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掌珠的回答,寶珠要說的話就自己出來。她出神兒似的眸子微抬,她怕看到掌珠的表情。她知道掌珠不會愛聽下麵的話。


    可,寶珠還是要說給她聽。


    “以前最愛聽戲,偏偏祖母不到過年過節,從來不肯在家裏擺戲台。一個月兩個月裏聽上一回,粘得不行,姐姐還記得嗎?”


    寶珠在這裏,才扭轉麵龐問掌珠。


    掌珠雖然不清楚寶珠說這幾句話的原因,但她的感覺告訴自己,寶珠說這幾句話必然是有用的。


    是寶珠經過思慮而說的話。


    掌珠心緒還不佳,就點點頭。


    寶珠輕輕地笑,又飛快地把眼睛轉而向上,還是不敢看掌珠,掌珠就心中有數,寶珠聽到了什麽風聲。


    真是奇怪?掌珠想我的藥還沒有下呢,寶珠怎麽會就知道?再一想,自己的四妹夫在韓世拓嘴裏都算是神通廣大,是他打聽到最近侯府裏比較亂,也有可能。


    掌珠就悶聲不響,想聽聽寶珠說什麽。但心裏氣已經上來,想出嫁後各人守各人的日子,寶珠為什麽多事打聽自己的事情?


    哪怕寶珠是好心是關心,可揭別人的麵皮總不是愉快事。


    掌珠就端坐著,擺出一副我過得不錯的表情。


    寶珠繼續道:“後來大了,就想自己為什麽愛看戲?戲裏全都是別人的日子,是我們過不上的日子,什麽打打殺殺,什麽你毒我狠,什麽……。”


    掌珠直直看向寶珠。


    寶珠一急,就叫出來:“你看過書的,你明知道你想什麽就來什麽,不是有心想事成這句話嗎?我知道你性子急,性子強,說話辦事都喜歡壓著別人,可你婆家不是在家裏,那裏沒有人肯讓著你!”


    掌珠也叫出來:“你怎麽知道他們家是清靜地?”


    又眯起眼:“誰讓著我?”


    難道是寶珠和玉珠?


    掌珠心想,這怎麽可能!她大大的驚詫了,你們竟然是這樣的想法?


    寶珠繼續叫,還在激動中:“你說話尖刺,出來一句壓著人,出來一句再壓著人,我和三姐都不是這個脾氣,我們就讓一讓你,也就過得去。你現在遇到的全是和你一樣的人,那大家就一直鬥下去,累不累?”


    “我喜歡!”掌珠鐵青著臉,心想寶珠我不用你教訓。


    “可我擔心!”寶珠一改平時的溫婉,一口反駁,她哭了:“我擔心你,你知道嗎?”淚珠兒晶瑩的如花心之露,砸在掌珠的心上。


    掌珠這不愛落淚的人,也哭了,才說一句:“寶珠,”寶珠過來,緊緊地抱住掌珠,繼續哭道:“這不是看戲,你圖痛快就行!就是看戲看書,痛快完了回去日子還是鬱結的,又何必?不如看一些有受益,能幫助的書!大姐,你聽我一句勸。你遇到麻煩說出來,有祖母還有我,再來那是你的一家子人,水柔石才穿,剛強逞不了一輩子!”


    寶珠的苦口婆心,讓掌珠淚落不止。


    “寶珠,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的?”掌珠還是精明的,精明的想問清楚誰是身邊的內奸。


    寶珠自然不會告訴她,抹著淚水道:“是我猜的。”


    掌珠信了。


    她有感覺,寶珠當然也有感覺。寶珠能對自己的日子感覺到這麽準確,掌珠讓深深的打動。這樣多麽的關心,才會感覺到掌珠的心情?


    換成以前她總是忽略,而現在掌珠選擇不忽略。同時一句話浮上心頭,以前她忽略的事情,也許太多太多了。


    別人對你的好,別人對你的關切,別人對你的啟迪……每個人忽略掉的,不是一星半點兒。


    掌珠不慣落淚,不再流淚水,而是抱住寶珠,故意地一笑:“我沒有事兒,你別擔心我。”


    寶珠也難為情起來。


    好好的,似把掌珠看得一文不值。寶珠漲紅臉,吃吃解釋道:“我就是想多了,怕你跟著別人轉,別人踢一腳,你也還一拳,”


    掌珠微笑:“我不還,不是讓別人瞧不起,也助長她以後接著給我一腳。”


    寶珠胸有成竹:“不見得!”


    “哦?”掌珠詫異起來。但是她旋即掩口而笑:“寶珠你成親後,四妹夫都教給你什麽?你越來越出息。”


    寶珠也不樂意:“我本來就聰明,就是你以前沒看出來。”


    換成是以前寶珠這樣說話,掌珠早就惱了。可今天掌珠覺得有道理,再笑道:“那你說說看,為什麽說不見得?”


    “大姐,一般人的矛盾,不過是你說話我不喜歡聽,我說話你不愛聽。最後演變劇烈的,總有一半兒多是誤會引起的。”這是寶珠說的一。


    掌珠默然,她真的要對寶珠刮目相看。


    寶珠再說二:“再說就是自己的爹娘,也有說話不對的時候。”


    掌珠不語,這倒是真的。母親邵氏對她愛如明珠,可掌珠和母親的個性完全不和,掌珠願意奉養母親,卻不讚成她的言行。


    “第三,說書上的英雄、開國皇帝,成大事者有果斷的一麵,有心狠手辣的一麵,也有忍別人不能忍的一麵。大姐,我們又不打算開國,你有果斷就行了,寬容你最少,你以後要多學學。別的,你就不要有了。”寶珠誠懇地道。


    我們過的並不是那樣的日子不是嗎?不過是普通人的一衣一食,至多,是過人的富貴會出來。有過人的富貴的人,並不全是心狠手辣的人。


    很多的人圖刺激,總是想自己以後的日子,自己身邊的人想像成殺手、強盜,潑婦、泥潭。自動幻想,毫不自省。其實不是。


    仁愛之人,還是不少。


    掌珠莞爾:“你怕我心狠手辣?”


    寶珠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坦然抬眸承認:“是的!我怕你和別人一裏一裏的爭,就一直的往爭鬥的方向去。”


    很多的矛盾,都是沒有人讓步,再加上都是想占上風的人,就一直下去,直到成仇。


    掌珠和寶珠,兩個不同個性的人,造成遇到不同的人,走不同的道路,有不同的感悟。


    掌珠感動於寶珠的關愛,卻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寶珠執著於關愛家人,並不介意再說上一次。


    姐妹兩個人都哭了,都覺得不必說得太久。約著去看玉珠弄菜,再中午大家團聚一桌,安老太太十分歡喜,居然沒有出言諷刺掌珠。


    飯後,袁夫人要回去,囑寶珠留下,寶珠不肯,安老太太也不答應,讓寶珠陪著親家回轉。邵氏已不住這裏,又怕老太太說難聽話。她對著四太太等人說的難聽話,覺得為了女兒可以忍,但自己婆婆的話,她一天也不能再聽,因為她另外有了能去的地方。


    退路有時,人的耐性也就減低。這是普通人,邵氏就是這樣的普通人。


    掌珠也呆著沒有意思,見到祖母康健就好,這一對母女也回轉。


    接下來就是端午節,寶珠又有宮中結交的女眷們家要走動,又要安排過節,又要照看祖母處,十分之忙。


    而袁訓的官兒也授下來,出乎一部分人意料的,沒有照舊例去放。舊例一甲三進士,全是放在翰林院。


    狀元是修撰,探花榜眼全是編修,從六品的官。


    翰林院有“儲相”的稱呼,是離皇帝較近的地方,是他的秘書機構,都說升遷比較快。可曆科的“儲相”們,一甲三進士全是放在這裏,到本朝已是人滿為患。


    皇帝麵前擠一堆人,有大才,沒運氣;有運氣,論前來後到,和別的中榜人比是好了。和袁訓授的官職相比,就是差了。


    差的不是官階。


    修撰這官在有些朝代,是不入流的史官。有的朝代六品,有的又說從六品,這兩種說法皆在六品這一檔,編修,是從六品。


    而袁訓,打破舊例放在都察院,十三道監查禦史之一,正七品的官員。


    乍看上去不如在翰林院裏好,低了半階。可十三道權力大,管得寬。內外百司之官邪,十三道都可以彈劾,是個相當有實權的官,還人見人怕。


    然後繼續在太子跟前行走。


    意料之中的人都來賀喜,在意料之外的人忙著打聽內幕,也來賀喜。又有輔國公等人回京,消息已明確出來,把寶珠更忙得腳不沾地。


    這一天,袁訓回來,算了算日子,姐丈等人過幾天就會到。他一麵欣喜見到他們,一麵欣喜寶珠可以不用再忙忙碌碌。


    寶珠過節前,口頭語是:“祖母過節要吃什麽,母親過節要吃什麽,夫君要吃什麽?”過完後,換湯不換藥,是:“舅父喜歡什麽,姐姐喜歡什麽,姐丈喜歡什麽?”


    袁訓每天都讓她逗笑,又心疼她十分的用心。門前下馬交給順伯,袁訓先去見母親,再來打算去看寶珠,告訴她不用再忙活,過幾天人就進京,喜歡什麽讓他們自己說出來,不是更好。


    他今天回來的早,就又悄悄的回房,想嚇寶珠玩兒。


    ……


    暗色雕鬆竹的窗戶裏麵,寶珠著一件藕荷色薄羅衣,在窗外幽竹色裏像一抹日頭。她麵容凝重,若有所思,正傾聽一個人說話。


    這個人在寶珠側邊,坐在小杌子上,腰身不算細的,年紀小又不高,坐下來就像另一個杌子疊加上去。


    紅花在一旁。


    “紫花,後來呢?”寶珠喚那個丫頭。袁訓也就想起來,這是跟二嬸娘邵氏的丫頭紫花。紅花和紫花,另一個叫青花的非常好,經常寶珠告訴袁訓,紅花要去見青花紫花。其實借著去看丫頭們,就去幫寶珠整理鋪子。


    袁訓因此記得住。他不禁奇怪,邵氏現住侯府裏,寶珠叫來她的丫頭又為什麽?他就不說話,他的家他比寶珠要熟悉,就躲到青竹下麵,這裏靜不容易讓人見到,也更聽得清晰。


    紫花麵前還有小幾,擺著一個小提梁壺,還有一盤子雪白點心,一盤子果子。袁訓才回來是餓的,見到點心就瞅上幾眼,正在心裏抱怨寶珠做好的點心給別人吃,又認出來這不是寶珠親手做的,寶珠親手做的,表凶怎麽能認不出來?


    表凶又喜歡起來,繼續聽牆腳。


    “姑奶奶,我再吃塊點心壓壓驚,真是嚇死我了。”紫花嘴饞,又去拿點心。寶珠就點頭讓她吃,又對紅花使眼色,讓紅花過來倒水。


    紫花一塊點心,一碗茶下肚,神情是鎮定不少,吸口氣,接著剛才說的道:“四太太上吐下瀉,抓了兩副固本培元止瀉藥吃下去,第二天比沒病還要精神,她先是跳到侯夫人房裏,一口咬定是我們家裏的大姑奶奶幹的,又去二太太房裏,一口咬定說廚子王大說的,是二太太和大姑奶奶合謀,”


    “這不就亂了?”寶珠念了一聲佛。袁訓在外麵暗暗好笑,你家大姐讓人說下藥害人,怎麽寶珠你還念佛?


    再聽下去,袁訓就明白了。


    紫花道:“本來是亂的,可四太太能鬧,非要大姑奶奶陪她藥錢,又要給她磕頭認錯,又把二太太曆年的醜事全揭出來,侯爺回來就大鬧,二老爺又一定不依,四老爺又一定的逼迫,侯爺就把送藥的熬藥的全捆了打了二十板子,廚子王大就招出來,是大姑奶奶逼著他下的藥,與二太太無關。”


    袁訓一愣,寶珠在裏麵雖早有預料,還是目瞪口呆。寶珠咬牙罵道:“那該死的廚子,他怎麽亂攀咬人!”


    紫花喘口兒氣,寶珠看到,忙喚紅花:“給紫花剝果子壓驚。”紫花擺手不要,往外麵看看天色。綠窗竹子幽靜,紫花嫌看不到天色早晚,就往另一個窗外麵看,再對寶珠道:“我趕緊的說完,不然二奶奶找我,問我求個簽怎麽去這麽久,我沒法子回答。”


    寶珠就道:“紅花,把果子給她包幾個帶走。”紫花大喜道謝,對著自家姑奶奶並不難為情,道:“侯府裏日用上倒不缺,就是稀奇果子不多。二奶奶疼我,有好吃的,總給我一份兒。如今我有這個,我也給她帶幾個去。”


    紅花就逗她:“那你說自己買的孝敬她?真精乖,拿我們的東西當人情。”紫花卻有急智:“我說我求簽的地方人家給的。”紅花一笑去包果子。


    這裏紫花果然說的飛快。


    “大姑奶奶不肯認,讓人找世子爺回來,世子爺回來就和四老爺二老爺鬧上了,侯爺喝止不住,讓四老爺罵管教不嚴,侯夫人生氣,把侯爺叫進去再也不肯出來。二太太病還沒有好,吵了幾句說頭暈,讓丫頭扶回去,就嚷著找醫生。四老爺四太太和世子大姑奶奶大鬧一場,不輸不贏。”


    寶珠就微笑了,她再勸著掌珠,可還是盼著掌珠會贏。姐妹之情,人之常情。


    袁訓在外麵也微笑,掌珠大姐怎麽會是輸的人?


    紫花說得入了戲,搖頭晃腦歎氣:“那家裏老太太,比我們家老太太可差得遠了。她就會站在廳口兒上,歎氣說,嫁到人家的人家,你們都不知道惜福啊,惜福啊。”


    她學得太像,轉回來的紅花撲哧一笑,把個墨綠色刻絲團珠小包袱給紫花。紫花抱住,話還沒有講完。


    “當天不輸不贏,四太太第二天找來她的娘家人,她娘家的幾個哥哥來了三個,舅太太倒來了五個,還有兩個妾也來了,”


    寶珠怒容滿麵:“不像話!”寶珠已覺察出來。文章侯府是主人不和,故而壓不住下人。寶珠惱道:“她們會去,我也會去!”


    “四姑奶奶別著急!大姑奶奶並不孤單,她當時就甘草出府,沒半個鍾點兒,來了一撥子幫手。”紫花說到這裏咧著嘴笑。


    寶珠心頭一緩,奇道:“她是請了祖母嗎?”


    “一幫子女人,全是年青的。有一個人都叫她楊夫人,”


    寶珠沉下臉:“是她!”


    紫花還在笑:“她帶著那幫子人,來的又是巧又是好。那場麵才好看呢,四姑奶奶這是重頭兒戲,我給您學學。有一個女人叫黃大蟲,生得多俏麗,個子又嬌小,可數她最會跳,一跳指到四太太鼻子上去,把四太太嚇得摔了一跤,到今天還在看醫生。”


    寶珠傻了眼,這這這……好吧,寶珠說的話,掌珠半點兒沒聽進去。寶珠忍氣往下麵聽,當時場麵應該很興奮,紫花說到這裏就興奮得不行,手也張著,腳也不甘寂靜的動著。“四老爺本來是在的,可見到楊夫人他就走了,四太太看出不對,正罵楊夫人狐狸精,勾引男人,”


    袁訓在窗外皺眉。他對寶珠的算是一個清淨地,他十分不願寶珠聽到這樣的話。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有些話你聽得多了,自動烙在潛意識裏,平時說話做事自然就會帶出來。


    人心裏想的是什麽模式,說出來的就是什麽話。


    寶珠也在窗內皺眉,她知道結交人不是壞事。袁訓就有一些朋友半夜的來喝酒,有市井模樣。寶珠並不覺得怪。可掌珠認識這樣的人,寶珠打心裏不樂意。


    但是再聽下去。


    “還有一個叫小青的婦人,極年青,模樣兒白淨,氣勢洶洶罵出來的話都不敢聽,四房的舅老爺們抖衣裳起來,罵這是侯府還是肮髒地界兒?大姑奶奶回他,打你們來了就肮髒,你們走了就幹淨了,你還不知道?”


    寶珠忍了幾忍,還是笑了一笑,道:“這話對極!”


    窗外的袁訓看著寶珠,這何嚐不是一個很偏心的人?在袁訓來看,以寶珠的性子,是不會讚成掌珠這樣做。可寶珠見掌珠占上風,她還是喜歡的。


    紫花也大樂:“是啊是啊,四房的舅老爺舅太太就這樣走了,走的時候摔下話,說再來。”然後抱著果子的手打個拱:“多謝四姑奶奶招待,就到這裏。第二天就是今天,我本來就想找紅花說說,我還是擔心我們家的大姑奶奶,恰好紅花來找我,我對二奶奶說,家裏這樣的亂,我去求平安簽,就往這裏來了。”


    又疑惑的問紅花:“你怎麽能使喚侯府的人找我,卻又不讓別人知道?”寶珠忍不住笑,紅花聳聳肩頭不肯告訴紫花,隻道:“花點兒錢,她自然是肯幫我瞞的。這婆子姓佟,我和她說好了,以後我找你,全讓她傳話。你在府裏,可別和她太近乎,仔細讓人看出來。”


    袁訓看到這裏,知道紫花丫頭要出來,就悄悄的離開窗下。到外麵找個小客廳坐下來,思忖一下。


    他相中寶珠以前,就知道寶珠不是肚子裏沒貨的乖寶寶。首先寶珠把衣裳補的,心中沒溝渠,是補不了那麽好的。


    但補衣裳再好,也不見得懂人情與世故。


    再看寶珠不肯做菜。她分明是有意還擊,告訴諸位表兄們,小妹我不侍候。再來過年要金錢,先當著麵兒做個大紅包給表兄們看,敲打他們你們出了難題又難題,還沒有給見麵禮兒呢。


    最後是十五燈節,寶珠在自己懷裏,那小眼神兒感動得一塌糊塗,分明讓袁訓看到她的善良。


    要知道京裏有很多的女孩子,你周護了她,她當你應該的。


    她當你衝著她美,


    衝著她家勢,


    衝著打她的主意,


    一切都應該。


    後麵,定親寶珠私下有鋪子,賺到錢卻不藏私,隻是不分表凶,聲明這是自己的私房錢。另三個鋪子賺到錢,寶珠給袁訓置辦一件新衣裳,就道:“哈,寶珠存的私房給你的。”袁訓隻推不知道。


    他不認為寶珠隱瞞他,卻看出寶珠的自立自強。


    袁訓因為母親的緣故,相當的尊重女人。這一點兒,從他平等對待寶珠上麵,就可以看得出來。


    寶珠在袁訓心中,一直不是無知呆子小寶兒。但袁訓親眼見到呆子小寶側麵打聽掌珠府中的事,還是詫異一下。


    他先想,寶珠這是怎麽了?


    好好的插手到文章侯府裏去?這真的不是寶珠的為人。如果寶珠是愛管別人家閑事的人,那寶珠也不會深得母親喜歡。


    母親喜歡寶珠,就是寶珠不愛打聽事兒。寶珠對家裏所有出現的事情,都沒表示過好奇,一定想知道,怎麽你不早告訴這種種心情。


    在寶珠看來,一切事情都自然的出來,至少她是自然的這麽表現出來。


    可今天,寶珠讓自己的夫君亮了一下眼睛。袁訓獨坐沉思答案,又好笑著問自己,難道我才放監查禦史,寶珠就跟著監查起來?


    外麵,紅花送紫花出去。紫花正在歡天喜地:“四姑奶奶手麵就是大,又給我這許多錢。”紅花撇撇嘴:“以後再來,你用心,就還有。”把紫花送出去。


    袁訓借這個功夫,知道寶珠一個人在房裏,就往房裏來見寶珠。


    無數杏花落在去房中的石階上,而無數的梨花也飄飄而落。半空中打著卷兒,纏綿的數片成團的,沒開就整朵子讓打落的,在白石階上綻出碎碎紅香。


    家中永遠是安謐的,家中永遠是寧靜的。家中,也永遠是一掃外麵的塵土,洗過滿身的疲憊。袁訓油然生出感慨,不想寶珠有什麽事情瞞著她。不過他也有很多事情隱瞞寶珠,就能對寶珠很是理解。


    寶珠接了他,一如既往的溫柔嬌嗲,但別的事隻字未提。


    ……。


    靜夜如水,已經夜飯過一個時辰。玉宇澄明,淨得星辰若伸手可得。袁訓和寶珠並肩走出房門,見到外麵如寶珠說的,紅花正在擺小幾,衛氏用在大托盤在放果品。樣數兒不多,有菱、藕、魚、櫻桃等。


    另一個自斟壺,冰紋花模樣的,擺在上麵。


    袁訓老實不客氣地過去坐下,見紅花和衛氏回房。此處無人,唯有明月星辰和燦若明月星辰的寶珠,就猜道:“好好的寶珠願意請我,是寶珠又存了私房銀子?”


    寶珠嘟嘴兒否認:“沒有。”


    “那,姓餘的家人又來請安,你心虛了?”夫妻們之間,不說說笑笑,成親以後隻怕一天會淡似一天。


    寶珠扁嘴兒回他:“胡說。”


    表凶繼續壞笑:“那,是馮家又來人?”


    寶珠板起臉:“真是的,我知道為什麽認得他們兩個了,原來為著你天天和我說笑,老天才生出來他們兩個。”


    她噘著嘴兒去倒上酒,雙手捧上一杯,轉到袁訓麵前。忽然就盈盈的拜下去。袁訓張口結舌,一刹那後就想了起來。


    原來,寶珠有事情還是肯和自己商議的。表凶在這一刻渾身舒坦,下半天對寶珠隱瞞自己的不痛快,飛得點滴不留。


    他嘴角噙著笑容,很是快樂。他極尊重寶珠,也雙手接過酒杯,交到一隻手上,另一隻手把寶珠扶起,柔聲道:“出了什麽事情?”


    寶珠是個要強的人。


    她的要強,和掌珠盡數擺在外麵的不同,但寶珠也是要強的。


    要強?


    聽上去真不是一個好詞兒。


    要強,要…。別人……強?


    這個別人,可以指仇人,但最後用得最多的,全是身邊最近的人。如家人兄弟姐妹天天見取麵的朋友同事等等。


    強,這樣的要來,就和掌珠是一個模樣。


    寶珠呢,她也要強。她有鋪子,不肯完全的依賴袁訓;她敬夫君尊母親疼愛家人,她希望自己周圍的一切全是美好的,是自然而然的關心掌珠。


    這是寶珠的要強。


    要強,與要強,也是相當的不同。


    要強的寶珠,已能夠穩如泰山的傾聽掌珠的事,但此時夫君在對麵,他溫柔的眸子如夜晚徐徐帶暖的風——到底是五月裏了——,讓寶珠眼眶子一酸,泛出淚花。


    “是,”她先哽咽。


    袁訓微笑,嗬,寶珠還是個孩子。雖然他們兩個年紀相差不多,可袁訓到底是外麵行走的男人,比寶珠經曆過的事情要多。


    用帕子耐心的為寶珠擦去淚水,見那一點珠淚盈盈抹在麵上,還是盈盈的。袁訓就調侃道:“這是為姐妹家人而流淚,值得嘉獎。”


    寶珠頓時不哭,揚臉兒道:“你怎麽知道的?”


    “我是監查禦史。”袁訓一臉的高深莫測。寶珠信以為真,或者說她此時沒有心情說笑話。就把紫花說的話,和自己對掌珠說的話,件件道出來。


    最後對楊夫人憤然:“怎麽又是她!”


    袁訓隻是微笑,卻不接話。


    寶珠再惱怒地道:“你去對她說一說,就說我姐姐家裏的事情,我寶珠會幫的。用不到她窮攪和。”


    “原來是她搶了寶珠的風頭?”袁訓半開玩笑地說過。然後,他才是正色肅然,認真的告訴寶珠:“你不要管掌珠!”


    寶珠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反對你和楊夫人來往,但她的存在,有她的道理。就像大姐掌珠,她想要認識楊夫人,也有她的道理。文章侯府裏一攤子的爛,不經過一番整理不會出來新氣向。遲早得有人做這件事情,掌珠大姐不過是趕上了。”袁訓樂觀地道:“也許是件好事情。”


    “可那位夫人認識的人,都不是好人,”寶珠漲紅臉才把這句話說完整。袁訓中肯地道:“都是互相利用的人。”


    此時星月高升,銀白一片中幾無點塵。寶珠是沐浴過後,穿一件淺紅色羅衣,碧綠色裙子,好似荷花出水田。


    她納悶的麵容,又似荷花受委屈。


    袁訓就拖她坐到身邊,一點一點兒地告訴她:“那楊氏,手中有錢,把一些家裏不和睦,”寶珠哼一聲:“我就知道。”


    “還有一些是在家裏欺侮,而沒有人幫的人,”


    寶珠就不作聲。


    “她團住這些人,幫她們出氣,給她們銀子,也讓她們幫著作事情。”


    寶珠擰眉:“聽上去像小混混。”


    “女混混。但掌珠大姐現在是需要她的。”袁訓想想覺得挺樂:“不然韓四的嶽父蘇家的人都跑來吵,寶珠你是能吵架,還是請祖母出來幫吵架?”


    寶珠繃緊麵龐:“吵架誰不會!就是不願意吵就是!”


    “那不就行了,讓她們幫著吵去吧!”袁訓也忽然惱了:“無法無天!下藥這事也幹得出來!大姐也不對,對著下什麽!把那廚子捆了,一頓板子打死,看以後哪個家人還敢幫著下藥,還敢裝看不見!”


    寶珠卻在這裏頗能明白掌珠:“那是老家人,你當我們家的忠婆順伯,祖母那裏的孔青大叔嗎?”說到這裏,又有一件喜事情告訴袁訓:“祖母把梅英許給孔青大叔,你記得梅英嗎?”


    袁訓裝糊塗:“我認得一個紅花兒就算不錯,還認得梅英,梅英是誰?”紅花耳朵最尖,以為要酒,從房裏伸出頭:“要添什麽?”


    袁訓和寶珠大樂,都道:“睡吧不要你,我們自己玩,明兒一早你再收拾不遲。”紅花就縮回個頭,她房裏也有一盤子果子,紅花就道:“對紅花這樣的好,紅花怎麽能不當完差呢?”紅花就等著。


    小小的一個小插曲,讓寶珠感歎:“表凶你看,大姐家裏要像我們家該有多好。”袁訓再逗她:“我不才說過,一個紅花兒已經算很難找。我隻認得她。”又把寶珠提醒,她又轉憂為喜:“孔青大叔也年紀不小,他是祖母的陪嫁。梅英是那個臉兒白白的,”袁訓就看寶珠,更是吹彈得破的肌膚。


    “年紀上不般配,但侍候祖母的心,是般配的。”寶珠說到這裏,明白過來:“大姐府上的人,都沒有般配的心。”


    “你敬我,我敬你才好,不然,就順其自然吧。”


    寶珠急了:“難道你半點兒也不管?你可吃了我的東西。”袁訓又取東西大嚼,嚼完了一笑:“我既然知道,就不會不管。但是,我隻管到出人命的那一塊兒上去,別的事情我可不管。”寶珠雖不完全滿意,也小小的知足,見明月悠悠,想想自己的苦口婆心,又心頭淒然,淚花兒出來。


    “大姐領情也好,不領情她好,都得幫她,勸她。”


    袁訓翹起大拇指,他心中是服這話的,是愛寶珠的,但嘴上還是調侃腔調:“你為別人做的事,勸她的話,她現在不知道,也不領情,等到以後知道了,還要生你的氣,而且你勸她的話在我聽是好的,在她聽,隻怕正恨死你呢。”


    寶珠不順耳朵,就雙手掩住,怒目反駁:“現在不懂事的人,以後總是要懂事的!難道她一輩子不懂事情,一輩子不懂道理!”


    最後憤憤然:“真的不聽,還反目成仇,還要躲開的,也就算了!”


    袁訓哈哈,再次大笑起來,跟在後麵“慫恿”:“就是,不聽就算了!”明知道不聽你還講,不就是因為那是你的家人?


    寶珠你真可愛。


    寶珠,你也真心的顧及到家人。


    ……


    隔了一天,讓寶珠牽腸掛肚的掌珠走出府門。甘草跟著,是雇的車,主仆上車,不知往哪裏去。


    有個好事的守門婆子,是求了二太太才選上來的。一溜小跑的去見二太太,二太太詫異:“不要家裏的車?”


    這雖然省了,但是她們去哪裏,就不能知道。


    二太太陰沉著臉,她覺得自己最近真是樣樣不對。而事情,就從老爺求官職開始。而老爺放開手的求官職,又從世子成過親開始。


    她覺得自己不得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該低頭的時候,就低頭。


    身子還酸痛,二太太是真的肝氣疼,不是裝出騙銀子買藥吃。找一個最心腹的丫頭,扶著她肩頭,二太太一步一步地往外麵來。


    她病倒的時候,是四月裏,此時是五月端午過去。見杏花落了一地,有些都有青杏子出來,小小的彈子般大小,玲瓏可愛。二太太歎氣:“辜負了。”她素來最在城府,想到辜負兩個字,心如刀攪。


    她辜負的,何止是這杏花。還辜負以前花的很多心思。


    前麵,就是四太太的住處。丫頭遲疑的止步:“太太,四太太這幾天正惱著我們,又才和奶奶鬥法沒有贏,我們趕上去給她出氣,真不值得。”


    “沒事兒,我去看她,她不會說什麽。”二太太還是繼續過去。院門內,四太太的丫頭見到,嚇得一激靈兒。


    怎麽,二太太倒來了?


    這個丫頭恰好是跟著四太太去買藥的那個人,就嚇得分外戰顫。幾步跑到房裏,嚷道:“不好了,二太太過來了。”


    四太太正天天在房裏生氣,罵掌珠太厲害,罵自己娘家的人讓掌珠嚇住,都不敢再過來。聽到這句話,她的理解和丫頭見到二太太一樣,不是二太太過來了,是二太太殺過來了。四太太一拍桌子,把衣袖卷了幾卷起身,喝道:“我的人都死哪兒去了?”


    她再叫,過來也就兩個陪嫁。


    她的兩個孩子,大的是個姐兒,見母親發怒,正在學針線,抱著針指就溜了。小的是個兒子,一貓腰鑽到耳房裏,又伸出耳朵裏聽熱鬧,嘴裏嚼著蜜餞。


    這房裏嚴陣以待時,房門外二太太平心靜氣地道:“四弟妹,二嫂我來看你了。”四太太的丫頭先鬆口氣,畢竟天天和人爭鬥,不是件痛快事情。而四太太還不敢提以輕心,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簾子拂動,二太太支起病體,讓丫頭留在外麵,一個人歪歪斜斜地走進來。


    “四弟妹啊,許久沒來看你,你可不要怪我。”二太太一臉的自責。而四太太在一會兒,迅速想了許多。


    四太太是暴炭,遇事兒不想,鬥過了又後悔,後悔沒有用,就接著發狠。她能在這個家裏站住腳,與二太太對侯夫人不滿有很大關係。


    沒有二太太的這幾個月,四太太完全不是掌珠的對手。她罵,掌珠也能罵,她凶,掌珠更凶。這氣勢正憋在心裏難過,就難免也想到有二太太的好處。


    見二太太主動上門,一臉求和模樣。四太太雖還僵著,也還知道吩咐丫頭:“去扶。”她則想不能失了身段,是你二嫂來找的我,我可不是低聲上氣的人,我可不下半點聲氣。


    她是主人,她反倒先坐下來。


    此時的掌珠,也在楊夫人對麵坐下來。


    楊夫人嫵媚的問候她:“最近怎麽樣?你那家裏的人敢不敢再和你過不去?”掌珠多少服氣於她。


    掌珠是不會去找祖母和寶珠的。


    掌珠是個驕傲的人。


    她驕傲的到認為自己能掌握一切,外麵吃了虧,就外麵找回來。回去告訴祖母,隻能平添祖母的許多笑料。去告訴寶珠,這就更加的不行。


    掌珠不比寶珠差,為什麽要去找寶珠呢?


    有句話說富貴不還鄉,是衣錦夜行。穿上錦衣,不給家人們看看,讓他們稱讚,那真是白富貴了。


    反過來說,落魄的時候,能保持家人們在心中全是笑臉兒,那還是讓他們一直一直的是對著自己笑吧。


    現在的有個楊夫人,為什麽不用?


    掌珠放下一個銀包,裏麵是一百兩現銀,不是銀票。


    一張輕飄飄的紙張,震撼力大不如“咕咚”一包銀子。


    楊夫人笑了:“這是作什麽?”


    “謝銀,謝你。”掌珠客氣地道。


    “我沒有小看你,你怎麽小看了我?”楊夫人正眼兒不看那銀包。掌珠還是掌珠,不是糊塗人,就直接笑問:“那要什麽?”


    “撲哧!”


    楊夫人樂了。她一瞬間笑得前仰後合,掌珠還是掌珠,不為所動,冷眼瞅著她。楊夫人笑完了,才道:“不是我要什麽,而是你要什麽?”


    掌珠追問:“這話怎麽說?”


    “你要是有錢,還會同那幫子嬸子大娘的鬥?”楊夫人點撥似的告訴掌珠。再麵容幽幽,輕聲道:“就像你要是有許許多多的情意,許許多多的愛,你還會不對你家裏的人好,會在乎在她們身上浪費一星半點兒的情意?”


    在乎東,在乎西的,不就是因為咱們沒有。


    楊夫人眸子貓眼似的眯了眯,一股說出來的低沉感覺讓掌珠感受到。掌珠頓時呆住。是啊,要是有錢有愛,誰還在乎分出去一點兒給別人?


    誰還在乎給了別人,別人還不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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