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拓雖還糊塗,但在這種穩穩的話語中,也得到安心。他想做點兒什麽表示感謝,卻又是別人家裏他能作什麽?就又去殷勤續茶,再去看著小火爐裏水沸騰。


    花花公子吃喝玩樂全是一等,泡茶這事他也在行。


    安老太太雖定心,卻不像韓世拓這麽好打發。


    她從眼角下麵窺視身邊坐的一老,和側邊椅子上坐的一小。想你們哪算找哪個糊塗郡王這麽好說話,把軍功折子上添這一筆呢?


    你讓他添,他就添嗎?


    支軍路上辛勞辛苦的有多少人,老太太相信她不順眼的孫婿當個幕僚必定八麵玲瓏,可人家作什麽要添上他,卻不添別人?


    欲問,又怕不方便,隻拿眼睛不住瞍著兄長和好孫婿。


    南安侯呢,也想問問。見韓世拓走開添爐上火炭,就低聲問:“你看哪家郡王最妥當?”袁訓比他還奸滑,不肯明白告訴他:“舅祖父交往過的郡王,沒有五個總有三個吧,到時候挑一個就是。”


    南安侯心想,你當是挑大白菜,這能抱著就走的事?隨便挑一個還得人家肯答應才行。


    他既然問,就心中有底。再道:“你心中總有一個,”袁訓笑眯眯回他:“您既知道,又何必問我?”


    老太太忍無可忍:“你們在說什麽?”


    那兩個人一起打哈哈:“沒事哈哈,沒事兒。”


    ……


    京裏的風雪,有時候起於半夜,有時候旋若烏雲。往往白天住了時,冬夜再起就如拔倒旗樓吹斷城牆般猛烈。


    這猛烈中行走的人,就東倒西歪有如醉酒,要去尋找小巷子裏行路回家。


    老王頭吃了幾杯酒,身上暖和,又閑時無聊,打開大門掃石階上的雪,見空巷寂靜,行人寥寥,就大發感慨:“京中的雪,厲害!”


    “厲害”這兩個字,都成了老王頭進京後的口頭禪。


    京中的點心,薄皮酥大,厲害!


    京中的官轎,氣派,厲害!


    京裏的口音,京腔京韻彎舌頭卷兒,厲害!


    還有四姑奶奶的鋪子,沒半年就掙一堆的銀子,厲害!


    老王頭傻傻地對著風雪笑,正想著還有什麽是厲害的,“嗖”地一聲,耳邊響動後,一個人如離弦箭般衝進安家大門。


    老王頭驚歎:“這京裏的人,厲害!……。哎哎哎,我說你作什麽的,硬往我們家裏闖?”掄著掃帚就追時,又老眼昏花回憶一下那淡藍色衣裙:“方表姑娘?”


    “是我,王大爺!”方明珠跑得飛快,一氣奔到二門,院子裏人就都聽到。


    紅花先出來的,她正讓紫花和青花堵在門房內小花廳上吹牛。正吹噓她當差的勤謹,紫花和青花正在羨慕時,見外麵腳丫子“啪嗒”,三個丫頭跳了出去,都氣勢洶洶,忠心護主的模樣:“誰?”


    方明珠嚇得一哆嗦,再就著雪光看清是三個丫頭,就不起為意,那以前在安家當小姐的架子出來,她傲慢地道:“是我呀,你們把我也不認得了?”


    “方表姑娘!”紅花紫花青花驚呼出聲。


    雪地裏這個鬼一般的人,頭發毛著,衣裙上有半邊是雪,兩根銀簪子就挽住頭發的人,還是以前那個嬌豔奪目的表姑娘?


    紅花暗想,自從進京後,表姑娘是見一回不如一回。


    紫花驚駭,這京裏的風水大不適合表姑娘,不然,你還是回小城去吧?至少在那裏你是美貌的。


    青花搜枯腸般,才出來自家姑娘玉珠念過的一句話,子曰,君子固窮。表姑娘這是由小人而轉換為君子嗎?


    丫頭們攔上一攔,房裏的人就都驚動出來。


    男人們先出來的,袁訓離門近,又敏捷,頭一個走出去。韓世拓在他後麵出去。見丫頭們和來人說話,兩個人先不出聲,也沒進去。


    南安侯陪著妹妹最後出來,見韓世拓正對袁訓在低語。


    “四妹夫,過年的年酒單子你家可定下來?”韓世拓想這話總是要問的,再說你剛才也肯幫忙,可見不是點滴人情味兒沒有。


    為看書絕情絕意,哈,韓世拓可以理解。他少年時念書,認得的幾個書呆子,全是看起書來爹娘都可以不要,親戚就更別提。


    不管袁訓是真的為看書才拒客,還是假的拒客,韓世拓都當他忽然變成書呆子。


    這話擠兌到袁訓臉麵前,他自然是回答:“自然的,過年理當走動。我家京裏沒親戚,就走走表親家,請年酒的單子要等舅祖父這裏,阮家董家等定好,我才能告訴你。你要等我就太慢了,你家請客若先定好了,你就先知會我。”


    韓世拓心花怒放,說了幾個好字,就見到女眷們從西廂魚貫而出。廊下掛的大紅燈籠下麵,掌珠嬌豔欲滴,分外美麗,就對妻子拋個眼風兒,無聲地嘿嘿幾下。


    掌珠沒有看他,和玉珠寶珠齊唰唰看向走向正房的那個人。


    明珠?!


    掌珠吃驚後,隨即煩惡上來。


    她冷聲道:“要過年了,我尋思著她也該來上門三五回才對。”寶珠略為顰眉,嫌大姐這話刻薄。但刻薄本是掌珠本性,寶珠也不能如何。就往玉珠麵上看看,想找些平衡出來。玉珠對著方明珠,更是皺眉。清高性子一旦發作,玉珠低聲念道:“飯蔬食,飲水,樂亦在其中矣,過的是孔聖人也說好的日子,又來作什麽?”


    寶珠低歎,竟然沒有一個人喜歡方明珠。捫心自問,寶珠也不喜歡明珠姑娘的所作所為,可寶珠卻願意抱定心思,盼著你再次上門,不是為壞心思才好。


    如寶珠自己所說,她看一切人,都願意是好人。


    除寶珠以外,見到方明珠不皺眉的,就隻有老太太一個人。


    張氏更嫌方氏母女,而邵氏心中是擔心外甥女兒和姐姐的,因擔心而皺眉,讓別人看上去就不像是喜歡。


    廊下,老太太披一件老薑色披風,開了笑口如佛爺般:“明珠,這麽晚你不該出來才對,你到底是個姑娘家。”


    北風凜然,風中這話卻一如既往的溫暖和氣。方表姑娘落下兩串子淚珠,也不撿地方,在雪地裏直直跪下。


    她雖雙膝著地,但讓人糊塗的傲氣上來,腰直直挺著。尋到掌珠表姐的麵後,這一回不是羨慕她衣飾的眼光,也不是嫉妒她還美麗的眼光,而是漠視地橫過她麵容,再對老太太叩頭:“祖母幫我,我要正經的嫁人,母親她不許。”


    凡是以前認得方氏母女的人都茫然一下。


    正經的嫁人?


    你還肯正經的嫁人?


    從方表姑娘鬧了笑話抬進餘家後,就是寶珠肯為她說話,說她沒有家教才受苦受難,也對方明珠隻做盼著你好的心思,並不敢多期望她一定會好。


    老太太和寶珠的態度一致,閑下和梅英說起就歎氣:“望她好吧,不好我這門她可不能再來。”但她要不想好,別人也不能幹涉。


    而今,這位集大家之惡感的表姑娘,她說要正經的嫁人?


    安老太太來了興致,難道明珠跟著自己那些年沒有白跟,人生大事上她錯了一回,這一回她撥亂反正不成?


    就問:“是怎麽回事兒?”


    寶珠敏銳的在方明珠身下掃了幾眼。白茫茫雪地,雖然掃過但又下雪又上凍,早比刀子還冷。祖母還沒到忘事的記性,怎麽不叫她起來去說?


    哦,這是祖母有意的。


    寶珠明白過來,就沉住氣。雪地裏跪一時半時,寶珠是沒有跪過,但知道不至於鬧到看醫生的地步。


    玉珠呢,適才頭一麵不防備的見到,是不悅方明珠的。但接受她的出現後,好心眼子泛上來,低聲道:“雪地上多冷啊,哎喲,”扭頭尋找她的娘:“作什麽掐我?”


    “你多話。”張氏沒好氣。她跪哪裏要你管?她喜歡跪願意跪,自己找上門兒的來跪,不要你濫好心。


    掌珠陰陽怪氣的冷笑一聲,想說什麽,又更想聽聽表妹來又是為什麽,就不言語。


    方明珠回老太太的話,她一字一句,那傲氣比雪中的梅花還要綻放。她昂著頭:“我要正正經經,明媒正娶的嫁給賣水的褚大,”


    “噗!”掌珠噴出一聲。


    方明珠看也不看她,再把下巴抬高,對著老太太大聲道:“我娘說他窮,可我要嫁人了!他答應我不納妾!”


    “噗!”玉珠也噴了一聲。賣水的有納妾的嗎?


    寶珠卻不笑,而掌珠也收斂笑容,手指尖瞬間冰冷起來。


    方明珠沒有看她一眼,中槍的人也自有感覺。掌珠陡然惱得顫抖幾下,再冷冷的抬下巴。才抬下巴,又意識到方明珠正在抬下巴表示她這件事兒辦得很高傲——表姐妹有時候的小動作,如出自一轍——掌珠又氣得哆嗦了,把下巴狠狠一放。


    讓你抬,你抬我偏不抬。


    不納妾?


    就你也敢上門來諷刺我!


    掌珠把帕子狠擰幾下,譏誚地開口:“不納妾,你以前作妾的仇可往哪裏報呢?”方明珠正等著她,從掌珠三姐妹出門,就見到全是珠光寶氣,華衣錦裳。方明珠還是沒有,但這一回她有蔑視表姐的另一件。


    我要嫁的人,他不納妾!


    當然玉珠說的也對,賣水的人也納不起。但相對於掌珠房中的幾妾幾丫頭來比,還正紮中掌珠的心。


    掌珠出言嘲笑,方明珠不慌不忙:“表姐,我以前何曾作過人家的妾?”


    掌珠:“啊?”


    玉珠:“咦?”


    寶珠:“哦……”原來明珠也想開了。


    見三姐妹都驚奇,方明珠得意上來:“表姐不信去問問公子,他認嗎?”這得意雖然淺薄,但是得意的相當有道理。


    餘伯南避之不及,早就公開聲明他不認,他沒納過這門子妾。方明珠也學會了,也一堆二五六,來個不認帳。


    雪花飄落在她發上和肩上,儼然一個白人橫空出世。


    掌珠哈哈笑了出來,鄙夷道:“恭喜表妹,你重新幹淨了。”


    “是啊,所以我嫁的人他不納妾!”方明珠得色非凡。


    “納不起吧?”掌珠豈能不氣,這個人誠心的跑來,就是為氣自己。


    方明珠就是那一句:“納得起也不納,反正他不納妾!”


    她翻來覆去就這一句,掌珠雖伶俐,但這一點上讓她氣得無話可說。雙頰暈紅,狠瞪韓世拓一眼,韓世拓自知理虧,陪了一笑。


    老太太瞅著這一出子鬧劇,見不順眼的孫女兒生氣,心中有快意。遂對方明珠道:“起來,跟我進來再說。”


    方明珠抖抖衣裙起身,對掌珠表姐得瑟一下,洋洋得意往房中進。那頭發梢兒上,都寫著幾個字,我家不納妾。


    南安侯就此告辭,韓世拓也對掌珠道:“我們也走吧。”掌珠正火頭上,把個帕子往他臉上一擲,反向回屋坐下,一動不動麵有怒容。


    袁訓喚寶珠:“祖母有客,我們也該回去了。”寶珠躊躇一下,也不肯回去:“母親許我晚些回去,”袁訓一語揭穿:“你是想看熱鬧。”寶珠嘻嘻,把他推給韓世拓:“大姐夫還沒有走,你們正好再坐會兒。”


    韓世拓正中下懷,就把袁訓邀走繼續閑談。


    姐妹三人又回西廂閑話,但閑適心情一掃而空。掌珠氣得白了臉,寶珠則好奇方明珠是下的什麽橫心,肯正經的嫁人?


    玉珠是勉強在找話題:“寶珠,你給我和大姐各添箱一百兩銀子,說大姐不要,也就沒有同我說,算在你鋪子裏入股分我們錢,這好事兒太好了啊,”


    寶珠支著耳朵,明顯是對上房而去,心不在焉的回玉珠,也回得滴水不漏:“一百兩銀子不按鋪子收息來分的,這一回隻分五十兩,明年也許是一百兩,但我賺多少可與這個不相幹。”


    一百兩銀子算入股,以紅花分兩倍的息來算,寶珠得付給姐姐們各兩百兩。她頭一回拿錢,有些肉疼了先不說,姐姐們將大於祖母和婆婆。若給祖母和婆婆加,那嬸娘也得加,寶珠的錢瞬間飛走……口袋將空空。


    她就隨便一給,也免得明年沒有宮廷供奉,息銀少了不好看。


    而掌珠和玉珠,同邵氏張氏一例,本來是很滿意的。讓寶珠這樣一說,又狐疑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掌珠還是不理會,玉珠還是勉強而笑:“那明年有多少?”寶珠更拖曳地回:“明年啊……明年……”


    電光火石般,掌珠想了起來,她從榻上一直身子,又快又急地道:“寶珠,明珠成親你可不許給她錢。”


    玉珠也想了起來:“大姐說得對,你現在有錢,可也不能亂花用。”


    寶珠就若有所思的一笑,是繼續在有心事。麵色微沉的她顯然沉在什麽裏,掌珠就大驚,走到寶珠麵前推她:“醒醒,四妹妹,這樣的人幫不得!”


    她的語氣如方明珠是個瘟疫重流感區,寶珠很是無奈,眸中閃過一絲困惑:“大姐姐,那是你的親表妹啊。”


    掌珠詫異:“你為這樣的人指責我?”


    “不是,”寶珠柔聲道:“我隻是在想,我還沒有打算幫她。就算是我能幫她,又能幫些什麽?”


    姐妹們圍著桌子說話,邵氏張氏歪在黃花梨卷草紋榻上說話。說來說去的,張氏也是在抱怨方氏母女:“不知恩德,一味的隻勒索別人。這一回她來,老太太又要破費幾個才是。”


    這說的是邵氏親外甥女兒,邵氏不敢接腔,隻是陪笑。


    她們的耳朵本來沒往這邊聽,但見掌珠起身,邵氏張氏才注目過來。聽上一聽,張氏也失色地趕來,對著寶珠溫婉的麵容痛心道:“寶珠啊,那豺狼與虎豹可是不能憐惜的。”


    玉珠又搜尋出來一句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可移也。上等的智慧,笑死個人兒,明珠怎麽會是。她就算是個下愚,那愚蠢也還嫌她不足呢。這等的人,寶珠好妹妹,你可不能動軟心腸。”


    “寶珠你打小兒就是軟心腸,春寒凍死個雀子你都要埋起來。你埋雀子倒沒什麽,幫這個人就有問題……”這是張氏。


    下麵是掌珠:“你還嫌她害你的不夠,你忘記了,她險些把我們全都拖進去,饒是這樣,她反倒咬我們一口,說我們想男人……”


    寶珠忍不住好笑,而玉珠清高性子再次發作,趕緊的往一邊兒躲躲,又很是好笑,低聲道:“你們的男人不就在那屋子裏,還想呀想的。”


    掌珠就過去要擰玉珠的嘴,玉珠笑著推她回來:“去去,打醒寶珠呆子最要緊。”


    一雙、兩雙、三雙……眸子對住寶珠。


    寶珠款款一笑,柔和地道:“你們都這樣說,眾人的眼光是雪亮的。大姐姐從來是認真的,三姐又是書上的道理,三嬸兒呢,自然是一番好意,怕我忘記明珠以前的作為。”她有了疑惑:“可是,你們越這樣說,我卻越加的想。萬一……萬一明珠變好了呢?”


    “天打五雷轟,她也過不來!”張氏恨聲。


    “她要能變好,冬雷震震夏雨雪,”玉珠憤慨。


    寶珠糊塗,三姐你不是孤高的人,怎麽也對明珠這般的惱怒?活似她燒了你的書。隻能是毀壞你的書,你才能這樣的不快吧?


    玉珠在寶珠眼光下尷尬一下,解釋道:“書上的話,書上的話。”


    寶珠再看掌珠,掌珠安靜下來,深思地探詢望著寶珠,一開口帶著壓抑的憤怒,如果寶珠幫了表妹,掌珠覺得她寧可去死。


    “像她這樣的人,做盡了壞事還能有好報應,寶珠你自己想想,你讓天底下的人可怎麽活!”


    張氏聽著,又心中有些小漣漪,大姑娘你說別人時也不照照自己,別人不也當你不是好人?張氏就閉嘴不再說話。


    她也快弄不懂什麽叫好人,什麽不叫好人。


    寶珠到這種時候,卻是完全的明白過來。她並不是認為張氏糊塗,或掌珠不對。事實上,憤怒的人都有自己的道理,不然好好的她為什麽要憤怒。


    但寶珠不憤怒,也不代表著錯。


    寶珠就笑了,把自己心思直言相告:“我並沒有打算幫她什麽,但嬸娘和姐姐的話倒讓我清楚了。我想問一句,這世上好人多,還是壞人多呢?”


    玉珠口快地道:“好人多。”


    “不,”寶珠堅定的道:“好人少!”


    從寶珠嘴裏出來這話算是新鮮的,邵氏張氏掌珠玉珠都留心來聽。寶珠抿抿唇:“三姐姐說的好人多,那又是書上看來的話。”


    玉珠展顏,才要說是啊。又恍然的明了,自以為明白,嚷道:“寶珠我才不上你的當,我要是跟著你說書上有的,你就可以拿書上那些勸人行善的話來打我的話。”


    “有時候,我也認為書上那勸人不報應的話不對。”寶珠的話又一次把房中的人都弄迷乎。掌珠是最不能悶葫蘆的人,也嚷起來:“那你就說吧,你在想什麽?”


    “三姐說好人少多,我適才已經說過,她是書上看來的,現實中呢,並沒有太多的領悟。”


    寶珠這樣一說,玉珠就更傻眼。


    她現實中沒有太多的領悟,寶珠寶珠,你是用這樣的話反過來打醒我嗎?


    玉珠想,她現實中的人怎麽不是好人多呢?


    祖母以前不和氣,現在和氣了不是嗎?常來的舅祖父呢,更是一個好人。他不但對祖母的手足之情書上也少見,更愛屋及烏,把祖母的家人當成自己的家人來看待;


    再來母親好,青花兒好,二嬸兒也好,二嬸兒背地裏和母親說:“你不要愁玉珠親事,等我明年去到侯府住,玉珠還沒有親事,那侯府人來人往的,我也會玉珠物色的。”母親忙道謝,二嬸兒又說:“謝什麽,如今我們就玉珠一個丫頭,不為她著想又為誰著想?”


    玉珠偷聽到這些話,聽到時皺鼻子不依,但心裏還是甜滋滋的。


    還有掌珠大姐,以前多強多愛壓人,玉珠清高的不與她一般見識,但也不悅過。現在看她呢,她受了教訓,外人都說嫁給小侯爺多麽的體麵,玉珠也覺得大姐夫生得好,又對大姐百依百順是體麵的。可在祖母眼中還是個不好,玉珠早就同情憐憫她——雖然從姐妹上來看,這種心思不應該,可這卻是人最普通最常見的心思,聞禍而喜,人之常情——玉珠早就原諒她,而且也認為掌珠還不錯。


    至少比那想害人的宅鬥姐姐好吧。


    而寶珠呢,就更好了。她鋪子賺錢,玉珠居然也有一大份兒。五十兩的私房對玉珠來說,屬於她能動用的錢裏不小的一份兒。


    當玉珠這樣想時,就垂下頭,懺悔地道:“寶珠我說錯了,明珠都那麽苦了,我還笑話她。你看她穿的衣服單薄,我們幫幫她吧。”


    “不!”寶珠想也不想的就反駁:“她苦,是她的事。她苦,與她們母女自己有關,不是我們幫她的緣由!”


    玉珠也就糊塗了:“那寶珠你的意思是?”


    寶珠正色,嚴肅起來的時候頗有幾分能當家的氣派。


    “我說好人少,是指真正遇到難處時,指望可幫的人,真的來幫的人,那可不會多。”


    邵氏張氏都幾十歲的人,點頭道:“這話有道理。”


    孟嚐君有門客數千,流傳下來的故事,不過是雞鳴狗盜之徒,毛遂自薦而已。那餘下的人呢,全是關鍵時候能有用的?


    人之初,性本善;對上人之初,性本惡。那自然是吃虧的。


    寶珠的心思在這幾個典故上轉了一轉,再肅然地道:“所以絕對的好人,不管你中間不懂事兒犯糊塗兒誤聽人言,對他不好,他依然如故的對你,這種人,少而又少!”


    “我的兒,你倒有這樣的一篇長道理。”張氏的氣也平下來。


    世上千千萬的人,能堅持不變的看好一個,堅持不變的對一個人好,那得打著燈籠去尋才行。


    這種堅持不變的好,後世浪漫女子全用在感情上。真的是浪費道理。這種道理用在上司同事朋友家人身上,也是一樣的有效。


    而且把這世上的人全拉出來,問問有幾個沒有年少輕狂過,沒有誤會別人過,沒有不懂事兒過?


    “所以我說好人少。但是,那不懂事兒犯糊塗兒誤聽人言的人,卻未必不會變好。”寶珠堅定地道:“就算明珠一直學不好,我也一直看她會變好。她真的嫁個正經人,我出銀五兩!”


    房中一片呻吟聲。


    寶珠奇怪:“怎麽了?”


    張氏撫額頭:“你這個孩子,你這個……把我們全嚇得不行,”


    玉珠又嚷嚷:“還以為你會出多少,就五兩哎,五兩!”


    掌珠再次呻吟一聲,讓你嚇死了!


    寶珠扁扁嘴:“少了嗎?我出五兩,祖母必然也出,祖母再少,也有十兩吧。再來,二嬸兒三嬸兒大姐……。大姐你就算了,你是不會出的……這樣算下來,就我們四個人出,也有二、三十兩出去,她拿著這錢,真的想變好,做個小生意也可以度日子,她要是不變好,我們權當拋水裏,再去佛前念幾句,我行善了,不是臉上也光彩,心裏也舒坦?”


    “把你能的,四丫頭,我偏就不出。”張氏明明心裏認可寶珠的話,卻還故意的慪她。


    寶珠當真,再重新算一遍:“我出五兩,二嬸兒呢,也五兩吧,”邵氏含笑:“她是我的親外甥女兒,就算學壞自己兜著,我以後哪裏管得了她許多。她成親,我添箱理當的,我出十兩。”


    “那祖母再出五兩,就有二十兩,二十兩好好的運營,一個月也有幾串錢,可以過三姐說的夫子日子,吃青菜喝涼水,”寶珠扮個鬼臉兒:“我是這麽看的,哎,我就這麽樣可行嗎?”


    她一會兒正經的一番道理,一會兒又俏皮起來,掌珠頓時氣消,讓寶珠逗笑,也故意道:“她要是騙你的,拿著銀子買新衣裳穿大吃大喝沒幾天光了,再去尋你,你可再出多少?”


    寶珠瞪瞪眼:“誰會讓人一而再的騙,盜泉水有喝兩回的嗎?要是再喝,可是太笨了。姐姐看我是個笨人?假如她亂花了,再或是成過親不正經的過,誰還認得她呢。她上我家的門,順伯難道是老王大爺嗎?輕易就放她進來不成。”


    大家都認為寶珠的話有理,張氏道:“也罷,我就給她一次機會。不過我恨她,方姨太太是寡婦,誰又不是死了丈夫的?要說她苦,我們老太太不是收留她多年,她們母女衣食都照管,她倒和我們一樣,卻過得這般模樣。我還有氣,我不能和二嫂比肩,寶珠這財主出的是五兩,我也五兩,添添喜氣吧。”


    寶珠苦著臉:“我是財主嗎?”財主到此時算一算,私房銀子去了一半。好像心肝兒有點顫。


    邵氏忙上前謝過弟妹,又謝寶珠的銀子,又謝寶珠的這一番話。也說了句好祝詞:“機會不是時時有,但能行方便,我們就行一個。願她好好珍惜,切不要再往下三處的走。”


    這就算商議已定,大家都放心地籲一口氣。


    還是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商議。


    正相視一笑,“哈哈哈……”玉珠忽然大笑起來。


    “你又中的哪門子邪?”張氏推推女兒。


    玉珠大笑:“寶珠把我們全嚇得不輕,還當她這財主要大出血,哈哈哈哈,五兩……”


    寶珠捏捏荷包,財主早瘦了。


    邵氏道:“五兩已經不算少,在京裏可以過兩個月。這要不是寶珠好孩子,還肯看重她以後學好,才給的她。”


    梅英在外麵出現:“奶奶姑娘們說得熱鬧,老太太已聽完古記兒,讓請大家過去商議。”大家擁到安老太太房中,見老太太端坐不語,而方明珠裹著老太太一件雪衣,坐在火盆邊上烤火。


    袁訓和韓世拓,不怕冷的模樣,在外麵看雪不知說些什麽。


    見寶珠過來,袁訓在她麵上打量一下,似有警告。寶珠心想我有這麽好心嗎,竟然表凶也暗示過來。


    就伸出一巴掌晃晃,袁訓眼珠子微轉,即刻不悅,無聲招下手。寶珠知道他會錯意,雀躍般的過去,韓世拓笑著走開一步,寶珠不等袁訓先開口,就急速的道:“五兩,行嗎?”袁訓也鬆口氣:“行,”又叫住要走開的寶珠,嚴厲起來:“不許上門!”


    寶珠吐舌頭點腦袋:“自然的!”提著裙角進房。


    韓世拓在旁邊看了看,四妹夫說不許上門的時候,那眼神淩厲,語氣凶狠,這才真的是拒客。對自己那輕飄飄的暗示,那不過是玩笑罷了。


    世子爺心中更加的舒坦起來,再湊近袁訓打聽:“你說朝中手握兵權的郡王們,哪一位最好說話?”


    妹夫和姑祖父都胸有成竹,不管哪家郡王的請功折子上,添上你一筆就行。韓世拓和老太太想的一樣,你們必然早有人選,還是篤定的那種,才會對著我說出來。


    要知道說大話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在姑祖父和四妹夫身上的。


    袁訓:“……。”


    ……


    “……。就是這樣,”老太太把話說完,目視兒媳和孫女兒們:“方姨太太又犯混了,女兒嫁的人隻要正派掙錢過日子,就是好的。她不答應,我卻聽著不錯。就叫你們來商議,你們看看明珠這事情,可怎麽辦的才好?”


    她話音才落,方明珠又神氣地來上一句:“我們家一定不納妾!”


    從老太太開始,都讓口水咳到。你提這個,算是什麽光彩麵具呢?


    掌珠則把茶碗對著方明珠晃了晃,信不信你再囂張一下,我合到你身上!


    方明珠鼻子一翹,下巴一抬,還是那無比的神氣把臉轉開來。


    她要嫁人了。


    她嫁的人有正當營生!


    她嫁的人不納妾!


    所以她神氣極了!


    邵氏倒也滿意,她的親戚過得不好,又同在京城,她也是難過的。


    張氏對著神氣的表姑娘,忽然覺得不和她走動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少了許多的笑話看。方表姑娘此時的表情,比那名醜角還要精彩。


    人家是演的,她是真心的,她更生動。


    玉珠就擰寶珠的手指,小聲道:“你後悔了嗎,看她這樣子還能改的過來?”寶珠本縮著肩頭在忍笑,就更笑得“吭吭”有聲。


    循聲,方明珠看向寶珠。


    她酸溜溜的掃過寶珠的大紅牡丹穿蝶錦襖,對上麵繡的金線眯眼看看,似乎怕燭光不明,看不清楚上麵的是不是真的。等看上兩眼,又好似讓金線明晃晃閃到眼,又去盯寶珠發上的一枝珍珠流蘇。


    掌珠撇嘴。


    張氏撇嘴。


    邵氏幹咳:“明珠啊,你總對著寶珠看,”正想提醒她這樣做不禮貌,又乍然想到一句絕妙的敲打話,邵氏道:“你是感激寶珠為你添箱嗎?”


    方明珠愣住!


    在她往這裏來以前,除了認定老太太還是好心人,再就這家裏沒有一個好人,包括她自己的姨母。


    這些人都是看不起她的,方明珠想,我知道!


    她這樣想的時候,也是極神氣的。


    此時聽到的話,完全顛覆她的所有心思,也就是那傳說中的三觀不正。方明珠站起來,大家都注意到她一直在打顫兒。


    為什麽打顫,也許是由房外冷地上進來,到暖和地方自然的生理反應吧。反正方表姑娘顫抖著走了兩步,迸出來一句:“寶珠你心眼兒還是這麽的好,難怪你穿金戴銀,難怪你家裏不納妾!”


    就這一句話,掌珠恨不能把她就地紮死!


    而寶珠又茫然了,我好嗎?你覺得我好,剛才為什麽用那種大紅眼睛對我……。再一想方表姑娘無人教導,給她吃就叫好,給她不吃就叫不好,她所說的好與不好,哪能是正經的結論。


    她的大紅眼睛,都是扭曲的。


    寶珠釋然,用正常判斷去想方明珠,可以把自己慪死。就正下麵容,認真的道:“我幫你五兩,望你說到做到,嫁正經人過正經日子。若你再不好,我可就認不得你了!”


    方明珠小嘴兒一扁,擠出兩行淚水:“寶珠哇,你可太好了哇。”


    掌珠就疑惑起來,五兩銀子表妹也感恩戴德,你們家到底有多窮?姨媽手中是有私房的,這才自己單住沒有半年,就光了不成?


    邵氏也想到這一點,不由得問:“明珠,你們也太花費了吧?”姐姐賣光方家的地產,是有幾百兩銀子傍身的。又有安家住上十幾年,一般有月銀,難道存下來的全都沒有了。


    方明珠低頭嘀咕:“母親說我嫁褚大,不給她說的大官人當小,她就不管我們。”


    “你早就該自己管自己!”一直不開口的老太太插話進來!


    她恨鐵不成鋼,手指了幾指,又放回去。沉著臉喊梅英:“取二十兩銀子來!”梅英走上前悄聲:“給十兩吧,要是好,十兩也能過,要是不好,給二十兩也算拋。”


    “二十兩!”老太太陰沉著臉堅持,梅英沒法子取來,老太太示意她交給方明珠,語氣狠厲地道:“明珠,我信你以後正經過日子。若是你不正經,我這門,今天算你最後一次登!”


    再拂袖:“去吧!”


    已經明擺的是遂客。


    方明珠不敢再留,捧著銀子叩了幾個頭,才要說些立誌的話。寶珠走上來,放下五兩銀子,張氏邵氏也走上來,方明珠哭了,這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哽咽道:“謝謝!”她的主題思想,我們不納妾,這話又翻出來,又是一句:“我們家不納妾!”


    出門而去。


    掌珠讓她氣怔住,走就走,你犯得著再來這麽一句。等到想和她理論時,表妹單薄身子已經出了二門。掌珠跳起來,衝到房外抓起一把積雪團團,對著雪地上影子擲去。


    “哈,”耳邊韓世拓捧場地笑。


    “呼!”掌珠回身,又是一把雪對著自己丈夫就砸,再就叉腰怒吼:“我們回家!”


    寶珠袁訓也就隨著告辭。


    送走她們,玉珠回房的路上對母親偏頭,學著方明珠口氣:“我們不納妾!給我找個我們家不納妾的,我就答應。”


    “那你也嫁個賣水的吧,”張氏忍俊不禁:“他們家不納妾!”


    ……


    掌珠回去和韓世拓狠算了一回帳,至於是罰跪還是頂香,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但想來,世子爺是輸的。因為他第二天一早去見母親,屏退丫頭告訴她:“掌珠累了,以後不見得天天來侍候。”


    “為什麽?”侯夫人才有媳婦,還沒有顯擺夠媳婦站規矩。聽到兒子這話,侯夫人就氣上來:“是她背後說我不好?從三皇到五帝,你去問問看,有哪一家的媳婦是這樣背後挑唆?”


    當兒子的咧嘴:“從盤古開天地沒有又怎麽樣,以後掌珠不來了,她另外有事。”


    “什麽事!”侯夫人怒氣上來。


    見兒子往椅子上一坐,蹺起二郎腿,一隻腳尖晃呀晃的。旁邊擺著瓜子兒,世子爺徑直取了,“格”,磕出一個瓜子仁兒來,說一聲:“碎了,”拋了瓜子皮,另去一個再磕。


    侯夫人起來就要打他:“有了媳婦忘了娘是不是?”


    “不是,”韓世拓笑嘻嘻:“母親,我就要出門當官了!”


    “什麽!”侯夫人驚喜的不敢相信,微張著嘴:“就你?”轉眼明白過來:“你那媳婦她能給你官做?我知道了,是姑老爺說的是不是?”


    母子隻顧著說話,在房內還沒出去的文章侯聽到,幾步出來:“世拓,姑祖父怎麽對你說的?”見父母都著急著打聽,韓世拓好整以暇,先撣撣衣角,再慢條斯理地道:“其實呢,這裏麵還有一個人出力,就是媳婦的四妹夫,他說有個主意,”


    “什麽主張!”文章侯問的。


    父親急,兒子半點兒不急,見人隻說三分話這種,韓世拓同樣用在自己父母身上,他更加的慢慢騰騰:“他說得等,得找什麽人商議,合計明白了,讓掌珠隨時去聽信兒,這不,她可沒時間往這房裏來,母親這裏難道沒有丫頭,天天要她白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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