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讓震撼住,她對楊夫人刮目相看。這個讓掌珠並不放在眼中的女子,帶給掌珠新的一課。掌珠是不會當麵承認她缺少人疼愛。


    可她知道,楊夫人說的沒錯。


    沒完沒了爭強的女性,大多內心缺少一種愛。因為缺,才去爭。不爭,就怕得不到。得不到,不再是遺憾,而是缺憾。


    是吃虧。


    是麵子問題。


    都知道內心需要的是平和,完美的女人不是強硬,而是美滿的家庭,丈夫和子女。都知道,但是真心去追求的人,並不多。


    真心知道正確道路的人,並不多。


    沒有不走彎路的人,所以把彎路當成老天的不公,並不見得正確。彎路,有時是通往正確道路的正確途徑。都會繞彎子的,不是彎路代表吃虧,吃虧代表就長經驗。就刻意的去尋找這種低穀似的經驗。然後接著怨老天不公。


    而,處處皆是風景。


    楊夫人用這簡短精練的話語,在掌珠心目中重新建立她的地位。掌珠也是聰明人,就問道:“那我要什麽?”


    她要聽聽楊夫人怎麽說。


    楊夫人柔柔的笑,她全身的魅力自這一刻散發出來,讓她麵龐有光澤,眸子燦神采。她細聲細氣地道:“你要什麽,還用我說?”


    又彎了彎眼笑道:“我要的,和你一樣呢。”長長的親昵的,拖著的尾音,又一下子把掌珠的心拉近到她。那種心頭觸動、茸茸春草雨後生的感覺,不僅僅是女人對男人。


    女人對女人,也是一樣的有。


    楊夫人滿意,這才斜掃一眼掌珠放下的銀包,從雪青色袖子裏伸出修長柔軟如柳枝兒的手,把銀包推回去。


    “收著吧,我要的是我該拿的,並不想圖你的。”


    掌珠何等精明,別人說不圖你的,卻用上一個“圖”字,恰恰說明她有所圖。一定是圖!她爽快的收起銀包,擺出這下子我們更好說話的態度,直截了當地問:“你有什麽,可以對我說。”


    掌珠對她說的,楊夫人都幫了忙,掌珠有什麽理由不幫別人呢?


    夏日金黃色的光芒,從窗欞上透進。並沒有打在掌珠麵上,那將會是睜不開眼而且是主人的不禮貌。


    金黃色的光,照在掌珠的衣裳上。大紅和象牙白兩色繡暗花寬鑲花邊兒高領的衣裳上,暗紋閃閃出現,好似掌珠眸子裏那隱隱閃動的心思。


    明人不說暗話。掌珠知道楊夫人不是白白幫忙的人,也不介意讓楊夫人從自己的眼睛裏看出來。


    “我,嘛……”楊夫人慢吞吞的,柔軟的手指握起茶盞。她招待掌珠的是正紅梅花色底兒的瓷盞,而手邊兒搭的,又是一塊鑲了碎青玉麵兒的小幾,掌珠看得出來她用的東西都價值不低,曾有一段時間信任她手麵大,能為韓世拓跑官職,就是看在這些擺設的份上。


    掌珠靜靜等著。


    楊夫人不慌不忙的拂著,一手是茶碗,一手拂過小幾,拂過她雪青色滿身繡的羅衣,微風吹來,羅衣上繡的蟲魚都栩栩如生,生動靈巧。


    這件衣裳,也價值不低。掌珠心中閃過這句話時,就失笑了:“你不必再告訴我,我已知道你要什麽。”


    楊夫人見她冰雪聰明,心想自己當初聽到她一句抱怨世事的話,就把她印在心中,果然是沒有看錯人。就半真半假地嗔道:“是啊,我不是說過,你要的,就是我要的,而我要的,也就是你要的。”


    掌珠心悅誠服的點頭。但她心悅誠服的,隻是楊夫人這一手兒不用說話,就喚起別人心頭話。別的地方,掌珠還是疑惑。


    她個性強,但一旦與對方有所交心,倒是不摻假,不喜歡繞彎子。而在掌珠心裏,此時也沒有什麽是不可以說的。就直接笑道:“我聽人說,你販私貨?”


    “噤聲!”楊夫人無奈,麵色白了白:“我的小姑奶奶,這話可不能亂說。”掌珠見她竟然也有怕的時候,不禁嫣然:“這不是在你家裏?”


    楊夫人緩緩才恢複麵上血色,低聲還有餘悸:“在我家裏,就安全嗎?”掌珠玩心起來,就想逗她:“那我應該怎樣的說?你教教我?”


    “什麽也別說。”楊夫人警告似地出聲,聲明這不是一個可以談論的話題。掌珠更覺得有趣,就道:“那你就沒有能同我說的話了?”掌珠一語揭破:“不是為著你的錢,你怎會一次又一次的幫我?”


    掌珠此時精明地把楊夫人上一次騙她幾十兩銀子,也顛倒的說成是楊夫人為她奔波。掌珠,亦同樣是不弱的。


    楊夫人眸子閃了幾閃,她不計較上一回的幾十兩銀子,她之所以不還掌珠,是怕還了掌珠,掌珠在氣頭上就不同她來往,又知道掌珠還會有事用得到她,她先收著有什麽。


    她不是神算,不會掐指算出掌珠還會遇到事情。是事實上,沒有一個人,不是一出子接一出子的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


    楊夫人此時用心琢磨的,是掌珠話中的意思。“你不和我說掙錢,可就沒有別的可說了”,這是掌珠剛才的話。


    “那你,有法子?”楊夫人試探地道。


    掌珠瞅她一眼,怎麽,你當我笨嗎?掌珠道:“我要是一點兒用沒有,你還認得我嗎?”楊夫人麵上一紅,再就掩飾性的笑笑,也爽快起來。


    “不瞞你說,自我丈夫死後,向我求親的人還真不少。不過我不耐煩去當人填房,我自己沒有孩子,以後過繼一個也行。但趁著年青,將來的養老費用,我是要早盤算好的。”楊夫人開誠布公地道。


    掌珠挑眉:“你有鋪子,還不足夠用?”話說寶珠的鋪子生意就是好,前幾天又讓人給掌珠送來五十兩銀子,掌珠卻不過寶珠的好意,謝過收下。


    以掌珠來看,楊夫人你一個人能吃幾兩銀子?用得著擔上與私貨牽連的名聲。


    本朝走私,最重也是殺頭。


    楊夫人卻笑了:“我手上有十幾個鋪子,一年下來,上千的銀子。”掌珠怔住,楊夫人衝她笑:“可我的開銷,一年要上萬兩銀子才行!”


    如滾雷震心,碾過掌珠的心田。掌珠要是有上萬兩的銀子,早就在文章侯府橫著走。她的麵色一下子難看之極,人家一年花錢就是上萬兩,還在找掙錢的門路。而掌珠到目前,一個鋪子也沒有弄好。


    鋪子的錢是有,但找起來忽然就難了。後來一打聽,還是今年科舉惹的禍,外地進京的舉子中不乏財主。有些是中舉有望,家裏人買下來給他在京裏當活錢用的。有些是中舉無望,又年紀不老,下科還要再來,索性京裏置辦鋪子家宅,免得三年以後再進京又要客店裏落腳。


    掌珠突然一笑,玉珠抱怨嫁妝,三嬸兒也羨慕寶珠的鋪子,想給玉珠弄一個,但直到今天也沒有辦好,也是與今年科舉京裏人多有關。


    街頭上早有笑話出來,今年米更貴。


    楊夫人以為她笑是願意同流,接下去:“我的心裏話,不妨對你亮一半兒。想錢就得消息通,我是寡婦人家,我雖想清靜,可在家裏呆著就少錢。我認得你,是我們脾性相投,然後才知道你們家藏龍臥虎,和南安侯府有關連,”


    “還有太子府上。”掌珠已清醒,把話頭接過。楊夫人凝神:“隻要同你家四妹能走動,再和南安侯府的世子能認得,餘下怎麽來怎麽往,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沾到你一點兒。有了錢,多了沒有,少的三幾百兩銀子,每年倒都還有。”


    掌珠嘖了下舌頭,不是她沒見過世麵,是她已感覺出來這三幾百兩銀子的後麵,隱藏著什麽。楊夫人不願意說“私貨”兩個字,掌珠也不再多說,她說考慮,楊夫人也不逼她,掌珠告辭出來。


    行過客廳上,見那叫黃大蟲的女子正在說笑。見掌珠出來,黃大蟲大叫一聲:“小侯夫人,”楊夫人這裏一向是這樣的稱呼掌珠,掌珠含笑,亦覺得是個彩頭。


    “你家裏最近安寧嗎?”黃大蟲眸子如珠,怎麽看也是一個美人兒,隻要不看她粗俗的行為就行。掌珠現在頂頂不煩她們,不是因為她們都來幫過忙,是楊夫人的那句話“都沒有疼愛”,還在掌珠心上。


    黃大蟲的身世,掌珠聽說過。黃大蟲出身市井,生得美貌,家裏人把她賣給別人當妾,讓大娘子打了出來,家裏人又要再賣她,不想黃大蟲從那一家逃出來的時候,路上認識一個閑漢,那閑漢把黃大蟲錢全騙光,拋棄了她。


    黃大蟲這粗俗的個性,與她出身無關,與她的經曆有關。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生活的任何考驗前麵,把持得很好。


    掌珠原本是瞧不起黃大蟲這些人的,今天她瞧得起了。誰又高貴,誰又低賤,誰又是性子好的,誰又是性子差的。還不是因為,少了一些東西。


    不是缺錢就是缺疼愛,不是缺疼愛就是缺聰明,不是缺聰明就是缺運氣……


    就本人來說,都並不想缺。


    掌珠就對黃大蟲擺擺手中帕子,笑說道:“我家去,改天再來會你。”黃大蟲就大叫:“小青死娼婦,死哪兒去了,快來送小侯夫人出門。”


    小青不知打哪兒鑽出來,怯生生的送掌珠。掌珠今天,也不再鄙夷她的軟弱。以前她是瞧不上小青,她和自己母親是一樣個性。


    小青生得白淨,卻嫁給一個蠢漢。婆婆罵,丈夫打,楊夫人撿到她的時候,小青滿身傷痕,讓她丈夫在街上追著打。楊夫人本著女人的同情心,大怒喝止,把小青帶了回來看傷。小青再回家去,她家裏人見到一個貴夫人同她認識,居然不敢再虐待她。


    小青在楊夫人這裏,還是懦弱的脾氣,但在家裏可以有點兒容身地,就十分的在楊夫人府上效勞。


    袁訓對此十分了解,才不悅寶珠認識楊夫人,但是告訴寶珠不必瞧不起這樣的人。


    ……


    月色初明,馬車在袁家門外停下,順伯停下前麵的車,後麵的車是袁訓所趕,也停下來。寶珠衛氏紅花三個人坐在後麵車裏,忙下車來往前麵車前去。裏麵坐的是袁夫人和忠婆,忠婆已拉開簾子。寶珠扶著婆婆下車,一麵誇讚她:“母親今天打扮的好。”


    袁夫人身上是一件緋紅色的薄薄袍子,這是寶珠新做的。原本是為輔國公等人回京時,大家見麵備下的,今天玉珠成親,袁夫人就穿出來。她滿頭銀發並不塗染,配上清一色的金首飾,再加上紅色衣裳,秀麗容顏,把今天來的客人全都比下去。


    寶珠雖知道不應該取笑別人,可她想到餘夫人見到自己婆婆時,那張大嘴不敢相信寶珠有這樣雍容華貴的婆婆表情,寶珠就低下頭“呼”地一笑。


    “你三姐成親,你應該開心才是。”袁夫人會錯意,以為寶珠還在為玉珠成親而喜歡。寶珠就更嘴角上彎,應聲是。


    他們這是剛從安家回來。


    婆媳走上台階,寶珠又下意識回身找袁訓。見他已走到袁夫人另一邊,伸手扶住母親另一隻手臂。寶珠就往台階下麵看,道:“這天還不算晚,你不趕緊的把車還到殿下府上嗎?”


    另一輛車,是太子府上借出來的,此時還停在府門外。順伯趕著袁家的車,正從角門裏往院子裏去。


    從車棚到正房要繞很大的彎兒,遠不如直接進門方便,一般袁夫人和寶珠出門,總是門外下車,直接回房。


    袁訓對她笑一笑,寶珠就閉嘴不問。袁訓是個差人,現在更已官職在身,半夜有人找出去半夜裏回來,寶珠從來不問。


    小夫妻送袁夫人回房,袁夫人還是很開心。她和平時讓小夫妻早早歇息不一樣,而是和寶珠繼續說長說短:“三姑娘這親事辦得好,新郎倌兒我今天才看到,天庭飽滿,地角也方圓,是個清貴的麵相。老太太這就沒有了心事,把她接過來住吧?”


    寶珠忙道謝,袁訓忙說好。


    袁夫人還是喜滋滋的,又道:“她那院子也收拾的好,不知道肯不肯過來,我們這裏清靜才是。如果她愛熱鬧,要我們過去住,我倒為了難。”


    袁訓笑道:“總是要住到一處,祖母過來呢,要喜歡熱鬧,就用花籬起道隔屏障,祖母住一邊兒,母親住一邊兒,我和寶珠的房子本就在中間,我們隔開你們,左耳朵是母親的清靜誦經聲,右耳朵是祖母的熱鬧打牌聲,倒也有趣。”


    寶珠卻道:“祖母除了打牌,再沒有別的熱鬧愛好。自然的,上了年紀,愛熱鬧也是有的。”袁夫人微微一笑,看了看寶珠,就沒有說話。


    安家老太太是個愛熱鬧的人,袁夫人一眼就能認得清楚。寶珠打小兒跟著祖母長大,說她愛熱鬧是有限的,自然也是眼見的事實。這就說明一點兒,袁夫人在心中唏噓,親家老太太為了寶珠姐妹們,屏棄她的很多熱鬧。


    袁夫人就不說破,又和寶珠袁訓說了幾句輔國公等人回來的話,就讓他們回房。袁訓一路跟著寶珠回到房裏,寶珠反而奇怪:“不是出去嗎?”袁訓裝出一臉的討好:“這不是要先哄好寶珠,”


    “你難道是出去玩的?”寶珠心想還要哄好我才走,一定不幹正經事情去。進到房中,見大書案上袁訓昨天收的一張信箋還在,寶珠就戲道:“應該是這信箋不是一般人來的,所以才哄好寶珠才出去。”


    袁訓在後麵嘻嘻:“王府姑娘來的,去看看吧,羨慕死你。”寶珠就打開看了,才看到一半,抿著唇兒樂了:“還是大表兄有興,想得也周到,你們也會玩。”


    信箋是南安侯世子鍾恒沛來的,上麵是這樣寫的:“……明日安常結親,我輩送親。隻恐新人洞房逞機辨,常府門第書香,我和二弟應付不下,怎好?為新人計,弟當明日候我相招,探花一至,滿室生輝,洞房圓滿,亦是功德事一件。”


    信中調侃新人的意味十足。


    在玉珠定親那天出現的鍾恒沛,還真是想得周到。


    寶珠拿著信箋對著袁訓晃著笑:“今天你和表兄們鬼鬼祟祟的,我見到了,就說未必說好話,大姐還說我鬼祟,才懷疑你們。看看,寶珠猜對了,你們這是要去—鬧—洞—房。”走上前來央求:“也帶我去吧,我雖然不能機辨,但你要人磨墨倒茶,我卻是頂頂不俗的人。”


    想想,拿紅花做個比喻:“總比紅花兒好吧。”


    說比紅花,是說寶珠比磨墨比常府的下人們好。不拿常府的下人們比,而拿自己的丫頭比,這是寶珠不肯平白的說人家下人的緣故。


    袁訓就大刺刺一坐,把臉抬起來:“哎呀,寶珠難得的求我,我真是為難啊,帶去了,全是男人,你可坐哪兒?不帶你去……”


    下巴上一暖,讓寶珠扳住。寶珠吃吃笑著,把袁訓臉兒扳下來,對著自己,繼續軟語相求:“帶去了吧,不然,扮個小子跟著你去?”


    袁訓就打量寶珠,對著寶珠柔滑如玫瑰花瓣的額頭看看,故意擰眉頭搖頭:“不像不像,”又看寶珠一對靈活的眼眸,正滿含著討好,袁訓忍笑再搖頭:“看穿看穿,”這雙眼睛還不讓人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寶珠?


    再看寶珠的尖尖鼻子,袁訓撇嘴:“不行不行,”


    寶珠正要急,袁訓湊到她胭脂般紅唇上親了一口,壞笑一地:“男人們論文,寶珠去了能有作用?”


    “我可以……”


    外麵,紅花回話:“南安侯府鍾世子的小子來請小爺,說早約下的,”袁訓回說:“我就出去。”而寶珠愈發的磨上來,嬉皮笑臉的活似個小子樣子。袁訓就拿指頭點住寶珠額頭,又要取笑她:“嗯,這不是才女一流,帶去丟我探花的人怎麽辦?”


    寶珠嚷道:“你就告訴他們,探花是我陪出來的,這樣光彩嗎?”袁訓笑著起身,摟住寶珠再打趣道:“去換衣裳,雖是五月裏,夜裏也涼,多帶上衣裳,免得凍得哭。”


    寶珠十分得意,寶珠也能去聽人論文了,進去包上兩件衣裳,一件自己的,一件是袁訓的,身上衣裳不用換,是白天玉珠成親時也能見人的,夫妻同出來,袁訓趕車,一個侍候的人也不帶,紅花追出來要跟上,寶珠神神秘秘地對她小聲道:“見才女呢,人多了人家就不肯出來。”


    就把紅花嚇回去,夫妻挽著手出來。


    鍾恒沛的小子還在外麵等著,一起往常府裏來。問那小子新人爭到了什麽地步,小子也說不清楚,隻知道進到洞房。


    夜風清爽,明月如輝。街上行人今晚不多,想來都在家裏納涼。寶珠見行過一條街都沒有人,就悄悄的把簾子卷起一半,上麵有係子,栓住,自己斜倚車內去看街景。從她的視線看出去,不管怎麽看,都先看到袁訓的後背。


    寶珠微笑起來,她雖然不是珠圍翠繞的環境裏長大,卻從小兒白天黑夜的奶媽丫頭陪著。這麽單獨的和表凶出來,在寶珠心裏總很是稀罕。


    表凶的後背,背影兒惹人纏綿。


    表凶挺直的身子,他趕車的手勢……寶珠告訴自己,她願意和他去地老天荒。


    ……


    常府門外,紅燭高照。門上喜字兒對聯,鬥方兒,大紅燈籠,下麵還喜氣盈麵的家人,仿佛還是新人進府時,那衝天喜氣的模樣。


    家人們在嘻笑,也不由得他們不笑。從來新人入洞房,沒有見過和自己家這樣的。一個歪戴帽子的家人笑道:“廳上已經做到第三十首詩,這幾位老爺們也算是高材的了。”


    到底是常府的家人,都是識貨的。有一個家人以為門外麵沒有人,隻往裏麵看,候著一會兒送客就行,就說實話:“有幾首不好,”


    大家就一起看他,想讓他說出不好在哪裏。卻抬眼見一行車馬過來,足有十幾個。家人後悔多話,就再糾正一句:“這短的時間,也難為了。”大家也都見到又有客人上門,就下去迎接。


    夏夜風自多情,已經把他們的談話吹到袁訓耳朵裏。


    袁訓眯起眼,這是說誰做的不好呢?想來想去,像是說來的客人。今晚來的客人,可以分為兩撥。


    一撥兒是常家的親戚,還有一撥兒就是送親的鍾氏兄弟。


    袁訓先不打聽,帶著寶珠下車。又怕是說鍾氏兄弟,讓鍾恒沛的小子快點兒進去告訴他們,援兵來了,前麵別做得不好。


    那小子找袁訓以前,是見過常家的陣仗的,也知道這會兒有些十萬火急。論的不好,將來親戚麵上一定有笑話出來。


    雖然全是親戚麵上,笑話也不會多出來,但全是走科舉的路,讓人笑總是不好。


    聽到袁訓交待,小子跑地飛快進去。


    袁訓也不敢再耽誤,他出門是隻有寶珠和那小子兩個人同在,此時後麵帶出來十幾個人,全是太子黨中文才高,今天晚上不當值,家裏沒有必要留的事,能早約出來的人。


    寶珠早更得意上來,看看表凶辦事兒總是穩當的。這一行人是車行到各個路口上,袁訓打聲呼哨,就全跟上來的人。


    大家往裏麵進,家人們見來者不“善”,陪著小心帶路。二門上,鍾三留沛匆匆過來,見到來的人多,跺腳卻是大喜,口中急道:“快快,再晚香就盡了。”


    見到寶珠跟來,鍾三咧嘴一笑,竟然沒功夫見禮,就帶著往裏麵走。


    “什麽樣的局麵?”一個跟袁訓的人問道。


    月色清雅,高照行人。鍾留沛手指住,笑道:“大哥二哥送親,隻是不走。明白告訴常大人,說兩個書癡成親,這洞房不見得是好相與的。他們要候到聽房已過,才算這親送到結束。常大人也深以為然,正廳上酒用罷,送走閑散客人,叫上常家的至親知己門生們,陪著大哥二哥二門裏麵坐,離洞房最近,方便聽房的人來回話。”


    跟來的人們都釋然,難怪我們要往二門裏,有女眷的地方去。大家掩口互相看著竊笑,這不是為了小袁邀約,早對他們說今天晚上二更以後進不熟悉人的二門,估計大家都得想想再來。


    鍾留沛抹把汗水,像是下麵的話很好笑,他不是竊笑,卻是笑了:“洞房裏麵先是鬥文,這夏天熱,窗戶開著,外麵全能聽得到。他們本來是笑的,笑著笑著,就和大哥二哥論起文來,兄長們不敵,”


    柳至也來了,就笑起來:“這是為難送親的,幸虧這常府再也沒有沒成親的公子,不然以後誰敢和他們家結親事,隻怕是沒有人敢送親啊。”


    大家又笑,寶珠也掩口笑個不停。


    鍾留沛卻急急道:“你別打岔,聽我說完。”大家都想是來救急的,先了解情況更好,就都讓柳至等會兒再說笑話。


    柳至一縮頭:“好。”


    “兄長們不敵,就讓人叫我和三弟,又讓小子去叫小袁,小子們才走,洞房裏就變了花樣。”


    雖然沒有人想打岔,想聽到這一句,花樣是什麽還不知道,但想想也是促狹的,就都又笑起來。


    笑聲中,鍾留沛不得不把嗓音略提,道:“洞房裏新人鬥古文不過癮,就說時新的更好。三表妹讓三妹夫做一百首新詞,要句句有紅燭。三妹夫想來是做詞的行家,慨然說好,但讓三表妹做一百首詩,要句句扣住月色,”


    “哈哈哈哈……”


    雖然都約好不打岔,可聽到這話以後,還是都笑出來。就數寶珠笑得銀鈴似的最動聽,袁訓自己一邊兒笑,一邊聽著呆子小寶的笑聲自我陶醉。


    小寶兒的笑聲就是好月色了,等下上去讓她笑一百聲……還是免了,不能亂給別人聽。


    大家就忍不住調侃起來。


    “我們要是不來,這一百首做不出來,這洞房也就泡湯,”


    “哈哈,書中自有顏如玉,詩中自有花燭美。”


    “走,”


    嘻嘻哈哈的,聲音早傳到廳上。鍾氏兄弟大喜,本來都正執筆苦思,就都迎出來。不及多寒暄,上廳上一看,袁訓等人就都明白,果然事情緊急。


    這個廳應該是二門裏最大的,兩邊還有偏廳。


    正廳上開著四桌酒,鍾氏兄弟隻有四個人,餘下的全是常府的人和親戚,想來全是通家好,女眷在內廳上開三桌酒,並不下門簾子,並不避人。


    鍾氏兄弟,乍一看是勢單力孤。


    這還不算,在兩邊偏廳上,還坐著幾十個常大人的門生。常大人曾在國子學裏呆過,又當過一任考官,門生有幾十個和他走動的,也不能算多。


    袁訓等人就笑得更厲害,鍾恒沛給他們看香,難怪他們著急,原來這一百首詩,還點著香在限時。


    小小的金香爐,上麵一枝子大粗香已經過去一半。


    這種香一枝是一個時辰,是現在兩個小時。過去一半,就隻有半個時辰,現在的一個小時。再看鍾氏兄弟的詩,袁訓就明了,常家是真正的書香門第,才有識貨的老家人。


    果然,是有幾首不好。


    鍾恒沛自己也知道,低聲都結巴了:“這不是急嗎,要湊數。”袁訓擺手讓他不要急,也不要再說,對著來的人點名:“小柳,去叫人,按我昨天對你說的,”柳至是見到這種陣仗,做詩才最光彩,他早搶過一枝子筆,又取出一張紙:“我做詩,”


    “你不但叫人,還得做十首出來,”


    柳至張大嘴:“啊?你同我開玩笑呢?”按你昨天說的,把人都叫來,我還有時間嗎?袁訓拍住他肩頭:“你馬快,再叫姚遠,梁良與你同去,快點兒啊,回來路上再把蘇先叫出來,”


    “可蘇先說他累了,他才從京外麵回來,還受了傷,”


    “管不了許多,你看兩邊埋伏的,今天晚上隻怕一百首詩還交待不過去,”袁訓把他一推:“去吧。”


    再低聲嘻笑:“新人入洞房,功德無量。”


    就出去三個人。


    三個少年都是薄薄羅袍,在夜風中跑起來,袍角兒飛揚,看得常大人不禁微笑。他撫須想,啊,老夫今天這兒子成親事,估計要成個佳話。


    他的眼睛盯住袁訓,定親那天袁訓來到沒坐多久,後來探花一中,天下聞名。常大人一直沒來得及認真見過他,今天才能細細地打量他。見他正在分派:“每個人盡力的做,不要想著一百首這個數目,香盡以前全做出來,把不好的挑出去。”


    “對對,”鍾恒沛總算有功夫抹汗,而且鬆了一口氣。有做的不好拿上去交差,還真的……以後這人丟上一輩子。


    一旁兒早備下成箱子的紙筆,七、八個家人幫著研墨。少年們各取紙筆,有流連在廳下麵對月尋靈感的,有早執酒杯,邊喝邊寫的。


    這中間,袁訓是最穩的那一個。


    常大人點頭滿意,小五的這門親事倒是不錯。先不說南安侯如今是自己的上司,這袁訓現在算自己的下屬同僚。


    十三道監查禦史,常大人並不完全管轄。袁訓更加例外,他是過了明旨,依然在太子跟前行走,都察院的兩位左右都禦史,南安侯在其一,都是不敢管袁訓的。


    從仕途上來看,常大人想自己五兒子這門親事是好的。


    而從文才上來看,此時來的人,又全是聞名過的才子,這中間探花郎更是出色。常大人就自己個兒的得意,又有親戚們見到一堆神采飛揚的少年們來幫忙,都誇他娶了一個好媳婦。


    這個時候,洞房重又傳出爭執聲。


    “你說,頭一個打仗的人是誰?”這是常五公子的聲氣,玉珠啞了嗓子。他們兩個人爭詩寫詞,寫到中間,還沒有忘記鬥嘴。


    論打仗的人,是玉珠先提起來。玉珠成親那天,就知道常家的不同。洞房這一天,玉珠是一定會難為丈夫的。她自己難不到,就尋思旁門。五公子是走科舉路的,是個斯文人。那兵書呢,他一定不會看。


    別人成親前,惡補嫁妝。玉珠姑娘成親前,惡補兵書。


    她才問五公子最早的兵書是什麽,五公子回答不上來,是常大人的門生,有一個回答上來。現在該五公子問,他也刁鑽,問的問題一樣古怪。


    新人回答不出來,這問題就往外麵傳。寶珠早坐到女眷中間去,因知道自己念書不深,就老老實實不敢說話,此時就擔心,萬一表兄表凶全不會回答,這洞房……


    袁訓頭也不抬,回答道:“頭一個打仗的人是盤古。”


    寶珠見回答上來,先就鬆口氣。


    眾人都不解,常大公子就問:“出自哪個典故?”袁訓還是不抬頭,他正在寫詩。一麵寫,一麵答:“自從盤古開天地,人人知道,還要出處嗎?盤古和天地打,打開了他們!”


    眾人絕倒,算過。


    把答案傳到洞房裏,兩個新人暫時無話可說,他們也在低頭做詩做詞。


    外麵,傳話的三個人快馬加鞭,都有腰牌別在身上。遇到巡道的人,就燈籠下麵一亮,說聲有事,繼續飛奔。


    這是京裏天子腳下,不是無人管束的曠野。


    柳至馬先到一處寓所,在外麵大呼:“餘伯南,餘伯南!”餘伯南還沒有睡,正在賞月乘涼,院子淺小,外麵一叫他就聽到,見嗓音不熟悉,但大呼小叫的不怕人,不會是歹人,餘伯南就大聲的回:“什麽人!”


    “探花喊你鬥詩文!”


    餘伯南一跳起來,精神馬上來了:“好!”換衣裳叫小子帶馬,餘夫人才睡下,也讓驚動。見半夜三更的不知明裏的叫兒子出去,大衣裳也不著,一件裏衣兒就出來:“去哪裏,什麽人?”


    “鬥詩!”餘伯南已大步往外,想探花叫我鬥詩!看我贏定你!


    柳至早就在外麵催促:“快快!”又去下一家,餘伯南樂了:“這是馮家。”見柳至在外麵大叫:“馮堯倫,探花喊你鬥詩文!”


    馮四公子帶著五、六個兄弟一起出來。大家上馬到路口,柳至急道:“限著香呢,我還要找人不及送你們,你們沿著這條路走,這條路沒巡邏的,但到了前麵槐花胡同,沒有人候你們,就等著,有人候你們,他是長陵侯世子,有個這樣的腰牌,”


    一拍腰間,讓他們看明白了,再道:“快去。”拍馬又走。


    他急促的話語,和探花叫你鬥詩文,把餘馮等人心頭的火惹得足足的。都是少年,都有衝動。也不管這事兒是真是假——在京裏這麽久,總是見過柳至一麵兩麵,餘伯南往太子府上去過,是認得他。


    都感覺出真的十萬火急,就拍馬:“走。”


    往前麵路口上去,果然有兩個人在明光處站著。馮家的人都謹慎,先鬆口氣。如果是歹人,不會先在明光處亮出麵容給別人看。


    馮家兄弟中,馮大老爺常年在京中為官,他的兒子們跟出來兩個,都認得長陵侯世子,怕兄弟們不認得,指給他們看:“果然是世子。”


    大家還是快馬前行,見到巡邏的人,也是一瞬就過。常府門外才下馬,就見到又一群人快馬過來,最後一個,是剛才叫人的柳至。


    馮四公子才佩服,他的馬真是快。見柳至馬上提下一個人,那個人都快吐了:“差點兒讓你顛死,你這哪是詩文會,你這是要我命。”看麵容,卻是今科的狀元孟至真。


    餘馮等人,都更認真起來。狀元都到了,今天晚上不是能善罷幹休的。又疑惑,這一家門上貼著喜字,有喜事兒還鬥詩文?


    他們都是白天從安家喝過喜酒回來,也會過寶珠,但是並不認得常大人府上,這就沒有想到。


    一行人忽忽拉拉往裏奔,不是走,是跑。你裹著我,我卷著你。馮大老爺的兒子想,這活似賽跑的,鬥詩文哪有這麽的不斯文?


    但見柳至手中提著狀元郎,多一個人在手中一樣的跑在前麵。馮公子五體投地的服氣,一邊擦汗一麵不再起腹誹。


    一堆人進到廳上,見滿廳客人,心想總要見個禮兒,互道姓名,把斯文行止拿出來,不慌不忙的,不疾不徐的,方步邁好的,這才是夫子門下的念書人是不是?


    可哪有這個時間給他們。


    有人過來,袁訓也在其中。還沒等他們明白過來,一人手中塞枝筆,加張紙。道:“做詩,月色!”


    就這四個字,明白的早明白過來,糊塗的還成發懵。


    這主人呢?


    這是為什麽呢?


    餘伯南一轉眼兒見到寶珠在內廳上,才開心的要說話,寶珠道:“做詩,快。”馮四公子一聽,咦,寶珠的聲音。也轉個笑臉兒過來,還沒有說話,冷不防的肩膀上狠拍一巴掌,袁訓同樣又給餘伯南來上一下子,一撥,把他們撥得麵朝外麵,看不到寶珠,袁訓道:“三姐成親,洞房裏要詩,快!”


    又手一指香:“隻有一指了!”


    “好!”


    這下子,馮餘也就明了,顧不上和袁訓計較打得肩頭重,眼睛盯住一指的香。又順便看到另外幾個人。


    榜眼張公子,帶著幾個兄弟先一步來到,也正在做詩。


    來的人多了,鍾氏兄弟就能緩下來。他們四兄弟做三十首詩,還是半枝香內做出來的,也早累了。就幫著張貼詩,幫著看墨筆足不足。


    見柳至寫得飛快,鍾恒沛雖然不想打攪他,也敬佩地笑道:“小袁說你給十首,我還擔心,卻原來你真的是急才。”


    “我這是路上想的,我一路上跑馬近半個時辰,月色早在心裏,詩也在心裏。”柳至眉開眼笑,一麵寫一麵蓋印,一麵念叨:“這是我寫的,蓋個小印,免得讓人搶。”


    鍾恒沛竊笑,你當別人都不寫名字嗎?


    燭光一閃,廳口兒又出來一個人。這個人麵容慘白,右手臂上還紮著白布,就能看出他是失血過多的白。


    “蘇大人,”


    常家當官的人不少,這就都認得他。這也是太子跟前的寵臣,早在柳至和袁訓前麵深受太子寵愛。


    這一位蘇先,卻是前科的前科的前科狀元郎!


    他看著年紀輕輕,不過二十出頭,他是十二歲就下科場,少年名揚,就早了袁訓三科,是九年前的事情。


    常大人深為得意,看看我今天來的客人皆是不凡。但又擔心,看上去他受傷不輕。正要上前去問候,外麵月亮下麵,有人大叫大嚷:“表兄們,候我一候兒,我來了,我沒到,你們誰敢論詩文!”


    鍾氏兄弟,袁訓寶珠一起笑。


    阮二到了。


    阮二不猖狂,沒有人敢這麽的猖狂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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