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實話說得飛快,又反複問寶珠衛氏紅花有沒有記住,到他走的時候,也近一更天氣。寶珠帶著紅花親自送他到大門上,回來就開始收拾東西。


    她可什麽都沒收拾,心裏這就急上來。


    好在衛氏勤快,她留在房裏先把衣箱全打開,所有的包袱皮全攤開。衣裳一大半兒是裝大箱子,那是裝車的。隨身換洗動用的東西,除了小匣子外,裝的是包袱。


    明月高掛,寶珠走進來,見紅燭閃動,幾上也有,閣子上也有,桌子上也有,先笑了一聲:“這是準備收拾一夜了?”


    “我的姑娘,您這是走遠路兒,就這一天兩夜的功夫,你還指望著偷會兒懶,那衣裳家什全飛到包袱裏不成。”衛氏絮絮叨叨已經開始收拾,把寶珠的衣裳拿著往包袱裏送。


    她心情愈發地明朗輕快,把以前對寶珠的稱呼叫了出來。


    寶珠見奶媽收拾得有章有法,就笑道:“您先收拾著,紅花先不用在這裏忙,奶媽收拾我的,紅花去收拾你和奶媽的,我來把田莊上帳合一合,明兒一早給母親送過去。”寶珠將要離京城千裏迢迢,管京裏的田莊太吃力。


    衛氏也說好,紅花就往外麵走,就要手碰到淡青色原色竹簾。


    “紅花,”衛氏叫她。


    “紅花,”寶珠也同時叫她。


    紅花心裏早就弓箭上弦般緊張,任何一點兒動靜都讓她“唰”,來個大轉身。那發上簪子幾乎沒搖掉一個,在她發上晃當幾下,還沒有穩住。


    寶珠才提起笑,見奶媽候著自己先說,就去拿帳本子,笑道:“奶媽先說,”又把硯台打開。衛氏見姑娘辦銀錢,在她心裏這是大事情,錯了自己描補的不好,讓家裏知道說奶奶這點兒賬目就錯也不好。


    就先對紅花道:“我的衣裳,拿個幾身夠穿的就行了,從我跟著姑娘到這家裏,過年春分都做了幾件好衣裳,好衣裳不拿啊,走道兒看磨損,”


    寶珠則笑了,聽到這裏就打斷奶媽,嗔道:“您看您說的這是什麽,”


    重新對紅花道:“我叫住你,就是告訴你這件事情。以前在家裏,你和奶媽都有幾件好衣裳,年節下才肯穿,還有今年下新做的,又是一人一身皮衣裳,那個能禦寒,記得帶上。再來,別聽奶媽的,我們這去了,起初兒總要郡王府裏住下,第一親戚是要會的,第二姐丈姐姐治下的官員太太們,她們能不來見我?總要見上幾個,小爺是這家裏的獨一份兒,能見到我的不會是一般窮人家,衣裳都包好的,出門兒說不上節儉這幾個字,不要讓邊城的官太太們說我們給小爺丟人,”


    紅燭把她的翠眉染紅,染得寶珠麵上是重重又層層的喜色。她眸子如星,在衛氏眼中是從來沒有過的聰明勁頭兒,衛氏就哎喲一聲,忙不迭地道:“奶奶說得對,就依著奶奶,真是的,我就想到走道兒損衣裳,奶奶想的我就想不到。”


    寶珠嫣然:“就是這個話兒,”垂下頭去核查帳本子。


    紅花出去,衛氏繼續收拾寶珠衣裳。她剛才嘴裏交待自己的衣裳少拿幾件,是怕給寶珠路上添麻煩,能少帶就少帶。現在聽到寶珠說得在理,喜滋滋地更是給寶珠包的全是好衣裳。


    舊的不要,八成新的,帶上些許幾件子當家常衣裳。


    如安老太太說,寶珠出嫁時做的,到袁家做的,足夠穿上一輩子——過去女眷全這樣,出門子衣箱越多,說明家裏富貴—衛氏就挑挑撿撿的不亦樂乎。


    間中,又喜歡的打量幾眼自己奶大的寶珠姑娘。見她凝神收拾,帶足了一絲不苟的勁頭。那認真的模樣,又襯上她的丹齒瓊鼻,彎彎如流水般;香肩秀頸,又芳澤不能再加。這增一分兒則濃,減一分兒則淡的好氣度,讓衛氏怎麽看怎麽心裏樂開花。


    “我的姑娘,你可出息了,”衛氏自己嘰嘰噥噥:“你就要去到那郡王府裏當客人,還得有一堆兒的官太太來拜見你,這事兒多體麵啊。”


    啾啾低語,寶珠沒功夫去細看。想衛氏左右不過是說衣裳帶這件,首飾帶那件的,就不管她,專心地把帳本子整理清楚。


    京裏的田莊子並不複雜,寶珠一會兒就盤好,放在書案上候著墨汁幹,走來看奶媽收拾的東西。


    有了孔老實剛才來的指點,奶媽收拾得也就有模有樣。


    見寶珠過來,衛氏權當歇息一下,手指給寶珠看:“孔掌櫃的說暫時不用的東西,他幫著送到騂站裏,和下一批往邊城去的車輛一起運送,這真是殿下太太太照顧了。可我想著也不能麻煩這國家大事,他們運正經東西呢,我們夾進去讓人知道,難道不說話嗎?又怕他們弄丟了也沒法子去找,好皮貨好東西我們自己帶著,不是給六輛大車嗎?運用不到的再交給孔掌櫃,讓他去麻煩太子殿下。”


    寶珠露齒輕笑,點頭說好:“就是這樣,能不給殿下添麻煩的,就不去麻煩他,免得讓別人讓我們仗著是親戚就作威作福,”


    她在喜悅當中隨口說出,衛氏愣住:“什麽親戚?”和殿下是親戚?


    寶珠知道說漏了嘴,那件兒“秘密”祖母也沒有告訴,何況是奶媽和紅花。寶珠就岔開話:“反正要麻煩姐姐的,姐姐是親戚,不如多多的去麻煩些。橫豎我們也不帶累贅的,”說到這裏用目觀看,寶珠就笑了:“果然奶媽想得周到,我過來就是說小爺的衣裳也帶上才是。”


    衛氏挑眉頭笑了,隨手把寶珠的珠色兒裏衣,全是繡花大朵的,疊放到一處,道:“我豈不知道要帶小爺的,小爺走的時候就一個包袱裝衣裳,要他多帶他就燥了,不敢讓他多帶。這我們正經的過去,自然是給他帶上。”


    見樣樣周到,寶珠省心不少,就笑道:“您先給我收拾著,我去把小爺心愛的東西拿上幾件,我們在那裏安下家,讓小爺回來見到,也像回京裏一樣。”她才走到書案前,尋思帶哪些為好,簾子輕動,紅花過來,怯聲怯氣地問:“我的書和筆可以帶去嗎?我少帶一件衣裳好了。”


    寶珠莞爾:“全帶上吧,你看小爺喜歡的文房我也帶上呢。”


    紅花喜歡得幾乎沒跳起來,到底大了,穩住自己,給寶珠恭恭敬敬行禮道謝,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去收拾她的文房。


    忠婆這個時候走進來,對寶珠笑:“夫人說奶奶過去一趟,她還有話要說。”寶珠見說,就放下手中東西出來。


    見忠婆沒有陪自己同去的意思,她早幾步往廚房去。靜夜唯有明月光,廚房裏的灶火就明顯可見。


    寶珠的心更柔軟起來,忠婆在給自己做路菜點心呢。


    想幾天前,寶珠揮汗如雨給表凶做路菜,揉進去的沒有一處不是情意。今天忠婆挑燈給自己做,那處處麵點也全是情意情深。


    寶珠捧著帳本子,正好把這個給母親,一路踩著月光,一路欣欣然去見袁夫人。


    ……。


    明月把花影子疊疊堆上窗台,袁夫人嘴角兒噙笑,搭在紅漆雕花小幾下垂的手腕上,握的還是亡夫的手劄。


    她柔柔低聲的道:“小夫妻有情呢,送他們一處兒做伴多好,”輕風低嗚,花影子在地上微動,仿佛是人的回聲。


    “你也喜歡是不是?有情的人呢,遠隔千山萬水,遠隔陰陽又能如何,但能常相聚首,就讓人說不出的快活,你說是不是?”


    她眸子如玉,漸漸就癡癡。寶珠在這個時候到來,在外麵輕喚:“母親,”袁夫人回魂,打起笑容:“是寶珠啊,進來吧。”


    寶珠揭簾進來,眸光對上婆婆的麵容,心頭就潮來波湧的感動一下。她嫋嫋行過去,每走一步心頭就多一份兒洶湧。


    這是一個多麽好的母親啊。


    月動竹簾,淺淺斜月在寶珠身後輝映,走來的人兒儀靜體閑下,滿溢的是歡喜。這種歡喜看在袁夫人眼裏,無一不是對她兒子滿滿的愛戀。


    她就更是含笑,看著寶珠走到膝前拜下,雙手送上帳本子,嬌滴滴道:“請母親核查,以後這份事兒恕寶珠不能再聆聽教導,”


    袁夫人接過,看也不看放在幾上。正要讓寶珠起來,見寶珠又嬌聲說出一句話來:“還有一件事兒,要請母親教我。我這一去,自然要拜父親。但不知父親安葬在什麽地方,想來姐姐是知道的,”


    袁夫人微微點頭時,寶珠又道:“但是不知道父親喜歡什麽,母親以前給父親帶的是什麽,請母親細細的告訴了我,也免得我出了錯兒。”


    袁夫人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拉寶珠起來,讓她站在身前,眸子也濕潤了。媳婦回去,能想到拜公公的墳墓,這是一般人都能想到的。但寶珠還能掛念到袁父喜歡什麽,又特意問到袁夫人以前拜祭時給他擺些什麽,豈不讓袁夫人感動。


    這是心裏有,才會問出來這些話。


    這是打心裏尊重,一直放在尊重的位置上,才能想到問這樣的話。


    袁夫人好一會兒沒說話,寶珠靜靜的也不敢打擾她。輕風從窗外拂來,把明月光吹得光亮十分,袁夫人麵上那癡癡情濃的愛戀,清清楚楚的全讓寶珠看到。這種深情,也讓寶珠快活無比。


    她對她的表凶,同樣的是情難自己。


    這一對婆媳你懂得我,我在這一刻也就懂得了你。或者說她們本就應該是互相懂得的,懂得對方對“情”這一個字,可以用盡心思。


    總是因為付出才得到,總是因為付出的——得當!得當這兩個字是畫龍必須點晴,她們彼此懂了對方。


    “啪噠”,像是貓兒在屋脊上跳動跑開。袁夫人和寶珠全讓驚動,袁夫人並不掩飾自己的失態,她為了對丈夫的深情,才能理解小夫妻的感情。換成別人家時的老太太,對“情”字早不放心上。


    “隨我來,”袁夫人扯著寶珠到內室中,黃花梨香幾上,整整齊齊放著幾份兒東西。有一把子鑰匙,袁夫人一個一個的交給寶珠。


    “這是我的房子,就在你姐姐那城裏,袁家的老房子,是這把鑰匙,卻在隔城呢。這一把,是我在邊城田莊子的鑰匙,你父親祖父母的墳墓,全在田莊子附近田上,那幾畝地,是袁家置辦的。”


    寶珠在今天,心頭已經讓燙了再燙,燙過了全化成無盡的感激。她默默接過鑰匙,袁夫人又給她一個匣子:“這裏麵是我嫁妝裏的鋪子,你去掉以後該找什麽人,我全寫在裏麵。”寶珠很想說上一句什麽,又一時找不出恰當的話。


    說感謝的,已經說得俗氣。


    不說什麽,就白白的拿著,又像是不恭敬。


    寶珠就在心裏找了又找,找出一句俏皮話出來:“哎呀母親,您放心我會管好的,等您再去,一定多幾間鋪子出來。”


    袁夫人輕笑:“夠你的衣食就行了,哪裏還要多幾間鋪子出來。”又把該交待的再說一遍,打發寶珠回去早睡:“有住的有用的,有不足的不要怕張口,姐姐府上去要吧。要趕路兒呢,不用白忙活,早早的睡下才是正經。”


    寶珠拜了幾拜,又請她早睡,捧著她的東西出來。她的婆婆一分銀子沒有給,但卻給了寶珠最大的助力。


    寶珠出去以後,袁夫人還在月下抱臂獨自低語。她在輕風中含笑:“你看,如今我們才是自己養媳婦,這在京裏,全家人都靠著姐姐養活。”


    她回想到幾年前,中宮把她接來,也是衣食住行全都包辦。袁夫人衣裳都沒帶出來幾件,也是怕路上不好帶,又怕進京後開銷大,隻抱一匣子首飾,帶著袁訓就上車。


    這首飾就是零星給寶珠的那些,從到了京裏後就沒動用過,放得久了時有忘記,等到寶珠進門才會一會兒出來一件,一會兒又出來一件。


    袁夫人是家裏的姑奶奶在養,所以打發寶珠和女兒走,沒有半點兒不自在,也不覺得麻煩女婿,她自有宅子和進項給媳婦,不過就麻煩你們帶一路子罷了。而寶珠抱著東西回去的路上,也竊笑著想到這一點。


    母親的田莊子宅子全在邊城,這京裏不過就那幾畝地。想來,全是依靠姑母才是。而寶珠呢,你也去依靠姐姐吧。寶珠笑得眉眼彎彎,寶珠不要都依靠她,可好不好?


    她有手裏的這些東西,還用依靠誰呢?


    回去給衛氏紅花看,衛氏紅花也驚讚不已。這一夜還是睡得晚,寶珠這就可以放心地帶袁訓的東西,把他心愛的全都帶上。


    也給他一個驚喜不是。


    第二天一早,寶珠做好準備姐妹們要來送行,卻沒有想到頭一個上門的人,是想不到的一個人。


    ……


    頭天睡得雖然晚,第二天也都起來得早。天際才微明,寶珠睡眼惺忪在房中擦牙,順伯在外麵回話:“回奶奶,奶奶的表親褚家的又來了。”


    寶珠以為方氏母女出了事,急忙忙要了水漱口,淨麵也淨得匆匆,出來見褚大漢。


    褚大漢是要出門的打扮,背著個大包袱,腳邊兒還放著鋪蓋卷兒。寶珠難免讓嚇到:“你這是去哪裏?”


    又往褚大漢去找方明珠。


    頭一個想法,寶珠以為褚大漢讓方姨媽氣得離家出走,不再管方氏母女的死活。她驚得杏眼圓睜:“有話好說,夫妻不要分離的才是。”


    褚大漢憨憨地一笑,跪下來就給寶珠磕了幾個頭。他行這樣的大禮,又把寶珠嚇得後退幾步,紅花扶住她連聲地叫:“奶奶當心撞到家什上,”才把寶珠讓嚇走的魂兒喊回來。


    寶珠方定下來,紅花氣得就要罵人,手指褚大尖聲道:“有話就說,大早上的來嚇什麽人!”褚大漢陪笑:“紅花姑娘不要惱,奶奶也別驚嚇,聽我把緣由告訴你們。”


    紅花餘怒未息狀,扶著寶珠坐下,嘴裏很想嘀咕又不是正經的表親,但知道寶珠是厚道人,怕惹寶珠不快,紅花才沒有說。


    褚大漢還跪在地上,寶珠叫他起來他不肯起,隻能無奈。


    “我有事求奶奶,上門前想了一夜,實在沒有人可麻煩,這才厚著臉皮過來。”褚大漢在包袱裏摸著,取出十兩的銀子三錠,對寶珠低聲下氣道:“我也要去從軍咧,走前得把嶽母和娘子的事安排好。這是我多年積攢的銀子,夠她們母女用上一年,一年以後,我自然就有了銀子寄回來。這銀子請奶奶收下。”


    紅花不敢相信的道:“你讓我們奶奶代你管?”先不說奶奶要走,就是奶奶不走,又是你的哪門子親戚,會代你管家?


    寶珠去了疑心,這就笑了。命禇大:“你起來我們說話方便。”褚大站起來,那臉上直愣愣的還是不想改他的初衷。


    寶珠先不說她就要走的話,先問褚大:“你好好的有營生,為什麽還要去從軍?”褚大露出笑容:“說來話長,”


    “你慢慢說,”寶珠很有心情聽聽褚大的心思,她想也許就能更明白表凶的心情。她吩咐紅花:“想來還沒有用飯,去廚房上取早飯來。”


    褚大感激泣零,他對袁氏夫妻的看法,就是不用過多的客氣,他們隻要說出來的,就是真心的給予。


    寶珠不僅會收東西,還是個大方給予的人。


    紅花就出去,寶珠做出聽故事的準備,微微而笑:“你說。”


    “我家貧苦,我隨著鄉親進京,他折了本錢本想帶我回轉,是我想回去還和原先一樣的窮,這京裏處處繁華,還能沒有我一碗飯吃,我執意留下,得了好些鄉親的幫助,安下家娶了妻。本來我是滿足的,可是沒想到和姑奶奶您做了親戚,”褚大在這裏憨厚的笑了幾聲,有些難為情。


    寶珠有些明白,笑道:“是我丈夫去從軍,你也就想了起來?”


    褚大漢急了:“不是不是,”


    寶珠奇怪:“那你這心思是哪兒出來的?”不是學出來的?


    褚大漢笑得小心翼翼:“從軍的事情,我是跟袁大人學的。但我的心思,卻是和姑奶奶做了親戚以後才有的。”


    寶珠更好笑:“既然這事兒離不開我,你就明白的告訴我吧。怎麽是和我做了親戚,就生出離家的想頭?是方姨太太還是素日的眼高心大,把你逼迫的要離開家?”


    說到方姨媽,褚大毫不掩飾不滿。他正要說,紅花端著熱氣騰騰的早飯過來,寶珠就止住褚大:“吃過再說。”


    褚大看過去,見是兩盤子白饅頭,就是小巧些,又有一盤子牛肉,一盤子鹹菜,還有一海碗粥,香味兒直往鼻子裏冒。


    褚大著實的感激,對著寶珠深深的彎下腰去,道:“姑奶奶您樂善好施的,這輩子一定公侯萬代,多子多福多壽祿。”


    再直起身子,對紅花也打了一躬:“紅花姑娘請放這裏,我先和奶奶把話說完,奶奶還當家去,我把饅頭包好,粥喝完,就可以上路。”


    紅花依言擺下,也和寶珠一樣起了好奇心。小爺去從軍,你也去從軍?這家裏不好嗎?大熱天的丟下家趕道兒,你又是怎麽想的呢,紅花站旁邊,把個耳朵支起來。


    褚大一向給人粗人的印象,此時這粗人粗壯的眉頭上悵然迷惘,好似小二做詩做不出來的尋思時。


    寶珠興趣更提上來,一個字不說不願意打斷他的心思。


    “這話要從我家嶽母說起,是奶奶才說過的,嶽母眼高心大,娘子嫁給我,她是不喜歡的。不瞞奶奶說,我家娘子生得美貌,論理我不該高攀她。可我和她們做鄰居,進進出出見到母女們在家門口兒站地,這心就痛上來。為了治這痛,先開始我以為我犯心痛病,還拿了好幾貼藥來吃,後來才發現是為著娘子,我就大著膽子先對娘子說了,我怕娘子不答應,我當時說了大話,我說這富貴不長眼,以後也許到我家,就這樣成了親事。”


    寶珠喜歡得格格笑了兩聲,誇他:“好好,你很能辦事兒。”


    褚大讓誇得難為情,低下頭嘿嘿幾句,他急著要趕路,不敢多難為情,把話一直的說出來:“有這句話在前麵,嶽母見天兒的罵我做的營生低,我呢,又看不上她眼空心大,又不知道感激人。親戚不是不肯照顧,是她自己不好才是。卻又有奶奶和袁大人這樣的好人,從來沒有看低過我們。”


    寶珠慚愧一下,你不在同一個層次裏,看低還是有的。


    人的位置低,是不能怪別人看輕自己的。但袁訓寶珠也不是一味的看低他們,對褚大也還有應該有的尊重。


    就是這一點兒,讓褚大肯敬重他們。


    位置低的人也有尊嚴,也不是什麽樣的人都肯敬重。


    “蒙袁大人不棄,那天我也能和大人們一起喝酒,見到席麵上還有幾個人,衣著打扮也和我一樣,”


    寶珠抿著嘴兒笑,袁大人的兄弟是魚龍混雜那種,不然怎麽會把寶珠的鋪子全弄清楚,想來是有人認得紅花,而又在各處鋪子上見過她。


    主仆本以為避開袁訓就行,現在想想也很簡單,有認得紅花的,就能找出寶珠的鋪子。原本想著京裏這麽的大,難為表凶能找出寶珠東一處西一下的鋪子,再想想表凶在太子府上當的也許就是這找人的差事,所以瞞不過住他。


    寶珠把袁訓差事猜得不算全對,也離得不遠。


    褚大眉頭揚起來,粗大麵龐上多出光彩來:“就那天才知道奶奶和袁大人一直就是這樣的好,不是看著親戚才和我們來往,”


    寶珠汗顏,並沒有往過,是你來才是。


    “就是那天,我才知道三拳兩腳能掙出家業來,雖然也流血流汗,但僥幸中了,不是娘子喜歡,嶽母也滿意。而且娘子也就可以和奶奶們來往,這是她最喜歡的事情。”褚大說起方明珠笑容加多。


    方明珠和寶珠坐了一個晚上,回去後直到半夜也沒睡,拉著母親說和寶珠用什麽茶碗喝茶,茶葉是什麽樣的,坐的是什麽椅子,小幾上牙邊兒又是什麽花式的……。


    這是她以前的日子,她還期盼著能重新過上。當丈夫的在旁邊聽到,隻要是愛她的,都願意盡份兒力給她。


    而最大的催化劑,是袁訓等人的談話。他們縱情說笑,他們把軍中的事情如數家珍,褚大漢聽得熱血沸騰。


    袁訓是昨天走的,前天褚大漢來賀喜吃的飯,他前天夜裏就決定下來,又想了一天,把家裏的水打滿,地掃過,存下的銀子全是銅板碎散銀子,送到銀鋪裏熔出三錠大銀,今天一早方氏母女沒起身時把包袱一打,他的行李要多簡單有多簡單,再拿個鋪蓋卷兒出來,就見寶珠來了。


    他的話讓寶珠情動不已,寶珠肯定不對褚大情動,她情動對的是自己丈夫。


    聽聽這大字不識的粗人也想讓妻子得意,何況是深愛寶珠的表凶呢?


    褚大不上門,寶珠也知道袁訓是為了封妻萌子而去,但她在心裏隻選擇不理解,不願意多理解那一層。


    此時親耳聽到褚大的樸實話語,他沒念過書,修飾一概沒有,全是心裏想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讓寶珠把那層責怪表凶有了前程又折騰的心,融化在這無花無朵的話語裏。


    褚大相當的實在,他說完了,就不管寶珠怎麽想,再打一躬,把銀子送到一旁的黑漆小幾上,道:“這是留給嶽母娘子的安家錢,本該明著留給她們。可怕她們攔我,又不能看到娘子哭,再來嶽母娘子全是亂花錢的人,一古腦兒全給,怕不到三個月就花光,後麵幾個月她們可怎麽生活?如今隻有奶奶是可靠的人,請奶奶收著這三十兩,按月給上個一兩二兩的,最多一年,我就再寄錢回來。”


    扭頭對早飯咽口唾沫,憨厚地又笑:“這饅頭真香,謝奶奶厚賜,我這就吃去了,吃不完的我帶上,中午又可以省點兒錢。”


    他還真實在,吃不完的我帶上。


    寶珠由不得的看著他笑,而紅花也沒有再罵他的心,紅花也讓褚大的話感動。看看這個人是多麽的周到,和小爺一樣的周到。


    小爺有人使喚,所以能把他走以後奶奶的日子安排得滴水不漏。而這個大漢,他隻有自己,銀子也不多,但盡他能力把走以後家人的日子安排好。


    雖然不在一個層次上,但周到的心是一樣的。這就不分高低。


    紅花讓他打動,就對寶珠眨巴眼睛看著,寶珠會意,眸子望著廳外天邊初起的朝霞,心裏想著還在路上的人兒,徐徐對狼吞虎咽的褚大道:“你吃,再聽著我說話。”


    她的心愈發的明朗起來,為自己受到的照顧,也為褚大這份周到家人的心。見褚大吃著,眼珠子抬起來對自己,寶珠不怪他失禮,他從早上到這裏來,說了一大通話,還沒有用上早飯。寶珠嫣然:“我也要離開京城,”


    褚大手中饅頭掉在桌上,他惶恐不安的撿起,心裏慌亂上來:“奶奶要去哪裏?”


    寶珠讓他安心:“你不要急,你的事兒我給你辦好,就是你去從軍,也可以跟我一道兒走。”褚大瞪大眼,寶珠悠悠道:“我的婆婆見我傷心,送我去邊城,就便兒也能為丈夫漿洗衣裳,也能和他多會幾次麵兒。”


    寶珠暈紅麵頰,羞澀浮上眉梢。


    “這敢情好,”褚大還沒有弄懂,但是本著忠厚先誇上一句。寶珠幸福地道:“所以我說你別急著走,我不是一個人上路,我的婆姐陳留郡王妃回邊城,她帶上我,我可以再帶上你,這路上不太平的地方,我們人多也就不怕不是,再來你也省下盤纏,也能早到邊城。”


    褚大更暈乎。


    郡王妃是姑奶奶的婆姐?


    她可以帶上自己一起走?


    好事兒一件又一件把褚大打蒙掉。但他心裏固執的隻想到家裏人,離座起身,哈下腰道:“我的嶽母和娘子?”


    “你隻管坐下吃著,我們慢慢地說,你跟著我明天走,不急在這一會兒。”寶珠手指座位,看著褚大坐好,再笑道:“如今有一個人,又心地好又能管事兒,把方姨太太和明珠交給她,你完全可以放心。”


    褚大就問:“是什麽人?”


    “就是我家老太太,我的祖母。”寶珠笑吟吟:“說起來明珠長這麽大,又能進京,全是祖母一手養活的。祖母昨天來看我,說回家收拾幾件好皮衣送我,今天準來。你就在這裏等著,她老人家過來,我帶著你去求她,祖母一準兒會答應,你可放心嗎?”


    褚大又是感激,又是感動,一個勁兒說:“好好好,這就太好了。”他說好的功夫,把粥喝完,又吃了一盤子饅頭,同時心思也想好。


    丟下碗筷,褚大來對寶珠道謝。他一個大男人,笑得羞羞答答:“奶奶為我嶽母和娘子打算的好,我這裏謝過。但我想我還是自己走的好。”


    寶珠詫異:“為什麽?”


    “平時沒孝敬過,怎好又來沾奶奶的光兒,再說我這一路上還要從各處驛站蓋印過城,跟著奶奶走,奶奶自然能幫我辦好,可我心裏過意不去。嶽母娘子要交給奶奶,再多沾了光,以後可就還不了。”褚大提起包袱背好:“奶奶別怪我,這自己的路還是要自己走才行,奶奶讓我把饅頭和剩下的菜包上就行,我有盤纏銀子,有十兩呢,我能走到。”


    寶珠一麵喜歡他的為人,一麵駭然:“十兩銀子你可怎麽能到?”


    “沒事兒,路上真的短了錢,給人打幾天短工也行。我都想好了,先到碼頭上找個船上的短工,就把船錢給省了,”褚大笑出一嘴白牙,把他的主張得意的告訴給寶珠聽。


    寶珠又要歎又要笑:“哎呀,你不必太過客氣,我隻帶上你一路子,哎呀,”褚大不聽,在他的世界裏,受人恩惠不可以太多,太多了怕今生還不起。他徑直去把吃剩下的饅頭和菜包著,寶珠見攔不住,忙對紅花道:“去取一百兩銀子,廚房裏有忠婆一夜做好的路菜,多包些過來。”


    紅花飛奔出去,這裏寶珠攔下褚大讓他等著。


    褚大激動的眼淚花花,背好他的包袱,提著鋪蓋卷兒候著。


    紅花很快回來,捧著幾斤重的銀子氣喘籲籲:“奶奶,給。”寶珠示意她送到褚大麵前,紅花一手是銀子,一隻手上是一包袱菜和點心。褚大堅決不肯要,五大三粗的漢子漲得臉通紅說不要,說像上門來訛銀子的。


    寶珠道:“我信你,就是你半路上不想去回來了,又有什麽!拿著吧,買匹馬路上騎,餘下的衣食上不要苦到自己,路上吃飽吃好,既要從軍就早些到吧,早到也早拿餉銀子。”


    這番話把褚大提醒,他給家裏隻留三十兩,隻打算用上一年左右。他如果用走的去從軍,有人走上一年也不稀奇。


    理想很豐滿,現實總骨感。


    褚大就呆了,是啊,得早早的到那地方上才行。見這位行事說話總帶著好心地的姑奶奶件件考慮得周到:“我隻怕比你先到,我跟著郡王妃,她道兒熟悉。你到了以後,可以往郡王府上來見我。”


    褚大就不再推辭,重新給寶珠叩頭,接過銀子和路菜包袱出門兒。出門沒幾步,紅花小跑著過來,手心一亮,上麵是錠小元寶。褚大吃驚:“紅花姑娘,您這是……”紅花笑道:“凡是跟我家小爺誌向一樣的人,紅花都是佩服的。奶奶都幫了銀子,我怎麽能落下,我幫你五兩,路上吃點兒好的,趕道兒也有力氣。”


    褚大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就要給紅花也叩幾個頭。紅花嚇得把銀子塞給他就跑回家,褚大重新收拾好包袱,一麵流淚,一麵走出了城。


    他現在盤纏足夠,就不再打算去船上短工,他認認路,附近有個賣馬的地方,他如寶珠說的,打算去買匹馬,這樣走道兒就方便起來。


    他離開袁家後,寶珠還在唏噓,抱著銀子去見母親回話:“請母親和祖母一同幫他分派這份兒銀子吧,他眷顧家人的心,也是不差呢。”袁夫人聽著喜歡,也是覺得和兒子一樣的有誌氣,再加上她最肯照顧人,就讓寶珠放下:“你放心的走吧,要遇上他也讓他放心,我和你祖母會料理的。”


    當天寶珠又忙忙的收拾了一天,還有紅花更腳不沾地,紅花去買草藥,又要帶著衛大壯認識孔掌櫃。又有掌珠玉珠來說了話,安老太太讓人送東西過來,一直忙到半夜。


    ……


    月如圓輪,照得銀河如水,似有潮生。


    明月同時照亮大地,在離京數百裏的官道上,馬蹄的的伴著月明。


    “籲!”袁訓輕呼一聲勒住馬,抬袖子抹額頭上的汗水,英俊的麵上有了笑容,回首往京城方向看去。


    明月總帶著相思意思,讓離家的人情不自禁要想到家。


    這方圓還是經常有人家的地方,有人煙的地方夜間野獸就少,袁訓又藝高人膽大,他是連天加夜的策馬狂奔。


    此時摸摸馬身上全是汗水,袁訓帶馬緩緩走著,讓自己想想寶珠,也讓馬休息休息。


    無人的曠野中,情思無盡的湧上來。


    袁訓微笑,不是我走得突兀,是早去,也就能早回來不是?


    不管是功名路也好,還是誌向路也好,早踏上早走到,早走到就能早早的夫妻見麵。


    袁訓早有準備,他早打聽清楚,三年兩年裏還是能回來和寶珠會上一會的,所以他走的沒有猶豫。


    他母親的想法,袁訓也能想到。他沒有在離家前提出讓寶珠去姐姐府上住下,是那出生的地方還有一些事情,袁訓要早收拾幹淨,再把寶珠接去。


    而且他是那裏長大的,知道風沙狂舞時遮麵蓋臉,驕陽來時又暴曬過於內陸。他還不忍心讓寶珠吃這樣的苦,呆子小寶除了沒爹娘以外,別的在衣食住行上麵,算沒有吃過苦頭。


    夜風涼爽,溫柔得如寶珠的肌膚。袁訓想到這個比喻就失笑,不過兩天沒見到呆子小寶,這不想得不能再想。


    玉肌無汗的心思都出來了。


    他曼聲吟道:“有誰知我相思?”再一想這相思就是告訴寶珠,寶珠也還是滿腔怨恨的。恨吧,等我回來你就不恨了。他重新打馬狂奔而去。


    夫妻同心,寶珠還真的沒有睡。她在燭下出神,烏眉細睫上全是沉思,在回想下午去宮中辭行的場景。


    中宮屏退眾人,對寶珠隻說了一句話:“不是我讓他去的,不是我,”她反反複複地說著,仿佛對寶珠沒完沒了的解釋,就能讓她自己心安。


    寶珠不認為姑母應該對自己解釋,她隻是解釋給她自己聽的,解釋給她認為可能聽到的婆家祖父母聽,袁訓的父親聽。


    這些人都不在世上,中宮就抓住寶珠解釋個沒完,像是寶珠能明白,別人就都明白。


    她憂傷的麵容,縮在珠光寶氣的榻上輕聲的哭泣……寶珠輕輕歎氣,都是為了他。由這人人都為了他,寶珠覺得肩頭上壓力沉重。


    她這一去,不再是小夫妻團聚,還帶足所有人的期望。寶珠走去鏡前凝視自己的麵容,輕問自己:“你能嗎?你要照顧好他,也照顧好自己才行啊。”


    月兒,更皎潔的明亮著,把玉枕紗內熟睡的人兒映照著。寶珠倒頭就睡著了,手心裏攥住她定親的信物——玉蟬,一段紅繩在手心裏露出半截。


    在她的夢裏,人雖然不沒有離京,玉蟬早就合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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