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正要過去,卻沒想到少年說出來一句:“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玉珠就是一個笨蛋,也知道是在罵自己。更何況玉珠姑娘很是通書。玉珠臉漲得通紅,惱怒的舉起拳頭,也用了一句子曰:“小人儒,小人儒!”


    這句出自論語雍也,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小人儒指缺少道德修養。


    少年本想帶路前行,真的有帶玉珠去看書的心。但聽到罵他沒有修養,少年火大的回身,橫眉冷笑:“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再加重語氣怒著重複:“上達上達,君子通達,通達的是君子!”


    玉珠更是尖聲:“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也學著少年重複,語氣重重,再加上跺腳:“小人驕!小人驕傲又放肆!”


    捧茶的丫頭過來,見狀目瞪口呆。對著兩個臉紅脖子粗,手指袖飛的人吃驚地勸解:“五公子,安姑娘,你們別再吵了。”


    那兩個人根本沒有聽到,都還在自己憤怒的情緒中。但是茶過來,他們卻同時看到。少年吵得口渴,怒氣衝衝對著丫頭走過去,取過茶碗倒上一碗熱茶,自己喝了。


    丫頭又愣住:“五公子,這是給客人的,”


    玉珠受到提醒,也口渴上來。但見茶盤子上——因是給她準備的,那五公子是莫明的轉出來,丫頭事先不知道——隻得一隻茶碗。


    卻又讓五公子用掉。


    玉珠更加的生氣,再次尖聲道:“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徹底把常五公子氣得七竅生煙。


    君子和而不同這句話,是指君子不盲從,但卻能保持與別人交往中的和諧。而小人同而不和,是指小人隻會盲從。


    這不但指責常五公子沒有待客之道,不夠和諧;還又一次回到他們爭執的源頭上,指責常五公子的見解是盲從,不是正確道理。


    五公子自然要反駁的,不但要反駁,還要出來一句大大的孔子曰反駁才行。


    玉珠反駁他全是孔子曰,五公子若是跑出孟子曰、墨子曰、韓非子曰……不是讓對麵的姑娘小瞧,更要說自己不是君子儒,是小人儒才對。


    他正在思量著一句大大的話,見丫頭息事寧人地陪笑:“三姑娘別惱,您也逛了半天,外麵冷,不如回廳上暖和,再給您倒熱茶去。”


    丫頭心想你們要吵,就請去廳上,當著老爺太太,當著安姑娘你的長輩們麵爭吵,當丫頭的也能少擔點兒責任不是。


    玉珠讓她提醒!


    想到和這個小人儒吵架,真是有失玉珠的君子儒身份!


    她就想著往廳上去,不再和這個小人儒爭執。


    走就走吧,那氣還頂在心裏,玉珠拂袖又來上一句:“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你戚戚!”拔腿就走。少年還沒有想得出子曰上的話,又讓玉珠說了一句。他拔腿跟在後麵,腿長沒幾步走到玉珠前麵,斜對玉珠出來一句:“子曰,君子無所爭,”


    他就悠然起來,把個袍袖往背後一負,走得晃晃悠悠,腔調樂樂嗬嗬:“君子,無所爭乎,哈哈,小人爭!”


    幾乎是用唱誦樂章的聲調在說話。


    玉珠氣得腦子一暈,衝口又是一句:“子曰,小人之過也必文。”文,在這裏是修飾和掩飾的意思。


    又指少年有錯不改,還一個勁兒的粉飾自己。


    常五公也認識到玉珠的爭論,總有點兒不對。見玉珠又回他,就故意的發揮兩長腿的優勢,走得不慌不忙,不疾不徐,不燥不亂,總在玉珠前麵一兩步,把背後的袖子抖動著,以示自己很悠閑,很不生氣。


    他的腔調兒一直不停:“君子乎,啊啊啊……無所爭乎,啊啊啊……”玉珠就跟在後麵接上:“必文,小人之過也,必文…。”


    兩個人還沒有走到廳外台階上,這左一聲右一腔把廳上的人都驚動。


    見一個清秀的少年,後麵跟著玉珠,兩個人都滿麵笑容——刻意打出來,又都語氣悠揚——沒命的裝出來,常大公子伸長脖子,樂了:“五弟,你和安姑娘已經見過?”


    “啊!”少年大驚。


    “啊!”玉珠失色。


    兩個人到現在才想到對方是誰?竟然像剛才丫頭喊五公子安姑娘時,他們一個字沒聽。隻見四隻眸子瞪得又大又圓,少年吃驚地道:“原來是你!”玉珠亦冷笑:“原來是你!”


    廳上的人才要笑一笑,卻見到這一對少年,五公子伏霖即刻繃緊麵龐,負起袖子,拖長了嗓音:“啊…。君子無所爭……”


    “小人之過也必文!”玉珠沒占到先扭身而去的便宜,就在後麵跟上他。


    安家的人就看了一個仔仔細細。


    安老太太樂了,這一個,哎,也是個書呆子。看他走的那方步,看他走路抬下巴不看路,說他不是書呆子,這世上的書呆子都不答應才是。


    而張氏,則是丈母娘見女婿,越見越歡喜。離她最近的是邵氏,就對邵氏湊過去附耳:“好個相貌。”


    常五公子生得清眉秀目,他天生一道好眉頭,可比形容女子之春山。不似別的男人說英俊,是濃眉俊目。


    再配上他濃濃的書卷氣,恰似春山之有山嵐,讓人看也看不足夠。


    邵氏也滿意,悄聲道:“是個好女婿。”


    相看之中,五公子和玉珠上廳來。兩個書呆子緊板著臉,常大人撫須莞爾,想這小兒女們爭執,倒也有趣。因他們說的是書,常大人又常和家人們論書,就再次擺出大家長老學究的姿態,問道:“你們在爭什麽?”


    玉珠垂下頭,不敢再莽撞。


    而常五公子就把話回了一遍,回就回吧,最好他又是那句:“君子無所爭,父親,我就不爭了。”


    玉珠瞪他後背,你就不爭了?


    你是沒有話才不爭的!


    玉珠氣鼓鼓,又是那句接上:“必文!”你又修飾上來了。


    常大人聽完,書呆性子也發作,清咳兩聲,端正坐姿,慢條斯理的分解起來:“啊,說夫子遊學無果,這是不對的……。”


    他正要把孔子的生平撿重要的說上一遍,旁邊坐的常夫人開了口,常夫人斯斯文文,但是當著客人打斷自己丈夫,也是書呆性發作:“論起來,安姑娘說的話也有道理,論語上曾說過,魯國的柳下惠擔任官員,好幾回因為正直而丟官。有人勸他離開魯國,柳氏說正直的人,在當今的社會裏,不管去哪裏還是正直的為官,就免不了丟官,又何必一定要離開這裏,而去別的國家呢?老爺您想,夫子的主張若是行的,為什麽還要周遊列國?為什麽不先振興魯國?”


    常大人才不悅,旁邊又出來一個人。


    常家今天隻有兩個男人迎客,另一個五公子躲著現在才出來。而女眷們,卻是聚齊。常二公子在城外家廟上,昨天就沒有回來,他的妻子卻留在家中。常三常四任外官不在京中,他們的妻子今年卻也在京。


    常二奶奶就接住婆婆的話,道:“婆婆這話卻有偏頗出來,夫子一生推行仁禮,雖然知道行不通,還是堅持去行,才有後世儒家興盛的這數千年,”


    常大人剛滿意頷首,常三奶奶又接上二奶奶的話:“二嫂的意思,是指百家爭鳴中衰敗的學者們,都沒有堅持?”


    又舉出墨子其它子的一些事例,四奶奶又跟上,而最後大公子沒忍住,也摻和進去。玉珠和常五公子夾在裏麵,又吵了起來。


    安家的麵麵相覷,張氏越過邵氏,小心翼翼地問老太太:“母親,今天這午飯,還有人管嗎?”她不得不問。


    你看這主人家為了一個子曰,自己先爭得不可開交。張氏很想插一句,不是子曰,而是:“這邊還有客人呢,客人還在這裏,”


    老太太聞言,豈有不白眼她的。都是為你女兒相親,我們才闖到這書呆子窩裏,看他們說得熱鬧,我們坐這裏白冷清。


    這都是張氏打小兒教玉珠念書惹出來的。


    看掌珠,認得幾個字,就不這樣!


    看寶珠,認得幾個字,就不這樣!


    老太太白眼道:“我怎麽知道,你沒看到人家忙著,忙得這是一個快忙不過來。”再看玉珠,和常五公子爭執進入白熱化。


    玉珠尖聲:“墨子,墨子說的!”


    “我這是老子,老子說的!”常五公子寸步不讓。


    老太太也忍不下去,隔著鍾恒沛邵氏張氏掌珠,去問寶珠:“你從這裏撿到這樣的人家?”真是書呆之家。


    寶珠悄聲回:“祖母,大街上撿到的。”在鋪子裏撿到,跟大街上撿到也差得不遠。


    安老太太搖頭:“真神奇,大街上也能撿到這樣的人家。”邵氏掌珠都掩麵竊笑,然後見老太太也受不了,問鍾恒沛:“他們還要把客人丟下來多久?”


    鍾恒沛早肚子裏笑得跌腳,覺得這一出子也太好看。見老太太催,鍾世子忍住笑,清了清嗓子,緩緩地喚道:“常大人,大人?”


    常大人回過身子,驚訝:“啊?”原來這裏還有客人。


    鍾恒沛笑道:“我們來說說親事吧,你意下如何?”老太太等人都鬆了一口氣,幸好我們還帶來一個幫著論親事的人。


    不然,你們想爭到晚飯時候嗎?


    ……


    車停下來,車簾子就從裏麵動起來。玉珠不用人來扶,也不用板凳,手搭起裙角,就這麽下車。


    張氏從車內探出身子,帶笑叫道:“玉珠,不要摔倒。”玉珠也不管,看背影還帶著怒氣,在雪地裏走入大門,也不管母親,也不管老太太,先往房中回。


    安老太太的車簾子打起,她欠出身子,嗔怪地罵:“成一門好親事,也不用這麽著甩臉子!”邵氏忙忙的下車來扶老太太,見說就笑:“老太太,三姑娘可不是為成親事甩臉子,她還在生氣沒爭過姑爺。”


    張氏也吃吃的笑起來。


    頭頂上的天,雪夜微星,因為星星稀少,更愈發的明亮闌珊。她們回來的長街上,早已是萬家燈火透出簾櫳,已經是掌燈過後。


    安老太太往裏麵進,又抱怨著:“寶珠定親可沒有吃這麽久的酒,那不省事的人定親,也沒有這麽麻煩,我老天拔地的今天可吃足苦,一早去做客,吃過午飯,吃晚飯,總算我回來了,這不省事的親事總算定下來。”


    邵氏和張氏暗笑,除去寶珠以外,在老太太心裏,玉珠和掌珠都是那不省事的親事。張氏因為這親事定的她喜歡,就湊趣上來哄老太太開心:“母親,這親事是寶珠相的,”


    老太太雪地裏定住,仿佛才知道似的驚奇:“哦哦,這是寶珠相的?”見張氏肯定的點頭,老太太瞪她一眼,哪個要你來提醒我,繼續往裏走,自己嘀咕:“這親事竟然不是我相的,真沒有道理,”


    北風把她的嘀咕聲飄來,張氏更忍不住笑容,老太太你呀,嘴上說著不省心,其實還是滿意的。


    “三弟妹,老太太就是嘴上愛說,她要是不滿意,還會在別人家裏坐這麽晚才回來。”邵氏又過來說悄悄話。


    張氏忍笑點頭。正要和邵氏再咬咬耳朵,見已過青石甬道的老太太狐疑的回過頭,道邊兒木柱子上挑著走馬燈,老太太那表情就如走馬燈般精彩。一會兒疑惑,一會兒有嗔,仿佛在懷疑你們背地裏又在說我什麽壞話?


    邵氏張氏忙跟上去,陪個笑臉兒:“母親今天真真的辛苦,”老太太就得了意:“可不是,把我累著了,這親家也是的,一個勁兒的讓坐,讓用過晚飯再走,嚐嚐家裏的好火腿臘肉,真是的,我有一句話兒就沒有說,”


    “是什麽話?”張氏是殷勤的來奉承,邵氏是忙著來奉承。走馬燈下,又出現兩張如意的麵龐,老太太忽然真的得意起來。從進京以後,到還真的有幾分家人情意。以前,哼,以前那些恭敬全是假的。


    得意中,老太太更笑得暢快:“我想對親家說,火腿我是愛吃的,上好的蜜酒我也不介意再喝幾杯,就是他們就沒看到不成?玉珠和伏……”轉臉兒問張氏:“五公子叫個什麽名字?”


    “霖,人家就是那個有雨下不停的霖字,”


    老太太頓時住腳,滿腹疑竇:“下雨就不停?”然後火了:“難怪今年外省水災,全是他生發的。”外省水災,老太太也損失不少收成錢,難怪她聽到雨一下,就不帶停的,她要來火。


    邵氏心想這老太太日子過的,太趁心,老了老了愈發的往小裏去,和小孩子沒有二般的模樣。就幫著張氏說勸:“我聽過那戲詞兒說的,甘霖是個好詞,有甘霖,這收成就好。”


    老太太還沒有走,就又把疑竇挪過去對著邵氏,兩個眼珠子瞪得滾圓:“按你說的,他這個字對收成還好不成?”


    “好著呢,”邵氏張氏異口同聲。


    老太太滿意了,再往房中走,邊走邊道:“明年收成好,分他銀子;收成不好,還是找他事情。”


    邵氏張氏忍笑在後麵服侍。


    行過西廂,老太太又住腳往裏麵看,心裏浮出對這親事的滿意,不滿意她就能呆到晚飯後才回來。


    西廂裏玉珠正噘嘴叫青花:“挑亮燈,開書匣子,取硯台來,我要看書!”


    “哎!”老太太奇怪:“這半晚上的,還看什麽書?”真是書呆子。也隻有這書呆子,才能進到那常府上。


    那是滿門皆是書呆。


    玉珠見祖母問,出來侍立門首,麵上還帶著不服氣:“我要多看幾本,下一回再有和我拌嘴的,我噎到他吃不下飯!”


    “你看你看,”老太太就手指住玉珠,對張氏抱怨:“打小兒你教她認幾個字,糊弄糊弄她就完了。不該讓她看進去。再就看進去,隨便弄幾本女論語,糊弄糊弄她就完了,不該讓她鑽書眼裏。”


    就裝著氣上來:“我今天在親家府上那一句沒說,就是都沒看到有兩隻烏眼雞不成?在人家府上鬥了這一天,回到家裏你還不清靜清靜?想是沒吵足夠?那我也勸你罷了,等你再和他拌嘴,就是那一天了!”說過不管玉珠漲紅臉,老太太搖頭歎氣往自己房中去:“哪有個於歸還拌嘴的,依我看呀,這洞房熱鬧的很。”


    玉珠骨嘟起嘴,邵氏張氏低頭竊笑著先送婆婆回房。正房中丫頭們打起猩紅門簾子,老太太嘀咕道:“掌珠認字,就不這麽著,寶珠也認字,就不這麽著,”玉珠在西廂聽得清楚,甩手甩腳的回書案前生氣,祖母這幾句話,您都說了一天了,您怎麽還在說?


    她更喚青花:“取我上好的薛濤箋來,”


    青花就特特的開箱子取出來,張氏回房見到,好笑的問:“我的姑娘,就這一點兒好紙箋,你尋常不寫那前無古人的好詩都不舍得用,你這是拿出來給誰的?”


    “不給誰!我自己用來寫信。”玉珠咬住三分銀牙,嘟著嘴去尋筆:“先給寶珠寫個信,讓她告訴四妹夫,這科春闈,是一定要高中頭名的,不要墜了我的誌氣!”


    “你的誌氣?你妹夫中春闈,與你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有?那個呆子今科也下考場,我從此天天燒香啊,保佑他中在四妹夫後麵。”玉珠果然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寶珠。”


    張氏去榻上換鞋子,更要取笑女兒:“你去燒香吧,天天的燒。”保佑就保佑吧,還找出不相幹的理由。


    “還有你這信,另有信紙不好用嗎?這是薛濤箋,可沒有幾張了,姐妹們間寫信,你省著點兒用啊,用完了也是你自己心疼。”


    玉珠聽過更是不依:“我不但給寶珠寫信用這個,給大姐寫信也用這個,”


    “真是麻煩還浪費我的好紙,打發丫頭去說一聲不就行了。”張氏故意和女兒唱反諷。


    玉珠叫道:“我再不用,就輪不到我用!”張氏還沒有笑,聽玉珠又泄憤似的道:“我還要給那個呆子寫信,告訴他春闈他是高不過我妹夫的!”


    張氏就哈哈笑起來,覺得一身的疲累,就此消失無蹤。


    而這個時候,寶珠才到家。她和祖母掌珠是在常府門外分的手,順伯來接,各自回去。下了車,遠遠見到袁夫人房中大燈已熄,寶珠倒省了一件事,不用去請晚安。


    她笑吟吟的和紅花回房,在房門外,紅花去打簾子時,寶珠微閉雙眸,深深吸了一口氣。就要見到表凶是讓寶珠欣喜的,而且每次外麵回來走到這裏,寶珠就溫暖和美,覺得往房中看去的第一眼,不管是什麽樣子,都讓寶珠心生喜悅。


    房內燭火透出,寶珠歪著腦袋眼珠子轉進去。


    碩大的書案後,袁訓捧著書端坐。紅燭映照出他的側臉,又把他的影子長長落在地上。寶珠就先看了一會兒,看表凶的側臉刀刻斧雕般,而地上的側臉,也是一般斧雕刀刻般,總是透出那種幹淨的俊朗。


    寶珠就得意了,這種得意和老太太的得意差不多。寶珠不僅得意於她今天促成玉珠一門好親事,而且得意於常府裏雖然書呆子多,寶珠房裏也有一個書卷氣濃的。


    她晃晃腦袋,有意把流蘇搖出聲音。再笑靨如花:“我回來了,”


    “哦,”回答她的,是表凶慢慢吞吞,沒有欣喜的一個字。


    寶珠就納悶,再走上一步,紅花把門簾子放下,不用吩咐自去備水。而寶珠再笑盈盈道:“寶珠回來了。”


    這一次的回答更出來得慢,不但慢,表凶連頭也不抬,像是寶珠回來跟寶珠沒回來一樣,懶懶:“嗯……”


    這個嗯字拖得長而又長,低而又輕,有氣無力的,好似主人不是大病那種的中氣不足,就是對寶珠回來絲毫不感興趣。


    寶珠是不會選後者的,表凶怎麽會對寶珠回來打不起精神呢,寶珠就走過去,關切的在袁訓額頭上一撫:“病了嗎?”


    袁訓這才放下書,支起一肘,斜斜打量寶珠。嗓音似懶得沒有骨頭:“怎麽,”他目光中透出不解:“這會子才回來?”


    他的目光,就去掃視沙漏。


    寶珠重新歡喜,心中為袁訓可能看書看出病來的擔心一掃而空。喜盈盈的正要告訴他今天是怎麽樣的喜歡,又見袁訓拍拍一側大腿。


    夫妻親昵早已如膠似漆,寶珠收到暗示,想也沒想的坐上去,雙手去抱他的脖子。袁訓收起支肘,低下頭來環住寶珠的小腰身,額頭與寶珠額頭相抵,這就撒嬌似的抱怨起來:“怎麽才回來?讓順伯午後去接,接一回不回來,接兩回不回來,再接索性順伯也不回來了,害得我往窗外盼了又盼,盼到我不再盼著你,你倒肯回來了。”


    溫熱的氣息,浸潤到寶珠的麵上。


    寶珠吃吃的笑,蹭著袁訓額頭,從前到後的告訴他:“就晚飯了,就留下順伯用飯……祖母問我哪裏撿到的,我說大街上……這全是寶珠一個人的功勞呢,祖母走的時候這樣對我說,二嬸兒三嬸兒也這樣說,我卻想,這功勞也有你一份兒不是?”


    “恨,”袁訓吐出一個字,然後自己嘻嘻。


    寶珠噘嘴:“恨什麽!人家不是分了你一份兒?”


    “我恨侯爺分走另一份兒,”袁訓親親寶珠紅唇:“不然全是寶珠一個人的,那該有多好。”他溫柔的體貼著,全心的誇獎著,寶珠輕咬著唇,完全沉浸到對他的情懷之中。她輕輕地附合:“就是嘛,本來全是寶珠的……。”


    餘下的話語,消失在兩個人的唇齒之間。隻有桌上的紅燭,盯著地上那合而為一的影子,無聲的搖動著。


    似在,為這一對人守護著。


    紅花在隔間裏,加熱水,再加熱水,開始她每天要做的,保證那熱水隨時是溫暖的那樁兒差事。


    水,在大水桶中蕩漾著,好似掌珠此時的笑聲。


    迎接掌珠的,卻不是韓世拓。


    掌珠的車在文章侯府外麵停下,大門上就過來三、四個人。一個男人是侯夫人的陪房趙全,另外三個婦人,有一個是老太太孫氏陪房的媳婦丁石頭家的,餘下兩個,是府中的管事。丁家的最早迎上來,來攙扶掌珠:“奶奶可回來了,世子爺問了好幾回,從午飯後就讓套車去接,見說用晚飯,世子爺還說那家人留客太勤,隻不知是個什麽樣的人家,倒把奶奶從早留到晚?”


    掌珠見問,就格格笑出聲。


    她用個帕子掩住嘴,想那個常家真是好笑。滿門俱是書呆也就罷了,那常五公子午飯後,還是尋出幾本書來讓玉珠看,玉珠看幾句,就和他再吵幾句。


    別人家定親是羞澀的,玉珠竟然是爭論的。


    雪地裏夜晚回來,車上掛的有燈籠。甘草早拿在手上,更挑出掌珠的笑容。迎上來的人跟著笑,但心中暗暗揣測著,這位奶奶從進府就不是好性子,先是不定省,再就鬥長輩。她那吊眼梢子一豎起來,就讓人看著心裏發毛。


    今天回來就笑,外麵撿到金子不成?


    丁家的就笑問:“那人家一定是親戚家?”


    “是,”掌珠含笑,又道:“昨天還不是,今天卻是了,”丁家的等人還沒有弄懂這昨天還不是親戚,今天就是親戚是怎麽一回事,見四太太走出來,在台階上站住,柳眉豎起,手上抱著個青色帕子在揉搓:“好啊,我們家的小奶奶總算回來,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掌珠止住笑,挑眉想想,就這麽抹過這句話,不鹹不淡的問候道:“四嬸兒,你還沒歇著?”四太太臉漲成豬肝色,再把掌珠剛才那挑眉尋思,又裝沒事人般放下眉頭的動作做了一遍,就明白掌珠是在裝聽不見自己的責問,四太太沉下臉:“世拓媳婦,你要我們給你臉麵,你卻不給我臉麵!”


    見她不肯罷休,掌珠才漫不經心地站住,用無關重要的語氣道:“四嬸兒,我不就回來晚了一點兒,”


    “一點兒!”四太太衝上來,手快指到掌珠臉上:“我娘家人等你,再等你,等不到你,他們都氣著走了!”


    掌珠往後麵讓讓,沒好氣的翻眼:“不就是行個禮,改天,四嬸兒我改天上門專門去行,那紅包,可得給我大的!”


    “你小?還要紅包!”四太太也翻眼,雪地裏兩個衣著光鮮的年青婦人,對著翻白眼兒:“倒是你的禮物,得給大的才行!”


    掌珠不耐煩起來,大冷天的,這北風吹著,四嬸兒你不嫌冷,我還不想奉陪。她很不情願地從玉珠定親,寶珠大街上撿人的開心勁頭中出來,對四太太冷下臉,人也由溫馨重新精明:“不給晚輩大紅包,還指望我送禮!”


    她快步往門內進,丁家的等人對著四太太匆匆行個禮,又跟上掌珠。四太太糊塗地道:“她有什麽能耐,讓這幾個人跟著她不丟?”就不走,跟在後麵偷聽。


    掌珠彎過月洞門,還沒有到自己院子,但也見到四太太鬼鬼祟祟跟著。掌珠就停下來,玉珠定親她開心,而寶珠撿人更是一個別人家沒有的笑話,因為開心,掌珠不介意亮亮手段,就原地不動,對丁家等人吐出準話:“明天後天,人就打發走。讓你們的孩子明天就來吧,老太太許給我,我房中的事我作主,”


    丁家是老太太的陪房,她最清楚這句話為真。才要奉承,掌珠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再說,決斷地道:“我定下來,你們家的丫頭,我要了!”


    “奶奶自然是當家的,”


    “還是奶奶能當家,”


    “奶奶房裏的人,打發出去幾個,再進來幾個是有定例的,誰也說不得……”


    奉承聲中,掌珠滿麵春風,不疾不徐地道:“我累了,明兒直接來吧,我回去歇著,就不和你們多說了。”


    “那是,奶奶好走,”


    “甘草扶著點兒,這路是掃過雪的,掃過又下雪,路更滑才是……”


    討好聲中,掌珠得意洋洋而去,而四太太渾身冰涼,似當頭澆下一盆雪水,還是冰雪水。


    文章侯府有一株老梅,有上百年。四太太站在這樹下麵,半點兒也聞不到梅花香。北風吹得遍體生寒,她也一樣的不覺得。


    她的心長草似的,反複隻折騰著一句話。怎麽可以這樣!你怎麽可以這樣的作主!四太太回想自己進這個家以後,晚上多要盆熱水,廚房上的人也敢排她的陪嫁丫頭:“水是炭燒的,每房裏送多少是一定的,姑娘們不知道這府裏的規矩,我就細細的告訴你。”


    後來大鬧一場,讓廚房上的人知道自己的厲害,四太太才漸漸如意。


    而掌珠,這才進門的媳婦,難怪她想盡法子攆走房裏人,這下子空出許多的位置,她就可以一個一個的放人情。


    看看剛才陪著她的人,侯夫人的陪房,老太太的陪房……全是能得用的人。四太太昏昏沉沉回房去,丫頭打起門簾子,門內暖風往外一躥,四太太打個寒噤,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隻覺得打腳底心起,寒氣沿著小腿往頭上走。


    她知道受了寒,忙到熏籠上坐著。才盤上腿,四老爺在榻上醉語笑話她:“你送個娘家人,就送了一個時辰,又哪裏打聽話去了,說出來我也聽聽。”


    四太太就冷笑:“我打聽出來,你敢聽嗎?”


    “你說你說,”四太太今天家人來,四老爺吃多了酒,和太太的閑話興致高漲。


    “我在大門上等世拓媳婦,”


    “哦,她怪舅兄把世拓灌多了酒?你們又拌了嘴?”四老爺興災樂禍:“我早看出來,你和世拓媳婦這輩子好不了……。”


    “那你有沒有看出來世拓媳婦和管事的勾當?”四太太反問。她今天真的瞧不起自己丈夫,你看你比世子差嗎?怎麽好事全是世拓占著!


    四老爺會錯了意,酒喝得骨軟的他勉強坐直,聚起精神頭:“世拓又多花了錢?我就知道,他嚷著什麽他有官做,不是為別的,就是為公帳上弄幾個錢走,等到錢花得精光,他就回來說官不成……。”


    “哼!盯著他弄錢,是你的事,我卻不管。我隻管這個家在誰手裏!”四太太就把遇到掌珠和管事們的話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再顰眉苦苦思索對策:“幾個管家的小丫頭全到她房裏,這就算她能當一半的家,”


    四老爺也呆了,燈下迷愣著眼:“這是真的?那丁家的孩子……還真讓世拓媳婦趕上了,小的那個還真的沒差使,才得八歲!”


    “八歲毛孩子會侍候什麽!給我我不要,給二嫂,二嫂也不會要!”四太太傷心上來:“沒想到啊沒想到,世子本來就是一隻狼,隻會叼銀子的狼,這又來了一隻虎!”就想找個讓掌珠生氣的主意。


    找來找去,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四太太就罵四老爺:“她請客那天,你不許在家,我也不在,我們出門去!”


    “去哪裏?”四老爺好笑:“年酒單子全是年前就定下來,舅兄家嶽父家都有客人,我們不打招呼就回去?”


    這對現在管家的四太太嫂嫂們來說,總是不禮貌的。而且也讓她們猜測蘇氏在侯府又和人生了氣。


    四太太怎麽是受氣的人,她想到她娘家人來,掌珠不在沒幫忙是一重氣;而掌珠敢大模大樣的換人拉攏家人又是一重氣;再來四太太總是吃虧的,貌似她從這個家開始,就覺得自己處處吃虧,這又是一重氣;還有對侯夫人的氣,對世子的氣……


    就是掌珠攆房裏人,四太太也能有氣。


    她叮囑四老爺那天不許幫忙待客,四老爺裝酒醉含糊著睡下來。夫妻共枕,卻各自心思。四太太心想,到那天要怎麽弄件事情出來,讓掌珠丟丟人才好。


    而四老爺則想,到那天怎麽把妻子孩子打發出去,自己再回來會會楊夫人。


    楊夫人,等於風流美貌加大把的銀子。


    過這一個年,京裏買東西的很多。四老爺總是想不明白的是,楊夫人的私貨,是怎麽夾帶進城門,而不讓人查到的?


    ……


    轉眼,就是掌珠請客的日子。四太太一早說去拜客,掌珠也不理她,巴不得她不在。四太太若是在,掌珠還怕寶珠玉珠看笑話。


    以前隻擔心寶珠看笑話,自從玉珠定下書呆子家,沒出新年就放大定,寫成親日子。掌珠想那書呆子家,眼裏哪有四嬸兒這樣人的位置?


    不見最好。


    她約了寶珠早早的來,自己也就起得很早。而同時起得早的,還有另一個人,南安侯夫人。南安侯夫人對菱花鏡時,見臉色熬夜是難看的,就取一點脂粉來撲。她雖然白發,也不肯平白的在臉色上讓人小看了。


    沒有丈夫又怎麽樣,還不是在這府裏過著日子。


    正撲著,外麵有人回話:“世子爺來見。”


    “噗!”南安侯夫人用力擲出去脂粉,麵容猙獰起來:“他還敢來見我!”拍著桌子怒道:“讓他進來!”


    鍾恒沛走進來,見到的是南安侯夫人怒火中燒,她一字一句,恨之放骨的道:“世子!我還能見到你,真是不容易!”


    從鍾恒沛為世子後,對南安侯夫人的相請,是一次也不來。不但他這樣,他的兄弟鍾二也是一樣的不來。


    再沒多久,鍾二出京當了外官,南安侯夫人這裏,就再沒有公子們到來。


    今天鍾恒沛進來時,早有意料。見嫡祖母氣得顫抖如抖篩,鍾恒沛心想,幸虧我過來了,不然這一位今天鬧出事情來,祖父和姑祖母豈不生氣?


    他坦然,侃侃地道:“我以為我不來,祖母自然明白我。但今天,我是一定要來的。”南安侯夫人獰笑:“你說你說,你來作什麽!”她勃然大怒,眸中似帶火。發上如行風,冷笑不斷:“我為你當世子,花了多少心思!……。”


    才說這一句,就讓鍾恒沛打斷。鍾恒沛慨然道:“祖母說話,我聽不懂!我的世子是祖父立嫡立長而來,與祖母有什麽關係?”


    “你!”南安侯夫人撲上來就要摑他。


    鍾恒沛後退幾步讓開,見南安侯夫人氣喘籲籲,白發抖動,忽然為她難過。他微歎:“祖母息怒,我有幾句話勸你。”


    “滾出去!”南安侯夫人伏在丫頭手中大罵。


    “以前全是聽祖母的話,竟然認為祖父不好。現在想想,祖父立嫡立長,也沒有立我大伯!從立嫡立長上來說,應該先立的是我大伯才是。大伯再立嫡立長,就是三弟留沛的!”鍾恒沛有了笑容。


    “祖父選了我,他告訴我,他有了年紀,三弟四弟還小,盼著這家裏以後有個掌家的人。他說他一生對不住的是姑母,”


    “滾!”南安侯夫人破口的罵,誰要聽你說這些!當年,當年的事,你又懂什麽!


    鍾恒沛自顧自的說下去,像聽不到南安侯夫人的罵聲:“他雖然沒有對我照顧你,也從來不說薄待祖母的話。說起來,我們鍾家,並沒有虧待過祖母你!”


    這是個響當當的,說得出來的事實。


    “今天姑祖母去文章侯府做客,我特地來勸祖母,你今天不必往娘家去,讓姑祖母安穩的做一回客,還有就是,祖父,他也會去,我等下就陪他前往。”


    鍾恒沛靜下來時,房中隻有南安侯夫人的呼呼喘息聲,和她怨毒的眸子。她似不能掙紮,又強要掙紮,似無力再恨,又一定要恨……


    “我說完了。”鍾恒沛行了一禮,轉身走開。


    台階上雪花又起,飄飄灑灑帶著梅香,也帶來一天的北風。鍾恒沛走入北風中,想北風雖寒,也能等到春天。身後的那一位,你幾時才能想的開些,不活在北風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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