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寶珠,一定要讓袁訓吃過早飯再走。袁訓道:“和舅父約好,來不及了。”話音落下,紅花在外麵回話:“奶奶,我送吃的進來了。”


    小托盤上,捧著一小鍋紅棗粥,外加幾塊餑餑、臘肉醃雞進來。小鍋上冒著熱氣,在冬天溫暖的房子裏,撩人食欲。


    袁訓不用問寶珠紅花是怎麽備下的,想來有心想辦,自有辦法。不能辜負寶珠心意,袁訓笑道:“這個好。”上手拿塊餑餑塞到嘴裏,一口就下肚。


    他這是在軍中的吃法,讓寶珠駭然不止。袁訓察覺寶珠麵色不對,就有笑話哄她:“你看你這丈夫吃飯這速度,在哪裏也不會挨餓。”


    寶珠轉憂為喜。


    為袁訓送行,這是第二回。頭一回在京裏,寶珠是不情願的送行。後來夫妻在太原陳留郡王府中會麵,袁訓是一早不辭而別。所以今天這算第二回,寶珠不打算哭。她就是對她丈夫在軍中吃飯擔心,也會強壓下去。


    寶珠忙為袁訓舀粥,見備有兩個碗,是紅花體貼的想讓寶珠和袁訓再相對用回早餐。寶珠把兩個碗全盛上粥,用小嘴兒沿著碗邊吹個不停,又把另一個碗用調羹不住攪和,讓它早些涼下來。


    這姿勢很誘人,微嘟的紅唇飽滿欲滴,似春天新結的紅櫻桃。袁訓邊吃邊用眼角記下,等不在寶珠身邊時,又多一個回味的場景。


    袁訓盡力而又飛快的吃上一餐,手提上一個包袱,寶珠再提上一個,一起來見袁夫人。寶珠沒有讓人送信,可袁夫人已經起來。


    燭光下,袁夫人候著兒子媳婦進來,見袁訓到麵前叩頭,袁夫人柔聲道:“凡事保重。”四個字才落地,外麵簾子一動,老太太婆媳三個也進來。


    這一家子人真是心有靈犀那種,不知道她們是早有感覺,還是早讓丫頭們隨時打聽袁訓起早。袁訓對著安老太太叩別,老太太素來硬性,她就是難過,也不會為別離場麵添上難過。她一手扶著拐杖,一手把袁訓肩頭撫摸幾下,也和袁夫人說的差不多:“保重自個兒,能回來,常回來看看。”


    袁訓答應著,又去辭別邵氏和張氏。


    老太太在袁家還能算是主人,邵氏張氏就標準的隻能是客人。可客人在這裏賓至如歸,跟在自己家裏一樣,邵氏和張氏一直感激親家太太,也感激袁訓於心。


    邵氏送上一個繡著平安的荷包:“嬸娘做的,你將就著帶吧,這裏麵,是我和三嬸娘為你求來的平安符。”


    袁訓謝過,佩戴在身上。隱約可見老侯在房外,老侯不想和女眷們擠在一起送行,怕女眷們哭。


    袁訓正要出去,房中本來睡的好好的加壽,忽然“哇!”,大哭一聲。


    這下子把將軍行步匆匆的腳步係住,袁訓頭一個跳進母親房裏。見小加壽動著身子,滿麵淚花坐起來,兩隻小手垂在兩邊,麵上委屈莫明,隨時帶著要大哭的模樣。


    安老太太等人跟在袁訓後麵,歎息且讚賞:“壽姐兒知道父親要走呢。”


    “是啊。”袁夫人也就有了喜色,孫女兒這樣的要父親,當祖母的自然生出喜歡,把兒子就要離去減淡很多。


    袁夫人道:“不枉他從回家裏,就抱著她不丟。”


    加壽已經在父親懷裏,把個胖腦袋在父親懷裏擰來擰去,兩隻小手攥緊他的衣袖,袁訓心疼得不行,把女兒哄了又哄,才把加壽哄得不再打算哭,給她糕餅,她不肯要,但小手也稍微鬆開。


    “找祖母好不好?”袁訓把加壽送給袁夫人,又來交待寶珠:“等春天,給加壽裝秋千,不要太高,紅色的,千萬記住,”


    袁夫人這次沒說兒子,她露出笑容對孫女兒道:“看父親給加壽辦玩的東西,笑一個吧。”加壽果然帶著淚花花笑出來一個。


    袁訓用大手在女兒麵頰上撫摸幾下,趁著她沒注意時,悄悄的往後麵退。老太太寶珠都跟著屏氣,隨著袁訓往外麵退。


    老侯在外麵,見到一個後背出來。沒來由的,感動上來。袁訓退出來,先對老侯道:“噓,”老侯莞爾,見袁訓這就大步匆匆往外麵走,老侯等人緊緊跟上。


    走出二門,袁訓又側耳,似乎在聽女兒又大哭。幸好有北風,把哭聲掩蓋得差不多。袁訓心如刀割,覺得這離別和離開寶珠時大不一樣。、


    離開寶珠也心痛,卻沒有這難受。


    他知道越停下來越心頭不舍,加快步子直出大門。大門下麵亮著燈燭,紅花、順伯、孔青、萬大同、梅英都在這裏。


    忠婆在身後二門上,看著袁訓和家人們一一點頭,就此走出大門。


    北風雪飄,正月十六依然是個大雪天。這雪,在過年中停過又下,下過又停,地上許多積雪,早上又無行人,儼然一片雪白玉壁。


    將軍走上去,英姿非凡,好似玉中人。


    對寶珠微微一笑,擺擺手還是道:“加壽的小秋千,”寶珠忙道:“我記得呢。”


    這是夫妻這回分開的最後兩句對話,袁訓扭身就走,大門外早候著的蔣德關安和周何花彭跟上,另一側國公府門外,身影不少,輔國公帶著兒子們和府兵已在那裏。


    寶珠把帕子搖了再搖,直到府兵們把袁訓等人簇擁進去,他們離開,完全見不到袁訓身影。寶珠沒有怪袁訓走前沒和她說什麽,他記掛著加壽,不就是記掛著母女。


    雪花也來增添離別情緒,把風鼓舞得又重又猛。


    “奶奶進去吧。”


    紅花怯生生的勸。紅花是哭了的,而且眼睛也開始紅。


    寶珠就隨她進去,她還要去看加壽。有個孩子,不容寶珠不打起精神。她邊走,邊勸紅花:“不必哭,倒是算算什麽日子再給小爺寄東西不是?再說小爺現在隻是去往軍營,在這附近還得呆上一陣子。”


    說著,寶珠嗓音哽咽起來,勸人的時候,很容易把自己勸哭。


    除袁夫人要哄加壽,別的人都跟出來。忠婆就把紅花衣角一扯,紅花這才看到從老太太起,再到邵氏張氏衛氏梅英,都在使眼色。


    紅花忍住淚,換上個歡快嗓子:“給小爺做衣裳的布料已拿出來,等下我送給奶奶看過,這就做起來。”


    寶珠嗯上一聲,還是憂愁不解。袁訓不在身邊,寶珠可以盡情的憂愁一回。


    小婢最知她心事,紅花就東混西混的找話說。


    “夫人說明天我們出城,回家去,家裏好啊,家裏那梅花去年就開得好,今年小姑娘去看,一定更好。”


    這說得邵氏張氏也跟著興頭上來,這兩位也是不肯白吃親戚飯的意思,對寶珠笑道:“不是舅老爺國公在城裏住,有許多兒子過年必在家裏,又壽姐兒在風雪中進城不方便,我們就想和親家太太說,我們回城外過年,那小鎮上看落雪,才叫好喲。”


    老太太“撲哧”笑了:“你們倒想的不錯,要把舅老爺帶著一起去過年不成?”


    “這不是舅老爺和親家太太情意厚嘛,過年的怎忍分開?”邵氏現在話是越來越多,和以前大變一個樣子。看來邊城天地遼闊,對她心境有很大改變。


    老太太繼續和媳婦說笑:“我也這樣想過,後來也是和你一樣的想,舅老爺一年多不在家,就回來能不和家人相聚,”


    老太太現在已經知道國公府的大半家事,這就不明說夫妻團聚,隻道:“小孫子們盼祖父的喲,舍下孫子們和親家太太出城過年,這辦不到。”


    邵氏張氏迅速在老侯身上掃一眼,心想這一個不就辦到了?老太太是身在福中,就沒想想老侯能拋下家人跟著出來,舅老爺又怎麽會辦不到?


    依兩位太太來看,舅老爺對親家太太,是一般兒的好。


    看出兩位太太的想頭,老侯微笑。他是先在跟老太太出京,才有的差事,論起來,他沒有跟出京的心,就沒有此時欽差的威風。當然風險也有。


    老太太這就不說話,她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不對。在老太太心裏,也認為國公舅老爺不比家裏的這個舅老太爺差,老太太就滿含笑容,隻在心中品味自己和親家太太有緣分,都一樣有這樣的一個兄長,又都很能擔起事情。


    這麽一想,老太太尋思上來。寶珠說袁家還有親戚在京裏,那神秘勁頭兒不比皇孫貴戚差。興許,是龍氏家族有人進宮為妃?以前又和袁夫人交好?


    她們不再說話,紅花的嗓音重新貫穿這院子。


    “壽姐兒抓周的東西,小爺昨天看過,”


    這下子把寶珠逗笑:“別人家抓周,什麽都備下。就是外麵商人用的小算盤,貨郎擔子上的東西也全有,獨他備的是什麽,不是筆墨紙硯,就是小刀小劍,我們加壽啊,可不是女將軍。”


    不管加壽怎麽摸,都摸不到紅樓夢中的脂粉那種。


    紅花嘿嘿陪笑,又接著找話說。


    “布料按奶奶吩咐,大姑爺的也有份…。”


    寶珠不覺得有什麽,她給韓世拓備東西都備習慣。但老侯側過臉兒,對老太太點頭有讚許之意。


    老太太也笑容加深,點頭回他。


    兩個上年紀的人都是一個意思,寶珠是很能挑起一家子人。上年紀的人,也有混蛋的。但如老侯這樣有一大家子人的長輩,他喜歡寶珠的行事。


    老太太更不用說,也在邵氏麵前大有麵子。看看我的寶珠,就是不錯。這樣一來,就把掌珠和玉珠想起,眼對天際幽黑,老太太默然。


    過年的時候,備思親人,老太太也是想她們的。過年前曾和寶珠一起寄過東西,當時草藥還沒有弄好,就沒有寄,是打算開春路好走再寄。


    到山西後,也和邵氏張氏一起,寄過土儀,不知道收到可喜歡?


    老太太獨自思想上來,邵氏卻是道謝。寶珠照應的是她的女婿,邵氏滿麵是笑:“寶珠啊,我和你一塊兒做,”


    “好的,二嬸兒。”


    張氏聽著心動:“寶珠啊,要是能讓你三姐丈也出來曆練曆練,該有多好。”寶珠也答應她:“有差使,就讓他來吧。”


    寶珠才離開丈夫,現在對家人百依百順。


    老侯卻笑了:“常大人隻怕舍不得。”


    他一開口,把張氏提醒,張氏笑道:“舅老太爺,您倒不用人不成?你若是用人啊,還是自己家人最可靠吧。不是我如今眼空心大,是我跟著我們老太太啊,走這一遭,見過這一輩子沒見過的世麵,我想我都是這樣,何況是一步沒出過京的我女婿,讓他也能出來看看,該有多好。”


    老太太也笑:“就是心大,還說自己不心大。”


    大家說笑著走進二門,已能聽到加壽哇哇大哭聲。都擁進房,老侯這一回也擠進來,看看這個讓父親記掛的寶貝兒,你可不能再哭了。


    袁夫人對著孫女兒大哭,笑容猶在。


    “她啊,奶也不肯吃,才剛在這裏找來找去,找不到,就哭得更凶。”


    寶珠忙接到手上:“我們找父親呢,是不是?”加壽小嘴兒撇成一條線,果然又在房中找起來。


    把眾人一起心疼得不行。


    ……


    “壽姐兒這孩子,有靈性。”直到回房,老太太還這樣的說。在城裏的宅子寬大,老太太單獨分幾房子,雖在袁夫人隔壁,也一般是起坐間睡房俱全,丫頭婆子滿屋。


    邵氏和張氏一天比一天和老太太貼心,不肯住到左右廂房,兩個人合住在老太太對間,說這樣晚間說話倒熱鬧。


    此時陪坐在這裏,都陪笑:“這是老太太的曾孫女兒,親家太太的孫女兒,寶珠和四姑爺的孩子,如何沒有靈性?”


    “有理。”這恭維話,凡是聽到的人沒有不喜歡的吧?老太太哈哈地笑了。


    外麵有人回話:“紅花姑娘讓送東西來。”收進來看,卻是兩段上好衣料,是銀絲錢勾出步步高升的花色。


    送來的人道:“這是打盤扣用的,衣裳裁剪,是衛媽媽做習慣。奶奶說大姑爺來信,說衣裳合身,還是衛媽媽剪裁。請太太們帶著房中媽媽姐姐,把扣子打得,再把邊角上繡花繡上幾針也罷。”


    老太太好笑:“在外麵當差的人,這衣裳還要繡花,寶珠太經心。”


    “可不是,”邵氏歡天喜地,跟她的紫花上前收好,準備一一分派給房中婆子丫頭。邵氏賞給來人錢,打發她走開。想到一件事,對老太太道:“早就要回母親,隻是在這裏住著太好,老太太又約舅太太下午去拜佛,這話又這時候想到,就這時候回吧。”


    看紫花送東西出去,邵氏笑道:“紫花跟我一場,跟三弟妹的丫頭,也到年紀,老太太,跟著您在山西樂,這都不想回去,丫頭們的親事,我想著紅花辦的時候,也給我們紫花她們辦掉吧。”


    這一番更是恭維話,而且恭維得是事實。老太太先打趣邵氏:“你不要女兒了?不想回去的話也能說出來。”


    張氏跟上來,笑容多多:“不是二嫂有這樣意思,就是我也這樣想。跟著老太太您受招待,誰還想回去呢?”


    “回去沒有這樣好,看寶珠不管什麽樣的事情,都辦得妥妥當當的,”邵氏在這裏滯住。她是想說文章侯府有些亂,又想說國公府也亂,但寶珠竟然穩住。


    停下來,不是邵氏怕說掌珠自己不開心,而是想到舅老爺府上,自己不非議的好。


    老太太會意:“是啊,都有點兒不痛快事情不是?沒來以前,我就想到過。八個兒子,八個媳婦,還有若幹姑娘們,我想寶珠能不受氣嗎?本來我是來幫忙的,現在看來不用我。”


    邵氏張氏一起大樂:“您是來幫忙的不成?”幫忙吵架還是幫忙打架?


    老太太頗有得色,揚揚眉頭,清清嗓子:“我想我吵架這是厲害的,憑她什麽人,她能說得過我?帶上你們,可以插話。”


    “極是極是。”邵氏張氏樂不可支。


    “帶上老侯,總可以動幾拳吧?”老太太又皺眉笑:“這算高看他吧?老侯也有年紀,如何能和人打架,以前也是文官不是?”


    這裏正在說,寶珠又打發人送來衣料。


    “這是老侯的,也請老太太這裏姐姐們幫著盤扣子,老侯的衣料,是夫人記起來有幾段好的,壓在庫房下麵,這就才找出來,送來的晚。”


    老太太喜歡的道:“看我們寶珠想的多周到。”神思一沉,難免地想到京中的玉珠和掌珠。邵氏和張氏不約而同的,也都心思轉回京裏。


    過年的時節,她們還是想女兒的。


    最掛念的,還是掌珠。不是認為掌珠性子不好,是想掌珠丈夫不在身邊,玉珠好歹還有丈夫相伴。


    想上一想,也就收回。老太太看著人把衣料把分發下去,徐徐來告訴邵氏張氏:“你們說丫頭們的事,我也早想到。”


    邵氏張氏感動上來,想老太太年紀大了,越發的經心。再一想,這老太太以前料理家中,就是經心的,從沒有錯過家人丫頭的衣裳銀錢。


    “這事兒若是成,我得好好吃喜酒。”老太太精神抖擻:“出京以後,我和親家太太在船上說話,我說山西這邊有幾個得力而又年青的家人,親家太太也有心,猜到我心思,舉出好幾個給我挑,我說給你們自己挑,到山西再說。”


    邵氏張氏一起點頭。


    “等到山西,我見到紅花還沒有成親,我想寶珠必然不肯負她。都知道,紅花在寶珠麵前與別人不同。她一路跟隨的,我們進來才聽到,又立下許多功勞,舅老爺國公都重賞她,新年的賞錢,又是上上份兒,我當時有存下私心,”


    在這裏,老太太一笑:“不是討你們情分,是我真的為紫花她們著想。我就問寶珠,我說紅花你打算許什麽人?可不能差了,隨便的,紅花陪著你有功,紫花壽英等,卻陪著我和太太們來,也算有功的人,這辦親事,找一樣的人吧。”


    “老太太英明。”邵氏張氏齊聲地道。


    紅花對寶珠,自然是紫花等人不能相比的。這是外人來看。


    但從老太太角度來看,壽英雖然沒在山西立下大功,卻一直在她房中。紫花,更是邵氏的得力助手。


    張氏的丫頭也一樣。


    在她們心裏,能和紅花一樣的辦理,這就喜出望外。


    得到媳婦們由衷的感激,老太太更得意。笑容也神秘上來:“你們猜,寶珠為紅花是怎麽打算的?”


    “自然是得力管事,紅花如今是大管事的,不能配錯人。”這是邵氏。


    張氏一直比邵氏看書多,見識也多。道:“依我來看,就拿舅老太爺作個比方,老太爺曾任不止一屆的主考官,門生無數。就是他家的奴才,也是有官兒的,寶珠一定要給紅花配個官吧。”


    “丫頭們也能配官?”邵氏從沒有想過,這就愣住。


    老太太拍手笑道:“就是這話,好孫婿帳下還能少了將軍,就是沒有將軍,也有幾個校尉吧?將軍不是校尉升的嗎?寶珠要給紅花配個大好前程的將軍。”


    “哎呀,這也就是寶珠她才敢想。”邵氏又驚又喜:“那我們紫花,也能配上個將軍?”


    張氏激上幾點喜淚,頻頻地道:“寶珠想得好。”


    “不過,紅花沒答應。”在她們喜歡勁頭上,老太太冷不丁的又出來這一句。邵氏張氏愣住,有了埋怨:“這丫頭,將軍還不肯要,她想找什麽人?”


    老太太眯著眼笑:“紅花有良心,她說當上將軍夫人,就要離開寶珠。她要長長久久的跟著寶珠,所以聽憑寶珠給她配家裏的小子。”


    邵氏張氏默然。尋思著紅花對寶珠的情意,和寶珠對紅花的心情,隻覺得蕩氣回腸,似梅香一縷,百轉千還。


    半晌,兩個太太嘖嘴兒道:“好個丫頭。”


    一件好事情,有深厚的沉澱韻味更足。


    太太們沒再說感激的話,但她們長久的品著這件事,那麵上似不相信,似感動,似讓打動,讓老太太心滿意足。


    得到最大的恭維。


    滿意中,老太太道:“所以寶珠說了,按紅花的定例,沒有紅花不要,就把別人也減一等的道理。紫花等願意呢,就配個將軍,不過紫花生得不俊,未必找個英俊將軍。若不願意呢,就配家中小子,和紅花一例。”


    邵氏張氏都道:“有理。容我們去問問她,”又都道:“這是哪兒來的好事情,還得問過她們自己的主張?”


    婆媳三個人相對而笑,笑聲中,又把玉珠和掌珠想到。從邵氏張氏來看,女兒在心中永遠是最好的。她們掛念掌珠和玉珠的,隻是盼著她們以後也能得寶珠這樣的得意吧。


    ……


    京中。


    冰雪不比邊城差。


    過年也總是熱鬧的。


    文章侯府一般掛著紅燈籠,家人候在門房裏,對著火盆眯著眼睛。他是滿意的,府中怎麽變化,家人不管。


    他想到大奶奶是厲害的,過年不許人吃酒耍錢在當值上,但過年的賞錢卻給得充足。


    正滿意的呼一口氣,見外麵走來一個人。


    這個人衣裳鮮豔,但是半舊。大紅色繡寶瓶妝花,一看就是好衣料。發上首飾,也還光鮮。金簪子不算最黃,也不算最舊。


    衣裳首飾都不錯,就是裙邊濕透,她是自己走來的。


    氣色呢,因自己走來,又挎個大籃子,氣喘籲籲的,麵頰紅通通的,除去一頭汗水,別的倒不算太差。


    家人認得她,忙出來問候:“表姑奶奶,過年好啊?”


    “初二不是問過了,你這奴才,我可沒有錢賞你,對了,找我表姐去要,她是我表姐,應該出賞錢。”


    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卻是方明珠。


    家人見過她幾回,知道這位說話著三不著兩,也不放心上,陪笑道:“我幫您拎東西?”


    “不用,這是我自己蒸的,給表姐的,我自己拎著。”方明珠但是大門上放下籃子,歇會兒酸痛的身子。


    從她家走到掌珠家,又提著大籃子,又大冬天的雪地難走,也難怪她累。


    再帶著籃子往裏進,行過的家人大多認得她,打聲招呼,說奶奶在客廳上,方明珠不用人帶,她來過好幾回,自己過去。


    掌珠的丫頭遠遠見到她,先往裏傳話:“方表姑奶奶來吃團圓酒。”掌珠把臉一黑,嫌棄地道:“又來了?就知道她會來!”


    丫頭見她生氣,拿話勸解:“今天正月十六,姑奶奶走娘家的日子不是?安家老太太她們不在京裏,大奶奶沒處兒去,有表姑奶奶來往不也熱鬧。”


    掌珠撇嘴:“她是來拜年的?她是來攪和的。”


    說話中,方明珠到了。進來把個竹籃子往地上一墩,墩出聲音來方明珠也不管。不用掌珠說,自己找個椅子“撲通”坐下,長長喘口氣兒:“累死我了,來看一回我容易嗎?”


    “有人讓你來嗎?”掌珠一動不動,連身子也沒有起來過。


    她一直是這樣對待方明珠,方明珠不計較表姐的態度姿勢,卻計較她的話。方明珠大怒:“這不是老祖母不在,你人緣兒太差,自己家裏正經親戚分打堵牆分開,我不來看你,還有誰來看你?”


    把手指頭一扳,方明珠怒道:“你自己數數,端午,我來看你!中秋,我來看你!臘八我來看你,初二我來看你,今天十六,”


    “我家不是你娘家。”掌珠慢條斯理,正眼不看方明珠,隻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再說我還有玉珠在,舅祖父府上過年也要接我,”


    方明珠扁嘴:“這麽熱鬧,你怎麽不去!”


    “我當家,不能丟下一家的人。再說,我去了,你又往哪裏去?”掌珠鄙夷:“可憐你沒處兒去,表妹!”


    “有功夫可憐你自己吧!”方明珠冷笑:“當我好心來看你呢,我就是來看看你的狐狸尾巴!”


    “是嗎?”掌珠毫不生氣,但脊背挺立起來。因為下麵的話…。


    下麵,方明珠站起來,果然,還是那幾句。她撇嘴不屑,和掌珠剛才對她的鄙夷一模一樣的力度。


    雙眸如探測針,似乎直紮掌珠心底。


    那話呢,帶足表姑娘的風格。


    “你守不住了吧!我就知道你守不住!大過年的,別人家裏全熱熱鬧鬧的,就你一個人獨守空房,你能守得住?我等著呢,我就知道你有這一天,哼,我還守著呢!”方明珠把鼻子一翹,對上房頂。


    方明珠進來以前,丫頭們早就避開。原因,這位表姑奶奶上門,沒有半點兒做客的模樣。中秋也是這樣,臘八也是這樣,年初二也是這樣。


    帶上她自己蒸的饅頭,天知道那麵怎麽發的,硬的跟塊石頭似的。往這裏一放,這就算沒空手。


    說不上幾句,就這樣一通話。


    “守不住了!你一定守不住!”生生是跑來刺激掌珠。來上幾回,丫頭們自然回避。


    掌珠聽過,笑容加深。她尋思著自己比上一回強吧,笑容也多幾分。


    老祖母是去年出正月走的,接下來方明珠就開始登門。文章侯府方明珠來過,登得很是自如。端午節那天,方明珠一口一個“你守不住了吧”,掌珠把她攆走,氣得一天沒吃下去飯。


    到中秋,就有免疫力,冷笑聽完。


    到臘八,就更長進。還能把方明珠送來的東西吃一口,不過差點嘣到牙,第二口就沒吃。


    年初二那天,掌珠已能笑容在麵上,耐心地聽方明珠說完,笑容可掬,盡顯自己是世子媳婦的氣派,悠然地道:“你不想守,你就別守著,我又不攔著你。”


    氣得方明珠要和她拚命,自然有人攔下。把方明珠氣得回去,掌珠在她走後,歡樂了足一天。


    今天大年十六,掌珠早就準備好,再和表妹見個真章。


    見表妹說完,掌珠把笑容出來得更多,嗓音輕快,把她日子有多少好全帶進來:“哎喲,表妹你就別守了,我守著的,是這一大家子,你守的又是什麽?破田也沒有,對了,以前還有個老牛車,要是留下,你倒還能守著頭老牛。”


    “你也沒孩子,你還敢說我?”方明珠依就臉揚著,也是正眼不看掌珠,隻拿話紮她:“話說回來,我是還懷上,你呢,你是不敢懷吧?”


    掌珠麵色一沉:“你再說一句!”別人丈夫不在家,有說別人不敢懷的嗎?


    她們兩個人,見到對方生氣,自己就開心。


    方明珠格格笑出來,興高采烈:“你還在孝期啊,你當然不敢懷,表姐,你說是不是?”掌珠翻眼。


    丫頭們在外麵候著,聽到裏麵喚人,才過來一個。


    見來的表姑奶奶傲慢地道:“我不耐煩等吃飯,但我送禮來的,不吃你們家,別人要說你們家不會待客,給我倒杯兒酒,我喝了就算吃飯,我就走了。”


    掌珠再次鄙夷她,卻沒有阻止。


    丫頭取來酒,方明珠一氣喝幹,嘖嘖嘴,又挑上刺:“這酒味兒薄。”


    “我們家就這樣的酒,據說這酒還敬上呢,你不愛喝,回去喝你家的好厚酒吧。”掌珠嗤之以鼻,還酒薄,你家裏有嗎?


    斜眼表妹衣著,怎麽看怎麽眼熟。這不是還在小城的時候,至少有五、年前,老祖母給做過年衣裳,表妹夾進去做的一件。


    虧你放得還沒爛掉,掌珠也有一件,早就不穿。


    還有表妹的首飾,掌珠更要笑。全是在安家的時候有的,每每看到這裏,掌珠就來上一句:“表妹,你首飾還沒當掉?”


    “你的全當掉,我的還在!”方明珠回嗆她。


    掌珠笑盈盈:“哎喲喂,真不容易。我打聽打聽,你不當首飾,這一年你喝西北風活著的?”方明珠怒道:“要你管!”把個雙手在掌珠眼前一擺:“我有手呢,我自己會做活!”


    “你還有腳,指不定明天就跑到孫公子錢公子家,我說,我可不去喝喜酒,那酒可不是我喝的。”現在是掌珠樂不可支的鍾點。


    客廳上,和以前一樣,演變成表姐妹大戰。


    “你守不住,別裝相了,今天守得住,明天你也守不住!”這是方明珠。


    “幾時再請第二回喜酒,我不去啊,別來告訴我。”掌珠笑容滿麵。


    把竹籃東西往桌子上一倒,方明珠氣呼呼,不打招呼就要走。“哎,還有回禮你沒有拿,丫頭,回一籃子好點心,再回五兩銀子!”


    這是掌珠每回必說的話,而方明珠也每聽必惱。


    凶巴巴回頭,方明珠怒氣衝衝:“我家有錢,不要你的回禮。過年下,我不得不來回看,不得不來,知道嗎!”


    她走到看不見,餘音還似在掌珠耳邊。


    麵上的笑,一下子消失。掌珠把個雙手捏得緊緊的,牙齒狠咬幾下,心裏的氣這才解開。惱怒地對著表妹不存在的背影罵道:“我守不住?是你自己還差不多!”


    罵上一通以後,掌珠氣鼓鼓走去,拿一個饅頭在手,先掂掂份量,皺眉:“這是發麵饅頭還是石頭?”


    沉的墜手。


    用點兒力氣,才擰下一塊。瞅一瞅,掌珠又樂了。她來吃方明珠送的東西,本身就是為取樂。


    “這麵揉的,深一塊淺一塊的,這顏色是怎麽出來的?”


    掌珠雖然沒耐性,也在家學過洗手幫羹湯,知道麵要發得漂亮。


    表妹的饅頭,永遠是掌珠開心的源泉。


    把這一塊,送到嘴裏,掌珠小心的咀嚼一下,又大樂:“這一回不硌牙,不過這酸的,這是醋的饅頭,哈哈哈哈……”


    丫頭們見怪不怪,表姑奶奶來,每回都這樣。奶奶和她吵過以後,就要對著她送的點心大笑特笑,而且接下來的好幾天,都很開心。


    掌珠今天也一樣,吩咐丫頭:“把這饅頭收好,吃飯時給我一塊,讓我能樂一天是一天,哈哈,蒸出這樣饅頭,是個人才兒!”


    方明珠一氣回家,她和掌珠吵過以後,總有解乏功效。手中竹籃子空下來不累,這就走得輕鬆得多。


    進家門,方姨娘坐在桌子下麵,正拿塊布在打漿子。漿子旁邊,放著一盤子饅頭,和送掌珠家的相比,這些相對柔軟些。


    還有一盤子剩菜,全是青菜,見不到有油花。


    “明珠啊,我實在撐不下去,不如,當我的首飾吧,我們吃頓兒好的。”方姨媽這一年老了許多。


    手中漿子也似沉重不少。


    “老太太一個月給我們一兩銀子,可在京裏哪裏足夠?唉,不給人幫工,不知道錢難掙,一天做下來眼酸眼花,隻有幾百錢,這是血汗錢呐,”


    方明珠把牙一咬,堅持不肯:“我才去看過表姐,她錦衣玉食的,是以前玉珠念的那書上,說暖飽思男人,我守著,我比她強,我守給她看!首飾不能當,我端午節還要亮給表姐看呢。”


    坐下拿塊做鞋的布打漿子,方明珠給自己和方姨媽打氣:“我們能過,比街上乞丐強太多。我比表姐強!”


    “好吧,”女兒一旦拿定方意,方姨娘也沒有辦法。母女相對做著活,忽然方姨媽道:“你剛才說的不對吧,玉珠姑娘念的,是暖飽思銀魚?”


    “銀魚?差不多吧,反正是吃得飽穿得暖,心就不正。”方明珠大笑:“銀魚?真的是銀魚?那是條什麽魚?”


    母女在貧寒中,反而找到屬於自己的快樂。


    笑上一會兒,方姨娘察覺出來,暗暗歎氣,敢是我要過窮日子才能快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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