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女兒擔心而進京的寶珠,以前為她自己的擔心重新出來。


    那是寶珠還在閨中的時候,她不願意嫁王侯公子的原因。


    負心、薄幸、爭寵、毒計等等,寶珠自己都不情願,何況是她心愛的寶貝女兒。加壽怎麽能麵對這些呢?


    光是想想這些是加壽潛在中會出現的,寶珠就心疼不已,讓她在邊城坐立不寧。有身孕的她,知道自己進京,會讓祖母難過,會讓婆婆難過,甚至會得丈夫的責備,但加壽和未出生的孩子同樣重要。


    而好在,這個消息雖是加急快馬送給袁訓的,寶珠收到卻有時日。她收到消息,是她胎相已安穩,最危險期已過。又有邵氏張氏雖然阻攔,衛氏紅花梅英孔青,包括萬大同,都理解寶珠心情,這就主仆收拾上路。國公府,自然是不知會,怕她們一個一個前來阻攔,光解釋就費唇舌。


    此時倚著船艙裏紅漆雕五福桌圍小桌子坐的寶珠,一麵想著心事,眼角中斜斜還有別人。那個人四十歲年紀,腫眼泡,不是日子過得太肆意,就是酒色上沾的有一樣。


    生得倒不錯,眼睛裏也有精氣神,正攪和著一碗藥汁子。


    小賀醫生也讓“抓來”,沒有順伯抓他,還有一個萬大同。萬大同做事和順伯一樣有“匪氣”,到賀家說也不說,一包袱金子往地上一丟,抓起小賀醫生就走。小賀醫生讓綁架出診不是頭回,賀家藥童並沒多想。


    等到小賀醫生身在船上,而且知道是出遠門的時候,已經下不來船,無奈歎氣隻能跟隨。


    “奶奶喝了吧。”藥汁子送到寶珠麵前。


    寶珠對他陪笑,總覺得讓他隨行,頗為對不住他,甚至有對不住全大同人的想法。但對不住歸對不住,寶珠從不後悔讓他同行。


    接過藥汁子在手,小賀醫生這就出去。男女有別,這又在夜裏,不是為侍候這位奶奶吃藥,小賀醫生隻安生呆在他自己的船艙裏。


    外麵,三老爺由紅花引進來謝寶珠。


    燈光一暈,半黃半紅。像一把溫暖的泉水,把倚坐的婦人籠罩其中。“不必客氣,大姐的長輩,就是我的長輩。如今船上多了一位長輩,這是歡喜的事情,三老爺有什麽要的,以後隻管張口。”


    嬌媚的嗓音之中,三老爺抬眸定睛。一看之下,魂飛天外。


    麵前的年青婦人,白生生的麵龐,養胎的原因,雙下巴,似嬰兒肥帶到現在。杏仁兒眼,似會說話,隨意的一瞥,都似把滿船艙無處不看到,無處不是柔和春水般的眼波,親切溫柔。


    三老爺是個紈絝子,最會相看女人。但他也和韓世拓相同看重手中的差事,給他天大膽子他也不敢輕薄寶珠。但他為什麽還要大膽相看呢?


    看看生出有福氣女兒的婦人,是什麽模樣。


    果然有福氣,三老爺嘀咕著退出,紅花打發跟隨進京的天豹送他回他的住處。隨即,一桌子熱酒菜送進去,天豹笑得憨厚:“奶奶說趕遠了路,請爺暖暖身子,才能睡得好。”三老爺取出碎銀子賞他,就來看這酒菜。


    這一看,三老爺又吃一驚,袁家竟然有這樣的富貴不成?


    見滿桌子十個碗,盛的臘雞臘鴨臘魚臘鵝毛。古代肉食是自然生長,按正常成長期來算的,肉食比較長,就貴。但這些對曾經富貴過的文章侯府老爺來說,這不稀奇。


    稀奇的是另外幾個碗,難得的山珍海味都有,熊掌燉得稀爛,還有上好大蝦。這晚上的便飯就吃得這麽好,三老爺愣住,袁家倒底多有錢?才容許孤身上路的媳婦這樣揮灑。


    但他還是感動的。暗想難怪世拓出來以後,就變得有人情味道。與這位奶奶時常給他寄信送衣,應該不無關係。


    吃完這一餐,三老爺香甜一覺,第二天起來,他才知道後麵那隻船上,帶的全是吃的。一半兒是寶珠路上的吃食和滋補藥材,一半兒是帶給加壽的。加壽愛吃的幹果子野蜂蜜肉幹等,寶珠是全帶上。


    得到很好照顧的三老爺,就很想報效一下。船不經常在碼頭上停,除非是缺水菜。但有時候缺水菜,也有小商船主動來叫賣。三老爺就常去看新鮮菜,自掏腰包買給寶珠。


    有心討好,總有法子。三老爺想寶珠是悶的,他又常和隔船打聽古記兒,隔著簾子,寶珠坐在裏麵,他坐在外麵,說給寶珠聽。


    這一天,離京中還有幾天的水程。碼頭上船隻更為擁擠,往京裏去的商船行人船擠得不透風。三老爺從隔壁船上回來,麵色沉沉。


    船頭上轉好幾圈,紅花納悶他倒不怕冷,三老爺袖著一包新買的豆腐皮,和往常一樣丟給紅花,問聲寶珠起來坐著,三老爺走進去。


    紅花不放心上,當他還是說故事來的,把豆腐皮送去廚房,由衛氏收拾。


    “有個事情,不知道當說不當說。”三老爺隔簾子低聲。


    見京都就要到,雖然可能大年三十在船上過,但沒幾天就要見到女兒,寶珠笑吟吟。正對加壽做小荷包的她柔聲道:“三叔有話請說。”


    三老爺躊躇,透著謹慎:“說出來,你可別生氣。我想上半天,若是不說,咱們是親戚,又路上這麽照顧我,我不說對不住你。”


    寶珠才稍有留心,但還是沒有想到加壽身上。她想女兒養在宮裏,除去有人嫉妒以外,還能有什麽事情。


    就眉頭顰起問袁訓:“是我家丈夫又得了不是?”


    袁訓受到訓斥聖旨的事情,驛站裏也是後麵才得知,經三老爺的口,就告訴寶珠。而且這是個老公事油子,細細地為寶珠解釋:“天威難測,而且有大喜事,為免臣子心生驕奢,這聖旨倒不用擔心。”


    寶珠在這件事情上挺感激有三老爺解答,又有這件事情在前,聞說有不高興的事情出來,寶珠隻擔心丈夫:“是他嗎?”


    外麵沉默片刻,“是小姑娘。”


    船艙裏寂靜片刻,寶珠嗓音重新響起,還能平靜,卻也能聽出波動。“請三叔裏麵來說話。”三老爺陪笑:“好,待我請紅花姑娘一起進來。”


    真是跟著謹慎人,就學出謹慎來。雖是親戚,但不便單獨相處一室。三老爺把紅花找進來,寶珠事事不瞞紅花,這就紅花侍立在寶珠身前,三老爺在對麵椅子坐下。


    “剛剛我下船,說奶奶這幾天竟然沒用到豆腐,”這東西是現磨的,船上沒有。寶珠在這裏謝過,聽三老爺說下去:“見小商船過來,我就打隔壁船借路。這船多的,不借路,擠中間的都甭下船才是。”


    手一指隔壁,三老爺壓低嗓音,眸中透出氣憤。這事情太可氣,三老爺有理由先為加壽姑娘生回氣。


    “那個大船,寫著個大字的,奶奶知道裏麵是什麽人?”他也不是要等寶珠回答,同時把大腿一拍,惱怒道:“這幫子沒王法的,竟然不把宮裏的聖旨放在眼裏。”


    寶珠的心提到嗓子眼裏,心頭一酸,心想幸好我進京來了,不然我的加壽寶貝兒,哪能經得起讓人揉搓。


    和紅花主仆眸光關注,三老爺一字一句地道:“他們運一船的孩子,最小的和加壽姑娘差不多大,最大的和英敏殿下一個年紀,全是些什麽人?全是有吉瑞的孩子!”


    “天呐!”紅花驚呼掩住口,吃吃道:“這是,衝著小姑娘來的!”轉身,紅花就對著寶珠淚水滾落:“這可怎麽好,這起子壞人,他們這是要衝小姑娘的喜氣才是。”


    寶珠心頭如琴弦撥斷般,一驚。這事情太重要,她反而冷靜鎮定下來。見紅花跪下,扯著自己衣角就開始哭:“開始奶奶說進京,我還說不行。還說小小哥兒更要緊,小姑娘有老太太,有夫人在身邊,沒有事兒。現在看來奶奶是對的,從哪裏出來的這壞人,打量著我們小姑娘有吉瑞,他們也跟上來,這不是誠心的嗎?”


    寶珠撫著她的肩頭,還在壓抑自己心裏的亂騰騰。


    “三老爺,老太爺,您可打聽這是為什麽出來的?”紅花哭完,心裏發泄一空,心定下來心思重新清明,就來問三老爺。


    三老爺麵沉如水,眼光陰霾密布。惡狠狠的道:“柳家!”


    紅花懵懂。


    她隨寶珠出京那年,還隻是個才管鋪子的小姑娘,對京中的各方勢力並不清楚。但寶珠明白過來,冷冷中帶著無奈:“太子妃殿下不中意我的加壽,是不是?”


    紅花明白過來,哦,原來是太子妃的娘家。


    三老爺帶著滿麵勸解:“想來是如此的,但我另有一個想頭。”


    “三叔請說。”


    “三老太爺請說。”紅花坐地給三老爺這一輩長得實在。


    見寶珠紅花帶著殷切急促,三老爺頗有重要之感。更是麵上表情做得豐富。


    這個公事上老油子,上司麵前獻殷勤討好從來在行,把個臉兒一繃,這就活似柳家和他結下萬年不解的仇,恨恨地道:“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太子妃前兩胎沒養住,這一胎英敏小殿下是她的命根子,也就是柳家的命根子。柳家的富貴全係在英敏殿下身上,他們豈不早打英敏殿下親事的主張?”


    這是不用怎麽想,就能想到的事情。寶珠不知道,因她不是對京裏官場宅門齷齪熟悉的老油子。


    聞言,寶珠直了眼睛。隨即,她帶著冷汗潸潸而下的模樣,扶著小幾起身,肚腹隆起多高的她,艱難地道:“多謝……三叔……教我,本該行禮……但恕我現在不便,嗚……”


    寶珠淚如雨下。


    紅花大驚失色:“奶奶坐下吧,您懷著小哥兒呢。”從寶珠懷頭一胎,就人人都說懷的是小哥兒,哪怕生下來是加壽姑娘,話也是往吉祥如願的方麵去說。


    簾子揭開,紅花也顧不上船艙裏隻丟下一男三老爺和一女寶珠,她奔出船艙就嚷:“小賀先生,賀先生,大爺,您快點兒來啊,”


    把小賀醫生嚇得“哧溜”一下,險些就地摔個跟鬥。


    袁家小姑娘進宮的事情,小賀醫生也已經知道。他對袁家奶奶肚子裏孩子的金貴,不亞於寶珠自己。


    這要是有個閃失,小賀醫生也不敢擔。而且他家醫術著實高明,他不但把脈出寶珠肚子裏是男胎,而且…。不止一個。


    但為防出錯,小賀醫生先就沒說,小心為上,等生下來是男胎,袁家自然欣喜。等生下來如果假如可能出了錯,就衝著加壽小姑娘受到的疼愛,袁家又得孩子,也一樣欣喜。


    何必現在說出是男胎,以後有個閃失,給袁家帶去的反是失落。


    多年醫生,這點兒方寸把握還是有的。因此見紅花嚷著,先把認為隻要奶奶平安生產就行的小賀醫生嚇個半死。


    隨即,跟船的家人全都出來,都是麵如土色。嚇得最厲害的,自然是三老爺。他溜出來,在外麵懊惱自己不應該說吧,身後走過來一個人,紅花抽抽泣泣過來:“老太爺,您說的話可真實嗎?”


    “我指天為誓,句句是實。”三老爺撫額頭歎氣:“唉,但我不應該說對不對?”


    “不,應該說。”紅花雖哭了,但還是願意早知道。


    小賀醫生看完,說寶珠並沒有事情,但還是開安神藥,船上開始熬,寶珠讓請三老爺重新進去。問的也是這一句:“三叔,你哪裏聽來的?”


    “這事情不小,我不敢大意。我聽那船上艄公帶出一句,笑說新年就要到了,我們船上最喜慶,滿船的好兆頭。我當時心中一動,不知怎麽的就想打聽。”


    寶珠幽幽:“這是三叔有心了。”


    “我想啊,這船是往京裏去的,若是說我也進京,他有勾當也不會說,怕我泄露才是。但聊天拉話這事情,都願意做。我就從碼頭上過來,裝作找商船往京外去,和他們說上話。我說認定他們大船,不是進京,一定是往口外。我說我是往口外的商人,他們不疑心,就說出來。”


    紅花動下眼睫,想這位老爺還會裝生意人?


    “以前在京裏認得的生意人多啊,”三老爺恰好補話,才把紅花姑娘疑心打消,仔細再來聽三老爺打聽的過程。


    “我笑說你們船上咿咿呀呀的,怎麽有許多孩子聲音,又說的全是好聽話。他們問我怎麽知道,我說天生一雙好耳朵,隔三道牆能聽到嗓音,”


    在這裏,三老爺撒了個小謊,他對著幾個押船的男人,說的原話是:“隔三道牆能聽到婦人叫春。”把男人們逗得哈哈大笑,笑聲中,彼此距離拉近許多,說話也放鬆下來。


    “他們對我說,沒聽到袁家的親事嗎?一個小姑娘弄點兒鬼,肯定是大人弄的鬼,就能當得起太子嫡子的親事。虧他們也裝商人,還敢在我麵前弄鬼,對我說打聽得清楚,這親事是由中宮定下的。是以中宮娘娘一定喜歡好兆頭,他們是想弄賞錢的。”


    寶珠更加安定,是啊,這親事還有姑母做主呢,姑母難道不護著寶貝兒加壽。同時,也對三老爺刮目相看。


    這應著那句老話,不管什麽人,都有中用的地方。換成寶珠沒有好心腸的問韓世拓要不要帶書信東西進京,換成寶珠不肯帶三老爺上路,就是萬大同孔青打聽到這件事情,在眼界談吐上麵,沒有公事油子三老爺的獨有長處。


    三老爺沒想到他在寶珠心目中地位升級,正繪聲繪色說著:“我當即反駁,我說我生意上也走官場,你們一看全是當官的,別蒙我,我有數。而且我說,我從邸報上看得明白,沒說這親事是由中宮娘娘做主,我們老百姓隻知道是明旨定下的親事。”


    寶珠微笑,紅花也有佩服。


    “他們見我是往京外去的,我又塞給他們銀子,我說我也想沾這種賞錢,我說我女兒比袁家小姑娘伶俐得多,但沒路子往宮裏送不是,他們一聽就許給我地址,讓我回家把女兒送來。說隻要伶俐,是一定要的。”


    寶珠莞爾。


    “我天南海北扯一通,說我京裏做生意,練就的好官話,但家眷全在遠地方,要了個地址,我這就回家去接。”


    三老爺對寶珠說以前,地址早寫在紙上,袖子裏取出,送到寶珠麵前:“收好,以後為這事情打官司,這是個證據。”


    寶珠接過地址掃上一眼,三老爺笑容滿麵:“你不信我的話,回京後隻管打聽去,這個宅子,是柳家的。哪個房頭的,我倒不記得。”


    欠欠身子,三老爺往外麵退:“歇著,不要為事情擔心,現今在長輩在這裏,”說到長輩,三老爺內心陡然驕傲起來:“我這就去繼續打聽著,有事兒,隻管叫我。”


    出去以後,對著寒冰霜凍的水麵,三老爺不由自主的自語道:“這件好事兒辦的,我痛快。”


    這件好事兒辦的,紅花在他出去以後,對寶珠進言:“以前我們在京裏,都說文章侯府老爺們不成人,但今天這老太爺辦的事情,奶奶,他是個辦事周全的人。”


    “是啊。”寶珠悠悠含笑,有親戚們在多好。


    下一句,紅花忠婢拐到寶珠身上,認真的道:“會過奶奶的人啊,全都是好的。”寶珠滿腹心事,也讓紅花逗得駭笑。這與我有什麽關係?


    寶珠也能想到三老爺用心,也包含加壽這親事為親戚麵上長光的意思。但寶珠不多做這樣的想法,畢竟,三老爺幫上大忙。


    喝過安神藥,寶珠在睡著以前,仔細地推敲這門親事。想來想去,最後還是進京前的心思。隻要加壽寶貝兒好,寶珠情願做任何事。


    朦朧欲睡,讓藥撫平的心思,又把袁訓想起來,又想到沒幾天就是年初一,獨自在路上過新年,對寶珠是頭一回。


    ……


    今年的年三十,宮裏安排的,和往年一樣熱鬧,而且有個新話題,就是袁家養在宮裏的小姑娘,也是會隨中宮出席的。


    袁小姑娘養在宮中沒有幾個月,但恩典到她的祖母、曾祖母都能留宿陪伴她,這是前所未久。而皇上皇後旨意下來,大年夜允百官命婦們進宮共同守歲,也就讓解釋成,因為袁家的女眷們在,所以才有這種旨意。


    老太太才不管別人怎麽看她,她隻有喜歡。袁夫人更是不聞窗外事的人,隨別人談論不休。


    外殿中的正殿開放,她們按品級,坐在最末席麵上,但獲得的注視,不比坐在中宮席麵上的加壽少。


    安老太太,是五品官員的夫人。在京中京官擠滿路的地方,她的誥封小而又小。而袁父壓根兒沒有中舉,袁夫人是由兒子才得的誥命。眼瞅著三品官員的夫人誥命中,全是目光灼灼,袁夫人識趣的和老太太做伴,心想還能免去無數詭異對話。


    三品官的女眷誥命,不能算小。但京中有公主王妃郡主郡王妃,還有一二品的大員們,並不顯什麽。


    她們的目光裏,隻有加壽。


    女眷們的目光裏,隻有加壽。


    坐得更遠的,是官員們,他們也想關注內殿中的袁佳壽,但眼神兒差的,就看不清楚。隻看到一抹黃色,還有一抹大紅。


    眼巴巴的眸光,和內殿中皇孫們的巴巴眸光相似。


    殿外的香樟樹下,暗影中有一雙明亮懾人的眸子,過於明亮,又在暗中,反而透出妖異。就像貓眼石美到極致,像被禁錮的魂靈。


    有不甘,有厲殺,有許久不得誌的殘忍。


    “看到沒有,中宮對袁家的小孩子,與別人不同。”有雙好眼眸的主人,嗓音也是說不出的絲滑,似陳年窖藏的好酒。


    另一個宮衣錦繡的俏麗身影,隻一個翹首仰望,就有無盡的癡迷。她不錯眼睛的望著那雙罕見的明亮,讓人愛憐的柔柔道:“殿下不必擔心,千秋大計,當屬天之驕子。”


    在她心裏,這位殿下就是天之驕子。


    “我是說,你沒看到皇後娘娘和那小孩子麵龐兒相似?”眸中笑意濃多。


    宮衣女子低聲道:“奴婢的意思,娘娘這是籠絡袁家,這沒什麽。”


    “皇後娘娘,得天獨厚,前有皇上寵愛,後生太子殿下。厲害!”


    “但殿下妙計百出,不是也把欽差的目光引開,就是太子殿下,聽聞最近為欽差所奏之事煩憂,並不會在京裏多回關注。”


    “殿下”微微一笑,若有所思:“是啊,把他視線引開不少。不過,我想到一件事情。袁家是山西人,欽差中最老辣的南安老侯爺,也是派到山西。而淑妃和袁家是同鄉,又和中宮娘娘是同鄉,這裏麵有聯係嗎?”


    “哦?殿下所想的,奴婢從不敢想。不過沒想到的,也許更為重要。殿下何不派人去往山西查看,皇後娘娘若是隱瞞出身,必有原因。”


    溫潤白晰的手掌,輕撫上宮衣女人小巧圓潤的下頜。輕如雪花撫過的嗓音,低而柔切:“可人兒,你最知我心事……。”


    “哈哈哈哈……。”


    殿室中的笑聲,把他們打斷。但隨即隻看上一眼,兩雙嫣紅的嘴唇,還是不管不顧的湊到一處,膠著起來。


    殿室中,中宮掩麵笑得花枝亂顫:“加壽呀,你怎麽和姑姑一樣的淘氣呢?”讓點名的加壽聽得出這是娘娘對自己的讚賞,更把手上紅包張開,對著瑞慶殿下。


    一道大紅影子,是加壽背的,母親寶珠做的大紅包。加壽又長個子,大紅包隻到腰際。而手上張的,那道黃色影子,是個杏黃色,繡著百花齊放的袋子。再看瑞慶殿下身上,也背著一模一樣的袋子。


    瑞慶殿下愁眉苦臉,手按住自己的袋子,在母親的笑謔中,對加壽皺鼻子:“怎麽你要了一圈的錢,又要打我的主意。”


    加壽對她笑嘻嘻,把手中袋子張得更大。


    寶貝袁加壽大年夜裏,是一周歲又七個月,和以前相比,更能領會陪伴的大人們喜樂。“欺負”瑞慶姑姑,讓她呀呀大叫,讓她裝舍不得,她是喜歡的。


    把大人眼眉更看得仔細的加壽,把自己紅包袋子清空,就來打瑞慶殿下的主意。


    淑妃含笑看著這一幕,耳朵裏又能聽到周圍嬪妃的竊竊私語聲。


    “真是膽大?瑞慶殿下的東西她也去要。”


    “小貪心鬼兒才是,才剛要了一圈子,害得我不給也不行。”


    “她又沒到你麵前,她找淑妃討錢,你湊上去給的,現在又抱怨。”


    淑妃笑得淡淡,側側麵龐,又去聽另一邊說話。


    “母妃母妃,給我做她那樣的袋子,我也要討錢。”


    “聽話,那叫丟人,叫沒規矩。”


    “不嘛,我就要和她一起丟人。”


    把帕子掩住嘴唇,淑妃輕笑不止。


    加壽走到哪兒,就火到哪兒。大紅包又把皇孫們也勾得撒嬌不已。


    而加壽站在瑞慶殿下,還在“擠兌”她的瑞慶姑姑。


    “好吧,”瑞慶殿下百般不情願的把紅包打開,裏麵是錁子等金銀製品。抓一把放在桌子上,英敏殿下不知從哪裏溜出來,湊過來笑哈哈:“加壽最能幹了,姑姑總算給錢了。可是,我沒有紅包怎麽辦?”


    加壽大方地把自己手中的袋子端起來:“我的借你用。”


    “好。”英敏小殿下和加壽四隻小手,拽住紅包,眼珠子都緊盯著瑞慶殿下拿出來的東西。“姑姑,”加壽笑眯眯叫上一句,分一隻小手,握住一把金銀錁子,老實不客氣的塞進自己紅包裏。


    看到的女眷們都有笑聲。


    老太太分外得意,而袁夫人也笑得嫣然。她的孫女兒不受任何委屈的模樣,時時讓祖母笑容可掬。


    “姑姑。”加壽覷一眼瑞慶殿下,又抓一把給自己紅包裏。


    就是皇上也笑了:“這孩子真是可愛。”她拿東西以前,先用可愛的黑白分明大眼睛,瞄瞄瑞慶殿下有沒有生氣,再帶著燦爛笑容,開始收公主的大紅包。


    瑞慶殿下哭喪著臉,卻一把又一把地從紅包裏取東西出來。“我的紅包袋子,就是為你做的嗎?加壽,你真真真太可惡了。”


    加壽笑眯眯,姑姑說過的,她說加壽可惡什麽的,這是喜歡加壽,就和曾祖母、祖母說加壽討人喜歡是一個意思。哦,是了,還有娘娘。


    說加壽好的,如今還多出一個娘娘。


    加壽不知道什麽是娘娘,但娘娘疼她,加壽知道。


    年紀小些的皇孫們也湊過來,太子府上的梁側妃更是把兒子推一把,使個眼色:“去和加壽玩耍,你也找姑姑要東西去。”


    這個孩子比英敏殿下大上一歲,懂事不少。他走上去後,帶的別的殿下家的孩子——皇上自寵愛中宮以後,倒是專寵,他除去瑞慶殿下以外,沒有別的小殿下——沒有紅包,都握著荷包走到加壽身後。


    對大黃袋子伸頭看看,都驚訝地:“呀,有這麽大。”


    瑞慶小殿下呢,不是不和別人玩。她是中宮的寶貝,中宮擔心她受到別人傷害,還有就是別人也不敢多高攀她。


    現在大膽加壽的出現,把別的小殿下全勾來。


    一雙雙希冀的眼睛看過來,瑞慶殿下更加憂愁:“哎呀,都要分啊。”但年事漸長,而且不是藏私孩子,給了加壽不好意思不給別人,就分起來。


    這一分,就分得眉開眼笑。


    “你一個呀,我一個呀,加壽一個呀,你一個呀,你一個呀……”


    還能給自己留下一份。


    分完了,瑞慶殿下對著的一小堆露出放心的笑容,而別的孩子們欣喜的握著金銀離開。公主殿下一口長氣還沒有呼完,再一看,加壽和英敏還沒有走。拽住大紅包,對著公主殿下的那一小堆,笑得很討好。


    “母後,我又讓英敏和加壽欺負到了。”瑞慶小殿下跺著腳,去找中宮撒嬌去了。


    在她身後,加壽和英敏兩個人,“你一個呀,我一個呀,你一個呀,我一個呀,”把那一小堆也給分了。英敏殿下沒有紅包,他的姑姑做紅包時把他能忘記,以為男孩子用不到紅包。你一個我一個的,全進了加壽的大紅包。


    拖著紅包,“呼哧呼哧”,英敏和加壽出去,估計分錢去了。太子妃怨毒的盯著,卻不敢說什麽。隨即,她的笑容展開。


    殿下有人進來回話:“回皇上皇後,河南送來兩個吉瑞的孩子,為皇上和皇後添喜。”太子妃眸光搜索到自己的母親柳夫人。柳夫人對女兒微微頷首,讓她放心。借著今天晚上,一定把袁佳壽給打下去。


    什麽吉瑞不吉瑞的,人有心為之,都能做出來。


    中宮聞言,眸子微眯。見皇上起身要離開,中宮悄挺起胸膛,對各嬪妃女眷若有若無的掃視,杏眼中毫不示弱一閃而過,朗聲道:“既然是好兆頭,皇上,何不叫來這裏,一起觀賞。”


    ……


    外殿中坐的,是百官們。見幾個太監引著兩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大紅衣裳,穿得跟散財童子似的走過去,柳丞相清清嗓子。


    董大學士坐在他旁邊,眸光如鷹隼,把兩個童子掃視過,和坐在他隔壁的靖遠侯緩緩出聲:“看上去,這又是兩個有福氣的人。”


    靖遠侯冷淡:“真是奇怪,京外一找就是幾個,隻怕後麵還有成車成船的。怎麽我家的孩子,就沒有出來一個?”


    “你家連個親事都求不到,還敢求有福的孩子嗎?”董大學士肆無忌憚的話,把柳丞相麵皮紮得一抽。


    靖遠侯嗬嗬笑了,但嗓音冰著:“什麽東西!”


    怒火在柳丞相眸子裏一跳,他昂然看向兩個人。


    靖遠侯好似沒看到他,自顧自說下去:“大學士,你豈不聞人都會做幾件錯事。是我錯了,我聞聽,”


    “聞聽?”董大學士微笑,在這裏加重語氣。隨著他的語氣,柳丞相眼皮也跟著跳動不止。


    “是啊,聞聽,所以是道聽途說來的。有人說啊,什麽人家的孩子好啊,我想他家裏出過一個大福氣的人,這餘下難道還有好的不成?”


    靖遠侯把太子妃撇開到一旁。


    “大學士你說是也不是?”


    董大學士撫須揚眉:“昔年老子的母親懷他幾十年,幾十年裏就隻這一個大聖人。所以一般家裏出一個很大福氣的人,結一個好果子難呐。”


    “哎,辦錯了事情,我們以為沾點福氣,卻讓別人很瞧不起。什麽東西!”靖遠侯以“什麽東西”開始,又以“什麽東西”結束。


    柳丞相眉頭跳動,但隱忍著隻是不發作。


    曆史上肆意妄為,敢不拿臣子們當回事的皇帝不多,柳丞相也是一樣,他想保英敏殿下登皇位,就不敢亂得罪這些人。


    見他們一唱一和的諷刺自己,柳丞相暗暗怒罵,少時才讓你們知道老夫的厲害。他平白無故找來許多自稱有吉瑞的孩子,可不是白找的。


    這些孩子們各有所長,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後天特意培養的,袁加壽和這些人相比,一根頭發絲兒也不如。


    柳丞相靜靜等著,他等著皇帝震怒,等著把袁加壽攆出宮……。


    新年夜裏進獻吉瑞,新年夜裏點醒皇帝,新年夜裏把袁家帶著安家老太太全攆出去,也給以後敢打英敏殿下的人作個榜樣,看你們還敢亂攀附親事。


    “啪!”


    裏麵果然震怒了!


    ……。


    皇帝怒拍了龍案!


    酒水和上麵的瓜果菜肴,紛紛跳得啪啪響,好似在助聲威。


    有幾個年老的命妃素有心疾,驟然見到皇帝陰沉下臉,狠厲肅殺在麵上浮現,嚇得眼前一黑,就此暈倒。


    從中宮開始,嬪妃命婦們盡皆跪倒。皇帝的咆哮聲也隨之出來:“大膽!不管什麽人都敢往宮中來獻!這是哪個糊塗官員送上來的,頂帶不要也罷!娘娘相中一個有福氣的孩子,這就全國都跟著去相看!你們的眼光,敢和娘娘相比!”


    “好兆頭隻能是偶然,處處好兆頭,那是妖法!把這兩個小妖人,推出去斬了!”


    ……


    太子悠然走出宮門,在黑夜中踩著跟的小子上馬,往他的府中回去。


    大雪飄飄,雪中碎火光閃不斷,京中各處都有鞭炮聲。硝煙味兒四麵八方都有,太子反而有暢快之感。


    他在馬上,甚至是微笑的。想母後做事情,怎麽會不考慮周全。當初從柳家選太子妃,是衝著柳家忠心元老,以後是太子可用之臣。


    而現在看來,忠心變成愚忠,柳家不但想對自己忠心,還想忠心到英敏麵前。


    太子鄙夷,一群蠢人!


    他對太子妃說過不止一回,當然也懶得同她說太多次。母後把袁家的親事許給英敏,就是疼愛他過於別人。


    側妃們都對太子說過,太子妃不情願,何必勉強,還有別的孩子呢,可不要傷到中宮娘娘的心才是,太子也是一樣的不聽。


    他是嫡子,自然立嫡子。麵對一幹子從太子妃開始糊塗,從丞相都開始糊塗的人們,太子隻覺得可笑。


    他會為那兩個無辜孩子覺得可憐嗎?才不會。太子殿下嘴角微勾,想到父皇雷厲風行殺了兩個,更覺得心情大好。


    這下子看誰還敢來阻攔這門親事。


    他當時刻意去看過柳家及攀附柳家的那些人,他的老嶽父還不錯,臉不是嚇得最白的那個,但人僵在原地,連新年夜不能殺人,討人情都忘記。


    為兩個“小妖人”討人情的,是中宮娘娘。皇上不許,執意推出宮門,就此斬首。接下來宮宴正好,太子已不想再呆。皇上能時時留宿中宮殿中,是他把政事一半兒推給太子。太子殿下離去,皇上皇後都不說什麽。


    宮中,繼續歡宴,但大都嚇得戰戰兢兢,不敢隨意。安老太太自然是笑談自若,袁夫人也依就安然。


    皇上發脾氣的時候,瑞慶殿下就把加壽和英敏全帶出去。現在見裏麵恢複宴樂,瑞慶殿下嘀咕:“餓了。”


    “我也餓了。”英敏道。


    “我渴了。”加壽鑽到帷簾裏麵,去看席麵上好吃的。


    老太太遠視眼神,就看得分明。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腦袋,頂著紅綠寶珠的花翠,頂進帷簾看上幾眼,走到皇後案幾旁,拎著幾片鹿肉幹就走。


    再隨後,又一個鬼鬼祟祟的小腦袋,頂著一個鑲上好美玉的帽頭兒,頂進帷簾看幾眼,走到皇後安幾旁,討上幾個點心就走。


    加壽最後出現,鬼鬼祟祟的和瑞慶殿下、英敏殿下一樣。但她卻不習慣拎著就走,娘娘多疼愛,加壽是正大光明的去討要。


    瞍著好吃的,奶聲奶氣:“要個涮鍋子。”中宮才為她贏得一局,見到加壽就更喜歡,含笑道:“你們三個可不許多吃肉,仔細鬧肚子。”


    “要梅湯。”給瑞慶壞蛋姑姑。


    “要杏仁茶。”給英敏。


    “要奶媽。”


    皇帝才怒過,本來還沒緩過勁兒,聽到最後一句,也樂了:“這才是她喝的東西。”中宮笑得肩頭亂顫,吩咐加壽的奶媽跟著她們出去,重新收拾吃的,送過去。


    和安老太太交好的忠勇老王妃,位尊離皇後的案幾近,把加壽的話聽在耳朵裏,忍不住暗想,這孩子真是福氣大,麵聖絲毫不怯,而且嗓音軟軟的,聽得老王妃都想疼她。


    老王妃心想,風平浪靜了,又一出子事情過去。但接下來隻怕不服氣的人不止柳家,袁家這孩子能走多遠,還得看她的福運才是。


    這近深夜,北風呼嘯狂舞不休。城外,狂奔而來的三騎停下來。對著幽暗滄桑的雪晶城牆,推開雪帽,蔣德粗著嗓子道:“小袁將軍,咱們到了。”


    京門就在眼前。


    袁訓後麵另一個人,不用說是關安。


    他們是緊隨袁訓出營,絲毫不管明天點卯他們不在,這是犯軍紀的事情。蔣德不在乎軍功,也不在乎軍規。關安更不當回事情。蔣德和關安直追過邊城,把袁訓追上。問明袁訓進京的用意,兩個人二話不說:“走。”三人結伴回京而來。


    ------題外話------


    繼續要票票……天氣終於不是速凍型的,雖然還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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