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蘇先的嘲笑,柳至雙手薅著腦袋。發髻是緊的,薅亂了還得找梳頭家夥現紮,這就隻拔腦袋模樣,苦惱地道:“要不是我叔,我早揍他們。”


    “要幫忙,你隻管找我。”蘇先興高采烈,很是兄弟義氣:“還有小袁,也一定願意幫忙。”柳至翻個白眼兒:“提他我更想打人。”


    蘇先一拍桌子:“那走啊,現在就去,我陪著你,不過我中立。”


    “你就是個攪和的!”柳至忿忿。


    ……


    這個晚上不管月兒有多麽美,在柳丞相心中也似燒糊透的幹柴,是黑的。他內心折射出來的光彩,怎麽也不能把明亮看成明亮。


    全是黑焦炭。


    白天鬧上這一場,柳老夫人早早犯了病,服藥後睡下。房內藥香,為祈禱點的佛前香,薰得老丞相坐不住,出來月下徘徊。


    四月天已經有蛙叫,聽上去沒有一處是寧靜地。對心事重重的老丞相來說,倒成陪伴的。


    他是個老牌政客,最動心機的那種。袁訓的陽光,柳至的明朗,蘇先因家仇而造成的鬱鬱感,他都沒有。


    與他的家世有關,他是打小兒生長在京裏,在官場中長大。別人學習當紈絝時,他學習權術。就像別人打架時,袁訓已經在輔國公教導下看兵馬,就像蘇先,別人光屁股遊水時,他在學水裏憋氣時間久,這由成長環境決定。


    打小兒學的東西,根深蒂固在腦海裏,長大也致用,也就為了致用而學。


    要說柳丞相最不會的,就是和人撕破臉皮。在他的認知裏,諸葛亮會赤膊去打架嗎?打赤膊最有名的是三國的許褚,那是武將,就柳丞相來言,他認為搖搖羽毛扇子就按自己想的去行事,這是他的方式。


    然後他遇到一個撕破臉皮的,不怕撕到底的小袁將軍,風向急轉,在外麵人的眼光中,柳家的倒黴事情與袁訓骨頭太硬有關,還有不少柳家的人也這樣看。


    在不久以前,柳丞相也這樣看,所以他還能支撐。


    今天來的柳重遜,並不是最後一根稻草。那最後一根稻草,把柳丞相壓得不得不正視的,原本就在他心裏。


    夜月綿綿如下雨絲,潤得浸到人的心裏,同時把那一點兒柳丞相不敢麵對的原因,也潤到他骨頭裏,讓他無法躲避。


    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出現。


    這位老政客最怕的,不是袁訓骨頭硬,不是袁家女兒真的有天賦,他怕的是,皇帝在洗牌。


    最早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當時他還不到二十歲。他的父親臨終前,讓所有人離開,單獨告訴他一個人,也是讓他的異母兄弟柳重遜耿耿於懷的遺言,不是財產。


    “我柳家得意有三代,三代人呐,到你這兒,就第四代了。本想著,我多操勞幾年,不想吹了陣風,我就要駕鶴去了,把家交給你,你要牢記,”


    在這裏一陣猛咳,下麵的話含糊不清,但柳丞相也推敲明白。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在不遠處的前方,石亭子下麵,恰好開著一朵紅花。柳丞相記得冬天的時候他也在這裏站過,這裏別說花,草也沒有一枝子。


    而現在這花開得搖曳多姿,婆娑月華下麵,好似開在蓬萊仙境中,永遠不會凋零。但,隻怕夏天還沒有過去,花就再也看不到如煙似雲。


    凋零的季節到來,不由得花做主。


    柳丞相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在女兒是太子妃的局麵下,皇帝開始打壓外戚。在女兒是太子妃,又產下小殿下,他就忘記花無百日紅,忘記他的父親遺言,忘記收斂。


    袁訓再凶猛,丞相也不會怕他。


    他經曆過的事情,讓他了然沒有一個人可以持久的強,袁訓也就不可能持久的狠。哪怕他把京裏掀個底朝天,他也不能常呆京裏。


    袁訓不能就此留在京裏,與太子怎麽想有關。太子殿下自從表弟進京後,也挺為難。一邊兒是他的母後,一邊兒是梁山王父子。


    要光是梁山王,太子還好對付。加上一個小王爺蕭觀,那公文信就怎麽狠怎麽寫,像是袁訓不回去,邊城從此大亂,而且這責任還是袁訓一個人的。


    太子到目前還沒弄明白這信有一半以上是小王爺的意思,他是從信中看出表弟又閃閃放光,把梁山王也打動。這裏麵有梁山王的一片大好私心,太子懂的,袁訓倒不見得知道了,所以太子一個人為難,他必須把袁訓再打發走,不然梁山王從私心上來算,他不會罷休,還會沒完沒了的寫信來討人。


    當軍情緊急的時候,幾乎是梁山王要什麽,就給什麽。要錢,給,要糧,給,要人,也得給。


    這些事情按說柳丞相不應該知道,但丞相再有觸不完的黴頭,也自有自己的渠道,硬是知道軍中討要袁訓要的緊急,全是加火漆的信件,真是像袁將軍一離開,軍中就塌半邊天。


    梁山王的私心,後麵再說,但袁訓還得回去,柳丞相是從袁訓撕麵皮開始就有數,所以他不著急。


    袁家再能折騰,你家裏就隻有一個成年男人。餘下的親戚們再得力,當事人不在京裏,氣勢就下去好些。


    而且靖遠侯也好,董大學士也好,全和丞相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人,玩心機的,相較於小袁將軍,丞相有緩氣的空當。


    忍,熬,等。


    是三百六十行裏都要緊的話,當官也不例外。丞相本來等等,袁訓就離京,他可以從容而發,丟掉的官職,有些實屬吃祖宗福澤,丟就丟了,但幾個重要的,太子還虛位以待擇人,柳丞相還有機會。


    在他還沒有想到父親遺言以前,他認為還有機會。


    今天他徹底涼了心。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想死得透,自己殺自己最合適。柳端之的話,和異母兄弟的到來,給柳丞相拉開柳家走下坡的大門。


    風雨再飄搖,自家根基穩,也就不怕。


    風也來雨也來,自己家裏還刨房根,不倒還等什麽?


    遺言,也就那時候跳將出來,在鉚丞相腦海深深紮根。幾代人都最擔心的事情,終於出現。


    都是看過曆史的人,都知道陰晴與圓缺。日子太順,該忘記的還是會忘記。


    幽靜月下重新想起,又四處無人,柳丞相一下老了十幾歲,昨天還有的等待忍耐的心,就此再也聚攏不能。


    他怎麽能當夏日不融化的雪,去當冬天不上凍的泥。他做不到。但他哪怕還有一口氣,要他看著柳家長居於別人之下,這個別人不是袁訓,是最近新得聖寵的什麽勇毅侯等等,比袁訓更直接威脅到柳家。


    柳家新拿下的大理寺的官職,就是勇毅侯在為自己的弟弟謀取,最高法院的官兒,誰見誰眼紅。


    夜晚拂風,在這個攜手看花的好天氣,柳丞相滿腦子的勾心鬥角,想到額頭發燙時,回身尋找家人。


    他就是獨自想事情,隨身也有人跟著。這就走上來候著。柳丞相急切地道:“把柳至叫來。”柳至和蘇先還在醉酒,他不在家,柳丞相隻能作罷,繼續一個人默默的去想心事,荷葉田田,小荷已有尖尖角,丞相都想不到欣賞,空負大好明月色,獨在一人沉思中。


    ……


    第二天袁訓就聽說柳家的家事,不過哂笑。有些事情他不見得和寶珠說,有些又不立即和寶珠說,而這幾天,寶珠也沒功夫聽。


    原因無它,那前科就號稱要中狀元的那位,英明阮二,要下本科最後的一次考試,殿試。親戚們齊集阮家熱鬧好幾天,小二反反複複聲明自己一定中狀元,在親戚們中早成笑談,總算他的話就要應驗或不應驗,都跑來慶賀他的,和他玩笑的,玩上好幾天。


    寶珠和袁訓成親沒有一年就離京,初成親時是新媳婦害羞,那時候也和親戚們算熟悉中走動不多。今年為加壽回來,阮家也幫忙,董家也幫忙,在小二的送行酒這幾天,寶珠在阮家幫忙待客,早上出去晚上回來。


    隻到應試的頭天晚上,寶珠才早回來。慣常的,為袁訓準備好明天的衣裳,豆綠色的袍子,深青色長褲,折疊腰帶時,回眸輕笑:“你的表兄弟們,沒牽扯進去吧?”


    輕俏的口吻,回眸飛揚的眸子,讓袁訓愣神住,隻看寶珠的嬌容去了。倚在枕上的他微笑:“我的表兄弟不就是你的表兄弟,哦,”他失笑:“你說他們?”


    想到龍四和龍五,袁訓眸轉淡淡:“這個我倒不知道。”伸個懶腰:“牽扯進去也好,回山西少看兩張臉。”


    寶珠笑盈盈:“你怎麽會不知道?你是不想知道才是吧。”


    變相的恭維話兒,讓袁訓很受用,含笑承認:“好吧,我不想知道,我就沒打聽。”就便兒,把寶珠也恭維回去:“難怪都說寶珠好,可見寶珠就是比我好,還想著他們。”


    寶珠亦嫣然,慢慢地道:“不是我想著他們,是街上這幾天還是謠言四起的,孔管家出門聽了聽,就有幾百樣子的話。”


    “都有什麽?”袁訓要是想聽,可以聽得更準確,但和寶珠說的不同,帶笑輕問。


    “有說福王殿下真的病了,有說牽連到的人很多,就讓我想到他們。不拜親戚,難道是拜福王府去了?”寶珠打趣。


    袁訓嗬嗬笑出聲,隨意地道:“巴不得他去拜福王府。”皺皺眉想到什麽,不想寶珠再問,用話岔開,和寶珠睡下來。


    ……


    殿試的這一天,應該是阮家小二最興奮的日子。大早上起,親戚們都趕到,在這裏用早飯,也為小二送行。


    年青的兄弟們,他的親兄長阮梁明和表兄們董仲現袁訓等,是送到宮門裏麵。


    靖遠侯笑得神色飛揚,好似不是兒子去考,是他去考似的。而阮家小二則神氣活現,比隻大公雞還要昂首,一一對大家道別。


    先是他的父親,小二近前行禮,因殿試晚上就回來,叮囑道:“晚上給我做的賀喜餑餑,別忘記包幾個甜的,給加壽送去,她最愛吃。”


    “為父記下。”靖遠侯還有話要交待兒子,手放在兒子肩頭上,對著自家生得鍾秀過人又早才氣飛揚,揚得是個認識的人都受不了的小二,當父親的帶笑道:“你春闈中得不低,殿試不中狀元,為父也麵上有光,不要隻想著中,反而不得,不中狀元,沒什麽。”


    這是他的爹,小二才沒有即刻翻臉,但也不給臉麵。不聲不響後退一步,把父親的手這就甩開,直接無視他,下一個親戚是老侯,小二走到他麵前一揖,搶先說話:“鍾家祖父,你要麽不說,要說可要有彩頭的。”


    這話裏充滿對父親話的不滿,靖遠侯失笑:“這孩子。”而老侯則附合著他:“行啊,小二,獨占鼇頭非你莫屬。”


    小二喜歡了,歡歡喜喜的再打個深躬,又去和別的親戚們道別。他從父親那裏學了乖,每見一個人,先嚷道:“不好聽,你就別說。”


    這就大家都恭喜他馬上就要當狀元。


    小二還嫌不足夠,出府大門,駐足回首,對著自己家大門皺眉:“這門該洗洗,先把結的彩掛好嘍。”


    “狀元也沒有這麽快,你不給考官閱卷功夫?”阮梁明笑罵,和袁訓推著小二趕緊走:“殿試要是晚了,你還往哪兒去哭鼻子?”


    小二這才沒了話,隻在上馬以後,得意洋洋擺著兩隻手,馬韁也不去扶:“啊哈,父親大人請先開好酒,陪親戚們坐著,等我回來。”


    整一個得意的人兒出府門。


    同是一天,出門的龍四龍五就沒有這麽好心情。


    龍四龍五怕今天晚了,昨天晚上進的城,在客棧裏住下,龍五就想出門,龍四不讓他去,又怕拘得太狠,殿試有失水準,就兄弟一起在街上逛了逛,尋了好幾間客棧,龍五的臉色蒼白起來。


    以前和儀殿下常會的幾個舉子,一個也沒有見到。


    龍四機靈,找幾個乞丐給他們錢,兄弟們在客棧櫃台前麵裝問店價錢,讓乞丐們去打聽,就親眼看到掌櫃的搖頭說沒見過這樣的人,大聲把乞丐攆走。


    “不會,高兄華兄他們全是才子,本科都要折桂的,怎麽會忽然不見?”龍五的低語讓龍四聽到,龍四打消他的想頭:“人家說從沒有見過,你還不明白!走吧,趕緊回去,再也不要出來。”


    把龍五勸走,兄弟們一夜都沒有好睡,幸好是趕考,各家客棧服務不錯,小二們到鍾點兒叫起,又各自跟來一個隨從,早飯後匆匆進宮,見舉子們並沒有來全,都鬆口氣。


    殿試是在保和殿,早到的舉子們先在宮門內最近的殿室中。這裏的景致迷人,四麵香花無數,雪白粉紅蜂繞蝶追,隨處一看,琉璃瓦美輪美奐。難得進來,龍四和舉子們三三兩兩欣賞,龍五則隻看人。


    這一看他的心都涼了,不要說和蕭儀走的最近的那幾個人不在這裏,就是進京後同見過麵的,見龍五眼光過來,全裝不認得他。


    出了什麽大事?


    在龍五出城居住的那段日子,理理舊事,他氣居然壯起來。他並沒有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他隻是文人罵時政,哪個朝代沒有?


    再說是蕭儀殿下帶的頭,他也就是聽聽,在有共鳴的地方,聽上幾句而已。


    至於幫混混們,按儀殿下的吩咐和一些人周旋,人在塵世中,誰能沒有幾件子?龍五甚至想,就是能把女兒親事定到皇家的小弟袁訓,他敢說他背後沒有這樣的話?


    睜開眼一抹嘴子,龍五覺得自己什麽事也沒有。離開京城,罵皇帝的還有,有能耐全抓了去就是。


    本著這樣的心思,龍五想和認得的幾個人談談,讓大家都不要說漏話,但有些人找都找不到,龍五的心不容欺騙的傻住。


    他不死心,對著就近的一個舉子,同是山西來的,喝過一次酒。踱步看景致般想走過去攀談,不想那個人見到是他,明顯回避,緊走兩步,拐到廊下花樹後麵。


    龍五訕訕的不服,瞄中另外一個人,先打個眼風,問他會不會自己,那個人倒肯回應,輕搖著頭,也就走開。


    氣怔住的同時,龍五知道出大事了。


    蕭儀的死沒有發明旨,太子張著福王府的網,還等著抓漏網魚。龍五又很快出城,消息不多。本還抱著僥幸,這就麵如死灰,隨即聯想自己,冷汗像調皮的孩子從後背冒出,在初夏天氣裏冰寒刺骨,直到骨髓。


    五公子總算想到與死罪有關,也就再裝糊塗不可能。想到他結交項城郡王的人,想到他還結交別的人,想到…。


    腿一哆嗦差點兒摔倒,強撐著一挺站直了,“通!”龍四疾步過來把他撞倒。龍五才要說話,讓龍四裝扶他掩住嘴,在耳邊低聲:“別說話。”


    扶起兄弟,龍四帶著他轉過頭,龍五一激靈,眼睛一閉,暗自喃喃,我不是謀反我不是時,外麵有人笑著過來。


    “小二,我們就送你到這裏,”


    小弟?龍五要轉頭看,又反應過來,把臉對著牆,側耳再聽,笑聲朗朗真的是袁訓。“呼!”,原來不是抓捕的人,惹得龍四犀利的瞪視他。


    ……


    這裏是安靜的,無人敢喧嘩。小二等人的到來,吸引舉子們目光。小二包括親戚們趕本科殿試的,有十幾個,再加上送行的人,又有十幾個,幾十個人成一堆,都是功勳子弟,都知道這裏沒有考官約束,嘻嘻哈哈進來,和早進來的熟人們相見,清靜地頓成熱鬧道場。


    京外來的人看不慣,互問:“這是誰?”


    人堆裏,小二鶴立雞群:“狀元算什麽!”


    “靖遠侯家那個吹牛皮的,”能在這裏的,都有才子名聲,這就鄙夷。


    龍四龍五找好角度,半人高的盆景後麵露出眼睛,打量袁訓笑容輕鬆,在這宮闈裏隨隨意意,不禁一陣嫉妒上來。


    不等他們嫉妒走完,脆生生的嗓音從外麵過來:“爹爹,你也來送小二叔叔嗎?”幾個大小太監進來,分兩邊侍立,兩個嬤嬤後麵跟著任保,加壽是任保抱著的,在外麵聽到父親聲音,笑眯眯地先嚷進來:“爹爹,是你嗎?”


    袁訓接女兒在手,在她臉蛋子上麵親一親,笑道:“你這是來賀狀元的?”天真的加壽笑得甜甜:“是啊,小二叔叔是狀元。”


    “胡吹大氣!”又有舉子暗罵。


    也有人見加壽進來儀仗是宮裏的,但卻沒有人說下跪,猜測道:“這是公主?”


    “不是吧?”


    有知道的,低低道:“那是袁將軍的女兒,養在宮裏的那個。”


    驚呼聲低起。“天呐,他倒這麽年青?”


    “看上去都沒有二十歲?聽說大捷有功?是真的假的?”


    龍四龍五麵上發燒,一個丟下關切弟弟,一個丟下擔憂害怕,腳底下要是有地縫,早就鑽進去。


    又舍不得不看,忍著羞恥,眼睛睜得更大。


    見加壽比走的時候大了一圈,眉清目秀依然不變,衣著錦繡過於家裏。鵝黃色的小衣裳,日頭下麵閃光,綴的有珠子。衣裳雖好,和腦袋上相比,又遜一籌。


    一根總的朝天辮子——每天紮幾根,全看公主心情——上麵係著紅繩,又有一塊大的金剛鑽。小袁將軍才到手,寶珠不舍得玩幾天,就給加壽送進來紮頭發。


    首飾雖然好,和跟的人相比,又遜一籌。


    舉子們進宮前,有心的人認過太監品級,龍四龍五亦知道,直眉瞪眼對著任保發呆。這個抱著加壽進來的太監,小弟說一句,他就陪個笑,他穿錯了衣裳?


    這是六宮都總太監的服色,這不是娘娘宮中的,就是皇帝親侍的人,犯得著對小弟滿麵巴結。


    如果任保聽到,他會回答,咱家這是習慣。


    聽說加壽養在宮裏,和見到是兩回事。兄弟倆對著跟加壽的嬤嬤宮女發呆,眼前是加壽快樂活潑,腦海中是幼小的袁訓抹把汗,不服氣的瞪著眼睛:“再來!”對龍幾倒是不記得。


    此時的袁訓笑容陽光燦爛,麵前有個好大官職的太監諂媚,陪著的是京中世家公子們,一張張麵龐不是俊秀就英挺,不英挺就軒昂,都和小弟很好的模樣,聽著他和加壽對話。


    “嘿,小袁!你傷好了?”幾個侍衛們走過來,和袁訓打著招呼。袁訓招招手:“打你們沒問題!”


    “那晚上喝酒去,你打算一個對我們幾個?”


    “袁大將軍你又吹上了,你當傷是見風就長好。”侍衛們笑罵著走開。


    龍四龍五臉色發灰,偏這時候,後麵又有話出來:“真的是袁訓將軍!”有人神往的語氣。


    “沒看到他女兒在,叫他爹爹還能有錯?”


    “嘖嘖,這人一定很能耐,太年青,就官居高位,不是一般的人。列位,我們去認識一下怎麽樣?”


    龍四龍五木著臉。


    從小就看不起的人,現在他在宮裏如魚得水,而兄弟兩個還在應試。龍四龍五心情暗到極點,想著這父女趕緊出去吧,不然別的舉子們都往前想認識袁訓,而他們獨躲在這兒,已經很奇怪。


    偏偏的,這會兒更熱鬧起來。


    加壽摟住父親脖子,和他親親,又對著他嘰嘰噥噥說了好些話,重新看向阮英明,踢著小腿:“放我下去。”


    袁訓把女兒放到地上,同時機警地看著圍過來的人,任保知道他心意,對太監們使個眼色,四散著道:“不許靠近。”清出一片地方。


    加壽格格笑著,還小呢,還是圓滾滾身子可愛之極,小二心花怒放,攛著加壽:“來喝歌謠。”


    加壽拍拍小手,小二拍拍手,同時做了一個手在頭上的動作。


    “小兔小兔,跳跳。”加壽跳一跳,小二跳一跳。


    加壽跳沒什麽,小二跳就笑得人人跌腳。


    “小雞小雞,喔喔,”兩個人一隻手在頭上當雞冠,一隻手在後麵當雞尾巴,扭來扭去。


    董仲現也和袁訓一樣的心思,掃視舉子們不許他們靠近,再不耽誤地對阮梁明笑道:“難怪加壽要來賀他,小二這是出盡法寶。”


    “他和小袁投緣分,小袁進京以後,他們倆個就好得很。”阮梁明這樣回答。


    “小熊小熊,滾一滾,”加壽做個大熊挪身子的笨拙,小二則是往地上一趴,說著:“加壽你不要滾,這裏髒。”真的在地上滾上一滾。


    袁訓笑得抬不起頭,視線還跟著女兒走。見小二爬起來,地掃得幹淨,並沒有灰,隨便一拍,加壽就崇拜的迎上去:“小二叔叔,你比爹爹會的還要多。”


    袁訓立即不笑了,又見女兒扭麵龐嘟嘴兒:“爹爹,你就不會滾。”袁訓抱起女兒:“以後這些,全歸小二叔叔,壽姐兒要好玩的,歸爹爹買好不好?”


    “這滾的不好看是不是,”任保幫腔,毛遂自薦:“等回宮我滾個給壽姐兒看,”小二對他咧咧嘴。


    時辰就要到,袁訓等人離開。小二不以為意,和舉子們一起入殿中,偷看他的人不少,都有鄙視。這當眾說滾就滾地的人,他要是能中狀元,這裏麵一多兒人可以哭去。


    暗憋著不服氣中,龍四龍五的沮喪就更明顯。他們想到辛辛苦苦的攻書,為的是前程似錦。這想的很好的心思,在親眼見到袁訓在京裏的處境迅速瓦解。


    就高中又怎麽樣?


    從加壽在宮裏這一亮相,兄弟們有從此不如之感。並不是有心拿袁訓相比,誰叫他父女在眼前晃悠。


    加壽啊加壽,在山西就是一寶,惹得孩子們從早到晚:“加壽就是這樣的,”龍五龍五都讓自己兒女說到耳朵疼。


    本以為養在宮裏受拘束得多,沒想到更恣意。


    孩子的臉麵,由長輩們掙來,不知情的兩兄弟是這樣想,他們頭垂得更低,再不能如人的感覺有千鈞重,直到腳步聲進來,才打破這難堪。


    ……


    快步而入的腳步聲,有如霹靂弦驚。殺氣隱然,在來人身上透出。


    最前麵的三個人撩袍端帶,麵容威嚴。頭上梁冠,按當時製度,二品六梁,三品五梁,又有官服不同,這是一位二品官員,兩個三品官員。


    有太監的尖嗓子唱名:“刑部尚書大人到,二位侍郎大人到!”所有舉子皆驚,他們是應試,不是打官司來的,這刑部是怎麽回事?


    見三位大人坐下,外麵又有唱名聲:“大理寺卿到!”又進來一位,不苟言笑,坐下。


    三司會審也就這格局,就差都察院。舉子們都懂法典,都暗暗閃過這句話時,外麵又有高聲唱喝:“左都禦史大人到!右都禦史大人到!”


    這下子全了,三司會審再不差人。


    宮中失儀是大罪,但舉子們也微微的亂了。麵龐上是不解,驚疑不定,閃爍,沒有話敢出來,但人心中的嗡嗡聲可入耳中。


    殿外的風,也似讓吹亂。


    都還有一個心思,主考官在哪裏!


    “皇上駕到,太子殿下到!”


    嘩然的聲音,情不自禁的出來。剛才到的幾位大人齊齊的鼻子裏出聲:“嗯哼!”壓得殿中安靜,他們不慌不忙地起身,帶著舉子們伏地迎接。


    人心亂舞,思緒紛紛時,一聲“平身”,讓他們找回心思。好些都沒有見過駕,見別人站哪,他們就站哪兒,倒也沒錯。


    皇帝出聲,在鴉雀無聲的宮殿裏似石驚水,無數波瀾隨著他的話從人心而出。他擲地有聲,渾然不像個老人。


    “士農工商,文人是國之根基!自有國之製度以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沒有律法,與民有失。朕受命天,從不敢怠慢!百官脫穎於科舉,是古之沿襲!今竊懷賊心,還圖科舉何用!狼子野心,也敢欺瞞!狂生無所建樹,就敢蔑視國之律法,非不識字之人吧!”


    九五之尊,本就應該是戰瑟的,巍巍宮闕之中,又是天威難測的。舉子們不管持什麽樣的心思,見到宮禁森嚴,都膽怯頻有。又沒料到,皇帝這一篇話出來,有一個舉子有心疾,大口喘息幾下,一頭栽倒在地上。


    皇帝並不是單獨針對他,也要語帶輕蔑:“就這樣的膽子!還敢妄言朝政!還敢語出狂生!”眾目睽睽之下,倒也不會耽誤他治病:“傳太醫,請他過去。”


    有太監扶起倒地舉子送入偏殿,皇帝舉目四顧殿中舉子,滿意的見到眾人低頭,又一篇話出來。


    “史上有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采薇山下餓死,後世佳話!有人說帝王天子,最賢德的人也不能盡如人意,何況朕不敢稱明君,疏忽遺漏者總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話不是朕說的,是書生們看書都必須看的一章!有不服的人,可以離開王土,不管你去天涯還是去海角,又何必寒窗十年,來求取朕的官職!”


    皇帝加重語氣:“懷著二心,還往這裏來的,你當朕能容你!”


    殿室裏靜得塵埃飛舞都似能聽到,皇帝的話更傳到舉子們心底。龍五駭然大愕,皇帝的話是他從沒有聽到過的。


    不服別人,還求取別人的飯碗,既然能不服,自己另創一個就是。


    皇帝沒有明說你們開疆裂土去,意思也直接明了。


    “從國子監,到省州縣學,吃皇糧當皇差,看聖人書上,就教你們竊竊議政!狂生大膽,”皇帝勃然怒了:“哪本書上教你們背君行事!哪本書上教你們自以為雄偉!哪本書上教你們胡言亂語有禮!又哪本書上教你們結黨營私。”


    龍五是還能穩住,不然也一頭栽到地上。


    但他周圍的人,抹汗的,兩股戰戰的,都已經出來。


    “高大進!吳良德!範有台!”皇帝喚出幾個人,舉子嘩然。這幾個人是追隨蕭儀最深,在舉子們中散布本朝無德,我們當謀官職後,還要有異心的那幾個。


    龍四悄悄用身子擋擋弟弟,他的兄弟也和這些人時常唱和。


    皇帝淡漠:“說吧。”


    高大進躥出去一步,指住一個人:“張莊,你說皇上猜忌兄弟,福王殿下沒有官職,在家裏當個閑散王爺。”


    張莊怒不可遏:“我沒有!”


    皇帝輕輕揮手,殿中金甲士走上來兩個,架著張莊就走。嘶叫呼求聲泣血一般:“皇上饒命,我以後不再說了……”


    金甲士重新進來,手中鮮血淋漓,捧著一團東西。


    那是張莊的腦袋。


    血從殿門一直滴到殿內,又有十幾個舉子一頭栽倒,在家裏沒見過這個,私下談論時好不快活,也想不到這個,暈倒在地。


    腿軟坐下的又是幾十。


    這裏麵阮家小二是不害怕,他出身世家,有人和他胡說他不會接話。殿上下餃子似的別人倒下,獨小二念念有詞。


    董家他的一個表弟用心聽聽,別人都害怕,他忍不住暗笑。小二表兄還在背書,這個用功勁兒,本科真的要中狀元不成?


    高大進等人指出十幾個人,手指到哪裏,殺到哪裏。和蕭儀借唱和名聲來往的人隻有這十幾個嗎?遠遠不止。


    皇帝冷笑:“朕殺人從不手軟,但愛惜十年寒窗,又念你們是書看得糊塗!看書明理,不是越看越左!今天的事情就到此為止!”


    殿下跪倒一片,三司官員也跟著跪倒,左都禦史帶頭山呼:“謝皇上仁德,”舉子們齊聲唱誦。海潮般的唱誦聲中,舉子們各自是什麽心情就不知道,但齊齊震懾是一定的。


    “此殿門洞開,有人不食周粟,隻管出宮!有人留下不負十年寒窗的,以往事情,朕計往不咎!”皇帝譏誚地結束他的震怒:“可憐那十年寒窗,不要再跟錯了人!”


    隻這一句話,舉子們有二心和沒有二心的,全無地自容。再看皇帝和太子離去,那指認殺人的高大進等人也留下,他們也繼續參與科舉,倒是那些讓他們指認的人,就此命喪黃泉。


    別說功名,人都沒了。


    案幾發放,主考官入殿,言明規則,發放紙張試題。沙沙落筆聲中,簾外花香繞鼻而來,抬眼麵前是金階玉殿,明晃晃甲士站立殿中。


    皇宮,這是很多人一生也不能到的地方,因為十年寒窗苦,舉子們才能一睹內中。有些人心中無鬼,微微的陶醉了。


    ……。


    放榜的那一天,京裏不宵禁。也就巡邏的人多,馬踏長街,聽著到處是人聲。


    科闈中前五名是倒填,把別的人都填完,再填最後五名,這是五經取士沒廢除的事情。


    殿試分三甲,三甲同進士,“同”進士,和進士一樣,又不是進士,低人一等的味道已經出來。二甲進士,第一名是傳臚,其實是殿試第四名。


    一甲計三人,狀元榜眼和探花。


    考官們閱完卷,呈最好的幾本到宮中,狀元榜眼和探花,文章上不見得你高我低,這和李白杜甫誰高誰下一樣,在眾人各有所愛,無所區別,一個詩仙,一個就詩聖。一甲三名,全憑皇帝禦筆勾出,皇帝看哪個順眼,哪個文章當時合他心意,就狀元。


    皇帝點狀元的時候,著實的想上一想。在他筆下的三個人,一個是高大進,能讓蕭儀相中,文章著實不壞,文章由心生,談吐由生出,談吐上必然是過人的,才能讓蕭儀傾心結納。


    一個是阮英明,靖遠侯的小兒子。


    一個是揚州名士叫江臨川。


    皇帝注目三人。


    他才打壓柳家,和太子都著力扶持別人家。麵對試卷,皇帝先勾中江臨川。


    這是狀元嗎?


    不不,宮中也倒填,狀元放在最後麵,大頭放後麵,給最後幾個人一個心理煎熬,驚喜也是隨著。


    探花先行出來,有太監接出去,這就快馬出去放榜,宮門上大聲宣布人名,就有書吏們寫榜,準備張貼。


    貼也是白天的事情,還有兩個沒出來呢。但舉子們急怎麽辦,所以不宵禁,全宮門上候著,聽到出來名字,就有人歡呼,尋找江臨川:“江兄,請酒喝。”找到本人,擁上就走,管你有錢沒有錢,你都探花了,官職馬上就有,一般都翰林院編修,就要拿官俸,店家也肯賒賬。


    餘下的舉子們目光灼灼,有不少人已經心安。


    後麵的兩個,有一個叫高大進。


    宮中,皇帝提筆微笑。人不能寬恕,不能成霸業。皇帝要做給天下文人看看,是你們結交錯人,朕卻頗能原諒。


    至於金殿上殺的人,誰沒有雷霆怒,匹夫一怒,尚且流血,何況是帝王。


    這心思對與不對不清楚,也有人會問既然打算原諒,為什麽又殺人。也許對著猴殺隻雞,還是要的吧。


    餘下舉子們,早有前言的自然有記檔,如誠懇辦事,皇帝需要個光鮮招牌。毫不猶豫,禦筆點在阮英明上麵,第二名榜眼出爐。


    快馬隨即奔出,阮家董家鍾家袁家諸多親戚好友家裏,都有人在宮門上候著。萬大同奔的最快,好在他沒有嚇人,不是自己跑的,帶匹馬直回家中,孔青也沒有睡,聽到馬蹄聲過來得急,料到是萬大同。馬還沒有到,孔青先伸出頭。


    “小二爺是榜眼,他的表弟錢家是一甲十四名……”萬大同一氣報出十幾個親戚子弟的名次,孔青把大門丟下給他看,疾奔入內。


    腳步驚月夜,袁訓也是一躍而起,先打開房門,急切地道:“什麽?”


    “小二爺中了榜眼,一甲第二名。”


    袁訓哈哈大笑,寶珠睡眼惺忪醒來,昨夜熬等睡得晚,這就起來得迷迷糊糊,腦子不當家,問的先是:“小二中了?”


    “中了!這下子牛皮有得吹,他中了榜眼。”袁訓比他自己中了還要樂不可支,寶珠更是喜動顏色:“好好,咱們這就去賀他。”


    雖然誇口說的是狀元,但能中榜眼,也一樣是此牛不是皮,煞是實在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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