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壽洗得幹淨,把身子塞到母親懷裏,由她用幹巾帛擦幹衣裳,間中不忘記和瑞慶殿下對著眼兒格格笑。


    瑞慶殿下是過來“侍候”她梳頭,見到加壽光腚裹著巾帛讓抱出來,當她麵換上衣裳,圓圓小肚子全見到,那是不笑白不笑。


    換上象牙白繡櫻紅色花卉的衣裳,蹬著藕節似小腿不肯要裙子,玩起來不方便,寶珠給女兒隻著雪青色絹褲,送去乖乖坐公主麵前紮頭發。


    趁是空兒,寶珠湊到瑞慶殿下耳邊,低聲道:“本想著殿下大事辦過再走,但請放心,路上我收到喜訊,我路上折回來。”


    鎮南王妃的身子,讓寶珠也擔心。本來她是想京裏等著,可雖然袁訓回話她不在酒樓上麵,也料定姑母過寵孩子們的話,還是盡早離京為好。


    這樣一離京,如果鎮南王妃好轉,公主親事日子不變,寶珠還真得路上返回。


    公主飛紅麵龐,但對著寶珠並不十分羞澀,手中擺弄加壽烏油油的發絲,低聲地回:“不多住嗎?……如果好了,也隻能這樣…。如果不好,也隻能那樣……”


    “我也給她燒夜香,盼著她早好。”寶珠心想這要是不好,守孝要三年。怕瑞慶殿下難過,正要打迭起安慰的話,公主又低低的回:“盼著好,是自然的…。要是不好,也母後身邊多呆日子……總是好了,都放心,”


    她能勸解自己,寶珠放下心。想著這個小姑子從十歲上認識,如今也要出嫁,心頭喜悅,撫著肩頭又說上幾句悄悄話,問鎮南王世子英俊過人,她可喜歡,逗得素來頑劣的瑞慶殿下噘起嘴,寶珠才輕笑著坐回去,看女兒梳頭發。


    隔壁的院子裏,是英敏小殿下洗的地方。他由侍候的人給洗幹淨,換上衣裳出來見到母親端坐著,隻有一絲兒笑容。


    在眼前這種情況,太子妃是要好好的說說兒子。“你是什麽人,弄一身的泥,跟不懂事孩子似的亂跑,要尊貴,皇家體麵都去了哪裏?以後再不可以如此,”又皺眉怪上跟的人:“殿下再有此種舉動,先打你們!”


    她罵的,自然是太子府中跟進宮的人,於是他們跪下。英敏殿下養在宮裏,還有一半兒跟的人是宮裏的人,也就跟著跪下。


    太子妃眉頭更緊,她如今是想說點兒什麽都不容易,又為了兒子,哪怕剛才是羞恥的,也強著要說他才行。


    雖然她的兒子早就不樂意。


    這就讓人都起來,攜著兒子走出兩步,五月裏天不碰什麽手心都冒汗,何況還要牽著手。太子妃鬆開英敏殿下,邊走邊教訓他:“你大了,身份與別人不同,自當的不和不懂事孩子玩在一處,”


    她並不是明著說加壽,就她再不懂事,也不能在加壽正紅彤彤的今天,和寶珠周旋到現在的日子裏,說加壽不懂事。


    太子妃說與別人不同的身份,指的是英敏殿下皇太孫的身份。說不和別人一起玩,是指別的皇孫們。


    物以群分,才有高下。一樣外觀的甜白瓷盤子,由出產地不同,燒製的人不同,下的功夫不同,式樣再相似,也是高的一堆,低的一堆,這就是身份不同的意思,太子妃所指大概如此。


    但她的兒子才不理會,七歲孩子,正貪玩。禦書房裏開始念書,很會回話,嘟囔道:“今天加壽過生日,我們全要陪加壽。”


    太子妃不說不陪加壽,而是道:“你要去陪皇上皇後,看著他們喜歡什麽,就多說喜歡的話,”這本是一片孝心,也沒有錯,但英敏殿下不耐煩的很想打哈欠。


    好在他大了,七歲了,看書了,才沒有接著反駁,隻走出這院門,拿眼睛左右尋找加壽。加壽要說烤魚,她還不出來看著去烤魚?


    “格格格格,”加壽讓母親抱著,光著小腳丫子,嚷著:“就不穿鞋子。”一個是熱,一個是加壽在撒嬌,摟住母親脖子,熱與不熱的,她和寶珠都不管,兩個小腳丫子雪白粉嫩,伸出來晃動著。


    瑞慶殿下手中拿著鞋:“不穿真難看,加壽你醜了!”


    “好看呢!”加壽扮鬼臉兒出來,這樣一晃,滿頭汗水又要出來。


    英敏殿下哈哈大笑:“加壽,我來打你的腳!”把母親丟下,就來抓兩個肥白鴿子撲楞翅膀似的小腳,加壽嚇得忙縮起來,又拿小手似忽閃風箱似的打他,兩個人大笑起來。


    太子妃還沒有阻攔,她是呆寒著麵容,僵在原地。


    樓上吃多了出來散酒,皇上出來,有兒孫和臣子們圍住。皇後出來,有女眷嬪妃們圍住。太子出來……府中妾侍們圍住。


    都找蔭涼地方,美人們爭先恐後的說著什麽,站在這裏聽不到嗓音,那鶯囀燕啼的味兒卻撲麵而來,好似補妝粉用過頭,窒息透不過氣。


    天熱不是。


    也更容易上火,特別是夫妻當眾生分的太子妃。


    她怒不可遏,又能怎樣?她忍氣吞聲,這不是她。她束手無措,有點兒。她內心了無主張,有把子烈火熊熊燃燒,在夏日的午後再把她自己焚燒成灰般,讓她原地一動不動,在這一刻麵上血色褪去,盡是潔白。


    她是美貌的,好似白玉美人,但卻沒有生氣,木雕泥塑般。罷罷罷,她的內心灰暗厚重,此時還管什麽兒子,怪什麽丈夫。隻想尋個清淨地方,把今天熬到月升星明吧。


    就看到袁將軍夫人。


    她抱著女兒,這天氣她還真不怕熱,在她懷裏的袁加壽,這孩子真是活潑,活潑的……很。正在自己母親懷裏,和英敏胡亂打著。


    “不許再打,加壽,你長一歲,懂事才給魚吃。”寶珠說的也是懂事的話,但是她的女兒親手懷抱著。


    加壽扮鬼臉兒,扮鬼臉兒…。瑞慶殿下趁機把鞋子給她套上,加壽打得性起,又趁機蹬脫掉,再次解放出兩隻肥鵝下水似的腳丫子,笑得震天響。


    這澡隻能是洗泥的,要說汗,早就又濕衣裳。


    英敏殿下跟後麵去了,又有洗出來的皇孫們見到嚷:“加壽在那裏!”一迭連聲的也跟後麵過來。加壽要吃烤魚,並不是所有孩子都知道,但才玩得熱鬧,加壽似有無數玩的主意,就跟著吧。


    太子妃是尷尬的,她定定神,就覺得袁將軍夫人有心機,別人都不來勸,獨她在中宮那裏要為自己說情,她是仗著女兒受寵不是?這是左過去的心思。


    再右回來,太子妃羨慕寶珠。說來可笑,她羨慕寶珠麵上的笑。袁將軍夫人笑得似盛開的木香花,香氣四溢,又安寧安然。


    她的兒子又在那裏,太子妃又無處可去。去巴結太子,她此時才不肯。去巴結中宮,又不願意再擠到女眷們中間,就也跟來。


    ……


    大夏天的吃烤魚,在午後的酷暑當中,這真是件“暖”事情。


    袁訓也為女兒,也怕熱,而且他使喚的全是宮裏的人,何必沒事招心中罵不是,這就選在河邊涼快地方,樹下支起烤架,又有小二幫忙,一起烤著。


    “爹爹,要烤好吃的。”通紅的爐火,在午後的暑日中好似火焰山,看的人都覺得汗蒸騰,但加壽喜歡,沒到地方就開心地大叫,在母親懷裏再扭幾扭,寶珠和她一起汗珠子下來。


    袁訓溫和地回答:“好,”抬下頷指個地方給寶珠:“那邊古槐樹下麵涼快,請殿下們,再帶壽姐兒去那裏等著。”


    那是一株古槐樹,粗樹幹一個男人不能合抱,這不是移來,這種老樹輕易是不離鄉的,原就長在禦花園裏,蓋鎮子時蓋進去,成了天然消暑好屏障。


    原汁原味的小鎮,拿出來的全是竹椅子,五、六十年代常見的那種。放在好幾排,因要和英敏、瑞慶殿下同坐,寶珠抱著加壽坐到前排,把女兒攬在懷裏,隨身有秋香色繡美人撲貓團扇,給她打著。


    夏天是走動時還覺不得,坐下來汗如傾盆雨。寶珠怕女兒熱到,暗笑自己癡纏女兒。這一身一身的汗出的,自己尚且不好過,壽姐兒還能好過嗎?


    就讓再搬竹椅子來,要把加壽放在身邊打扇。


    紅花搬了來,加壽還不樂意,在母親身上扭股兒糖似:“不要下去。”寶珠好哄著,再三承諾不離開一步,加壽才不情願的單獨坐下,但一坐下,覺得涼快,就喜笑顏開,催著母親:“搖搖。”


    英敏殿下早就是自己坐著,太子妃嫌熱,才不會抱他。還有坐在後麵的皇孫們,其中有幾個學事的,也從奶媽懷裏下來,自己去坐竹椅子,奶媽們在心裏出長氣,盼著壽姑娘多自己呆會兒,要知道這天熱的,皇孫們都洗過,他們是舒坦了,但侍候的人都沒有洗,不但沒的洗,還跟在後麵跑上半天,照看不摔倒,照看用飯,日頭再一烤,和袁將軍手裏的烤魚有味兒差不多。


    他們也考慮到天熱身上有汗味兒不好,進宮裏帶的也有換衣裳。但滿身老汗換上幹淨衣裳,那是個什麽滋味兒,而且換上就接著出汗,那滋味兒,好似蒸籠裏蒸過的布,不管怎麽洗,也是包子饅頭味道不減。


    總算壽姐兒單獨坐下來,皇孫們就不願意單坐,也全就坐。一個一個跑累了,洗的舒服,倚著竹椅子靠著,涼風一吹,眯起眼,聞著烤魚香氣,活似小老太爺。


    最得瑟的小老太爺,總不免有加壽在內。


    寶珠徐徐打著扇子,用帕子給女兒擦著她東扭西扭出的汗水,聽著她使喚父親。


    “父親,要烤得嫩嫩的喲,”加壽怎麽會說這句,這是她以前吃過,還記得的話。


    袁訓回頭笑,不耽誤他手中翻魚:“好。”


    “小二叔叔,你要好好的烤喲。”加壽又去指揮小二。


    小二笑嘻嘻回頭:“加壽,你吃過我烤的魚,誰烤的都不要吃。”他一杠子並不想打死這裏烤魚的太監宮女,隻想打死袁將軍而已。


    袁訓低笑:“讓你好好的考,考得好,狀元才是狀元,你沒聽出來?”小二鼓起腮幫子,腳底下對著袁訓就踹,袁訓閃身避過,順便把調料灑小二一身。


    加壽喝彩:“好!”


    寶珠忍住笑,輕推女兒鼓起的小肚皮:“小二叔叔要不高興了,會不給好東西,你要誇誇他才好。”


    加壽再嚷:“小二叔叔,你加油!”


    袁訓和女兒輕笑:“讓他加油打爹爹?”加壽傻住眼,不會說了,曾有許多伶俐話兒,但這會兒累了,就嘟起嘴兒,老實的乘涼。


    太子妃疲倦上來,她本就數月精神不佳,又進宮後遭受恥辱,受她民間說法叫親家母的人安慰陪伴到現在。


    她心裏本沒有寶珠,又不是凡事兒都大奸大惡,處事陰險的人,這就拘得自己難過。這地方也正見太子妃的本性,符合“人之初,性本善”那句。若是壞了心腸子的,也隻利用寶珠,不會有半點兒尷尬難過和不安。


    種種情緒衝突對立,一邊兒憎惡寶珠抓住機會買好兒,買的不但是自己,買的應該是中宮等眾人的眼睛,這是她一個人的想法。


    一邊兒又可憐巴巴的想要寶珠陪自己,兩位親家自定親後頭回見麵,袁將軍夫人她為了一飛衝天的女兒,也應該來討好自己才是。


    於是她又想寶珠陪,又覺得寶珠是奉承,所以她累了,與自己有關。


    又有妾侍們今天全不要她,以前再會探病再會說奉承話的,遊園是個機會,一窩風的跟著太子走。


    跟風這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人來兜搭太子妃,先出來的一個,難免讓人鄙夷。而且她們進太子府為的是自己前程,什麽是女眷前程,不就是在府中出頭,就生生把太子妃撇下。


    氣、恨、惱、羞、漲……一起上來,在這能鬆泛的地界上,太子妃坐著竹椅子,總想打盹兒。


    “格吱,”竹椅子響聲,驚醒太子妃。她睜開眼生出抱怨,怎麽沒弄個榻什麽的,也可以睡——那邊有袁將軍和狀元公,不能睡——就又恨她的兒子,她一直想念,生下來他,隻把他當成自己依靠的兒子,正和加壽哈哈笑著,小手打來打去。


    看他極開心,太子妃更恨怨上來,生出看不得別人喜歡的幽怨。


    魚味兒噴香的過來,小二興衝衝。按理兒,他不應該比袁訓烤得快,但小二最會買好加壽。有心買好人,總會有辦法。小二為了搶在袁訓前麵給加壽,袁訓看著人支爐子放炭火,他先催著宰條魚烤起來,炭火升起,他先用,狀元又占鼇頭。


    “給,”小二能占袁訓的先,笑得見牙不見眼。他甚至把太子妃殿下和公主殿下全忘記,今天加壽不是壽星嗎?送到加壽麵前:“壽姐兒,你先嚐嚐。”


    加壽愣住。


    在她進宮後聽到的話裏,是要先給皇上再給娘娘再給姑姑,英敏殿下總讓加壽忽略不計。她還記得當著人時要這樣,沒有別人時,和在家裏一樣,全是加壽的。


    而且就是給了皇上給了娘娘給了姑姑,也是好吃的加壽先吃。加壽對著小二的動作發呆,尋找著母親求解。


    寶珠嫣然:“寶貝兒,都在等你分派呢。”


    分,加壽聽得懂。就像大家排好隊,加壽發麵具了。她接過魚,和派發麵具一樣,六歲的皇孫讓她鄙視,這就轉腦袋左右看著,把瑞慶殿下忽略,小手一伸,送給太子妃。


    她斜倚椅子上,隔著英敏殿下,手臂伸不了那麽長,但姿勢無疑,眼神兒準確,烏油油眸子瞪在太子妃身上。


    寶珠心花怒放,看我女兒多有眼色,更告訴女兒:“乖乖,你要站起來,雙手送過去就行。”加壽就依言起身,送到太子妃麵前,還是想先吃的,嗅一口兒,那小麵龐陶醉在香氣裏,把魚交出去。


    英敏殿下嘻嘻,讓加壽那嗅香氣的陶醉帶的大笑。而太子妃殿下,早在小二不給她時,她沉浸在自己難過裏,並無見怪的心思,小二也說過,加壽今天是壽星兒,但加壽對著自己一擺小手,太子妃又窘又羞,說不上是懊惱還是把自己擠兌。


    層層的,在心裏好似高速路上撞車,撞擊得她心裏頭酸痛澀苦,雖然沒生出這孩子好生討喜的感覺——她現在哪還有多餘心情想這孩子好生討喜——但也有自愧上來。


    “你吃吧,”勉強的才說出這一句,嗓子眼裏讓什麽堵著,透出沙啞。


    加壽呢,是她要作什麽,一定要成。搖頭,把魚還是送上前,侍候的人在太子妃後麵接過,加壽最後饞涎欲滴的瞅那魚一眼,小二叔叔烤的魚真是香啊,回去自己竹椅上,“咕碌”咽下好大口水。


    寶珠和瑞慶殿下愕然過,相視竊笑起來。


    很懂事的加壽,回到母親身邊,就原形畢露。“搖扇子,”寶珠因笑才罷手,這就重搖起來。紅花見到,料想寶珠也是累的,從旁邊過來獻殷勤:“小姑娘我來搖,”加壽嘟嘴兒:“不要,我隻要母親。”


    紅花陪笑退下,老實站回一旁。忽然想到萬大同不知道去了哪裏,紅花最近怕見萬大同,但有他救命之恩,紅花其實很不想承認,很多時候發白日夢,想怎麽不是別人救自己,哪怕換成上了年紀,犯咳喘的老王大爺呢?


    那老王大爺都犯咳喘,紅花姑娘就不想想,能去救她嗎?這就是她不情願的心思作祟。


    但這是萬大同頭回進宮,紅花萬分不想關心他,又不能不萬分的關心他,怕他出錯,怕他貪酒,怕他……


    小姑娘不要自己,紅花就去回寶珠:“有會兒沒見到萬掌櫃,他中午坐隔壁院子裏和孔大爺他們用酒,沒命的隻是喝,我去看看。”


    寶珠微笑頷首。


    沒走兩、三步,袁訓的魚送到女兒麵前。小二是隨心所欲慣了的,不管公主和太子妃,但袁訓卻是一烤好幾條,送給瑞慶殿下,送給英敏殿下,本來還有一條是給太子妃的,她已經有了,就一個給寶珠,一個給加壽。


    寶珠給了身後的一個皇孫,瑞慶殿下也給了皇孫。


    加壽捧魚在手,口水滴噠噠,眼珠子骨碌碌轉。父親沒有,母親沒吃,姑姑沒有,加壽你一個人能吃嗎?


    口水湧滿小嘴兒裏,但還是站起來,雙手捧著魚到瑞慶殿下麵前:“姑姑你先吃。”瑞慶殿下也就笑得見牙不見眼,咬上一小口,是刺多的魚背那一麵。


    “母親吃。”


    寶珠也在魚背咬一小口,甜滋滋兒的謝。最後是父親,加壽仰起小腦袋:“父親吃!”為了早出來吃魚,省時候,這會兒是紮一個獨的朝天辮子,腦袋一仰,辮子朝地,風中晃動,好似掃帚把子。


    小小麵龐,又似她初生時。


    袁訓沒見過女兒初生時,一直以為遺憾,但今天他填補這遺憾,加壽這樣子,童稚無邪,袁將軍打算深印腦海中,一輩子不忘記。


    他的女兒讓他先吃呢。真好,但公主咬過的,袁將軍怎麽能吃?大手蓋在女兒腦袋上,朝天辮子讓開在手指中,兩個指節夾住辮子,袁訓含笑:“你吃吧。”


    “咕碌。”加壽又是一口口水下肚,父親用心烤的,不會比小二叔叔差。她又讓小二,小二更擺手,公主咬過的,寶珠四表姐咬過的,小二更是無緣。


    加壽就吃了,袁訓讓她吃魚腹上的,大刺,不紮嘴。吃上幾口以後,感受父親還是深情注視,加壽想也不想,她小時候做習慣,從嘴裏撕下半塊魚肉,握在手上送給父親。


    敢情她當父親盯自己看,是和加壽送魚出去又盯著那魚一樣。


    英敏殿下瞪大眼,小殿下沒出門還過價,繼“太貴了”“不給錢”“這個不賣”以外,又驚奇,原來,還可以這樣?


    他迅速對母親看過去,從嘴裏也撕出半塊魚肉,但太子妃殿下在發呆,呆看袁家夫妻,沒和兒子對眼睛。


    袁訓吃下去,打心裏感動上來。忽然想到幾十年後,自己白發蒼蒼,自己女兒還肯從嘴裏省出來半口,他可歡喜極了。


    在女兒小腦袋上再輕拍一下,讓她坐下:“父親再去給你烤。”加壽吃得頭也不抬,隻嗯上一聲。


    寶珠嫣然地笑,袁訓轉回身,加壽朝天辮子一點一點,是她啃吃時腦袋動帶著晃起來。這一幕,紮痛太子妃的眼睛。


    這才是夫妻,透著不言而喻的默契。她以前認為影響太子名聲的袁將軍,衣裳不能解,腰帶領口全整齊紮裹,揮汗如雨,在熾熱的爐火前麵,為女兒耐心的烤著魚。


    通紅的爐火,他專注而有棱角的麵龐,不管怎麽看,都是一個責任心極強的父親,而不像一個龍陽。


    太子妃沒有反思自己看錯了人,而是痛痛的淚湧眼眸。我是太子妃,我和太子才是夫妻,可什麽時候有過這樣繾綣旖旎的夫妻情意。


    新婚的時候,也曾有過吧,太子妃早不記得。深記的,是中宮殿室裏太子的勃然大怒。


    有時候人對痛和恨,總記得比別人的情意要重。又自己不丟下,難過是自己。


    心中,海嘯般巨浪滔天,亂石堆雪卷起千層驚濤。駭濤下麵,是如泣如訴的嗓音。我是太子妃,尋常夫妻情意,我是太子妃,尋常……


    把自己攪糊塗,到底是太子妃呢?還是尋常夫妻情意。


    是太子妃,儀容儀表當有風範。


    是尋常夫妻情意,太子妃的架子就得拋下。


    一邊是太子妃,一邊你不給我尋常夫妻情意,估計她肯說出來,也算英明天縱的太子殿下聽到,也和她一處去糊塗。


    龍卷風似的心頭,讓太子妃坐不下去。竹椅上好似紅烙鐵,袁將軍為女兒用心烤魚好似一塊一塊加著炭火,太子妃憤然,太子幾時這樣對過我們娘兒們?她要離開這裏,離開這讓她痛苦不堪的地方。


    加壽純出自然的讓給父親半塊魚肉,提醒太子妃什麽是自然,情意這東西本是真感情才有境界,太子妃怒了,我在這裏為他們裝體麵,我若今天不來,豈不是又塌上一角兒,不不不,要離開。


    憤然起身,把離她最近的英敏殿下嚇了一跳。握住手中半塊沾著口水早就涼了的魚肉,早就想問母親吃吧,又加上此時迷茫,喃喃地道:“母親,你……”


    “母親累了,回去歇著,你不許貪玩,玩上一時就回去吧。”這是太子妃的口吻並沒有錯,但英敏殿下總覺得少點什麽,委屈的應聲是。


    太子妃又板起臉交待跟的人:“不要讓殿下太由著性子,”在這裏還算今天給麵子,道:“他不是壽姐兒,他大了,明天還要念書去。”


    眾人起身,送她離開。直到她走開良久,英敏殿下手裏攥著半塊魚肉,才悶悶不樂的送到自己嘴裏。


    這塊魚肉還能有滋味兒嗎?英敏殿下嘴裏幹澀起來。


    好在他小,並不懂什麽是因心情不好而引起的味同嚼蠟,而且旁邊還有加壽在。加壽哈哈笑,一天吃下許多東西,沒半條魚就飽了。


    這就自己不怎麽吃,撕下來喂給姑姑,喂給母親,喂給父親,也到小二腳下,好似頒發寶貝:“小二叔叔,給。”


    小二喜歡得渾身沒有四兩肉,吃一口好似龍肚鳳膽,也不過就這滋味。


    加壽再回來,父親那裏又討回一條魚,燙,二丫捧在盤子裏回來,這時才把英敏殿下想起來,撕一條送到他嘴邊,加壽似笑容天真無邪,不容抗拒:“吃。”


    英敏殿下吃下去,說也奇怪,加壽喂的這條魚肉一上舌尖,鮮美立即打著滾兒而來,說不出的甜美。


    “加壽,你也吃。”英敏殿下還有半條魚,已涼了的,撕到手中覺得鮮香已收斂,正覺得給加壽不對,加壽早把個小嘴兒張開,小腦袋往前伸著,咬到嘴裏。


    兩個孩子哈哈大笑,女眷們從另一邊逛來,加壽來了精神,叫二丫兒:“走。”一溜煙兒的到了中宮麵前,撕下魚肉,竭力掂腳尖:“娘娘,吃。”


    那油汙的小手,才換的衣裳袖口早髒,手指上掛著雪白和焦黃是外皮的魚肉,總透著邋遢,但中宮娘娘不嫌棄,反而很開心地吃了,喜不自勝:“還是加壽最疼我。”


    得了意的加壽又給曾祖母,又給祖母,她這會兒完全是享受自己給別人的快樂,在她腦海裏還存著老侯身影,四下裏找著。


    老侯明了,拽住同行的大學士和靖遠侯等人:“我們停下。”不敢出來。壽姐兒那魚肉是給娘娘吃過的,老太太和袁夫人吃也就算了,老侯是個男人,他知趣躲避。


    還是讓找到,“太爺爺,”加壽和二丫跑來,又看到皇帝。加壽猶豫一下,在她最近烙到小腦袋瓜子裏的,全是先敬重皇帝。這就棄老侯奔皇帝,到了麵前,玩得開心,還記得行禮,不敢撕條肉給皇帝,從二丫手裏接過盤子,整盤子給了皇帝。


    老侯等人看得清楚,大學士和靖遠侯一起湊過來,低聲道:“娘娘之功不可沒也。”這全是中宮娘娘的功勞才是。


    跟隨皇帝來的,不是全都喜歡袁家的人,也就對袁加壽是持懷疑態度。隻懷疑,人家悶肚裏不說。加壽如果有錯的地方,他們也不會客氣就是。


    此時就撫須感歎:“娘娘慧眼識人,袁小姑娘果然是天姿聰慧,又得娘娘麵前教導,果非尋常。”


    其實加壽就送了條魚,而且送魚以前,送給許多人過了。


    皇帝大有顏麵,他為照顧中宮念孫心切,把加壽留在宮中,也是要看老臣子們麵色和聽話的,這條魚送到麵前,大有扳回來一局的喜悅,俱在麵上。


    加壽跑開,催著父親又弄條魚來,這回把老侯找到,老侯抱著她尋個地兒坐下,讓她在膝上,好好的吃下去半條魚,也油了胡子。餘下半條,不甘心的大學士和靖遠侯分吃。


    壽星又滿場跑,把皇孫們全帶動。十七皇孫,就是小*讓糊住的那個小小的孩子,讓奶媽抱著,跟的人端著魚,去尋他的父親九皇子。


    小手送到麵前,九皇子笑得合不攏嘴:“這孩子多孝順啊。”心裏完全清楚這是跟誰學的。那個始作俑者到處跑著喂人魚肉,都看在眼中。


    十一皇孫尋到他的娘,他的娘一激動,淚水都下來。她就沒經過這個。她沒經過這個,是等下她轉回家裏,一樣不許她的兒子用手拿菜,和以前一樣,她可怎麽能經過呢?


    在這裏,卻是天大的顏麵。十一皇孫的娘半天嘴都沒有合住,就笑去了。


    這就人人誇加壽,人人讚加壽,加壽加壽的,這名字真好,對古人來說是個討口彩的名字,都問袁夫人怎麽起的名字,袁夫人含淚——孫女兒這樣的懂事,袁夫人早在心裏感愛丈夫無數遍——告訴道:“這是祖父早就想到,可憐他早早的沒了,還能知道有加壽。”


    中宮也紅了眼圈。


    老太太在這裏,就成有眼色的,打岔開,隻說加壽加壽,多叫幾遍,好好的加壽。


    眾多的加壽嗓音裏,加壽吃飽了,也跑累了,小肚皮鼓鼓的在竹椅子上睡著。在她旁邊,英敏殿下也睡著。加壽把一隻腳伸到他腿上,是個蹬他的姿勢,欺負慣了的。英敏殿下小手搔著加壽腳心,已停下來,呼呼入睡。


    ……


    當晚回去,大家各自心情,但有一點,興奮勁兒都沒有消退。


    “哈哈,加壽,哈哈,”文章侯夫妻在客廳上笑聲震天,有忠實聽眾,他家的老太太和三太太,聽得如癡如醉,老太太懊惱:“早知道不限人去,我也應該跟去。”


    三太太歎氣:“是啊,我也應該去。”


    掌珠在房裏,出宮到洗過,晚飯鍾點兒剛過。陪上一天,應該是累的,但心中熾熱,無奈坐起。去找韓世拓最近的信,看過輕歎。


    對掌珠來說,歎氣頗不容易。她歎的是想讓丈夫早些回來,以前不回來,信中解釋過。怕夫妻同房,掌珠有孕,讓禦史彈劾。這就要滿服,路上早走幾天,到家裏也就是日子。而且三年滿服,雖有父親是長孫,曾長孫也要親臨祭奠。


    從沒有盼過丈夫回來的掌珠,深切的盼著他早回。有了,生個像加壽那樣的可愛孩子,像加壽那樣搖一腦袋朝天辮子,咧著小豁牙,跟著一屁股皇孫們跑著,竹馬刷得青石板“格噠格噠”,掉落一地青竹葉,在日頭下麵,日頭如金,竹葉青翠,讓人油然心喜。


    加壽從進京,就沒有怎麽和姨母們親近,但這一回留下深刻印象,包括她握魚油汙的手指,都是可愛的。


    夏夜涼爽,掌珠卻把自己想到頭發漲。像加壽那樣的……而客廳上笑聲,已轉個方向,到二太太家裏。


    “哈哈,加壽,小猴兒……”三太太現學現賣,聽眾是二老爺夫妻,四老爺夫妻。四太太聽到加壽一腦袋上首飾,就氣得出去一回,別人都不走,又進來聽,聽到加壽的鋪子,又氣得出去一回,在外麵念叨:“路過的神佛啊,讓那個得意的得針眼吧,這樣的得意,離遭災不遠吧。”


    讓裏麵笑聲吸引,又進去聽,聽到加壽的得意事,就出來,忍不住,又進去。好似烙餅,一麵兒熟了,翻過來,烙另一麵兒,另一麵兒又差不多要糊了,再翻過來,又烙另一麵兒,這樣如是幾番,餅外麵不焦,裏麵熟透。


    四太太就這樣把自己的心烙得熱騰騰,掌珠是想要孩子睡不著,四太太是氣得睡不著。


    常府。


    玉珠把紅燭點起,握住往床前去。燭後是她勝過燭光的紅暈,常五公子跟在她後麵,低低地笑:“會比加壽還要可愛?”


    “加壽已經足夠可愛,能和她一樣可愛我就滿意。”


    這兩位,也是想要孩子的。


    南安侯府。


    用過晚飯,老侯就回到自己書房,一生不和的妻子雖已去世,老侯也沒換回正房。讓人挑亮燈出去,取出白玉扳指,一個人再次著迷的欣賞起來。


    他的胡子在燭光下麵閃光,洗得幹淨。加壽喂魚,弄他一胡子,狼藉得沒有人見到不笑,成了老侯背著人偷吃魚的證據,但他欣然得意,因為這是壽姐兒心裏有他,頂著髒胡子直回家裏,小半個時辰才洗淨擦幹,重有光彩。


    好扳指啊,和皇上手裏的一樣。老侯滿意的歎氣,別人心裏有自己,他還不端著嗎?到他這個年紀,早就識君恩,也識情份,別人心裏有我,我也要有別人。


    不能把小袁抓到麵前細細絮叨,就把扳指再看一回,回以情意。


    雕刻的紋路,出色的刀工,是一個工匠手中出來的,老侯卻生出一個念頭,刻我這個的時候,比刻皇上那個要用心吧?


    不然怎麽越看越喜愛,愛到骨頭裏。


    他正愛著,門讓推開,大老爺走進來:“父親,我睡不著,想和您說說壽姐兒在宮裏。”今天太歡喜,大老爺忘記在外麵言聲,推門而入,也不能算有什麽,但迎接他的,卻是父親目瞪口呆,見神見鬼似的神色。


    把大老爺嚇了一跳,急忙走過來:“父親您中暑了?”走來看視,卻見老侯飛快地收起一個東西,這東西大老爺進來時就看到,是個白玉扳指。


    大老爺失笑:“父親收著什麽好東西,還怕我看,您放心我不要您的。”又猜測:“這是留給恒沛的吧?”


    南安侯爺鍾恒沛。


    老侯支支吾吾,讓撞破又不願意給他看,惱羞成怒:“你進來怎麽不敲門!”大老爺見他動了真怒,詫異著更不明就裏,陪笑:“門是虛掩的。”


    老侯無話可說,自語道:“難怪我說有風,原來沒關緊門。”板起臉,把已塞到袖子裏的扳指再塞緊些,大老爺道:“我已看到。”


    而且猜到:“您信中說過小袁給的,就是這個吧,”好奇心大作:“是什麽好的,要藏起來,給我看看吧。”


    老侯黑著臉取出來給他,鍾大老爺接過驚歎:“好水頭兒,好雕工,”最讓老侯擔心的話出來:“這跟皇上白天戴的,說小袁從石頭城裏弄來的一塊玉上出來的吧?”


    他的爹給他一通教訓:“就是怕你問這句,你偏問!就是怕你眼睛尖,你偏就說出來!”逼著兒子發誓:“不說出去我有這個!”


    “好端端的,為什麽不讓說?”大老爺奇怪:“要是我,白天戴出去,也能和皇上多說幾句是不是?”


    老侯火冒三丈,幾十年沒打過兒子,站起來一巴掌拍到大老爺額頭上:“不聽話是不是,看我打你!”


    大老爺退避三舍:“好好,”乖乖發了誓,但也有一個好處,可以討在手上百般的賞玩。玩著玩著,有一句話浮出心頭。


    告辭出來,徑奔書房,那裏放著往來家信。翻上半天,找出老侯舊年裏來的信,信上果然有這一句,是鍾大老爺適才想到的。


    “……石頭城大捷,將軍得白玉,匠人巧做成,凡親戚者俱受贈,國公得者,不如我者多矣。國公又雲,我得者,不如他多矣,雖欽差也不能斷案,此係疑案,可留千古……”


    鍾大老爺還想到舊年他們兄弟看過信,都去信袁訓,凡親戚者俱有,伯父們的幾時送來?袁訓怎麽回的已不記得,現在也不去翻找舊信,隻是自言自語:“這小子,也沒有做錯,皇上太子自然是先孝敬,餘下的想來沒有,就不給我們了?”


    凡親戚者都有,大老爺覺得這句甚是模糊,可以推敲。但君恩永遠在上,他又沒有皇帝用愛人之眼,看出袁訓和中宮的相似之處,也就放下信,沒有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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