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上,接到聖旨本應該喜歡的這一家人裏,有一半以上木呆著臉,把臉兒緊繃。


    再大的喜事也讓這陰沉的臉色壓住。


    上首坐的老太太孫氏就歎氣:“你們……”兒孫多出來不見得就是福,整天你防範我,我琢磨著你,還不如那窮人家裏獨根獨苗的反倒親熱。


    這是老太太在無奈之中才能出來的想法,實在是她讓幾個兒子媳婦鬧的怕。


    四太太冷笑:“您老人家又歎什麽?我們等帳本子全到了,我們再歎不遲!”三太太勸她:“四弟妹,母親並沒有說什麽,”四太太橫眉怒目,就差唾沫星子啐到三太太臉上:“有你什麽話!你也是那拿著公中銀子為自己謀出路的人不成?”


    三太太氣得發抖:“你衝著我來幹什麽,我又沒有……”


    “不是你!你就別多話!”四太太雙手抱臂,眼神兒掃掃韓世拓和掌珠兩個人,再睨睨文章侯和侯夫人,更是冷笑:“我還就不信了,你沒有使銀子,人家郡王吃錯了藥嗎?肯在宮裏推薦你?大街上的好人有千千萬,沒處兒堆的還有一大筐,”


    掌珠火了:“你堆果子呢,一大筐?”舉薦的是人,知道嗎!


    四太太和掌珠碰撞過好多回,沒有一回不是吃虧的。她性子爆,掌珠也性子爆。她言語尖厲,掌珠比她還能撕破臉。四太太就生出新的法子對付掌珠,她扭過臉兒到一旁,不和掌珠直接對話,本就坐在椅子上的,更往椅子裏麵一堆,嚷道:“你們看,當著老爺們在她都敢這樣對我,何況是糊弄公中的帳目!”


    吵不過就耍無賴勁頭,掌珠嗤之以鼻,你倒還是跳出來和我吵啊?


    “四弟妹!”侯夫人忍無可忍:“世拓媳婦還沒有單獨管過家裏的帳目,她怎麽能糊弄家裏的錢?”四太太對上侯夫人是全然不怕的,架著夏天又熱,心裏煩躁就更熱,一擼袖子兩道白生生的手腕亮出來,恨聲道:“她沒有單獨管過,總有人是單獨管過的!”


    四老爺輕咳一聲,淡淡地道:“袖子!”


    這客廳上不但太太們,所有老爺們都全在,四太太這亮手腕的姿勢就很不雅觀。四太太醒悟過來還有男人們在,忙放下袖子,老太太孫氏也恨上來,對小兒子怒道:“你眼神兒又好起來了?”


    你媳婦尋釁吵鬧的時候,你就裝看不見!


    四老爺再咳兩聲,避開母親眼光,又開始裝他什麽也看不見。


    這夫妻一臉無賴模樣,看的侯夫人對文章侯冷笑,掌珠對韓世拓冷笑,這婆媳兩個人並不是一條心,可今天都往一個地方去想。


    不是太太們在鬧,是老爺們背後慫恿才是!


    掌珠恨的不但要瞪韓世拓,還直接瞪了公公一眼。全是你慣的!


    文章侯沒有看到媳婦的逾越,文章侯在侯夫人看過來的時候,就把視線一低對著地麵。他是難堪的,他知道家務事一出接一出,都是與兄弟們有關。


    不然弟妹們敢這樣的鬧騰?


    可是就知道,他又能怎麽樣?


    他是長兄,他能讓這個家的人聚在一起,直到他閉眼那天還是這樣,他就對得起祖宗。他不敢和兄弟們對著幹,他怕他們說分家。


    分家的話,四太太二太太早就多次的提出來,全是老太太孫氏壓下去。老太太聽到分家總是痛苦的,有哪一個老人能眼看著自己的兒孫四分五裂,而別人的府上還熱熱鬧鬧的是一家人?


    文章侯再一次選擇裝聾作啞,隨便他們怎麽去鬧。關鍵時候他出來和個稀泥,把這個家的千瘡百孔暫時糊起來就行。


    來見掌珠的人就在這個時候上來,先是甘草回話:“安家打發人來了,”文章侯府的人全是一愣,那神色中又是疑惑又是猜測,掌珠就冷笑,想我並沒有什麽可隱瞞的才是,要瞞你們的,你們連影子也摸不到。


    再者祖母這個時候派人過來,隻怕是收到陳留郡王幫忙的消息,打發人來賀喜的。


    掌珠還沒有讓人去安家報信,沒有忘記,主要是從下午接過聖旨以後,她就沒有空閑下來。韓世拓父子接過聖旨,這個家裏的人就全冒出來。


    三太太表示羨慕,而二太太四太太紛紛指責,說肯定挪用家裏的錢,不然陳留郡王為什麽肯幫忙,然後就請出老太太,大家坐著這裏查帳本子。


    本來帳本子早應該查完,偏偏帳房裏有一位他的家在城外,回家去了。他不在,就有一本帳本拿不出來,撬鎖這事情,又沒有人肯擔責任不肯做,就現打發人去找他拿鑰匙,等候的時間還是大家在這裏吵。


    所以掌珠見到家裏來,想我沒有讓人報信,但陳留郡王幫了忙,能不對四妹家裏說一聲?掌珠是個女人,女人的天性中,有一條就是凡事愛說個清楚。


    由已推人,是人人都會做的事。


    陳留郡王後天就要離京,今天宮中辭行,再往兵部要下一年的糧草,去戶部要下半年的銀子,趕到吏部核實自己報上來的軍功,是不是人人都定下來,他能想到舉薦韓世拓,還是小弟對他來說份量重,陳留郡王才沒把韓世子忘記,但幫過忙再討情分這事,郡王還沒功夫去做。


    他要做,也是對著袁訓去討人情,與寶珠挨不著。


    掌珠會錯了意,就對甘草道:“讓來人進來說話。”掌珠想也讓你們都看看,我家祖母是怎麽道喜的?讓你們學一學吧,再看看你們,個個像從此沒錢掙似的,拿雙紅眼睛隻盯著我們。


    傳話的人就上來,對著老太太等人作個大揖,再對掌珠傳話:“老太太說這事兒要緊,讓趕緊的來告訴。早上才送走四姑爺,親家太太說四姑奶奶夫妻分離,她心裏不忍,又恰好郡王妃後天起程回家,親家太太和老太太商議的,後兒一早,打發四姑奶奶和郡王妃一道兒離去,從此四姑奶奶就要邊城上住著,怕是幾年回不來,老太太說不忙呢,明天就請袁家去見見,大姑奶奶若是忙,後兒一早也要去送行,這兩處裏都不去見,再想見可就不是容易事情。”您得套得好車,帶匹好馬,往那遙遠的邊城才能再見到了。


    聽的人就全愣住。


    這字字漢話,沒有一個字是聽不懂的。但就是聽得太懂,反而大家都傻了眼。


    從老太太孫氏起,她在心裏琢磨這話,心想這婆婆可真是太好了,兒子前腳走,後腳就打發媳婦追上?她可就一個兒子,虧得她倒舍得。再一想,這婆婆看似關心媳婦,其實是怕兒子在邊城上衣裳漿洗無人照顧吧,這還是疼兒子的一片心才是。


    孫氏想的本沒有錯,疼媳婦本就是疼兒子。但疼媳婦疼到不忍心他們小夫妻分離的,就不單單是為了兒子。


    放著郡王妃就在邊城住,袁訓還愁什麽衣裳漿洗無人料理呢?


    老孫氏也是婆婆,她想的自然是為了兒子,不為了兒子哪有這樣的好婆婆呢?


    借此心思,老孫氏再看看滿眼的兒子和媳婦,就煩惡上來。我家的媳婦,沒有一個可以疼的。倒是正和來人有問有答的孫子媳婦,她說給孫子奔前程,這就弄來了,還是聖旨一道下來,又賞金子的好事情,倒是掌珠以後還可以疼疼。


    這是別人家裏當婆婆的心思。


    再看侯夫人,她上有婆婆,下有媳婦,心思就與別人不同。她一麵暗恨自己沒有這樣的好婆婆,一麵又想這裏麵必有內幕,京裏平安又繁華,邊城據說先是亂的。一定是袁家媳婦不討婆婆喜歡,兒子前腳走,婆婆後腳就把媳婦踢出門。


    說得好聽,去邊城方便小夫妻相聚。娘呀,那邊城上據說全是野人,大姑娘小媳婦出門不到一裏路就讓人汙糟了,去這樣不好的地方,這不是疼她,這是煩她。


    侯夫人冷眼看掌珠,她倒認為這是婆婆的心意?在為她的妹妹喜歡不成。侯夫人想你就喜歡吧,我要是這樣對你,把你打發到不毛之地去,吃也沒有喝也沒有,漂亮衣裳更沒有,你不哭才是怪事。


    去邊城!


    去那裏過得有銀子才行。


    聽說兵部打南方運菜過去,一斤菜要花幾十斤菜的錢才能運到。那物價兒,還能吃得起菜嗎?還是京裏好。


    還是我這樣的婆婆對你才叫好,你丈夫就要走,我可不攆媳婦也走。這個媳婦現在有點兒中用,親戚關係都能延伸到外路郡王那裏,侯夫人想你還是留京裏吧,咱們沒事兒看個戲,吃個八大件子點心,看看我對你,這才叫好呢。


    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都在吸涼氣,她們都沒有媳婦,就都想這婆婆好,真個兒是個好!她們勾起好奇心,就揣著疑惑先聽掌珠問話。


    掌珠笑吟吟的為寶珠喜歡,但知道家裏人皮裏秋黃,故意當著他們問來的人,也讓他們聽一聽清楚:“讓四姑奶奶去邊城,是為了和四姑爺團聚吧?”


    “就是這話,”來的人笑道:“親家太太說如果路好走,沒有雨水把路衝壞,又或者是泥濘不能行路,一路風和雨順的,而大軍又開拔得晚,四姑奶奶還能和四姑爺見上麵。”


    掌珠拍手笑:“這可太好了,但是有一點,四妹去了住哪裏?邊城上離蠻子近,據說經常是打搶的。”


    來的人也存心給掌珠裝麵子,就細細的說著:“先開始並沒有說怎麽住,這話是袁親家太太提出來的,四姑奶奶自然是住在郡王府上,”


    四太太急了:“人家的府上,怎麽會讓你住?”這真是笑話,把四太太氣得不行。憑什麽那王府裏,必然是好景致,說住下就住下?


    來的人認得這是四太太,大姑奶奶府上公認心氣最不平的一位,解釋晚了,怕這位太太惱得把桌子掀了可怎麽辦?


    其實又沒住你府上,看把你急的。


    來的人就轉向四太太,帶著不疾不徐的笑容,因為接下來說的話,可是一出子重頭戲。掌珠在這個時候,就知道他要說什麽。掌珠並不阻攔,心想也讓你們知道,我的娘家是一般的娘家嗎?


    她和韓世拓相視而笑,韓世拓也笑出不屑來,聽聽吧,讓你們好好聽聽。


    說什麽陳留郡王舉薦我,是我花了銀子……咦?韓世子在此時此刻,把最重要的點兒給想到。四妹夫為我求差使,我可一分銀子也沒有花過。


    那郡王,能是你花銀子就能買動的?


    走軍功的人哪一個不是富得流油,要不是富得往外冒,而且又有前程在裏麵,袁訓不會為韓世拓做這樣的打算,而韓世拓也不會肯去才是。


    總是有風險的。


    廳上氣氛這就磊得足足的,坐的人眼睛全放在安家來人麵上,聽著來人怎麽回四太太話。來的人笑容滿麵:“四太太您不知道,陳留郡王妃是我家四姑爺的嫡親姐姐,早年過繼給輔國公,四姑奶奶跟著她走,自然是住她府上,由她招待。”


    “啊!”


    “啊?”


    “啊?!”


    驚呼聲一起一落,一落又有一起。從太太們到老爺全都驚呼以後,二太太的城府也端不住,溜圓眼睛問:“那這去的盤纏銀子?”這可不是個小數目,你不是一個人去,你是拖著家人帶著車馬,沿路你得住上房吧?你不是窮人餓了自己帶饅頭,渴了道邊兒喝泉水。


    算算光路上沒有一二百兩銀子過不去。


    還有去了以後的各項費用,你不是窮人漢倒田頭就能睡,去到以後就得置辦房屋,屋淺的不安全,宅深的得多少銀子呢?


    來人打心裏犯嘀咕,您沒聽到這是親姐姐嗎?是親的,她還能不管事情。就陪笑:“親家太太自會給備銀子,老太太也會給,但郡王妃說她全包辦,這是她的親弟弟呢,她怎麽能不管?”


    四太太氣得肚子裏脹氣,急頭漲臉惱的說不出話。老太太孫氏緩緩點頭,笑容加深對來人道:“啊,你慢慢的說給大姑奶奶聽,我們也跟著聽個熱鬧。”


    “是。”來人重新轉向掌珠,對她道:“親家太太把順伯給了四姑奶奶,老太太把孔大爺夫妻給了四姑奶奶,老太太說衣裳不用多帶,有幾大箱子就可以過上幾年,郡王妃說她有她有,親家太太說錢帶上一些,郡王妃說這是瞧不起她,又說去了以後,四姑奶奶拜會郡王府的親戚,要明兒緊巴的備禮物,老太太就想起家裏的親戚來了,讓我來報信兒,姑奶奶您這就知道了,可有話交待我沒有,沒有我還得去常府上,對三奶奶三姑奶奶去說。”


    廳上有簡短的片刻寂靜,就是掌珠也沒有想到事情是這樣,聽了進去。人人想著袁家這份兒熱鬧,讓人心向往之。但不管怎麽向往,讓他們學上一學,這是萬萬做不到的。


    也就不會想到和自己家做個對比。


    大家全看著掌珠怎麽回話,掌珠的話從來沒有在這個家裏這樣的重要,他們都想聽聽掌珠怎麽去湊這場熱鬧。


    袁家小子才中探花,監查禦史大好的官職不要,又去從軍。饒是去從了軍,他的故事在親戚中還沒有結束,他又有個姐丈是郡王,這他的媳婦為了他——這千裏萬裏的追到邊城去,不為了他又為了誰——又後麵緊趕上的去邊城侍候他。


    這不是一個人從軍,這成了全家去從軍。


    但不管怎麽品,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已出來,暖烘烘的,讓聽的人也想趕去湊這個熱鬧,看一看袁家的郡王妃姑奶奶。


    掌珠卻有自己的考慮,她道:“回去告訴祖母,我明兒去看四妹妹,去多多的道謝她和袁親家太太。得多多的謝她才行,世子也要跟著陳留郡王後天走,我得給他收拾東西。這不是親姐丈,誰肯幫這個忙呢?”


    諷刺的瞅瞅四太太,掌珠撇嘴道:“換成不是親姐丈,就是花了銀子也沒有人願意理你!”四太太麵上,驟然紫漲起來。


    換成剛才,四太太不能悶聲大作財的吃這句話,好歹她要還上幾句才行。可現在情勢變了,四老爺雖然沒有給她暗示,四太太也知道掌珠是不能得罪的。但她要占上風的本性在那裏擺著,難聽話永遠是本能衝到嗓子眼裏,憋在這裏臉色就更加難看。


    青一陣白一陣的,活似等下就要大發作。


    四老爺不管不說話,本來他還想等陰沉的二老爺先說頭一句,不然就是自己那老實的三哥和掌珠夫妻說頭一句,解開兄弟們才和他們夫妻鬧的僵局。


    但見到再不說話,就成了自己媳婦用吵鬧開這個頭,四老爺就又輕咳了。老太太孫氏白眼他,你又咳的這是什麽!


    “啊哈,世拓,陳留郡王妃是袁家的正經姑奶奶,這事兒沒聽你說過啊?”四老爺打起哈哈。


    文章侯讓他提醒,他從沉浸的喜悅中走出來,滿麵春風責怪兒子:“是啊,難道你也是今天才知道?”


    韓世拓沒好氣:“算是吧,陳留郡王到京裏以後,我在宮裏見過他和四妹夫在一起,我說我是小袁大姐丈,郡王說我也是他大姐丈,”


    “撲哧!”四老爺笑出來。


    老太太也忍俊不禁:“這是什麽話!”你也姐丈,他也姐丈,大姐可隻有一個。掌珠白眼兒:“說正經的。”


    韓世拓嘻嘻:“當時還說是表姐來者,後來怎麽說的,掌珠,你哪天知道的?”掌珠讓他當著人打趣進去,就沒好氣:“是四妹請客,讓我們去陪郡王妃,這不家裏沒了長輩,我不能去,母親去了,母親回來告訴的我。”


    “哦哦,對,就是那天知道的,曾祖母和姑祖母還在家裏停靈,我哪有心情說這些話。”韓世拓解釋。


    去了的人,也不過是前幾天才下葬。誰有心情說別人家的喜事兒呢?


    客廳外麵走來邵氏,邵氏在廳下麵,就悄聲先推紫花:“你小人家眼神兒好,看看他們還在吵架嗎?”


    紫花早瞅過幾眼,道:“沒呢,管他們吵不吵,奶奶您都讓嚇得回房呆著。恰好老太太請您回去,我們今兒晚上在家裏住上一夜,清靜清靜,不回來了吧。”


    這話正合邵氏心意,邵氏低聲笑:“我倒不是讓她們攆回去的,是寶珠後天就要走,老太太那裏收拾東西也需要人手,我又要送寶珠幾樣東西,在這個家裏收拾不好,索性等下搬幾個箱籠回去,把那過冬的皮貨給寶珠幾件,邊城上據說冬天冷的慌,”


    “可不是,有人說還凍得掉鼻子眼睛呢,”紫花也這樣說,同時讚成邵氏搬幾個箱子回安家,哪天在這裏住著再不痛快,套上車就回安家。


    邵氏走上客廳,客廳上說話已經變了味。


    三老爺繼續老實,四老爺訕訕的找不到話說,二老爺見弟弟們說話都不趁心意,隻能自己出來。


    他一生都認準文章侯頭皮好捏,開口就直奔文章侯而去:“大哥,世子是這府裏的世子,他出息了,也得帶帶別人才對吧?”


    掌珠沉下臉,虧你有臉說得出口。掌珠對公公不能喝斥,又情知公公一定會說好,公公是盼著這個家裏都好的人,可掌珠沒有當家,還輪不到掌珠為他們操心。掌珠想我就有一江的水,也不給你半滴。


    就死瞅住韓世拓,父親可以答應,到你這兒不答應,他們全沒轍。


    韓世拓和掌珠成親半年上下,半年的時間,新婚情熱還沒到減退時候,花花本性也還壓著,又接著南安侯袁訓為他謀差事,他一直對掌珠不依順也要依順才對。


    這依順隻到今天此時又此刻。


    叔叔們說他黑銀子,韓世拓毫不退讓。但叔叔們現在拉下臉皮要他照應,韓世拓就有他爹一模一樣的毛病,他沒有辦法。


    韓家的對家人的情意,全表現在窩裏能鬥,鬥完了別人真的有事,罵上幾句也還是肯幫忙的。雖然有五鬥米幫不出來一鬥小米,但還是肯幫。


    幫完了以後,天下太平,你我身上沒有事情,再重新來上一回你黑銀子我貪錢,把前戲再次上演,五天一循環三天一打轉兒,直到下一回你出了事他出了事,再大家消消氣兒,罵著上前去表現家人情意。


    表現完了不耽誤再往懷裏摟錢。


    韓世拓也是這樣的人,他就把腦袋一垂,裝作看不到掌珠嚴厲的瞪視。他身為世子,黑錢歸黑錢,但責任歸責任。雖然他貪錢的心比雲彩高,責任心比小溪低,可依然存在責任心。


    他要是好了,總是要照顧家裏人的。叔叔們不照顧,弟弟們總要照應。但掌珠現在不答應,韓世拓又不能在這件事上繼續附合掌珠,他也學他爹,眼神兒對著地,我沒看到沒接受到。


    掌珠惱的咬牙,她的和稀泥好公公出了聲:“嗬嗬,世子呀,你二叔說得對,我從下午也在想呢,你一個人去,人生地不熟,沒個臂膀怎麽行?帶上媳婦去找郡王說說,你帶上一個叔叔去怎麽樣?”


    文章侯巴不得走一個弟弟,一來他有前程可以奔,二來可以減低家中窩裏鬥的級別,總是少一個角。


    掌珠氣怔住,忍氣道:“這是帶孝立功,”下一句你們自己怎麽不去說還沒有出來,二太太拿話逼住她:“沒有人再帶著孝去也不行。”郡王們還可以說我不要,讓你沒奈何。


    掌珠酸酸的笑,你也知道這“帶孝”兩個字不值錢!冷眼看過去,這會兒全都是明白人,剛才那幾個糊塗說我們挪銀子的人都去了哪裏?


    邵氏看他們都像是歡歡喜喜,就趁這會兒喜歡,走上來和老太太道別。


    老太太滿麵春風送她,侯夫人殷勤送她,二太太從來沒有過的笑容可掬,三太太送她幾步,直到邵氏走得就要拐彎兒,四太太還在後麵招手:“晚上就住下吧,好生打發你們家姑奶奶走,”


    小嗓音熱烈的,好似邵氏是四太太娘。


    邵氏頭皮發麻,扯上紫花加快步子出門。直到坐上車後,邵氏才撫著胸口喘口氣兒:“紫花,她們對著我笑,怎麽還不如她們尖酸刻薄時聽著順暢呢?”


    “這還用問嗎?二奶奶您想想,真心話從來是好聽的,虛情假意它能不噎人嗎?”紫花抱著自己的一個小匣子,說這是給紅花的。


    丫頭無意中說的話,邵氏這因軟弱而時常犯糊塗的人,硬生生聽得醍醐灌頂。邵氏直了眼睛:“你莫不是在說,她們對我刻薄時,說的是真心話?她們對著我笑,全是假的?”


    紫花詫異了:“二奶奶您倒不知道?”


    邵氏把帕子捂在嘴上,挑著眉頭出了半天神,出來一句:“我的娘呀,這倒還不如我們老太太。由現在看往事,她刻薄人,倒不見得全是真心,她對著人笑,倒是真心。”


    紫花掩口輕笑:“可不就是這樣,我們家是老太太說了算,不如老太太滿意時,她自然是要罵的。老太太說了算,不看任何人的臉色,她要是想對誰笑,自然就是真心。還能有誰逼著老太太不笑也笑嗎?”


    “除非那人吃了熊心豹子膽,”邵氏就此輕輕一笑,把這件事情揭過,主仆開始誇讚寶珠的福氣,又為寶珠就要跋山涉水而擔心。


    ……。


    袁家的晚飯是匆匆而就的,時間太緊,誰還有心情好好用頓晚飯。寶珠湊過去和婆婆用了飯,不然要有幾年用不上。


    回到房裏,寶珠紅花衛氏湊在一起,緊緊的開了一個小會議。


    首先,鋪子怎麽辦?


    搖曳的紅燭下麵,三張麵龐都帶著興奮和新奇。她們全是小城裏長大的,紅花還是鄉下長大的,都沒有想過能在京城住下,而現在又要去邊城看看風光。


    都有幸福感,可鋪子先要料理好才行。


    孔老實的那鋪子自然不用操心,但另外三個呢,就是打算出讓鋪子,隻有明天一天的時間,也輕易找不到下家,再說還有一鋪子的貨物,數個夥計。


    夥計們用了三兩個月,漸漸的活計熟悉,人脾性也了解。平白無故的打發走他們,讓他們沒有事做,寶珠也不忍心。


    而且鋪子並不虧錢。


    好在有一個現成的人選。


    紅花脆生生道:“有大壯叔,讓他管著。”


    衛氏先吃了一驚:“這可不行,萬一他管不好,奶奶和你都不在京裏,他有為難事可去問誰呢?”


    寶珠卻覺得可以,再說她也沒有別的人可以用。就勸衛氏:“平時我和紅花都不過去,不也是大壯在管。”


    “可奶奶和紅花總在京裏,後天我們一走,隻有我弟弟在京裏,他要是慌了沒主張了,把奶奶鋪子辦砸了,可怎麽見你?”衛氏急得搓著手,數落出自己弟弟的一筐毛病:“他性子憨,沒有紅花機靈,就是字也認得不多,平時沒個主張,交待他辦事兒倒是有力氣,”


    寶珠抿嘴兒笑,故意慪奶媽:“那您看看,我還能找出誰來管?”衛氏為難住。寶珠笑吟吟:“不會就學吧,我們都走了,他不會也得會了,奶媽你看紅花就知道了,紅花以前也不會,這不是都學上來了。”


    紅花挺挺小腰身,一臉的小得瑟。紅花現在還會念書呢,紅花以後什麽都可以學會。


    衛氏束手無策,讓弟弟管吧,不放心;不教給弟弟,可又教給誰呢?


    寶珠說這事兒先放下來吧,此時天晚,等明天讓衛大壯過來,聽聽他怎麽說再定。接下來再說的,是行路的人最重要的一塊兒,收拾行李。


    怎麽收拾?收拾哪些帶去,哪些要多帶,哪些可以不帶,是隨處都可以買得到……紅花真的在這一年裏曆練上來,她搶先道:“老太太說給奶奶備藥材,家裏夫人也說是,怕咱們去了以後缺醫少藥。但依我看,那地方附近有山,又有大草原,是生長藥材的地方倒是。而且進貨的時候,往來外域的商人們說過,在邊城買外疆來的珍奇東西比在京裏進貨便宜得多,跟著奶奶去了以後,自然也要起鋪子的,這錢要多帶。”


    衛氏手指住她笑:“了不得,這丫頭管鋪子管出癮來,你這是怕去到邊城你沒有鋪子管,著急是吧?”


    寶珠卻笑道:“紅花說的是,我們這一去,如果按我以前想的,隻是去探望,借住在姐姐家裏,好也罷,歹也罷,下人尖刺也罷,忍忍也就過去。但一住幾年,再好的親戚門上也不方便,指望小爺的俸祿過日子,”


    想到這裏,寶珠一嘟嘴:“他的錢在哪裏,我還沒摸到呢,指望我自己的錢過日子,沒有鋪子沒有進項,隻怕我們過不了一年就得回來。”


    寶珠忽然就氣上來,以前她和袁訓要錢時,從沒有這樣的氣過。對了,這個人的俸祿銀子呢?走的時候他也沒交待,寶珠隻顧著去傷心,也沒想到問他的錢。


    寶珠嘴噘得更高,可不是要趕緊的去追上他,問問他的錢是不是都交待給那虛無飄渺的王府姑娘?


    他想著寶珠有錢用,就自己放心的存起私房來了……。


    天色掌燈時分,主仆都在房中說話,又想到袁訓不在家,晚上更不會有人過來,就放心地沒有一個人往外麵看。


    外麵走來一個人,直到上了台階,紅花才隔著竹簾子先看到。“咦,這不是我們家的人,這是,孔掌櫃的,”紅花迎出去,見孔老實挾著個小包袱,點頭哈腰地笑:“奶奶在家?”


    “在呢,”寶珠不敢怠慢他,以前是鋪子上離不開他,這就要自己離京,鋪子要全交給他才是,忙整衣裳過,走出來滿麵笑容:“請屋裏坐,紅花倒茶來。”


    衛氏跟在寶珠後麵行個禮,因寶珠是會男人,衛氏就不走,在寶珠旁邊陪著。


    孔老實進來後,並沒有先去坐。他把挾著的包袱拿在手上,總是一臉生意人的陪笑:“我要來見奶奶,這差使我就代人當了。”雙手送到寶珠麵前:“這是袁大人在太子府上當差的薪俸,這是按月給的,每個月八十兩銀子,他走的時候交待送給奶奶收著,奶奶您點點,等我走了您說少了,咱們可就說不清楚。”


    寶珠百感交集,見八十兩全是現銀,足有好幾斤重,用雙手接住,沉甸甸的壓住寶珠的心。寶珠顫聲道:“他走的時候交待好的?”


    孔老實道:“自然是交待過的,帳戶上的人才說送過來,正好我往這裏來,我說省他一道事兒,我一並辦了吧。”覷覷寶珠臉色,又是感動又是思念,孔老實笑道:“奶奶您可別再哭了,袁大人要是知道你這麽樣的哭,他還能打好仗嗎?他特意交待這薪俸銀子送給您,也是讓您一個人在家凡事多擔待的意思,再說我也聽說了,您這不是就要去了,您該喜歡才是。”


    寶珠忙對他展顏:“是,我不哭,我隻是由這銀子明白了,他這從軍的事兒,竟然是他早就想好的才是。”


    寶珠想到以前問他要銀子他不給,原來是留到這時候哄寶珠,這銀子就是證據,證明袁訓早就有走的心思。


    “那是那是,袁大人非一般人可比,他的心大著呢。”孔老實奉承幾句,見寶珠搬著銀子左看右看就是不丟,又笑了:“奶奶請放下,我這還有事兒要說,等我說完了,我走了,您再慢慢的看不遲。”


    寶珠忍不住笑,暈紅上了麵頰。把銀子交給衛氏,衛氏也拱若珍壁的接過來,衛氏是得意的。她早對自己奶大的姑娘說過,小爺的錢會給你的會給你的,現在不給,一定是他外麵開銷大,他用掉了。


    現在看來,衛氏說對了,她抱著銀子就開心去了。


    孔老實一開口,又把寶珠弄得想哭。孔老實道:“袁大人走時,特地的和我會了麵。他說奶奶一共四個鋪子,”


    寶珠漲紅臉。


    “隻有一個在我手上,另外有三個呢,想來奶奶自己打發時間,就沒告訴我。小爺說前陣子像是有地痞去騷擾來著,他說他管了那事兒。他要走了,他怕他不在家,奶奶一個人管不了,讓我沒事兒多去看看。我正不知道怎麽和奶奶張口,說我管您那三間鋪子,你閑著繡花去吧,可巧兒您後兒就要走,有袁大人前麵交待過,我得問問,您走了,那三間鋪子可交給誰呢?”


    寶珠珠淚兒盈盈,強忍著不肯掉下來。


    原來表凶他全是知道的,原來那一回有人去收什麽地盤兒錢,也是他管了。


    寶珠心頭起伏如波如潮,愛戀一發不可收拾的肆虐心頭……表凶……


    孔老實又止住她:“您還是先別哭,袁大人這樣的疼您,您應該喜歡才是,再說我還有話兒沒有說完呢,”


    他今天過來,要說的話可是真不少。


    寶珠就止住淚水,她止住了,衛氏在旁邊沒忍住,衛氏一隻手臂捧著銀子,一隻手抹淚水,我的姑爺,你可是太疼姑娘了,你雖然走了,還樣樣為她盤算得周到。


    寶珠在衛氏的哽咽中,起身對孔老實拜下去。嚇得孔老實一跳,到了旁邊,雙手連擺:“使不得,這可使不得,您這是折我的壽呢,您有話您就說,袁大人交待過我,除了殺人和放火,我都答應。”


    “那三間鋪子,由我這自幼兒奶媽的兄弟在管著,適才正在商議奶媽跟著我走,這鋪子沒法子交行,正為難呢,您這就來了。既有夫君的交待,說不得全拜托給您,您多多的操勞,給您添麻煩了。”寶珠還是攆著孔老實拜了一拜,孔老實還著禮,把這事情答應下來。


    他還有話是不是,他請寶珠重新坐好,他也坐回去,滿麵帶笑道:“接下來就是我今天來的正經差使,太子殿下讓我來對奶奶說,他送盤纏一千兩,但是奶奶是要走遠路的,這銀子帶著怕不方便,殿下問奶奶是願意要現銀子自己帶呢,還是到了邊城,有這樣這樣的一處衙門,您從那裏再支取,倒不用隨身帶著,”


    寶珠感動得熱淚盈眶,又想著孔老實三番兩次的讓自己不要再哭,而且再哭真的對不住這些人,寶珠就著意兒的笑著,再起身謝過太子,說去邊城再支用。


    本以為孔老實的差使就當到這裏為止,不想孔老實還是道:“別哭,哭著我們就不好說話,殿下差使我才辦了一半,”


    寶珠微笑,全身上下都讓溫暖罩住,在這夏天裏,居然想不到熱,隻覺得暖烘烘的無處不熨貼。她道:“您說您說,”


    “接下來全是細碎事情,我慢著點兒說,您慢著點兒聽,是這樣的,殿下說匆匆的就要趕路,隻怕車馬行轎全都不夠。太子府上車馬行轎全是我在管,殿上就讓我來了,問奶奶收拾出多少行李,要多少車多少馬匹,又問奶奶要帶的東西,還缺衣料還是缺醫藥,缺人手還是缺箱子……。您隻管對我說。本不應該這天黑以後來打擾,但您就明天一天的功夫收拾東西,我明天再來,怕就晚了。”


    寶珠還沒有說話,衛氏喜歡得銀子也不抱了,放下雙手合十的念佛:“殿下可真真是位菩薩,我們缺大車呢。”


    袁家就一輛車,寶珠帶東西都不夠,何況還要坐人。袁夫人和老太太商議完就到了黃昏,就這順伯還說不怕晚,他要買車去,袁夫人怕晚上買不著白走路,就沒讓他去。


    這家子人並沒有總想著麻煩太子殿下,並不是凡事喜歡依賴的人。


    但殿下也不含糊,又來雪中送炭了。


    紅花送茶過來,也聽住在一旁呆著喜歡。


    當下寶珠也就不客氣,說自己沒出過門兒,請孔老實再指點指點。孔老實也不客氣,一一地告訴寶珠該帶什麽:“……。這樣的藥材,全是內地出的,邊城不但沒有還能賣出大價錢,而且草藥輕巧壓一壓帶著不費事兒,奶奶明天讓紅花把京裏藥鋪子掃一遍,恕我雖然管著殿下東西,可是不能賣給你們,這你們得自己想法子。這比帶銀子好得多,銀子太重,拉車的馬要走長程,它也是累的,不如換成珠寶,到了邊城再換成錢……”


    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自然是喝水擦牙都離不開生意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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