不敢和老太太吵,但是來請安,含著兩包子眼淚:“老太太今天睡得好嗎?”


    安老太太想,膈應死個人兒。


    見掌珠出去,老太太甚至突發其想。她坐正廳上,往西廂瞅瞅,玉珠兒今天還不出去?真想攆出大門,隨她外麵呆上一天。


    家有沒定親的孫女兒,就像火炕邊上放包子火藥。虧得她那個娘,半老徐娘的寡婦人家,倒肯成天亂躥,怎不把玉珠兒也一起帶走?讓這院子裏清靜清靜。


    掌珠一出去,二內門即刻寧靜。


    昨夜細雨打得竹子青碧,石榴果子懸掛樹上,老粗外皮就要炸口,又有沿牆角一溜兒幾口大魚缸,下麵是魚,上麵是好荷花,得了昨夜的雨,更開得輕紅粉白,氣定神閑。


    寶珠房裏從來安靜,偶有人走動,也不過是端茶索水。她們急忙忙的,還在趕嫁妝。


    玉珠房裏,悠悠一聲出來:“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老太太就笑:“女秀才女舉人又出來了,咱們家裏還有老太爺當年用過的考籃,快收拾出來,今年讓她就京中下秋闈吧,明天春闈,緊接著殿試,女狀元就摘了桂,要賞金花戴坐上轎子去遊街。”


    打小兒讓認字,隻圖你看看帳本子就行,沒打算讓你去探花榜眼啊。


    老太太興致高,齊氏等人就湊趣。齊氏笑謂年老沒牙的丘媽媽:“媽媽現管著點心,快請淨了手,親手做狀元糕,及第粥來,我們呢,也跟著分上點兒,好好的嚐個鮮。真真的,大爺二爺下過科場後,三爺四爺還沒有下,也有幾年沒吃到這種討彩頭的東西。”


    這裏說的爺們,是指南安侯府的四位小爺,以沛為名的那幾位。


    丘媽媽有時候耳朵好,有時候耳朵背,老太太的笑話她沒聽到,齊氏的話卻聽到。就扶著椅子起來,沒走姿勢就蹣跚,嚅動著沒牙而扁的嘴:“是嘞,齊嫂子說得對,咱們家的四姑爺本下科場,這餑餑點心可不能少。”


    就要走。


    滿屋子哄堂大笑。


    安老太太更是大笑:“媽媽且住!四姑爺不下今年科闈,是下明年春闈,你今年備下,到明年就要長一身的毛,可怎吃!”


    齊氏就拉住丘媽媽。


    丘媽媽好半天弄明白了,坐下嘖巴著嘴又笑:“是了,上科秋闈,侯爺有信來,說親戚家裏中的,得送狀元糕去,指明我親手做,我就說打聽吧,打聽有哪幾家,果然,就有四姑爺這一門親戚裏,秋闈中了。我說秋過了就是冬,冬過去可不就是春,春闈的東西,煩勞齊嫂子家小子,管買東西的那個先給我買好,候著我開了年,就慢慢做。不想,袁親家得了病,四姑爺侍疾不下春闈,我聽到了,說這才是厚道爺們,春闈的東西已買來,就做了讓人送去探病,後來慢慢好了,說是吃了我做的糕。”


    齊氏掩口笑:“這媽媽!上了年紀真個兒話多。人家是宮裏太醫看好的,與你的糕不相幹!”丘媽媽就睜圓眼睛:“這話怎說!誰不知道我的糕好能及等!哪家親戚家裏爺們中了,敢說不是吃了我的糕!”


    大家更對著她笑,丘媽媽一氣重起來:“不說了不說了,都不懂。我還是做我的糕去,管保你們吃了,及等了,看你們還說我!”


    她一氣走了。


    安老太太笑完,讓人取紙牌來,帶著年老的媽媽輪番鬥牌,才不理會家裏的女秀才。


    此時,掌珠的轎子落在一處門外。


    畫眉跟出來,嘀咕道:“是這兒嗎?”掌珠在轎子裏道:“大門外麵你能看出什麽?去問問,楊家是哪裏嗎?”


    畫眉隻能從轎旁往前去。


    她心想,家裏都在京裏這幾個月,卻還沒有多置辦轎子。有車,姑娘又不肯坐,說夏天外麵的小竹轎子涼快。雇的轎子,也不怕不幹淨?


    因是雇的轎子,又不肯帶自家的家人出來,跟上一個畫眉來,跑腿兒問路的就全是她。


    畫眉養在內宅裏長大,又大了,不像紅花愛動愛說話,她對上別人門上問話,也有些發怵。


    掌珠早就出門隻雇轎子不坐家裏的車,坐上家裏的車,她去哪裏全家就都知道。她今天來見的人,本就不想讓祖母知曉。


    “哎,這裏是楊家嗎?”畫眉在台隊下麵揚聲問。


    門上人今天閑得慌,分明見到是一個怯怯的丫頭,但見她生得白淨,就逗她玩:“哎什麽哎!你叫哎,哪個答應你,不就沒名沒姓,成了哎!”


    畫眉就惱著回來。


    掌珠已聽到,罵道:“你就不會叫個人?”畫眉再回去,這下子學了乖,道:“大哥,”那看門的皮著臉笑:“哎,妹妹,”畫眉氣苦,扭身又去見掌珠:“姑娘,這人言語上不穩重,您要找的人家,斷然不會是這一家!”


    掌珠火了:“虧你天天跟著我!在家裏和丫頭鬥口,你伶俐得不行!這一出門,你怕的是什麽!”


    畫眉垂首委屈,這又不是在家裏,就罵了小丫頭也無妨。這是在外麵,聽說京裏拐子多,壞人多,不得不小心。


    掌珠在轎子裏提高嗓音生了氣:“再去,找楊夫人的!若是,讓他通報別耽誤我正事!若不是,權當咱們白遛了彎兒,這就回去!”


    看門的聽到,想這一位是個厲害的!忙就過來,陪笑道:“客人莫惱,我們這裏確是楊家,適才我和這位姐姐開玩笑。姑娘有事,請問哪家的?我好往裏去回話。”


    掌珠得了台階下,也知道出門不易要求人,就吩咐下來:“我姓安,前天和你家夫人見過,她約我來拜會,我來了,問她可有空閑見麵?”


    看門的人就往裏去傳話。裏麵聽到,就說請,掌珠聽到,才下轎子,讓轎夫候著,扶著畫眉往裏走。


    見門內宅院不大,比安家還要小,隻得一進。但是花木扶疏,氣向闊朗,全沒有細膩風光。畫眉道:“前天我沒有跟著姑娘出門兒,這是哪門子親戚,這房子收拾的,不是高樹,就是大亭子,就是花籬上洞眼兒,也比別處的大,但是好看。”


    掌珠嘴角含笑:“不是親戚,是才認得的。”


    有人帶路往正廳上去,掌珠很想打聽幾句,但初次拜會,不知主人脾性,不好造次,隻能不問。


    在正廳下麵,主仆全暗暗吃驚。


    這是……


    廳上清一色的客人。


    客人也罷了,誰家沒有?


    廳上清一色的女眷,有婦人裝扮,有姑娘小姐,廳外好幾個丫頭侍立,竟無一個男人。


    畫眉怪問:“這家子沒有爺們?”


    掌珠使眼色,讓她不要說話。她的心思,讓幾個女眷吸引住。


    這幾個人,不是大紅,就是大綠,衣袖翻飛,口沫也紛飛,正高聲大氣地叫道:“敢和我爭鬥,吃了熊心豹子膽!我即時就叫上小青小吳幾個人去她家……。”


    畫眉眼睛都直了。


    這還是女人嗎?


    可衣裝嗓音,還是女人。


    要再換身短打衣裳粗壯手臂,就活脫脫似水泊梁山英雄聚會。


    有人高叫:“小青!你在家裏還挨丈夫打嗎?”掌珠主仆又腿上一顫,見過的真漢子們,也沒有這麽個高嗓門兒粗精神。


    再看說話的人,卻生得銀盤子臉,不大不小剛合適,杏眼兒風流,卻是柔弱的好容貌。


    就是這精神頭兒,十足漢子!


    叫小青的穿青色衣裳,卻還算正常。她讓這話一激,提高嗓音卻還是女人味道:“胡扯!黃大蟲,你怎麽又誹謗我!”


    就有人笑出來,驚動正廳一角幾個悄聲說話的人,抬起頭,也全是女人,又再低聲去私語。


    掌珠和畫眉立在廳外,對著這滿廳喧鬧,震驚的不知道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的好?


    那叫黃大蟲的,你長得其實像愛嬌貓。


    就有人注意到有客人,長聲而笑:“黃大蟲,你又取笑小青不打緊,就怕把夫人的客嚇跑,你可吃罪得起!”


    黃大蟲就橫一眼過來,見掌珠生得豔麗,撇撇嘴:“憑她什麽女眷!到夫人門上,全是來求主張求結交的。喂,我說客人,你找夫人往左拐,後麵正房裏見去,這裏全是自家姐妹說話,你聽什麽聽!”


    這人生得實在好,說起話來卻百般的不客氣。不但不客氣,她眉眼兒間頗為得意,還以為自己這不客氣實在叫高!


    掌珠幾曾見過這樣的人,如果生在現代,要拿她當人妖。她自覺讓衝撞,又當著滿廳的人,惱羞俱在麵上,忍氣吞聲扶著畫眉,低低兒地道:“我們走吧,”又找帶路的人,帶路的人正陪笑:“我竟弄錯了,還以為客人是夫人姐妹一流。”


    夫人姐妹?掌珠想這話真新鮮,又咀嚼一下,步子已離開,心思還留連在正廳上。和那些看似嬌滴滴,舉止五大三粗的人作姐妹?


    楊夫人進退有度,言談得體,倒肯和這樣不男不女的人作姐妹?


    楊夫人在正房裏,正和人說話。聽說是掌珠來,她才換好見客的衣服,說話的人,卻隱在內室裏,隻有聲音出來。


    “你又攀上了誰?你的手麵是越來越大。”這是個男人。


    房中無丫頭,楊夫人斜坐榻上,眉頭淡掃:“哦,這是南安侯府的一門親,你知道嗎?我竟沒想到南安侯是個絕世好兄長,早聽說他夫妻一生不和,嫡夫人沒有一個孩子,夫妻常年不得相聚,妾室們一個接一個的生,我還以為這男人風流品性,沒想到,竟然是另一種內幕。”


    “你知道那麽多內幕,這銀子也賺得高吧?”


    “銀子我賺足了,就是人手上還欠缺。越多的人來會我,我也敢交。”楊夫人說到這裏,見掌珠已到房外石徑上,忙道:“別說話!她來了。”滿麵笑容迎出房外,殷殷地道:“呀,安大妹妹,前兒一晤後,我可是天天盼著你來說說話呢。”


    語氣中殷勤,可見一斑。


    內室中的男人自己低語:“這個女人,水晶心肝玲瓏肚腸,又有一把子好手段,膽子大,又敢擔當。看來我找她是找對了,出城的路,她必然有招。”


    內室中也日光充足,男人抬起麵龐,卻是太子殿下搜索了兩天而不得的田中興。


    外麵已有嬌語聲,田中興屏氣凝神,又好奇姑娘們模樣。他站的地方本適合往外看,就在簾子縫裏往外看,見來的人容貌一等,又舉止大度,田中興暗道,好個美貌的人。


    外麵說話聲他句句聽得見,見楊夫人和來人寒暄過,就相對促膝品茶細談。這房外一般有花,碧沉沉的綠葉滿篷架,間中幾點紅花,是早上才開的,鮮嫩嫩新出爐,正對著房中綻放如珠。


    而房中兩個女人,也如珠。


    田中興看得滿意,又心中暗道,我好福氣。出了這麽大事,楊夫人不但肯收留,還答應幫忙出城。一旦出城,田中興想出長城去口外,到了口外還不天高憑鳥飛嗎?


    他當奸細的人,早有準備。口外早存著一筆銀子,到了那裏提出來錢,以後的日子雖是逃亡,卻也天高地地長,皇帝不管。


    想到後路既有,又美人兒當前,田中興雖不是色中餓鬼,卻也是個男人。就眯起眼,斜倚門簾子內,細細的品起掌珠和楊夫人的容貌來。


    楊夫人正低聲問掌珠:“在家裏做什麽?”她蛾眉漫挑,分明是種家常隨意不放心上的閑淡語氣,但因離得近,她眸光清爽,不管看到哪一處都不帶留連,細眉平整無痕,透著爽利。


    有一種人的麵相,一看就知其人性格,是決斷如抽刀斷水呢?還是柔膩如拖泥之尺素。


    掌珠對上神清目朗的這眸光,匪夷所思地想到她家正廳上那隻黃大蟲,心中頓起知己之感。黃大蟲雖然駭人,但掌珠內心深潛處,也有那樣的一把子衝動,一把子激情。她的為人,本也就是要強那種!


    要強,有時候和上進,奮發,可是不同意思。


    微風輕拂中,掌珠心中翻騰起許多話,但是還壓抑住自己,輕描淡寫道:“啊,我來看看你。”


    楊夫人笑了笑,直接就問:“可是為親事上煩憂嗎?”


    掌珠雖詫異她竟然看出,但對方既已看出,又何必再瞞,當下點頭,微有戚然:“竟然為難。”


    “這有何難?要身份,就不要提喜歡。要喜歡,可就論不起身份了。”


    這話實在中肯。


    掌珠悲從中來,有了幾點淚。取帕子拭去,猶有輕泣:“外省的姑娘本就沒有身份,有身份的人,也要我們。”


    楊夫人輕笑:“那你,是要身份呢?還是要喜歡?”


    掌珠茫然。


    要喜歡?


    聽說阮家表兄就要定親,這話是老太太側麵地讓人傳給她,讓掌珠早早死心。掌珠雖在家時也是談吐上不怕人,但一進京就左一圈右一圈的會人,不是對阮梁明還有餘慕,就是賭上了氣,和阮梁明別苗頭。


    當然以掌珠個性,她不會悲風憐月的惹人憂。這點兒上,老太太從不擔心掌珠會是鬱結成病的人。


    阮梁明的親事,讓掌珠內心繃緊的弦又斷了好幾根,餘下的幾根已不多,孤零零孤單單如冬天裏不多的葉子,飄來搖去,隨時會夭折在北風下麵。


    掌珠還敢談喜歡嗎?


    她搖搖頭,雖沒明說,楊夫人也懂了。


    楊夫人就道:“那你,就要身份吧。”


    “有身份的人,像全是七大姑八大姨全占住,誰肯要我呢?”掌珠歎氣。古人的親戚之多,牽扯之廣,姨表親姑表親堂親再堂親,非今人可以相比。


    楊夫人耐心地為她出主意:“你的家世本不錯,”掌珠搖頭:“托著舅祖父疼愛,不然在京裏站的地方也沒有。”


    “你容貌一等一,”


    掌珠更傷心:“又有何用?處處是美人。”


    楊夫人嫣然:“這倒是句實話,所以女人手中沒錢,才是大難題。”


    掌珠似有所悟,抬眸道:“這話怎講?”


    “你可喜歡呢,就得自己手中有錢,再或者會生銀子。”


    掌珠苦笑:“不過賴母親有份薄嫁妝,祖母有倚仗,家裏年年沒有饑餒,還算溫飽。”她悵然,到了這裏,她滿心的憂悶居然肯說。


    “沒進京以前,還有自得。如今在京裏長了見識,還敢把自己那份兒小錢看得大嗎?”掌珠苦笑。


    楊夫人又嫣然:“這呢,又是一句實話。京中米貴,居大不易,這是早就有的說法。”她像一個姿勢坐得累,換個姿勢動動身子,重新雙手疊於膝上,含笑道:“那你是打算棄喜歡,而求身份?”


    “身份的日子好過嗎?”掌珠猶豫不絕。


    “不就是個男人,不就是個日子,不就是個家長裏短,不就是個夫家婆媳外加妯娌。這有身份,和沒身份的不同,就在於你找了喜歡的人呢?為他當牛作馬,付錢掙銀子的,他今年喜歡,明年還喜歡嗎?這有身份的的呢,不管你心眼兒裏愛不愛他,是個男人,光頭淨臉的不犯惡心就行,”


    掌珠駭然,忽然想笑:“這這,還能過到一起?”


    “可他的身份,卻能讓你生銀子。”


    掌珠默然,找個身份高的人,錢自然就來。先不說自己私房不必動用,就像母親一樣,怨恨祖母一輩子,可上有祖母在,母親嫁妝才得保存。再就大家裏地產多,四時有鋪子上分息,年終有家廟上分供。


    再有參與官司,參與糾紛的……掌珠是從餘夫人那裏無意得知。


    真如楊夫人所說,處處有錢。


    掌珠謝過楊夫人出去,走到外麵大日頭地上轎子,明晃晃的夏末日光閃得她眼睛花,她不禁頭暈目眩,心裏更跟著眩惑起來。


    找哪種人呢?


    ……


    “走了?”田中興從內室中出來。


    楊夫人微微地笑:“你小心點兒,我雖然不讓丫頭們無事進來,可若讓人發現你在這裏,要牽連到我。”


    她正用手中帕子,擦拭著掌珠用過的那茶碗。是個玉杯,杯沿兒上淡青色帕子一個勁兒的擦拭,楊夫人笑道:“我愛潔,不是她來,才不把我心愛的杯子給她用,看看,我還得自己個兒弄幹淨。”


    房中沒有燥熱,全阻在窗上竹簾外。有風吹來,頗為怡人。田中興心情大好,又想到今夜就能出城,就坐下。


    適才楊夫人兩人促膝對坐,是搬好的椅子還在那裏。田中興要坐,就是掌珠所在的那邊。低頭見玉色素白的手,握著淡青色的帕子,又有玉杯品質細宛,杯內是點上兩顆紅棗的好茶,餘溫猶有還有半杯。


    田中興這不是色鬼的人,也色上來。


    笑道:“橫豎我要走了,最後唐突一回京中佳人吧。以後關外討生活,再想見這樣的茶水可不容易。我不嫌棄,我喝了吧。”


    把大手按在楊夫人手上,覺得輕軟香滑,嘿嘿笑著撫了一撫,楊夫人就鬆開手笑:“要喝就喝,沒得又討我便宜做什麽。”


    玉杯到了田中興手裏,他一飲而盡。目視楊夫人,有三分感動:“都說女人靠不住,沒想到,你竟是個俠肝義膽,可交的人兒……。啊!”


    他嘴角忽然沁出血絲,眼睛也突兀的放大,嗓子眼裏格格,手中玉杯落下,離桌子不高,就沒摔碎,也沒很大的響動,他一手指出,眸子裏又恐懼又憎恨又仇視……


    可他已不能再說話。


    最後的喘息功夫,聽到楊夫人悠悠地道:“女人是靠得住的!你是大山時,我豈能不讓你靠得住!若要我靠得住,你犯小事時,我也靠得住。我都打聽清楚了,你與奸細二字掛鉤。當奸細的人,總有三路兩洞的,你怎麽不去,卻往我這裏來?我日子正好,有田產有銀子,誰肯為你去冒險?出城?哼!如今這城一隻麻雀也難飛,你指著我運用我的關係送你出城,我的關係我自己不用,反而為你備的?你常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反正你活不久,還是別拖累我的好!”


    對麵的田中興早已倒下,最後的思緒裏隻有兩句話,要不是離你這裏近,誰肯往你這裏來?要不是太子黨們手腳快,追得不敢再跑,誰肯往你這裏來?


    來了以後外麵大搜查,一步路也不敢亂出去。


    死人,難追查。


    ……。


    “還有多少私房錢?”袁訓在寶珠房裏,正擺著當丈夫的架勢審寶珠。如今他進寶珠房,腿一抬就到,毫不在意衛氏等人。


    衛氏如今也陪笑,姑爺在幫姑娘起鋪子,有話自然他們當麵說。


    寶珠在袁訓對麵憨笑,手中拿個針指當擺設,看了一眼笑上一下,再低下頭慢慢紮上一針。笑容雖憨,嘴皮子卻溜:“你問我?你的呢?”


    “我的什麽?”袁訓反問。


    寶珠衝他:“嘻嘻。”


    袁訓恍然大悟狀:“我的錢是嗎?”


    他一臉的無辜,恨得寶珠把針對著他虛晃幾下,作勢要紮。


    “我如今官職也沒有,哪裏來的錢?”袁訓滿麵狡猾,再問寶珠:“把你的報個總數兒給我,我大概聽聽,心中有個數,也就是了。”


    寶珠才不信他,見他賞紅花就看出他手中有無,繼續憨笑:“才煩你辦一件事情,你就東扯西問的起疑心。不是說過,寶珠的私房是寶珠的。”


    “那我的私房是我的。”


    “你的私房麽?”寶珠轉轉眼珠子,袁訓大樂:“一看就有壞主意,快說快說,我在外麵你是能捕到風還是能捉到影子,你能知道什麽?”


    寶珠抬眸看房頂,很是傲嬌:“你不說,我當然不知道,但是你記得住不說嗎?你記得住麽!”袁訓就笑:“我試試,”


    “你敢!”寶珠白眼兒他:“你不養人嗎?難道去養那王府的……。”


    袁訓拿個巴掌抬起,虛虛的扇來扇去。


    寶珠掂起針,對著他的巴掌印子紮來紮去。


    兩個人全笑倒在榻上,各自撐住,袁訓笑著歎氣:“我這是找了個什麽人!聽說賢淑,聽說乖巧……”寶珠謙虛地道:“有外人在時,會賢淑的。對著母親,會乖巧的,對著你嗎?用得多了隻怕就少了……”


    “你過年過節用上一回就行了,平時尾巴不翹著,也挺難過的吧?”袁訓壞壞的問。


    寶珠才要還他話,又明白過來,噘起嘴:“你才狐狸尾巴呢!”


    說笑歸說笑,寶珠又取出一疊子銀票,交到袁訓手上。袁訓愣了愣:“這是什麽?”難道今天真的交私房?


    寶珠道:“說了,鋪子是寶珠的私房,隻煩勞你跑跑腿,別的不敢勞動你。這是五百五十兩,請收下吧。隻沒有謝禮,要喝茶,就這裏喝吧。”


    她心裏撲騰的不定,會收麽,收麽?


    雖說彼此性子算是相投,但到底還是日子短,寶珠不敢不給袁訓錢,而且不給,也像是擺明寶珠占他便宜。


    昨天那房契拿出來看時,還沒有付錢的給人看,像極了想他出錢。


    寶珠想,投石問路也罷,老實本分也罷,這錢,還是要拿出來在他麵前走一趟的吧?


    備銀票的時候還覺得自己挺老實,這一會兒給了他,寶珠心裏通通的跳,你真的收麽?


    見袁訓笑笑,沒說什麽收入懷中。寶珠小臉兒上難免有些幽怨,見袁訓起來說走,寶珠不敢攔他,也不能問他。送到房外,眼巴巴地想這個人就不客氣一下,昨天不是你說給錢的,寶珠和你不熟,才讓了一讓,你就收下,難道沒有一句話出來?


    那個人頭也不回的走了。


    寶珠回房氣苦,我的私房!這才試探就這般不客氣,以後想他的錢,貌似難的。


    寶珠姑娘,不是你自己把錢給他的嗎?


    袁訓走出二門,一邊壞笑一邊忍笑。


    寶珠臉上那神色,像是自己真的拿了什麽寶珠。


    小氣鬼兒,說過不要你出,你裝大方給,我就拿著,揣上幾天再對你說,看你以後還敢試探我?


    房契早送給精明的經濟人去辦,想到這裏,袁訓又要笑話寶珠。連還價兒也不會,人家要多少,你就出多少,好吧,關在宅門裏又年紀小不懂行情,暫且體諒她一回吧。


    見到大門在前麵時,袁訓收起笑容,換上滿麵莊重。


    不是他想莊重,是公事上實在憂愁。


    田中興影子也不見,像是太子殿下手下人全無能不會辦事。按時間算,田中興並沒有走出多遠才對,可一間間民房搜索過,硬是見不到人。


    殿下不高興,下麵的人能高興?


    袁訓也就在寶珠這裏還能開開心,出了寶珠的房門,滿腹心事壓得他心中沉墜,很是不快。


    正不快的時候,另一件不快的事出來。


    一個人。


    一個風度不錯,儀態不錯,長得也不錯的少年人,帶著一個家人手捧禮物走進安家大門。


    餘伯南?


    袁訓眯起眼,臉色更黑。那眼光滋滋的可以噴火,誰讓你來的?


    餘伯南也看到他,意外一下,隨即麵上一冷,再才擺出大大方方的笑容來,搖搖擺擺徑直對著袁訓走來。


    看他的路線,就是筆直來見袁訓。


    “袁兄,小弟病中蒙安家祖母讓人看視,我好了,特意買幾色新鮮果子來看老人家。”餘伯南的眸子裏,分明是針鋒相對。


    語氣也自得,我是安家的舊鄰居,你能不讓我見麽,你能嗎?


    袁訓冷哼一聲,敷衍了事的拱拱手,一言不發正要走開。大門外,又躥進一個人來。這個人一出來,袁訓先皺眉,這人身上什麽味兒?


    汗酸臭味,什麽都有。再看衣裳,破爛溜丟活似乞丐。


    老王頭才喝罵:“不長眼,往哪裏躥!”


    就見來人嚷道:“王大爺,我可找到家了,祖母呢,快去告訴她,明珠也來了。”再一轉眼角,下巴快掉下來:“公子?”


    那不是自家心愛的公子餘伯南?


    老王頭,餘伯南的下巴,一起同時掉下來。


    這個髒透了的人,是方明珠?


    袁訓看他們表情就跟著轉心思,這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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