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夫人還是一慣的低調,並沒有太多的人來送。她進京後,為了遮人眼目,和南安侯府述上親戚,送老太太和南安侯的人,也就大多是她的親戚。


    安老太太還是一慣的愛熱鬧,甚至數一數來送的人,說要和寶珠比比,看是寶珠有麵子,還是老太太有麵子。


    鍾恒沛啼笑皆非:“姑祖母,送四妹妹的親戚們,也是給您麵子。”老太太不依,孩子氣大發作,回道:“送寶珠走的時候是夏天,送她出城的人還就便城外逛了逛。我這是天冷,肯出城來送我的,全是有心的。”


    南安侯和親戚們聽在耳中,都對著老太太笑,由著她數。正數到得意處:“……接下來可就比送寶珠的人要多……”


    四五騎馬飛馳而來,馬是棗紅馬,精神得昂著頭,馬鬃在春風中飛揚。而馬上的人都是生得端正的青年,縱馬到了這裏,先顯出一手好騎術。不等馬停穩就往下一跳,看得別人目眩神搖時,幾個人大步走到袁夫人麵前,單膝跪地行了個禮:“齊良恭,羅家驥,任傑、餘守振,見過夫人,”


    袁夫人讓他們起來,四個人起身又對南安侯和安老太太行了個禮,含笑道:“老太太,可以上路了。”


    四個青年都是神采過人,新盔甲抖出威武風姿,讓送行的人都精神一振。


    齊良恭和任傑是京裏世家子,鍾家老爺們和鍾恒沛都見過,鍾恒沛笑著拱起手:“良恭將軍,任傑將軍,你們也就要離京了?”


    餘下兩位是頭一回見,鍾恒沛也見了見禮。


    四個青年將軍一起還禮,齊良恭笑道:“本來是正月裏就要走,聽說袁家夫人老侯爺老太太一同上路,又在家裏多呆上幾天。”


    送行的人才要詫異,原來不是順路,而是等著的。齊良恭略一提嗓音,對鍾恒沛道:“少禮了,時候差不多了,”再對袁夫人等三個人陪出一個笑臉兒。


    袁夫人就含笑看向南安侯,南安侯看向安老太太。安老太太這就不再數人,急急忙忙地喚邵氏和張氏:“媳婦,我們上船去。”


    邵氏和張氏不敢怠慢模樣,一個叫著:“紫花,你在哪裏,”一個叫著:“畫羅,快來扶我。”兩個奶奶和老太太先上船去。


    袁夫人和忠婆跟在後麵。


    南安侯走在最後,他在跳板前麵徐徐轉身,麵對送行的人把雙手略抱。江麵春風把他花白胡子拂動,老侯爺依然是筋骨清健,自己先滿意的不行。道一聲:“列位,我們這可就走了。”轉過身子一撩衣袍登上船頭。


    跳板收起來,船緩緩離水,槳聲咿呀,好似奏起離人曲。而齊良恭四個人這才分別登上四條大船,將軍們威風凜然,士兵們刀槍林立,簇擁著袁夫人等人坐的那船在中間,今天順風,沒一會兒船就遠遠去了,隻餘下一片帆影在江中。


    看的人這才三三兩兩的議論著,道:“威風,”


    “這竟然是兵船護送,”


    “不是趕巧了遇上的?”


    掌珠聽著這些話,和玉珠道別,坐到車裏。往外麵找找方明珠,見她在春寒中縮頭勾頸,可能是雇的小轎來送行,她對著一頂小轎走去。


    祖母的話湧上掌珠心頭。


    ……


    那是昨天,掌珠正在家裏幫邵氏最後檢查一遍行李,老太太打發人來叫她。


    掌珠正在煩,去的路上還暗想,有什麽話不能等明天碼頭上送行再說。家裏直到過年後才理出一個頭緒,又要打發邵氏走,掌珠腳都不沾地了,難免要怪老太太。


    去到袁家,見老太太垂首沉思,掌珠又會錯了意,走過去道:“祖母是又不想去了是嗎?”安老太太一怔,見是掌珠,緩回麵容,讓掌珠坐到身邊,就問她:“我走以後,你準備哪天分家?”


    掌珠讓問得張口結舌,出其不意的想掩飾都跟不上,狼狽地說了實話:“就這個月。”她滿心裏好奇祖母是怎麽知道自己心思的,低聲問道:“我從沒有說過,祖母是怎麽知道的?”


    “臥榻之側,豈容人酣睡?你當我真的老糊塗了?”安老太太淡淡,倒沒有責怪的意思。


    祖孫靜靜坐了一會兒,掌珠把心裏的紛亂也理出章法,對祖母陪笑:“不是我才當家就不管他們,家裏現在好似重病的人,原先的根本都還沒有養好,經不起好幾個房頭的拖累。等養得好了,自然還照管他們。”


    獨自對著祖母,掌珠也吐一吐委屈:“家人是逞臉子不服管的,賬目上是你要我要大家卷在一起要,混水都摸魚,錢上先不清楚,再就每房使幾個人,幾個大丫頭領月錢,幾個是小丫頭,又是一個不清楚。一會兒祖宗手裏的舊例,一會兒又是別人有的我也要有,祖母,不狠狠心把家分了,就永遠是筆糊塗賬目。”


    “我叫你來,沒有勸阻的意思。”安老太太難得的對掌珠輕聲細語,老太太麵容上透出毅然:“我要交待你的,就是你決定辦的事情,不管到什麽時候,遇到什麽境遇,全站直了,把腰杆子挺好。”


    掌珠又是吃驚,又是意外,慢慢的感動上來。


    她凝視著祖母麵上的剛毅,想著祖母還是疼自己的,心由不得就軟下來,心底委屈就更想傾聽:“祖母,我也有我的難處啊。”


    安老太太對她笑笑,自從掌珠成親後,這是老太太對她不多的單獨一笑,掌珠屏氣凝神:“祖母,您有話隻管說。”


    “你呀,就是占住太聰明。聰明不是壞事,可聰明過了,聰明得別人想什麽,你全知道,別人還沒說,你全知道,這還有什麽意思?這過日子,就是你的心思我猜測猜測,我的心思你揣摩揣摩。你事事全把別人想到前頭,別人能不說你厲害?這世上的人,誰願意和厲害人相處呢?”


    老太太和顏悅色,掌珠也就聽進去,就在這一天覺得祖母說的處處道理。


    “都想當厲害的人,但都想和好性子的人相處。為什麽呢,你太厲害了,厲害在表麵上,沒的先讓人怕,有什麽東西,你可就忽略了。”安老太太對著窗外新發柳葉,似在對掌珠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


    掌珠蒙住。


    反複想著祖母說的,都想當厲害的人,又都想和好性子的人相處這話,越咀嚼越有滋味,竟然是她從沒有想過的一句話。


    “大風起兮雲飛揚,拔山蓋世就沒有錯。但這尋尋常常的過日子,還是心思好一些,寬一些的好。這一點上,你不如寶珠,就是玉珠都比你強。不過唉,你現在是騎虎難下,當斷則斷也不失是個辦法。接下來幾年我不在你身邊,凡事你自己反複思量著辦,要想我這裏討主意,信一來一回的都不是三五天能到。”


    老太太搖搖頭。


    她把為掌珠的擔心表露出來,掌珠反而不顧自己管家的艱難,欣喜起來。吐吐舌頭笑道:“有祖母的這話,我就有了底氣,我能當好這家。”


    “你的家,你當不好,它還是你的家。”


    掌珠又愣神住,暗暗思忖祖母今天說的話,句句警句,句句滋味深遠。


    “你的家自己管著還用我說嗎,我要對你說的,是我不在京裏,有兩個人你要照管。”老太太說過,掌珠就道:“是跟祖母的人是嗎?祖母放心,隻管交給我就是。”


    安老太太忍俊不禁,又帶著好笑,帶出責備的口吻來:“你呀,掌珠呀,你就是心高心大,才對你說過,忽略的事兒不少,你這就忘記一件。”


    “嗯?”掌珠疑惑。


    “跟我的人,自然是交到你舅祖父府上。本來就是他府裏出來的人,現在理當是他們照管。你初管家,又不是小家,我知道你的不容易,不會平白給你添事情。我要對你說的這兩個人,我也是想了又想,是你的責任我才交給你。”


    安老太太目視掌珠,似要把她表情看在眼中,緩緩道:“我說的是你的姨母和你的表妹。”


    掌珠變了臉色,是她們?


    老太太裝作沒看到孫女兒的不悅,慢慢說著:“進京是我帶來的,後來就不管她們了,她們也不好,但這還提它作什麽。這一會兒又不是和你說她們的是非。就說說怎麽又回到我手裏的吧。”


    掌珠還真不知道,她不是天天到袁家看祖母,就不知道祖母又照管姨媽母女。


    老太太揚臉微笑:“這是寶珠攬的事情,也可以說是明珠嫁的丈夫懂道理,他肯往寶珠門上道賀,寶珠自然不推開他。明珠丈夫走了,丟下一百兩銀子給寶珠,把姨太太母女交給寶珠。寶珠緊接著就走,把姨太太母女又交到親家太太和我手上。”


    “哎呀,”掌珠才要說寶珠多事,話到嘴邊想起祖母才說自己不如玉珠,更不如寶珠,就此把話咽回去。


    “親家太太你知道,是頭一個好心眼的人。她不介意讓人照顧姨太太母女,也不介意帶上她們一起走。”


    掌珠撇嘴,忍無可忍:“哪有這樣的好事!”以後要不要還管養老送終?


    安老太太聽到,就衝著孫女兒笑:“看看,我們倆就是一樣心思的人,我也想,哪有這樣的好事。”


    “祖母,您是諷刺我的吧?”掌珠扁扁嘴。


    老太太笑容加深:“哪有,本來你這剛強性子,不隨你母親,應該隨我才對。不過我的兒,我比你命好,我有你舅祖父,你呢,就隻有玉珠和寶珠。”


    “是。”掌珠輕歎,是這樣的。


    “所以要麽你收著點兒,要麽你挺到底。”老太太循循說出。


    掌珠在這一天得到老祖母的好多話,卻隻換來她幽幽的歎氣。以掌珠的剛強,肯承認自己領悟到什麽,也算難得。


    “所以我把你的姨媽和表妹交給你,知道你不耐煩按月發放她們銀子,我丟下三十兩給她們,親家太太也送三十兩,讓她們做個小營生,不要投親靠友。但你要是想得通,這還是你的親戚。”


    掌珠心想我巴不得她們京裏住不下去回小城,打小兒就和表妹不對,這大了也難指望表妹變得討人喜歡。她不想哄騙祖母說自己願意,直接道:“母親也留給她們一百兩,在我家裏是三天都不夠,可母女兩個人度日,一年兩年的足夠。”


    這話明擺的是拒絕,安老太太悄悄的從眼睛底下把孫女兒打量一回,倒沒有再多說。


    這是昨天的事。


    ……


    掌珠手扶車門,輕輕咬咬牙。祖母的話還是在心裏留下烙印,猶其今天見到表妹時更甚。當表姐的表麵上正眼也沒有看表妹一眼,其實心裏不能真的忽略不計。


    表妹不是片樹葉子,不是風說吹走就吹走從此不見。


    但掌珠依然心中冷笑,我倒管她…。正想著,見到方明珠又從小轎裏下來,抬了抬下巴,筆直對自己過來。


    碼頭上風大,吹得方明珠發絲微卷,她就抬手去拂發絲。這類似美人卷珠簾的動作,本來是嫵媚和誘人,似春花半卷般嬌豔。可襯上當表妹不屑的眼神,就怎麽看怎麽是來挑釁的。


    掌珠的後背繃緊,舊事如潮水般襲來,在腦海裏瞬間過了一個遍。


    表妹偷偷摸摸劃花自己衣裳,表妹潑髒自己衣裳,表妹…。凡是有明珠表妹的記憶,就沒有一件是好事。


    掌珠也下意識地抬頭冷笑,這一會兒表妹過來,準保的不會是說好話。掌珠眸子微寒,我倒怕你?我候著你!


    方明珠過來,不管旁邊有沒有人,張嘴就問:“你丈夫走了,你守不住了吧?”


    掌珠頓時氣得身子顫抖,好好的空穴來風無憑無據,你憑什麽血口噴人?不過當表妹的一向如此著三不著兩,也不是頭一回。


    掌珠反唇相擊:“我守得住呢,倒是你,沒再當人小老婆後悔了是不是?現在去當小娘還不晚!”


    “哼!我就知道你守不住,我告訴你,我比你守——得——住!”方明珠甩下這話,傲氣十足的走了。


    真不知道她傲氣的為什麽?方表姑娘原本就是個不著調,也許她就是來氣氣表姐的。


    跟她這樣來上一回的掌珠怒火中燒,不用丫頭扶就自己上車,喝命車夫:“回家!”這口氣才算出去不少。


    祖母的話早就丟到不知哪個角落,還照管她?掌珠現在隻想這對母女幾時呆不住走了,從此不在麵前出現,她要去廟裏燒高香。


    ……


    方明珠坐轎回家,方姨媽在床上歪著還是說心口痛。叫女兒過來,方姨媽有氣無力:“明珠,老太太也不管我們了,你姨媽又離京,指望你表姐,好似見到前世仇人,不見麵的最好。你女婿還沒有信來,不如趁現在還有銀子,收拾東西走,換個地方再給你找個好女婿吧。”


    “我不走!”


    “我守著!”


    “看我羞死表姐!她丈夫不在,住在好宅子裏,吃得好睡得暖,她能不想著?偏偏王孫公子們侯府裏又多,我等著看她笑話,到時候我才笑呢!”


    這是方表姑娘的心思。


    她從小到大,等著看表姐笑話的心思從沒有變過。


    ……


    二月的邊城外,又狠下一場鵝毛大雪。清冷中,袁訓帶著一隊人回營,個個殺得盔甲上全是血,但笑容滿麵馳進營門。


    “袁將軍!”


    有人揚手大呼:“郡王喊你!”


    “好!”袁訓答應一聲,跳下馬。跟著他回來的沈渭先他一步下馬,正要走上來接過他的馬韁,那人又大叫道:“郡王有令,大小軍官全到大帳聽訓。”


    “你也得去,”袁訓對沈渭說著,把馬韁遞給後麵的周何花彭。拍拍沈謂肩膀,袁訓又集齊跟著他的軍官一起過去,他和沈謂走在前麵。


    沈渭樂顛顛模樣,一打勝仗割的首級多,沈校尉就笑得眼全沒了。捅捅袁訓,沈謂小聲道:“小袁,袁將軍,對你說個笑話,你聽不聽?”


    袁訓道:“你趕快地說,到大帳裏你可就別再說。”


    沈謂漫不在乎:“軍紀你不用交待我,我幾時給你丟過人。”他壞壞地一笑:“在京裏我頭一回見你,打心裏瞧不起你,心想這人生得不錯,功夫也好,但家裏再窮,也是出門當差,不能一個下人也不帶。”


    “我節儉,殿下府中不有的是雜役。”袁訓揉揉鼻子,鼻子是冷天喝風最多的部位,都快成冰砣子。


    沈渭嘿嘿:“當時我就老大不喜歡你,不想來從軍,你新得的這四個大叔,”他敬畏的瞥瞥跟著袁訓的周何花彭,他們把馬才交給別人,又繼續跟上袁訓,竟然是走一步跟一步。


    在戰場上是這樣,回到營裏安全地方也是這樣。


    沈渭翹大拇指,小聲道:“功夫真了得!”對你也忠心。


    袁訓有一絲淺淺的笑意:“我外祖父帶出的人,能有差的嗎?”說話間,大帳就在麵前。袁訓和沈渭不再說話,揭簾子進去。


    周何花彭等人,留在外麵。


    帳篷內,黑壓壓的全是人。隻有兩個人有座。一個是陳留郡王,居中而坐。側邊是輔國公,龍氏兄弟,除了龍懷城是二月才啟程還沒有到,不到這裏以外,這幾位公子是龍二龍懷武,龍三龍懷雙,龍六龍懷無,龍七龍懷樸。


    他們見到袁訓和袁訓見到他們一樣,大家對著翻個白眼兒,把眸子轉開。


    小弟雖然一片心思為父親,而現在龍氏兄弟也不敢再欺負他,可還是一臉的不服。特別是龍六公子來到以後,背著父親把袁家弟妹和郡王妃打到淩姨娘房中的事一說,雖然袁訓還不知道,但龍氏兄弟別扭更上一層。


    當然,這不耽誤他們看龍懷文的笑話,把龍大公子笑了一回又一回。


    見到袁訓進來,陳留郡王和輔國公對視一眼,都笑容加深。袁訓和龍氏兄弟都看出他們笑得古怪,但周圍全是人,隻能先壓在心裏。


    “袁將軍,”陳留郡王招手讓袁訓到麵前,溫和地問他:“遇到多少敵兵?”袁訓笑道:“不多,三倍左右。”


    回手一指沈渭:“小沈說兩邊包抄,他從後麵夾擊,隻跑了一半的人,他回來的路上,還一直地懊悔,說他的馬還不夠快,要是馬快,可以全殲。”


    輔國公嗬嗬撫須笑了起來。


    陳留郡王的家將夏直從來不吝惜他對袁訓的誇獎:“舅爺,貪功不好,不過你打仗倒有一手。”


    帳篷裏的將軍們不管真心假意,都陪出個笑容。沈謂挺直胸膛,心想我們從不後退,這可不是吹的,這都不是頭一回了。


    陳留郡王身為主帥,又是袁訓的姐丈,當著人誇他的時候不多。道:“以後不要貪功,”說過以後,就不管旁邊有沒有人,細細地讓袁訓把經過說出來,就中點評著,從來不厭其煩的糾正袁訓可能會犯的錯誤。


    沈渭在這時候就悄悄掃視一眼,總能找到幾個臉色發酸的的人。


    沈渭心想,這醋吃的,人家可是親戚,輪得到你們泛酸上來?


    帳簾子又打開,又走進幾個軍官,陳留郡王不用等軍紀官點名,隻斜斜掃一眼就知道大小軍官全都到齊。


    他依然慢條斯理對袁訓指點著:“啊,以後就是這樣,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打法,你弓箭準頭驚人,百步以外射殺也不在話下,能不硬拚的,不要硬拚。”


    袁訓躬身應道:“是。”聽姐丈開了句玩笑:“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輔國公又嗬嗬地笑出來。


    姐丈和自己開玩笑是常事,但集齊將軍們和自己開玩笑,這是頭一回。袁訓就詫異地對陳留郡王看看,陳留郡王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就看向軍紀官:“點名!”


    軍紀官很快點完,到陳留郡王的書案前回話:“除了戰死和還在養傷的軍官以外,別的軍官俱已到齊。”


    陳留郡王讓他下去,目光炯炯在眾人麵上掃過。


    他的麵容微沉下來,帳篷裏軍官們不由自主的微直身子,插手而立,人人肅目。


    緊張的氣氛就隨著陳留郡王嚴肅的眼神散開來。


    “兒郎們!”陳留郡王雙手按住書案,沉重地道:“雪地交戰,本違天時人和。但幸無貪生怕死之輩,不管將士,人人奮勇向前。”


    他仰起麵龐,歎息一聲,虎目中含上淚水:“但每逢交戰總有損傷,昨日之把酒言歡之兄弟,今日黃土一捧下枯骨,亦讓本王心痛心傷。”


    軍官們都垂下頭,這話說中每個人的心裏。凡遇到戰役,隻要是應戰的隊伍都會有死傷。不少人露出悲痛,想來死傷的不是他們的好友,就是他們的親人。


    陳留郡王把他們麵色看在眼中,幽幽再道:“所以每次交戰結束,幕僚先生們緊要做的事,就是把軍功請呈上去,這事情在本王心中,從來不敢怠慢。”


    話鋒一轉,陳留郡王接下來擊節讚歎狀:“而皇上也從來厚仁憫德,*行賞從來當時。”接下來,他欣喜的笑了:“兄弟們,第一批論賞軍功的名單已經下來!”


    帳篷裏的悲痛一掃而空,換上的是人人麵上露出歡喜。


    有的人急性子,忍不住就當眾問出來:“有我兄弟的沒有,他還躺著爬不起來呢。等我代他接了,回去讓他高興高興。”


    這個人身子半隱在軍官們中間,但陳留郡王隻聽到他嗓音,就準確的叫出他名字:“邱南亭將軍,你們是三兄弟都在我軍中,你家三弟去年戰死,追封賞賜可曾收到?”


    邱南亭就大步出列,單膝跪倒:“謝郡王請封,已經收到。我家弟妹這就放下心,說可以安心守著了。”


    帳篷裏軍官們都露出笑容,卻沒有人是恥笑的意思。


    沒錢妻兒就不能守著,這對浴血的將軍們來說可不是個笑話。沈渭是新從京裏出來的人,又正年少沒有娶妻,體會不到這種苦,嗤嗤笑了兩聲,讓袁訓在背後捅了一拳,把他笑容打掉。


    陳留郡王對邱南亭穩穩頷首:“收到就好!跟著我的人,我不敢虧待,也不能虧待。”雙手舉起書案上一件物事,抬高從左舉到右邊,讓人人看得清楚這是聖旨。


    “各位,我來代宣!”


    帳篷裏的全都跪倒。


    “沒宣以前,我還是以前說過的話。我不敢虧待一人,軍功上不敢不開得明白。但京裏自有裁奪,咱們以聖旨為準。”


    聽到這裏,跪下來的龍氏兄弟不能不佩服陳留郡王。


    這是什麽腦袋,打仗清楚,帶兵清楚,這為人上也不含糊。


    當兵的粗曠,比文官們擠在一處勾心鬥角好的多。可正因為“粗”,有點兒不對他就要對你動拳頭舞刀子。


    一堆丘八,並不比一堆手無縛雞力的秀才好管。他認為他的軍功夠,拿到手的和他想的不同,他就敢嘩變。


    對於陳留郡王每回宣軍功前都要說的這段話——倒不是都一樣,總變著樣子出來,但意思不變,軍功大小,是由騎在馬上的人打出來的,但卻是由坐在京裏的那幫子人研究出來的,與他無關——龍氏兄弟總是聽一回,服氣一回。


    姐丈你真的又會表功,又會要人情,又會事不關已,讓大家記好。


    龍氏兄弟都想和陳留郡王交好,就是都早服了他。別的人更沒有人說出二話,都是眼睛對地,心卻恨不能飄到聖旨上先找找有沒有自己的名字。


    “本次軍功,將軍計十二人,校尉三十八人,是……。”陳留郡王武將中氣十足,一個一個念出名字。


    每個名字都是浴血迎風而來,帶足大漠風沙,草原血陽味道,讓沈渭油然生出金戈鐵馬心情。


    他正想著出來這一回有以前想到的見識了,把沒想到的也見識了。以後回京裏吹牛皮,再沒有人吹得過自己時,冷不丁的,陳留郡王大聲道:“沈渭,升武德將軍,”


    沈渭歡喜得呆住,他本是六品校尉,武德將軍卻是正五品。沒想到從軍沒半年,就官升兩級。這是他怎麽想也想不到的事,他就此愣愣的,一個字回話沒有,陳留郡王見等不到人就應聲,含笑眸光看過來,就見到一個傻子在那裏呆站著。


    陳留郡王笑容加深,而帳篷裏別的人也不由自主抬起頭,投到沈渭身上。見新升的沈將軍:“嗬嗬,嗬嗬嗬…。”


    這下子都樂了。


    新升職的人全是這樣,傻乎乎的好似天上掉餡餅把腦袋打暈掉,還恨不能一直不醒。


    都理解他,而又都見到沈渭英勇上倒不是吹的,這就從陳留郡王開始,都含笑注目,由著沈渭一個人多笑會兒。


    沈渭正笑著,猛然痛叫一聲:“哎喲!”


    背後又挨了一記手肘,袁訓低聲喝罵:“回魂!”這才把沈謂該說的話攆出來:“末將謝恩!”


    陳留郡王嗬嗬笑了,在這裏又添上一句:“太子門下俱是人才。”


    凡是混到將軍的,腦瓜子都有幾分開竅。見郡王把兵部抬出來還嫌不夠,又把太子殿下也搬出來,一幹子開竅人的眼光,飄飄對著袁訓看去。


    這位太子黨,又是郡王親戚,他是什麽封賞?


    都在一起打仗,有人退縮,有人膿包,全是能看出來的。但即使是袁訓功夫再好,才到軍中沒半年,還不能抹去別人心中他是陳留郡王小舅子的印跡。


    袁訓是最後一個念的,也不知道他是在聖旨上最後一個,還是陳留郡王有意這樣。


    “武略將軍袁訓,升授明威將軍!”


    帳篷裏一片嘩然。


    沈渭喜歡得拿手敲袁訓的背,也顧不得失儀不失儀的,話藏不住的往外蹦:“恭喜你連升三級。”這是在從五品上麵,跳過五品正,跳過從四品,升到四品上麵。


    在的人中總有幾個有心的,算上一算,探花郎從出京後,就官職一路高升。他在京裏當禦史,十三道監查禦史,當時是正七品。


    出京到了邊城,兵部發下履曆,說皇上親點,就是從五品將軍到的軍中。現在不過半年左右,又升三級。


    對著袁訓那張有風霜,但還是太年青的麵龐,把這帳算明白的人都不舒服起來。這是什麽聖眷,不過半年,從七品升到正四品。


    現在就都能明白為什麽陳留郡王又把太子殿下搬出來,這說明在郡王心中他也覺得升得太快,怕不能服眾,先敲打一下大家,太子門下出來的,你們都不要比了。


    龍氏兄弟蒼白了臉。


    這官升的!


    不就抱住太子大腿!


    半年升六級,太沒道理!從七品開始算起。


    袁訓坦然麵對眾人或眼紅或不甘或羨慕的眼光,他掛著微笑,泰然自若,像是不覺得奇怪,也不為將受到的猜測擔心。


    陳留郡王也看到這些臉色,嗬嗬地又加上一句:“袁將軍,你的聖眷真好,我都眼紅你了。”這不過是出自姑母的疼愛和表兄的關心吧。


    誰讓小弟你是那“唯一”呢?


    ……


    當丈夫的又一次被推到浪尖上時,當妻子的寶珠則在郡王府中悠閑養胎。她才到沒兩天,從她上回離開,也不過五個月。


    她住過的那院子還在,那是郡王府中僅次於老王妃和郡王妃的院子。這又回來,應該還住在那裏才是。但陳留郡王不在家,陳留郡王妃對寶珠看法大變,把自己院子的廂房收拾出來,說和寶珠做個伴兒,而且也方便照看她。


    寶珠這就過上與姐姐同吃同住的日子,寶珠頓時變懶蟲。


    郡王妃是忙的,但每天都和寶珠坐半天。這半天裏,兩個人無所不談。有家人回事情,郡王妃也不避寶珠,足見對她的信任。


    “就是這樣,查明白了,截你道的人是項城郡王的。”陳留郡王妃勸寶珠不要生氣:“看我給他一下子,讓他痛一下再說。”


    寶珠就問:“姐姐有什麽主意?”


    陳留郡王妃眉頭也沒有動一下,像是這事情不值得一提:“不就那樣,你還過來,我還過去,”還能怎麽著?


    誰也不能把誰都宰了。


    寶珠也就猜到,不是血雨腥風,就是腥風血雨。姐姐不願意對自己說,是怕自己受驚才是。但寶珠還是嘴唇微動,她有話要說。


    陳留郡王見到,就問出來:“你說?”


    讓姐姐看出來,寶珠倒難為情。她靦腆一笑,開口前像是猶豫的,但開口後卻一路流利:“在我看來,姐姐比項城郡王高,不會跟項城郡王似的,姐姐要敲打他,他自然是無還手之力,不過同是郡王,姐姐自然也能照顧到項城郡王的顏麵。”


    寶珠開口,總有讓聽的人吃驚。


    在大同時,總是讓龍懷城詫異;在這裏,又帶給陳留郡王妃同樣的感受。


    陳留郡王妃嘴角往上勾了勾,想對麵那個人兒,她的名字叫寶珠,所以才不時的有點兒與眾不同,總讓人要捧在手心裏的東西出來?


    有些陳留郡王妃想不到的事情,又讓寶珠及時提醒。


    不管是郡王與郡王也好,再或者國家與國家也好,再不然普通老百姓也好,起糾紛解決的手段都差不多。


    不管是百姓們中走訴訟,皇帝們之間走戰爭,再來郡王們之間暗戰不斷,全是強者為王,強者勝。


    郡王妃從小受的是國公府教育,養大她的前國公夫人在女兒身上後悔到來不及,對外孫女兒的灌輸就全盤換掉,不許她生出柔弱憐惜的性子,把郡王妃從小養成強硬和不姑息的個性。


    這類不姑息不單指管家和處事上麵,還有郡王妃對自己的要求上麵。


    她不會輕易的體諒別人,所以她在京裏相不中寶珠時,也就相不中了。


    但她卻是博學多才,見識多的人,所以她看到寶珠的好時,也就相中了她。


    她不會輕易的寬容別人,所以在寶珠沒有說話以前,陳留郡王妃本來的想法,是讓項城郡王府上大亂一回。


    錢上麵亂,人上麵亂,在她的想法中都存在。


    寶珠及時的提醒到她,姐姐你也要照顧到一些地方。寶珠說的項城郡王的臉麵,並不是指忍讓項城郡王。


    郡王妃是從小養成的剛強,而寶珠是天生的好心地。


    善良這東西永遠沒有錯,錯的是表現的不在地方,不在時機,和對錯了人。但這與不要善良是兩回事情。


    以寶珠來想,項城郡王和陳留郡王都不在家,兩位郡王妃做事要手下留點見麵餘地才好。


    人都有好奇心和仇恨心,寶珠也有。寶珠很想把龍氏兄弟打一頓,可她沒有做。因為這是舅父的事情。


    寶珠在聽到舅母可能詛咒過公公,也有質問她的心。可她沒有做,這是母親和表凶的事情。


    這與軟弱無關。


    寶珠在這裏提醒郡王妃的,就是你可以任意的出手,但情節重大的事件,還是交給姐丈、表凶和舅父的好。


    陳留郡王妃看似麵容不動,卻更為滿意。


    寶珠提醒到她的,在她心裏不是一星半點。


    郡王妃考慮事情遠大,她肯退一步的想,就要想到宮中的姑母,太子府中的表兄。她和項城郡王府上你來我往,太子殿下難免憂心。


    以郡王妃來想,她都不願意手下管事們內訌,又何況是殿下呢?


    很多人稀裏糊塗懵懂幼稚,總想自己當厲害人,又希冀手下人和身邊家人能互相容忍和和諧,難道你身邊的人,把你容納進家人,容納進手下人的那人,他不這樣想?他沒有希冀過你也是個和氣的人?


    當然容忍,可不是處處容忍。不當忍的,一定不忍。忍了是你自己的事!


    郡王妃聰明絕頂,這就徐徐收起火氣,決定從長計議。她的表兄是未來儲君,這天下將來是他的。為了讓表兄看重,也不能過份起幹戈。


    自幼高傲的郡王妃也肯承認,是寶珠在此時改變她原本的想法。


    又半天後,郡王妃在正房裏讓管事的重領主意離去,問侍候的丫頭:“有一會兒沒去陪舅奶奶,舅奶奶在作什麽?”


    舅奶奶從進府就是王妃心坎上的人,丫頭們隨時掌握舅奶奶的動向。爭著回話:“舅奶奶才說悶,往園子裏找新開的花去了。”


    “讓她好好玩吧,仔細別碰著。”郡王妃微笑。寶珠還是孩子氣,前天和念姐兒嚷著園子裏數花去。但今天的這孩子氣,讓郡王妃生出滿意和憐惜之感。


    弟妹在我這裏更孩子氣,這正說明我對她好才是。


    沒想到姐姐又把自己想起來的寶珠,正在園子裏咕咕地笑。


    她帶著衛氏梅英和紅花,和一個年青的婦人在說話。那婦人看上去不過二八年紀,生得不笑也似嫣然,又有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眸,眼角飛揚,觀之國色天香。


    “姨娘生得真好,”紅花羨慕她美貌。


    而衛氏正湊到寶珠耳朵邊,低聲道:“這姨娘還是處子身。”


    寶珠就這個笑起來,原因無二,這一位姐丈的姨娘,和這幾天見到的那幾位一樣,奶媽全說她們還是黃花女兒。


    姐姐的手段還真是高,寶珠拿個帕子掩住可能會出現的暴笑。


    想姐丈將軍黃沙裏,而姐姐在紅燭繡閣中為他納妾。納出來幾桌子打牌的不說,倒有一多半兒是沒經過姐丈手的。


    陳留郡王妃對寶珠越想越滿意時,寶珠對姐姐越琢磨越佩服。這又能幹又美貌的姐姐,你實在太“賢惠”了。


    麵前這妾很是討好寶珠,郡王不在家,老王妃不管事,府中是郡王妃的天下,而郡王妃現在心裏就隻有舅奶奶,還好沒排到老王妃後麵。


    “舅奶奶要數花,我來幫你,跟著你我也玩一回。”這妾笑盈盈。


    寶珠自然不拒絕,人多也熱鬧不是,又多帶上一個她,大家吵吵著是迎春先開,還是春梅未落,一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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