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訓在走出帳篷前,就要躊躇一下。在他身後的周何花彭往往微笑,各自用自己的想法去理解他。


    小爺不肯給郡王添負擔,可他還是添上這一筆,讓他這幾天見到別人都麵無表情。


    在帳篷外麵,隨時會有無數視線看過來,但見到袁訓出來,又裝著若無其事扭開。好似袁將軍的帳篷簾子更好看,而他的人則忽然變成夜叉男,這就極不中看,不看為好。


    對上這樣的目光,袁訓就更繃緊麵龐,他擺出的是誰也別來惹我架勢,但看在別人眼中,就成擺官架子。


    不遠處,沈渭靠在一輛大車後麵,聽著低語聲。


    “有沒有二十歲?”


    “你看像嗎?不過十七、八吧?”


    “不一定,這些公子哥兒吃得好,個個看著都年青。”


    “就算他二十!就官任四品,也是稀罕的!”


    “我知道,我聽說甘羅十二拜過相?”


    “甘羅?你家的親戚?”


    “是個古人,”


    “古人咱們沒見過,不提他。就說我知道的,四品官們全是帶胡子的,他下麵光光,要不是他姐丈是郡王,他能升這麽快?”


    “下麵光光,可他上麵有人……。”


    “我說的是下巴下麵……。”


    沈渭默不作聲。


    已經三天過去,三天裏別的地方也傳來消息,凡是太子府中出來的,最少的也是官升兩級。這在將軍們心中多少能遮蓋住袁訓的官升三級,可當兵的不管,他們不服氣,背後的議論不見少,反而更多起來。


    一樣是麵對刀光劍雨,就是因為上麵有人,袁將軍姐丈是郡王,袁將軍是太子門下出來的……這些理由讓別人難以服氣。


    沈渭躲的位置不易讓人見到,他用個大糧包擋住,別人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說話的人。隻知道一茬一茬地士兵過去,他們經過這裏見是袁訓的帳篷,都要談論上幾句。


    眼角一閃,有一個人讓沈渭皺眉。幾個小軍官中夾著一個人,那不是蔣德嗎?


    蔣德也好,關安也好,從沒有讓沈渭放過心。


    沈渭眯起眼,蔣德是和袁訓一起入的軍中,蔣德自報的家門也有來頭,袁訓一升三級,而蔣德紋絲沒動,還在袁訓手下當個小軍官,他能服氣?


    疑心大作的沈渭把和蔣德同行的人名字記下,覺得聽得差不多,悄悄地離開這裏。


    袁訓現在陳留郡王大帳中,陳留郡王皺著眉頭,一向淩厲的眼眸也有著無奈,讓他的淩厲減去幾分,卻生出煩惱神色:“不是我不派你出去,事實上梁山小王爺接下來要打屏障山下的紮營地,他指名要你去,是我回了。”


    “讓我出去打幾仗,謠言就能平息下去。”袁訓抿抿嘴唇。他小時候以為春寒如刀,長大在京裏以為世事如刀,現在才發現這些不平的眼光才更是刀。


    是真正的,隨時能逼到心頭的鋼刀。


    當兵的每一眼,都看得袁訓如讓紮一下。袁訓淡淡:“他們覺得我不配升這麽大的官,那就讓他們覺得配也就完了。”


    “哪有這麽簡單!”陳留郡王眸中回憶起往事,神色更冷漠沉沉:“我現在把你派出去,就有人敢背後放你冷箭。”


    他陰沉的語氣總讓他們更不快,袁訓故意取笑:“姐丈,別對我說你讓別人射過?你可是少年的名將,嫉妒你的人,隻會比嫉妒我的多。”


    “嗯。”陳留郡王淡淡,眸子還是盯著書案上那一點不動,仿佛那一點是曾暗箭傷過他的人,陳留郡王要盯死他才行。


    袁訓噎了一下,見不管怎麽說話也逃不過鬱結,他不耐煩地大步站起,在帳篷裏來往走著,晃的身上盔甲不住的響,手把佩劍緊緊捏住,大聲道:“那我一輩子躲你後麵不成!”


    腳跟用力一碰地,袁訓讓激怒了:“姐丈我請戰,我要出戰!”


    陳留郡王也火了,把桌子一拍,大罵道:“我為你這事聽的話還少嗎!你少在我麵前使性子!”袁訓比他嗓門還高,嚷嚷道:“那你把我現在就攆出營好了!我升官是我軍功換來的,又不是太子殿下直接砸我腦袋上的。再說就是直接對著我砸,有要說不字的,往我眼前來,背後嘀咕個屁!”


    “滾滾滾滾!”陳留郡王煩了,把手擺得跟揮蒼蠅似的:“出去出去,再呆我揍你!”袁訓來了精神:“來啊,打一架我就痛快了。”


    “你痛快我還憋著呢!不同你打,走走,今天別再到我麵前晃!”陳留郡王又在書案上一趴,眼睛又瞅著一處不動了,語氣中也有著疲憊:“我已經夠煩的,怎麽你小子升的這麽快,你再這麽升,不用幾年可以踩著我過日子。”


    袁訓見不再理自己,就氣呼呼出去,迎麵遇到幾個軍官,袁訓沒好氣把臉對旁邊一歪,理也不理走了。幾個軍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人低聲譏諷:“看到沒有,前幾天還見誰都客氣,這官大了,人就這副模樣出來。”


    有一個老成的勸道:“讓全營上下眼睛盯著,他心裏也不痛快。”


    “郡王親小舅子,比龍氏兄弟待遇強多了,他有什麽不痛快的。”


    袁訓沒聽到後麵的話,他氣衝衝徑直回帳篷,不解衣甲就睡下來。周何花彭沒有勸他,在外麵守著。沈渭走進來,他和袁訓住一個帳篷,往另外一個行軍床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後,把剛才聽到的話一一告訴袁訓,還有蔣德也說出來:“我多了心,心想他眼紅你,那關安呢?我又溜去找了找關安,見果然,關安也和幾個人在角落裏說話。小袁我們要小心他們,一個一個鬼鬼祟祟的。”


    “我現在看誰都像鬼鬼祟祟。”袁訓悶悶不樂。沈渭看過來,就是一笑:“你犯愁可不多見,行了,別愁了,我還有瓶酒,我去夥夫那裏弄點菜來,橫豎今天不出營,我們喝完就睡,明兒一早起來啥事也沒有,這差使也好當了,你也痛快了。”


    袁訓等他出去,才坐起來發怔:“差使哪有好當的,太子殿下,表兄你可真能坑害我。”袁訓毫不懷疑自己以後是大員,可沒必要弄得驚動鬼嚇倒神,二十歲就四品將軍,讓別人還活不活?


    那些眼紅的人沒在自己出帳篷撒尿時捅自己刀子,袁訓都覺得是老天的厚愛。


    他自言自語:“殿下啊表兄啊,我就是什麽官也不是,有姐丈在,誰又敢虧待我?現在倒好,就是有姐丈在,他也跟著我一起犯愁。”


    久跟陳留郡王的將軍們,有幾個沒升上去,袁訓一人獨升三級,陳留郡王明知道這是表內兄和姑母的主張,但也為他的將軍們抱不平。


    小袁在軍中,和在京裏一樣,沒事就天怨人怒一回。


    有太子當表兄,看來有時候不是件好事情。


    ……。


    夜深人靜,明月照帳篷。夜風吹得營門旗幟啪啪作響,更襯出營內的寂靜。三更後,正是沉睡時候,幾乎所有帳篷裏都有打呼聲傳出,一個人借著這呼聲,把腳步聲隱藏其中,來到袁訓帳篷後麵。


    風把帳篷裹得亂晃,他借著這晃動,手中寒光一閃,亮出一把雪刃,筆直插進帳篷裏。


    輕輕一挑,把帳篷劃出一條線。有一個小紙卷讓他自懷中取出,無聲無息塞入帳篷。


    他塞得很慢,看來並不願意驚動帳篷裏的袁訓和沈渭。


    紙卷完全塞進去時,他站起來就要走。


    才站起來,聽耳後有人低低的笑:“就要走了?”


    不等他有所反應,一股大力拍在他背後,讓他站立不穩,沿著他才劃開的縫撲進帳篷內。帳篷撲簌簌搖個不停,而在他的眼前燭光亮起,他觸手是鋪地的氈毯,情知不妙時,索性也不護臉,翻身在地上坐著,一臉愣愣。


    沈渭手持蠟燭照照他,在他旁邊燭暈下坐著的,是似笑非笑的袁訓。


    從裂縫中緊跟著走進來的,是周何花彭中的一位。再看地上坐著的人,濃眉大眼,看上去比袁訓大上幾歲,卻是袁訓和沈渭的老熟人,就在今天沈渭對袁訓提到的,蔣德。


    沈渭一臉的壞笑,蔣德反倒平靜下來,擺出破罐子破摔姿態,用鼻子哼一聲。


    袁訓先不看他,對把蔣德推進來的中年人笑道:“周大叔請回去睡吧,這兒沒你的事了。”讓他退下,袁訓對著那後帳上新添的大洞,好笑道:“蔣德,我帳篷和你有仇還是有冤?”


    蔣德讓逮住,卻不膽怯。把脖子一梗,臉對著另一側,硬邦邦:“沒仇!”


    “那你割我帳篷作什麽?”袁訓早把他塞的紙卷握在手中,沒看以前先對蔣德亮亮:“許你為自己辯解一回,這上麵寫的什麽?”


    蔣德繃緊麵龐不吭聲,還是沒有階下囚模樣。


    他當賊還一臉的不服,沈渭咬牙罵道“看小爺我踢死你,讓你還嘴硬!”蔣德衝他冷笑。袁訓攔住沈渭:“讓我先看過再說。”展開紙卷,見上麵寫著一個又一個人名,袁訓心頭一動,讓沈渭也看:“這些是你對我說過的人名。”


    沈渭隻掃一眼,也詫異了,看一眼那抱膝坐地上渾然不害怕的蔣德,小聲道:“他是來報信的?”


    蔣德這才挑挑濃眉,對帳篷上的破洞瞄瞄,再對袁訓兩人使個眼色,粗大漢子把嗓音壓得跟貓走夜路似的,一呼一吸都隨著壓抑:“也許有人跟著我,小袁,你最近得罪的人不少。”


    “嗯?”袁訓警惕地眸子轉動著。


    “三、四位將軍都私下集會,說郡王偏心你,有嘩變的意思。這裏麵隻有一位將軍何安田,他說郡王待他不薄,他主張收拾你就行。”蔣德嘴唇輕動,把語聲一字不漏送入袁訓耳中。


    袁訓擰緊眉頭:“他們不怕太子殿下?”


    “我就為這事才今晚來提醒你,這夥子人背後有人出主意,我和關安以前同你走得近,是哪位郡王,他們瞞著我們還不知道,但劍指軍中所有太子黨和陳留郡王、梁山王,已經弄明。”


    沈渭還對蔣德的話半信半疑,還想著要推敲他是不是來蒙騙袁訓信任,袁訓卻很相信了他,沉吟後又問:“關安現在哪裏?”


    “同他們私會去了,聽說今天晚上說的是怎麽收拾你們這些出自太子門下的人,”


    沈渭聽完,惱得麵色血紅。老子也沒招你們啊。


    袁訓沉著地再問:“一個不放過?”


    “一個也不放過,前天晚上我聽有一個人說漏嘴,說大家不要怕太子黨,他們是派到軍中製約郡王的,各家郡王對他們都恨之入骨,他們沒幾天好日子過,等我看那個人是誰,他往人堆裏一坐,就再也找不到。”


    這消息太重要了,袁訓激動得手心沁出汗水,他依然鎮靜,不放掉任何一個疑點:“這裏麵有沒有不是我們營裏的人?”


    “有!”蔣德回答果斷,他眉頭緊鎖:“有三到五個左右,據我看就是他們挑唆的將軍們,將軍們又挑唆對你不服的當兵們,前天還隻有十幾個,到昨天就有近百人。”


    沈渭吃驚:“有這麽多?”這些人數相對於陳留郡王的總人馬,是大海一滴,但時間這麽短,就有過百的人敢於私會,這過百人再每個人發展下去,讓人後怕。


    一個人拉到兩個人,就有近千人出來。


    蔣德對沈渭默然點頭:“不得不防啊!”不然我今天晚上往你這裏跑是為什麽。


    袁訓把他送的紙卷攥緊,對蔣德應該是感謝的,卻露出憐憫:“這樣你就不好辦了啊?”蔣德嘿嘿一笑,一直坐在地上的他忽然一個魚躍,拿腦袋對著袁訓撞去。


    正中袁訓胸前盔甲,而袁訓看著猝不及防,頓時往後一倒,蔣德跳起來大呼小叫:“老子不服你,老子要殺了你!”沈渭抽出腰刀,大怒喝斥:“跪下,不然先在這裏宰了你!”


    袁訓手捂胸口直起身子,好似撞得很重,呻吟道:“小沈,送……他去見軍紀官,”動靜驚動外麵巡邏的人,有人來把蔣德押走。


    深夜裏,蔣德罵不絕口的嗓音傳來:“不服,偏不服你,老子在家裏也是說一不二,滿城裏大姑娘小媳婦由著老子挑,到這裏穿你的小鞋,不服你……。”


    直到他嗓音沒有,袁訓才讚賞的歎口氣:“這兄弟,你為了我吃虧,以後再報答。”先把手中紙卷重新再看一遍,把名字記在心中,這就起來要往外去。


    帳簾子一動,沈渭回來,對袁訓道:“軍紀官說不是八十軍棍就是一百,又說還查出別的情節,罪名更重。小袁,你說我們能相信他嗎?”


    “能信!”袁訓毫不猶豫回答:“要有人看出來他是通風報信的,暗箭他也一樣難防。他這不是挨軍棍吃皮肉苦的事,他是拿命來幫我。”


    沈渭覺得有理,也露出憐惜神色。道:“現在看來他屢次跟著你,倒是為了保護你?真是奇怪,他明著對你表忠心不也是一樣?那個關安要是和他一樣的心思,我們倒多出來兩個幫手。雖說這比明著表忠心要中用的多,可我還是納悶,平時就沒看出來啊。”


    “也許,他們都是背後喜歡我吧。”袁訓開了個玩笑,不管沈渭嚇了一跳,袁訓讓他:“走,跟我去見姐丈。我說小沈,你跟著我也挺命苦,等下出去就有暗箭,你可千萬跑快著。”


    沈渭嗤以之鼻:“看你說的,你當我沒遇過暗箭!不就是暗箭,它敢來我就敢還……”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帳篷,周何花彭跟上,沈渭嬉皮笑臉又和袁訓玩笑:“不還有這幾位嗎?我怕什麽?又不隻我一個人跟著你。”


    ……


    “紀律不明,難以服人;賞賜不公,人心不平。”郡王妃目視寶珠:“就是這樣。”


    天氣大好,雪化得差不多。廳下新綠初草萌萌而生,清新得似水裏洗過。寶珠和郡王妃同坐在正房,郡王妃坐的是茜紅色繡金線的墊子,寶珠坐的是豆綠色金線墊子。


    兩個人都是一副好容貌,看上去好似春風中一對並蒂花。


    她們不是單獨說話,身後站的都有人。郡王妃兩邊廂侍立的,是陳留郡王的兩三個妾,還有幾個滿麵謹慎地管事媽媽。


    而寶珠身後,少不了的是紅花梅英和奶媽衛氏,她們是寶珠房中離不開的一份兒儀仗。


    寶珠手裏捧著白玉盞,盞內是才烹煮的新年雪水,新茶二月裏下不來,但舊茶新水,那香也濃得解不開。


    寶珠在茶香中思索,姐姐說叫自己過來喝茶,卻說上這一通的話。這話實在正經,她卻不屏退侍候的人。


    這是怎麽了?


    當著她的房裏人和自己的侍候人,這些話可就算是教訓的言語,像是寶珠不懂一樣。


    寶珠好在不是急性子,也不是那愛發作的人。她想不通時,先就把茶水淺淺呷一口,用這點兒時間再想一想,或者再等待郡王妃有沒有別的話要說。


    寶珠不疾不徐,陳留郡王妃就更加滿意。她果然還有話要說,郡王妃笑道:“弟妹,不是我又要交待你,是我得把要說的說明白,才方便你幫我的忙。”


    “姐姐請說。”寶珠舒展的回以一笑,幫你的忙?姐姐你幾時變得這麽看重寶珠和這樣的客氣?


    郡王妃揚眸:“來而不往非禮也,項城郡王府上屢次伸手,我早就煩了。去年才回來,忙別的事兒就沒理會他。不想他不知趣,又對你動手,”


    她眸子掃過寶珠隆起的肚腹,笑容洋溢。而寶珠也抿唇嫣然,手在肚腹上輕輕撫摸。那項城郡王,你不應該想動我的孩子。


    這個還不知道是女兒還是兒子的孩子,注定牽動著從京裏到山西的許多心腸。


    與這孩子有關,而惹得陳留郡王妃大動肝火,寶珠在關切滿滿之外,深為理解。


    “我要還他,不遠還以為他做得隱蔽。不過呢,你那天勸我的也對,凡事要考慮周到。寶珠啊,我帶上你,有你不時提點幾句,總比我一個人周到的多。”郡王妃徐徐說出。


    寶珠還沒有表露出喜悅,後麵侍立的紅花梅英衛氏先喜動顏色。郡王妃的話說明什麽,說明她從此接納弟妹,把她當成知心人,從此願意和她分擔心事。


    有人把你當成知己,這件事情真讓人開心。


    衛氏強忍喜顏色,梅英為掩蓋太喜悅,繃著個臉。紅花小,就藏不住麵上綻開的笑。當下人的都這樣,那寶珠呢。


    寶珠也是喜悅的,但她得體的笑一笑,彬彬有禮地回答:“姐姐這是凡事帶著我懂才是,這裏先謝過姐姐。”


    “是啊,我們家你也全知道了,弟弟呢,先不說他從軍也好,在家也好,就是他在家,這家業也是你中饋。你別惱,你在京裏幫著母親管家,那又算什麽。在我這兒,你一件一件的撿起來,大同還有母親的鋪子,不是我不體諒你有身子,而是我心急上來,你現在就得上手才行。”


    郡王妃不隱瞞自己的用意,她能這樣想,可真夠不容易的。回想她和寶珠在京裏見麵,從打量到不滿意,而這又從不滿意到喜歡,再從喜歡到為寶珠上心。


    這裏麵有寶珠的一份兒功勞,也有郡王妃的一份中肯認可,這一對巴掌才拍到一起去。


    郡王妃凝眸微笑,就是中宮不是姑母,隻袁夫人那一份兒,就足夠寶珠忙活的。現在中宮是姑母,儲君是表兄,以後家產還會少嗎?


    郡王妃更要交待寶珠:“隻怕你生下孩子兩三年就要回京,頭一個母親如何能忍住幾年裏不見孫子?就是姑母也不肯,何況是母親。”


    說一聲姑母,也無人會知道是中宮。


    但有一個妾婁氏,深得郡王妃信任,還是陪笑插了句話:“王妃說的姑母,是哪位親戚家的,以後往京裏送東西,可得再加上這一份兒才是。”


    郡王妃容光煥發:“是啊,以後得加上一份兒。”再隨口道:“是表親,在京裏和母親走動得近。”


    婁氏就應上一聲。


    郡王妃接上剛才的話:“弟妹,我算過你住這裏,不過三年。三年裏我要告訴你好些事,這日子也緊巴了些。”


    寶珠就猜測一下,姐姐你想在三年裏把你自幼受的國公府教導全告訴我,那是日子緊巴的很。寶珠又想到,先不說姐姐態度足夠尊重,就是以後生的若是女孩子,能得姐姐教導幾年,倒也受益。


    寶珠這樣的想法,既沒有貶低自己的心,認為自己不如郡王妃;也沒有虛捧郡王妃的心。著眼於郡王妃的長處,寶珠生出來這心思。


    她算了算,也是的,孩子小時,不能上路。但京裏母親姑母都在盼望,一周兩周以後是要上路。如郡王妃所說,最多和她同住不會過三年。


    三年後還不回京的話,長輩們能願意?


    三年裏而孩子還小,別指望孩子跟姑姑能學到什麽。寶珠想還是我聽一聽吧,把好的記住,以後再轉教孩子,倒也一樣。


    雖然她另有婆婆,另有姑母,可寶珠還是中肯的認可郡王妃的長處。看人長處,這本就是寶珠的一個長處。


    寶珠就扶著紅花起來,郡王妃才詫異,見寶珠微欠身子,大肚子不能拜,但腦袋往下點著:“多謝姐姐。”


    “哎喲,你趕緊坐下,好好的,自家人,謝不謝的不要緊,你別來嚇我是真的。”郡王妃說著,幾個妾早走過去,嘴裏說著舅奶奶快坐下吧,把寶珠送回座位,郡王妃和看的人,都長長鬆了一口氣。


    這舅爺的頭一個孩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夜的風似乎更暖了一些,暖到寶珠對著夜風坐著,不住微笑。她在窗下,碧窗欞上刻的瑞草,在燭光下幽幽放著光澤,把寶珠圈在其中。


    奶媽過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奶媽想著姑娘難怪有福氣,這燈影子都往她身上罩吉祥。掬起寶珠的手,奶媽老懷寬慰:“我的姑娘,謝天謝地,您可總算又熬過一關。”


    寶珠輕笑:“我從沒有說過,媽媽您是怎麽看出來的?”


    “你是我奶大的,從小兒吃也伴著你,睡也伴著你,我有什麽看不出來的。”奶媽把寶珠的手輕輕撫摸,麵容激動上來:“我的姑娘,您這可就算是婆家的人全愛著您呢。”


    頭一個小爺不用說,親事是小爺自己相的,小夫妻好得蜜裏調油,奶媽放心;沒出嫁以前擔心婆婆尖刺,但過門後當天奶媽就放下心,能容著兒子媳婦洞房睡到第二天下午還不說什麽的婆婆,這上哪兒去找?奶媽放心。


    原本說袁家是獨子,奶媽就大大的放下心。心還沒放穩當,郡王妃和國公進京,又多出來一個舅父,和一位親姐姐。


    奶媽的心又提得高高的。那舅父是國公,那姐姐是郡王妃…。這些全是奶媽進京前,想也不敢想的達官貴人,進京前認為南安侯爺就是天大的官了,誰想到又冒出個國公郡王的當親戚。奶媽就此又暗揣擔心,冷眼旁觀,就不難看出寶珠和郡王妃並不親厚。


    這擔心在今天可以放下,郡王妃在今天傾心盡吐,竭力要把寶珠扶持成當家好主母。她沒有避開寶珠的侍候人,是寶珠的侍候人是她的臂膀,在管事的事情上,郡王妃當場交待她們:“要好好幫著你們奶奶才行。”


    特意留下的,是郡王妃心腹的人,也交待過:“舅奶奶有不懂的,就告訴給她聽。”把誠心表達到十分。


    奶媽覺得自己這一場操勞可算是沒耽誤姑娘,又沒口子的誇寶珠的性子好。“幸好你不挑刺,也不尖酸。不是那無事就愛逞威風的人,幸好又素來平和能忍,這才熬出來郡王妃也沒話說。我的姑娘,國公府上你有功勞,這郡王妃這裏又喜歡上你,幸好,你是好性子的人,”


    “奶媽,看您說的,舅父府上我有什麽功勞?全是應該做的。就是姐姐這裏,如今她肯教我持大家,應該歡喜,別說什麽幸好的話。”寶珠撒嬌。


    奶媽就不再說,又不錯眼睛對著寶珠笑,越看她奶大的姑娘越光彩照人,奶媽又把老太太想起來:“說起來持大家,不管什麽王府侯府,我看都不如老太太。王府侯府家大業大,卻是夫妻雙全。郡王妃有為難的事情,她還有郡王呢。老太太呀,當年我就看出她不容易,她一個人拖著兩個寡媳,還有三個小姑娘……她要是知道姑娘你這麽出人頭地的,她該多喜歡啊。”


    寶珠把麵頰貼到她手背上:“我也想祖母了。姐姐要帶著我管家,自然是十分的好。在閨中的時候,我在針指上用心,三姐用心當書呆子,跟著祖母學到三分管家的,隻有大姐。要是祖母能在身邊,雖然不敢說比姐姐好,卻勝過姐姐上年紀見得多,也能讓我不在姐姐麵前鬧笑話才是。”


    人的直覺總是靈驗,安老太太已在路上,而寶珠這就想念她能在身邊。


    紅花捧大銅盆進來,說打發寶珠睡。紅花在王府裏水漲船高,手下有好幾個丫頭供她驅使。奶媽就不用幫手,出來往她住的屋子裏,一個人時,還平息不下來興奮勁頭,自己念叨:“幸好你不是那沒事就立威,往個生地方去就立威的人。不然這王妃這麽強,你立過來她立過去,這一輩子的光景光立威就不夠用。”


    很喜歡看別人立威的人,也不會喜歡別人對自己立威。都喜歡別人對自己平平和和的說話,那自己先平和才正確,不是嗎?


    平和與軟,依就不同。誰敢侵犯,依然還擊。


    此時安老太太等人,才歇下來。


    ……


    船停下來,江上漁火閃動如星辰,但離得都遠。整個碼頭,全讓兵船占住。其餘商船小漁船,都不許靠近。


    跳板放下來,就有腳步聲整齊的下船,又有腳步聲整齊的下船。下船的是去挑淡水,和當地縣城供奉的各種菜。而上船的是當地官員。齊良恭和他在船頭上說話,在船艙裏隱隱得聞。


    邵氏和張氏上船頭幾天還當成稀奇事情,這幾天早就聽慣,繼續做著手中菜肴。


    老太太帶的有四個丫頭,外加四個婆子,兩個男人。船中也有廚子,但二位奶奶這一趟出門,對老太太孝心加重,每晚都自告奮勇做些吃食,給親家太太和老太太品嚐。


    袁夫人不用說,還是忠婆做的菜她習慣。就分出一個船艙,隔出裏外間,裏麵燒炸煮,外麵是麵案。忠婆在裏麵做一道名菜黃河鯉,奶奶們在外麵做拿手的花卷,一個一個隻有寸把長。


    妯娌們在家裏就算能說得上話,各自住女兒婆家又不時有個來往,去看老太太都是相約著一起去。這一同出來,更是好起來。不怕擠,住到一個船艙裏,半老的年紀,忽然處成姐妹一般親厚。


    她們做著點心,也說上幾句。


    邵氏找找忠婆,在裏間正大油爆著魚,想來滿耳朵全是油聲。邵氏一麵把麵劑子捏在手上,一麵道:“老太太昨天像是要鬧病,今天又挺過來了。”


    “坐船久了,暈了。”張氏麻利的做卷子,想到什麽,又抬頭一笑:“舅老太爺陪著,昨天晚上下船逛了半天,今天又對咱們船上的齊將軍說,過幾天就是什麽名地?停船我們逛逛去,免得總坐船上悶的慌。”


    邵氏有些沉默:“老太太還能逛嗎?”


    “能呢,她身子骨兒有多好,你還能不知道?在家裏時不是一生氣,就人參鹿茸往肚子裏咽。再說她就是不咽這些,日子過的這麽舒坦,她還病什麽。”張氏側耳聽聽,又示意邵氏聽:“那邊笑聲哈哈的,正該她樂呢。”


    “就是,誰像她的福氣大,舅老太爺步步陪著。”邵氏說過,又悶頭悶腦道:“我如今是打心裏佩服她。”


    張氏一樂:“我們跟著也有福氣,單單佩服她做什麽。”


    “不是。我服她過日子隨遇而安。”


    張氏一愕,微微地笑道:“也是,就算有再好的兄長,再好的娘家,那想不開過得不好的人不也一大把。”


    兩個人同時想到老太太出京這事,換另一個人,能辦成哭天抹淚。


    四姑爺百頭牛勸不動的去從軍,為寶珠著想,把寶珠打發走,老太太這就住到袁家。說好聽點兒呢,是和親家太太互相照應,按有的人刻薄說話,這是個老累贅,養老的孫女兒離開,把她甩給親家。


    寶珠有了,親家太太去照看,這是她當婆婆的一片情意。別家的媳婦有了當婆婆的不理不論,當媳婦的也沒有辦法。


    親家太太走了,老太太膝下無兒花女花,媳婦也不在身邊,應該是去依附兄長。雖然都知道她的兄長厚待於她,可老太太真的去住侯府的話,光聽別人嘴裏說出“依附”二字,就讓人心酸。


    老了老了無人奉養,依附……娘家,總有別扭之感吧。


    依附,不是累贅也就成了累贅。


    她可以自己住,但讓別人看著,總是冷清。


    她也可以在京裏等寶珠婆媳和孩子回來,可等的那幾年,也還是冷清。


    老太太不是等的人,年紀有了,決心一下,卷鋪蓋去照看孫女兒生孩子去了,這倒滿京裏落下一個“老當益壯”的名聲。


    這事情辦的,不但沒有累贅模樣,反而當家老祖母氣勢又出來,反過來為孫女兒撐腰子打氣去了。


    老祖母依然強悍,而且更得親家太太敬重,還表現出與袁家總不分離,換成不是這麽好的親家太太,也是受感動的人大於不受感動的人。


    同樣的一樣事情,可以辦到人人喝彩,也可以辦到人人輕視。安老太太揚眉昂首,還是站在人人喝彩上,老了老了,還把媳婦又收伏一把。


    燭火無聲,隻有麵案上有動靜。張氏一麵做著,一麵想著這人的精氣神兒真要緊,差一點兒老太太就成讓子孫丟棄,背後要去哭的人。而現在呢,她卻左邊是兄長陪伴,右邊是親家太太陪伴,又有船上的將軍們奉承,天天看水色,說笑話,樂個沒完。


    邵氏也想著,自己一生落得懦弱名聲。在婆婆手下以前是熬著過的,在家人麵前是不敢亂管的,就是自己的兄長,雖說他打自己嫁妝的主意,可自己也的確沒半分照應到他才是。可憐兄長他兒女多,進項也不多……


    兩位奶奶同時歎氣,這老太太,是不一般。


    船艙裏傳出安老太太的爭執聲:“那書上寫的雁門關,險,但也沒說我上不去。”南安老侯爺笑話她:“我是自己上過的,我說的,二妹你上不去,你隻能等我上去再遊玩一回,你在下麵等我。”


    “我上給你看看,”老太太賭氣。


    袁夫人掩麵輕笑。她也承認,和老太太住著,雖然打擾她的寧靜,但笑聲也多。就像這上了船,兄妹兩個天天爭執不休。從論山西的詩詞到論山西的書籍,有時候袁夫人也摻和進去,不是津津有味,就是論對說錯,袁夫人麵頰總是微紅,常笑出幾分好氣色。


    老太太爭得氣上來,扭臉兒不理南安侯。她看的地方有個高幾,上麵紅布搭著兩盤子東西。老太太這就笑得眼睛眯著,讓兄長和親家太太再看幾眼:“我們給寶珠帶去誥封,寶珠見到我們不知多喜歡。”


    南安老侯爺就要同妹妹做對,笑道:“你不帶這個去,寶珠見到,難道不喜歡你,隻喜歡我和親家太太去看她不成。”


    老太太裝聽不見,一個人喜歡:“這誥命來得也巧,出京沒幾天追到我們船上,我們帶去,寶珠才喜歡。”


    “二妹,不是你帶去的,寶珠也喜歡,誥命誰不喜歡?”南安侯又跟上來。


    安老太太擺手對他:“你別說話,哥哥,留著點兒力氣,好多用晚飯。”袁夫人又忍俊不禁。


    水聲在船下波動,船雖不動,水卻照就流淌。


    遠處船隻上,都有人羨慕的盯著這邊。他們占據的位置,是碼頭上最好的。


    ……


    陳留郡王還沒有睡,他巡營才回來,外麵有人通報袁將軍到,小弟就一頭撞進來,看神色眼眸子發亮,陳留郡王就更無精打采:“有好事兒啊?”


    說得有氣無力。


    小弟你升三級,你有開心的理由。可你姐丈我呢,對著滿營兵的憋悶,就跟著憋屈去了。


    袁訓站定,手負在背後。神神秘秘地道:“姐丈,內奸你喜歡嗎?”


    “不喜歡,”陳留郡王塌著眼皮子。


    “幫你抓內奸你喜歡嗎?”袁訓衝他挑眉頭,玩笑道:“你若是愛留著,那就當我沒說。”


    陳留郡王慢吞吞:“可你已經說了啊。”


    小舅子繼續逗他:“那你當我沒來過?”


    “可你已經杵這了,我又不花眼。”陳留郡王還是一臉的懶得動,但對袁訓勾勾手指:“拿來吧。”


    袁訓駭笑,學著姐丈也勾勾自己手指:“這手勢也會對著我?”他陪笑:“姐丈你也真的惱我不成?我是你弟弟啊。”


    “這弟弟變成袁大人,早就不討人喜歡。袁大人,來,坐下我們談談。我幫你抓內奸,你讓我的將軍們把官升了,你看怎麽樣?”陳留郡王偶然一翻眸子,懶散也遮不住他眸底的精明強勁。


    袁訓嘀咕:“這內奸怎麽成了我的?”


    他的姐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的內奸就是朝廷的內奸,你袁大人微服私訪到我這裏,我盡心盡力的配合於你,你給我什麽好處?”


    袁訓哄然叫絕:“姐丈有你的,石頭裏你擠出三斤油來我也信。”在背後的手亮出來,上麵夾著個紙卷兒:“內奸盡皆在此,不過還有一多半兒給收回將就著用。”


    “不能用的呢?”陳留郡王漫不經心。


    袁訓嘻嘻:“那就歸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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