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歡樂漫延,加壽和英敏、瑞慶殿下分錢的時候——鋪子裏拐走皇孫的錢,不多,也可以分一分。梁山王妃叫來她的獨子媳婦。


    王妃笑容熱烈,帶著討好:“媳婦啊,袁家的孩子多好不是?”世子妃跟上:“是啊是啊。”王妃笑眯眯:“那你想不想有一個?”


    梁山王是獨子,世子妃過了門就讓盯著生孩子,沒出門子前就曾想到,並不以為奇怪。


    家裏就婆媳相依相伴,談不上羞澀奪門而出,世子妃點頭:“想。”又笑道:“還和袁家定下親事呢,以前我還有擔心,今天看過加壽,姐姐是這樣的,妹妹也不會差,我回來就想,孩子有在沈家前麵,母親,咱們就早早定下袁家的,讓沈家靠後。”


    梁山王不在京裏,勞苦功高常年征戰,皇後從不忘記,在皇帝喚臣工們時,讓人接來梁山王妃婆媳同樂,把加壽的可愛處盡情看在眼裏。


    小王爺總想壓小沈將軍一頭,世子妃也不比他差,可見是夫妻,早有共性。


    聽過媳婦的話,王妃心滿意足,喚一聲:“我的好媳婦,袁家就要離京,你也跟去可好不好?”世子妃愣住。


    她是沒想到。


    王妃擔心,怕媳婦不肯離開家裏,家裏諸事更舒服不是。勸道:“不然怎麽有孩子?我就一個兒子,你呢,守著我,無子難免冷清。當年我有你丈夫,也是去看王爺才有的。”這些話張口就出,是早想好。


    絮絮叨叨的:“……加壽,這名兒真好,我們的就叫個添壽吧,是我怕你吃苦,不肯早打發你去,看袁將軍夫人,一守丈夫就是好幾年,這就有兒又有女,兩個小小子,我抱著,真舍不得還給她……有人叫你母親,還能進宮和加壽玩,本朝不止一位王爺,我們算是頭一份兒,加壽在宮裏要人玩,自然是我們家頭一個,”


    這位把她孫子當成加壽的陪伴,她居然沒想到。隻想勸媳婦答應,隻想勸她跟寶珠一樣,守著丈夫吧,就有孩子,也落個好名聲不是。


    今天凡有頭臉兒的,必須有頭臉兒的,才能抱袁家的雙生子。


    今天進宮的全有頭臉兒,但是中宮還是分出個高低,不是所有人都讓抱。中宮隻要臉一低,人家也就不敢上來抱。


    梁山王妃是可以抱的那個,又沒有孫子,喜歡得抱住就不鬆手,而且不怕熱。


    雙生子少見,都想抱抱沾個喜氣,自家也生雙生子。袁將軍夫人寶珠的好名聲,就從這裏出來。和丈夫不離不棄,她是袁家的功臣不是,因生孩子生成功臣。


    一對肥頭大耳的孩子,此時還在梁山王妃麵前晃動,她回來不到兩個時辰,相思就快成病:“要是我的,我就無憾,”


    “我去,”世子妃趕快答應,再不答應,她的婆婆就要淚珠兒彈,想別人家孩子想的。


    王妃喜出望外,反而沒了話,瞪直眼睛對著媳婦,眼睛裏一圈一圈的晃動著漣漪,中間全是喜色。


    忽地身子一跳,略胖,帶著笨重楠木椅子“咕咚”一聲,把世子妃嚇得心肝兒一顫抖,她的婆婆已到麵前,熱淚盈眶握住她雙手:“好媳婦,你若生下兒子,就是我家的大功臣!”


    隻看王妃這勁頭兒,讓人疑心當年她的婆婆也曾這樣對過她。


    世子妃好在憨厚,不是掌珠那樣心思多的人,沒有多想不生兒子怎麽辦這話,讓婆婆慫的也落淚,抽泣道:“母親放心,我也想有孩子啊。”


    手上一空,王妃把她拋下,似乎得著媳婦的真心話,她的人就可以此時不管。顛顛兒的出去叫管家:“收拾箱籠,準備路菜,取好布料出來做衣裳,選跟的人,”


    一個沒有少說。


    世子妃比王妃清醒,啼笑皆非出來:“母親先別嚷,咱們還坐下商議,我去可以,要我等到生孩子也可以,隻是我住哪兒,先給我找個住的地方吧。”問道:“公公常年不回來,在那裏總有個下處,母親可先去信讓他們收拾來,我到了也就方便,以後您盼孫子,不怪我隨身侍候,我住上三五年的,不得兒子不回來也可以。”


    梁山王妃頓時就蔫。


    以世子妃想王爺幾年不見得回來一趟,在那裏自然有服侍的人,姨娘是什麽品性,一個人難免為大,世子妃是個性憨的人,也能想到這一條,是她出身鎮南王府,是個有妻妾的地方。婆媳說話,都忘記一件事情。世子妃的生母,鎮南王妃病重在床,當女兒的哪能走開。


    王妃蔫蔫的,卻還是第二個才想到她的親家母病重,她先蔫的,是世子妃的話。


    “唉,”喚著世子妃重回去坐下,剛才的精神沒有一半。王妃強笑,先把親家母想起來:“我把你母親忘記。”


    都說鎮南王妃過不了夏天,但因為公主的親事在她家,凡是親戚又都盼她撐過夏天,宮裏更是奇藥異方不斷,幾個太醫川流不息每天去看。


    世子妃就道:“母親想來無事,昨天我看她,還能喝下半碗粥。”催著婆婆:“您都說了,何不對我說個明白,您的話我越想越對,要有孩子就得我去,明天我去告訴父親母親,問問他們的意思,也讓母親把病撐過去,也許有我在外麵她掛念,係得她還真的能熬過這關。”


    憨憨地一笑:“也許讓我去也不一定。要是讓我去了,今天就把邊城那裏,該交待的告訴我。”


    梁山王妃就說起來:“提起來你公公在外麵,也是傷心事一件。他年青離京,和我成親沒呆足假期就走,我為求子,隻能攆去看他。你說邊城有房子,何曾有過。”


    “那公公和我丈夫他們不打仗時,住在哪裏?”世子妃驚訝。


    “幾位王爺裏麵,皇上獨對咱們家信任。你公公也知君恩,幾十年裏回家的日子十隻手指數,用不完。不打仗,他們就住軍營裏練兵,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那裏有縫縫補補的人,何曾有過?全是老兵補,全是家人們縫。”


    廳上擺著瑪瑙碗琉璃盞名貴家什,但來源從沒有這麽清晰的在世子妃麵前走過。世子妃不知說什麽好,以她錦衣玉食的日子來推想梁山王父子住在軍營裏,跟住馬棚差不多,幹巴巴地無法子勸,還是想到自己身上:“母親,我去也住那裏嗎?”


    那裏可全是男人,世子妃這話沒說出來。


    “我是去過的,也曾想過置個宅子。你公公讓我不要置辦,說他隻有一個家,就是我在這裏,就是他的家。而且,”梁山王妃往廳外看看,低下嗓音告訴媳婦:“辦下宅子就要有侍候的人,有侍候的人就難免讓皇上生疑,又辦一個家。你也知道除去各地方兵馬,京都護衛以外,兵權幾全在你公公手中,他這也是去疑心不是,我明白了,就不想辦宅子心思,當年借住的輔國公府,你呢,現放著親家袁家,索性的,我把你托給袁將軍夫人,她怎麽樣,你就怎麽樣,她吃什麽,你就吃什麽,”


    當祖母的為求孫子,犯癡病不少見。


    梁山王妃凝住一朵笑容在嘴角:“一生兩個大胖小子,那裏水土一定養人。”


    “咚咚咚!”


    廳外傳來皇城中更鼓聲,把梁山王妃從話中驚醒。見媳婦認真在聽,她苦笑:“這是我想的,還是算了吧,明兒去看你母親的病,你早睡吧,我也早睡。”


    世子妃送她回去,總覺得她的背影有佝僂,就更把婆婆的話存在心裏。第二天婆媳去探病,梁山王妃和鎮南王妃說話,世子妃單獨去找她的父親鎮南王,把婆婆的話說出來,鎮南王卻是願意的,但想到妻子重病,不敢輕易讓兒女離開,有怕最後一麵見不到的意思,就讓女兒等候,說晚上和妻子商議。


    當晚,就急急喚梁山王府世子妃回來。燈燭下,鎮南王妃麵色蠟黃,卻告訴女兒:“沒有兒子你可怎麽行?不是我病了,去年就有打發你去看小王爺的心思。既然你婆婆提出來,又考慮周到,還有袁家可以同路去同住照應,我的孩子,你別管我,隻管去吧。”


    世子妃哭了一回,回去告訴梁山王妃,梁山王妃大喜過望,第二天帶著世子妃宮中呈給中宮,中宮也就答應。


    消息傳開,連家尚家包括所有兒子在軍營的人家,都把媳婦叫過來好一番勸說。到了晚上,出京二十餘名的太子黨裏,有一半的人願意隨袁家去,這就收拾起來,和寶珠通聲氣,問她怎麽走,要是車馬,就大家安排起車馬,要是船,就大家安排起船,都家裏有,都急急辦起來,好趕上袁訓夫妻離京的腳步。


    在各家見天兒的忙亂中,老侯不慌不忙地,和昨天一樣,在午後走向宮門。


    ……。


    老侯自回京後,欽差的差使算交卸。本來是個閑人,但這幾天,在從加壽生日的第二天起,就每天往宮裏來。


    午後日頭暑熱,老侯青色道袍上沾滿汗水。他此時來,並不奉召,也無有宣。手拎一包子鮮果子,走得悠然自得,在外宮內站住腳,往皇帝夏日見臣子的宮殿看過去。


    宮殿叢中,不過一個角兒,要走過去,要轉幾道門,聞無數香花才能見到,老侯並不過去,每天隻這裏眯眼看看。


    鄒明總從他背後走來,低低地笑:“鐵頭禦史在裏邊兒,還有陸禦史等人。”老侯略作頷首,鄒明又忍俊不禁地低聲:“小袁這個東西,早幾年我就知道他要炙手可熱,這不,讓彈劾了吧,我是半點兒不奇怪。”


    在這裏,老侯才會慢慢說上一句:“物極必反呐,這是個理兒。”說過,就不再看,準備走開。袁訓在加壽生日當天都猜自己免不了讓彈劾,第二天雪片似折子飛到皇帝案頭,彈劾袁將軍教女無方。


    袁加壽才兩歲,家裏但凡有活潑而又六、七歲以下孩子的,都有家中從此無寧日的經驗。有些一直到十幾歲,還是鬧騰的。


    孩童童稚,求知和好奇並重,見到什麽都想碰,又沒有自製力,又遇到由著她的家人。這家子由著孩子的家人,還和一般由著孩子有區別。


    皇帝都不幹涉加壽的活潑,是他也知道袁國舅的病體。一個夏天還要蓋被,不敢穿薄夏衣,在夏天稍有風寒就要病的人,中宮由著加壽也就不奇怪。


    由著由著的,就由出彈劾來。老侯暗笑,如果這道折子由他來寫,應該寫袁將軍生女無方,教女這事情,這不是彈劾中宮娘娘?


    皇帝無家事,彈劾娘娘就彈劾娘娘吧,於是太子妃也就不能幸免。太子妃在中宮殿室中的失儀,會記檔的,凡宮中發生之事,都會記檔,當皇帝說不記時又例外。但遇到鐵頭的官員,他照記不誤。


    年初才以“告老”名義丟了丞相官職的柳老丞相,也就不能幸免。


    袁將軍的兩歲孩子,都教女無方,何況是幾十歲的太子妃,柳老丞相也就中槍,又讓禦史扯進來。


    這兩撥子,一個彈劾袁訓,一個彈劾太子妃,並不係出一組,但實在熱鬧,你彈劾來,我彈劾去,皇帝偶得半日閑,這兩天就能煩死。


    往內宮門去,濃蔭幽靜,繁花如織。斑駁日頭隻從樹葉間隙中流出,暑熱讓擋在外麵。老侯微微笑著走著,暑熱消失,涼風襲來,他心有所感,回了回頭。


    這一回頭,老侯一愣。


    兩出子人見駕後剛出來,從背影能看出一幫子是鐵頭禦史,一幫子是陸禦史等人。鐵頭禦史姓林,專一的彈劾袁訓。陸禦史和常禦史好,加壽生日那天常禦史——玉珠的公公——在宮裏,把太子妃舉動全看在眼裏,他不出麵,當晚就找到陸禦史,第二天專一彈劾太子妃和那倒黴不當官又讓扯下水的柳老丞相。


    彈劾袁訓的自然彈劾不動,但他們不管。


    彈劾太子妃的也沒有想把太子妃拉下馬,就是皇帝麵前也有勸諫的,不見得是拉下皇帝。


    禦史,就是正風氣的,彈劾有理,上意允不允就是皇帝的事情。、


    今天想來皇帝沒有如他們的意,也許可能還有斥責,就兩幫子人都走得帶著沮喪。有一個人的身影,帶出老侯的驚奇。


    秀才有方步一說,當官的人有官體一說,走路和挑腳漢子們不同。禦史們的沮喪隻在他們微略的背上,腳下步子還是絲毫不亂,邁得周正。


    就顯出這個人的腳步不同,全無章法。


    給老侯的第一感覺,這是個家人。再看他衣裳,也確是個家人。但就是家人,老侯知道自己家裏的家生子兒,打小兒在府裏長大的,沒有一個是這樣的步子。新入府的家人,過上半年也就改變。


    無事他走得粗野,哪個主人會要他跟出去。


    再看這個人能跟進宮,老侯詫異住,這是哪家的?就在此時,電光火石般一閃,老侯吃驚住。這個人他見過!


    他一定見過的!


    前麵的那個人也有感覺,回過頭來。側臉兒轉到一半,讓鐵頭林禦史給阻擋,說上一句什麽,老侯就隻看到他的側臉兒。


    青衣小帽的家人打扮下麵,他的麵容愈發的熟悉。強烈的逼迫感撲天蓋地而來,卻還是想不起來。


    內宮門上,迎接的太監已候著。哈腰笑道:“壽姑娘和老太太等著呢。”老侯暫且丟下來,隨他進去。


    加壽在廊下站著,看貼牆根擺放的大缸裏睡蓮亭亭。咧嘴兒一笑:“太爺爺,”小跑過來接老侯手中的果子。


    宮裏什麽都有,但全是上好的。老侯去年就給加壽帶東西回來,知道她的喜好。大街上略酸的果子,看著不好看宮裏不會要,卻好吃的,總獲得加壽青睞。


    小手伸過來,握住老侯的手,一同進去,見殿中悄悄無人,帷幔垂地後麵,隱有笑聲。一旁的偏殿,老太太走出來,加壽帶著二丫去收拾果子,老侯悄聲問:“在裏麵呢?”


    “在。”老太太悄回。


    那簾子後麵笑的,奶聲奶氣,那是袁訓的兩個兒子。


    老侯不再問,在他昨天坐的地方上坐下,沒一會兒加壽出來,老侯開始講故事:“這個甘羅啊,小小的年紀,就自己當家了,父親也不在身邊,母親也不在身邊,祖父也不在身邊,祖母也不在身邊,不像壽姐兒,父母親不在,還有曾祖母在身邊,壽姐兒就比他聰明,”


    加壽聽得入神。


    “那個司馬光,嘿,會砸缸,不過加壽你可不能學他砸缸,那是調皮孩子。你呀,要同他比比,父母親走開,你也不哭,加壽不但不哭,還會送是不是?”


    帷幔後麵,中宮側耳聽著,踱步回來,另一邊涼榻上,袁懷瑜和袁懷璞張手張腳,袁夫人問道:“如何?”


    “他倒有心,先來告訴加壽不要哭。”加壽不哭,中宮紅了眼圈。知道勸不好,袁夫人就笑話她:“又不是不回來,再說不是把壽姐兒給了你。我呢,送孫子回去,也就回來。”


    一個一個的都離開,雖然還回來,也讓中宮憤然:“他們自己會帶嗎?”


    “不是有你找的奶媽?”袁夫人好笑。中宮無話可回,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去,似自語:“這個孽障,就會和我作對。”


    “啊,”袁懷瑜出來一聲,袁懷璞也就跟上:“哈,”也是一聲。中宮頓時把孽障侄子拋到九霄雲外,抱起袁懷瑜掂掂,笑道:“你是老大,長子與別人不同,我要多疼小的。”把袁懷瑜放下,抱起袁懷璞掂掂,這就無所求的滿足神色:“這個也胖了。”


    帷簾外麵,加壽還在聽故事,故事主角已變成加壽。


    “加壽能幹,加壽說,父親母親一路順風,”


    “一路順風,”加壽軟軟的學著。


    老侯語帶鼓勵:“還要說什麽?”


    “嗯,要對小弟弟好。”


    “就是這樣,”


    小嗓音在偏殿中一聲一聲出來時,那讓念叨的一對父母正在家裏伏案。


    案幾旁,寶珠研墨,袁訓在執筆。在他手中鋪開的,是一張奏折紙。最後一行字寫完,袁訓不滿流露:“這是怎麽了?我忙著收拾行李離京,還要為太子妃和柳家申辯,我呢,誰為我申辯。”


    袁將軍嘟囔:“我也讓彈劾不是嗎?”


    “那是你的親家,”寶珠哄著他,見袁訓又是一寫完就橫針也不想拿的樣子,自己吹幹奏折,收拾好,拿出去叫出紅花:“打發個人,這就送進宮去。”


    趁這個空兒,袁訓早跑到榻上去涼快。榻在窗下,他帶著睡下就不想起來,麵龐伏對下,讓寶珠取涼茶過來:“寫這種折子把我累到。”


    “寶珠哪裏有空兒,寶珠還要收拾東西。”寶珠這樣說,還是親手倒碗涼茶進來,看著袁訓喝完,把他揪起來:“一起去看收拾出來的東西。”


    “又要往城外去?”袁訓望向院子,家裏不熱,但外麵必定熾熱滿天。拗不過寶珠,而且東西真的要看,袁訓邊起身邊道:“全怪姑母,”隻說這一句,又讓寶珠堵回去,寶珠道:“快不要這樣的說,這是姑母的情意。”


    又道:“你還要抱怨,我更不知道怎麽對同行的連夫人尚夫人他們解釋。”


    夫妻出來,袁訓上馬,寶珠上車,一同行到城外。碼頭上,停著船。大船,船上足可以裝下一、兩百人。


    三隻大船,讓袁訓歎氣:“這幸虧是我同你一起回去,假如我中間走開,你一個人帶著客人們,可怎麽把這些東西運回山西。”


    “袁將軍,袁夫人,”


    隔壁是幾隻中號船隻,相鄰可以過來,幾個管家過來,感歎道:“你們倒運幾大船的東西回去?”管家也是同樣的吃驚:“說下了碼頭還有幾百裏路,這得多少車才能運走?”


    袁訓氣悶,寶珠掩麵輕笑。


    姑母沒留成孫子,就弄幾條大船運袁懷瑜和袁懷璞這一年裏用的吃的戴的東西。梁山王府的船也停在這裏,也不過就一隻大船,就裝得下東西。


    “這哪裏是回家?這像帶人回去打架,再不然是販東西的。”送走管家們,袁訓蹲在船頭上嘀咕。碼頭的草叢裏,有一個人躡手躡腳的走開。


    ……


    離碼頭五十裏的地方,有個鎮子。凡往京裏去的人,到下午怕趕不上城門關閉,就在這裏歇腳。因此不是太大的地方,卻繁華熱鬧,人來人往。


    客棧高挑著幌子,酒樓上人滿為患。在這種熱鬧裏,並沒有影響到後院一帶柳樹下的幽靜。


    小小的院落,隻有五間房,住著十幾個人。上房隻住一個,正在桌旁凝思。


    他生得眉目飛揚,顧盼間英氣流轉。帶著幹練,麵容上是風吹日曬的微古銅色,有時候也作微紅。


    常走路的人氣色好,和關在家宅裏養尊處優不同。


    福王殿下,又折回京中。


    正在和一個人說話,言詞中帶著怒氣:“不除掉他大事難往下進行。”


    “王爺,留著他皇帝才不起疑心。當前要除掉的人,卻是昭勇將軍袁訓。”在他麵前坐的,白麵微須,是個書生打扮的人。


    福王沉吟不語,白麵書生笑道:“王爺不信我的話,去看的人也就回來,看看他是怎麽來回話。”


    院外日頭往西沉落,才有一個人回來,正是那從碼頭外麵走開的人。他一進來,福王和書生都看過來,聽他回道:“一共十五隻船,四隻大船,十一隻中等船隻,都往山西去。而且我看到袁將軍和夫人往船上去,我走的時候他們還沒有下來。”


    抬手讓他離去,白麵書生笑道:“如何,管七今天從宮裏出來,已查明這船隻是宮裏出來的,三隻大船單送袁將軍回山西,這賞賜過了吧?”


    “他不是生個好女兒嗎?”福王神色含糊的,顯然並沒有聽從書生的話,把袁訓放在當前的頭位。


    書生嗬嗬笑了,試著此開福王視線:“王爺您出自皇家,應該知道能有非常寵,必有非常事。依我來看,還是從袁家下手。”


    福王索性把話挑明,他麵露陰毒:“但不把他叫出來說個明白,我怎能甘心!”書生還想再勸,福王長長歎息一聲,歎得鬱鬱的,似不能解開。


    他都這樣的煩惱,書生也心中難過。想福王殿下懷有大誌,顛覆皇朝,再立新朝,就在他事情有起色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出了一點不對,那一點不對,好似清水盆裏滴下墨汁,這墨汁不但沒有讓清水化解,反而給清水給重創,讓福王殿下至今不能進京,不敢進京。


    福王當初離京而去,一心創立自己的大計時,千算萬算沒有想到會有這一點差錯出來。


    人太過悶著自己也不好,書生強笑:“真的不能釋懷,那就見見吧,隻是他肯不肯出來,卻不知道。”


    “他敢!”福王怒容顯現:“他敢不出來,我就挑明身份,和他拚了!”


    “王爺!大事為重!”書生不得不斷喝上一聲。喝過,還要對外麵看看,畢竟這裏是客棧,雖然很安全。


    福王的怒氣,在他喝聲下漸漸消失,呆呆對著地麵,好半天才悶聲的道:“陶先生說得有理,大事為重!”


    悵然深深在他麵前浮現,大事為重啊!


    陶先生也歎氣:“見見吧,料想他為了他的榮華享受,也不敢不出來。”往外麵走去,道:“我讓人去知會他,說幾句狠話,讓他一定要出來。”


    “先生止步,”福王叫住他。


    陶先生停下來,還是有驚喜的:“如果不見,其實最好,他已經變了心,再說什麽也無用處。”他以為福王改變主意。


    福王扯動一個僵硬的笑容:“已經讓人去告訴他,隻怕就要到了!”


    陶先生大吃一驚,才剛他還答應福王去見,現在他卻油然生懼:“王爺三思,這是京裏。而且您在暗處,他卻是在明處,處處受皇帝監視。王爺,要是讓皇帝發現他是假的,”


    福王冷笑:“他敢嗎?”


    陶先生啞口無言。


    院外有人走來回話:“王爺,他到了!”福王長身而起,他的一舉一動,無不透著長久在外的利索,拿起劍,外表也是普通的那種,往外麵走去。


    陶先生愣上一愣,怕福王有失,還是跟上去。福王直奔院門出去,陶先生卻在院子裏叫出人來:“準備好,有什麽不對,我們就要離開!”


    不久前好不容易才勸走為兒子死而回來的福王,又因為皇帝一場宴遊,以為有可乘之機而回來。


    福王這次回來,更按捺不住心頭怒氣,一定要見……陶先生隻能跺腳:“最好不見!”但還是追了出去。


    ……


    鎮外有一處密林,水深草高,到了晚上還有野狐子叫聲,白天也很少有人往這裏來。福王帶著人走到這裏,見到前麵露出人影,擺擺手,跟來的人退後,隻有陶先生不放心還跟上去。


    草叢裏走出一個人,白白胖胖,胡須刮得一幹二淨,正是京裏的那位福王殿下。


    兩個福王一照麵兒,都咬牙切齒互相瞪視,像不共戴天的幾世仇人一樣,隨時可以分出你死我活。


    林雖深,也有日光打下。就沒有日光打下,兩張麵龐對上,不一樣的地方也就一目了然。


    福王瞪住福王。


    一個好似肥白鴨子,去毛洗淨那種,麵頰漲得鼓鼓的,帶著不愁大魚大肉那種,這個想來就是京中王府酒色財氣中的福王,他的眼斂下麵,還帶著微浮腫,是昨天色多了。


    而另一個,精幹健壯,長年在外,長年在馬上,麵上有風塵,麵頰上緊繃,肌膚是健康色,這個,就是在外奔波為自己建立新朝努力的福王,好似曬幹的醬鴨子。


    白鴨和醬鴨,五官哪怕一樣,也一看就能分出。


    醬鴨福王怒不可遏,手臂有衣衫內有力的鼓起,看這力氣隨時可以撲上去把白鴨福王扼死,陶先生及時握住他手臂:“王爺息怒!您是和他說話的,不是和他生氣來的。”


    白鴨福王冷笑:“就他?他也不敢殺我!”把腦袋一昂:“殺了我,你敢進宮去見皇帝!你敢用你這張曬成鄉下人的臉去見皇帝!”


    下巴抬著,又把醬鴨弄一肚子滔天氣出來。


    真福王惱得眼前金星直冒。他全是讓對麵這隻雪白鴨子給害的!


    他們是遠親,假福王姓韓,與文章侯府的血緣更近。血緣親裏出一個長得相似的不少見,假福王在十歲以前,就讓太妃選中。


    太妃為兒子選替身,是沒把兒子扶上位,對以後的擔心。皇帝之所以沒發現,是太妃那個時候還能遮點兒天。這個替身早早就長在福王府中,一直隻模仿福王,很少出來見人。直到太妃去世,福王為圖自己新皇朝而離開京中,假福王才真正的出現人前。


    假福王也有野心。


    珠寶、王爺大轎、美女無數……除去福王留下的幾個忠心老人以外,別的人不明就裏,都對假福王言聽計從。


    假福王在花錢之餘,還有幾個人在耳朵下麵耳提麵命,當著人他是祖宗,關上門老家人們才是祖宗,於是他用了十年以上的功夫琢磨怎麽長保住榮華,還真讓他琢磨出來。


    在蕭儀出生後不久,真福王再次離去,他一走就是經年,有時候兩、三年不回來,假福王借兒子慶滿月,把老家人請坐一桌,他親自倒酒。


    滿月那天,宮中也有人來賀,前麵廳上是客人,後麵廳上請老家人。一壺酒全都藥死,假福王也倒地讓人救起。


    當時無人敢查此事,還以為皇帝暗中下手。皇帝讓人查過,最有可能藥人的是執壺的福王,這個可能讓忽略,假福王從此高臥在府裏。


    又有王妃與福王是夫妻,外人看不出來的破綻,夫妻床第間一定能看出,生蕭儀時,假福王讓她大出血而亡,府中從此任他逍遙。


    蕭儀是福王的親生子,小小年紀就生出鱗角。他在外麵推動的順利,與他的生身父不無關係。蕭儀不曾出京,他的生父也不敢見他,就一直埋怨父親無能,到死不知道那不是他的親生父親。


    蕭儀死於福王刀下,福王的榮華讓他破壞,又怕他吐露什麽,要株九族,不宰他才是怪事。


    華陽郡王滿月,福王死了一堆家人。消息傳開來,真福王知道後,已有兩個月,等他奔回京都,又是數月。


    不到半年的功夫,足夠假福王把自己養成白白胖胖。他明知道真福王風霜苦,而且以前真福王為求逼真,有家人看著假福王練拳腳,看著他在外麵曬日頭。


    這下子無人管束,除皇帝召見,他天天把自己關房裏不出去,除年節必須王爺出現外,皇帝一年也見不到他幾回,而每一回見,總是養得肥白,隻一個肌膚色澤不同,真福王從此流落在外,他倒成假的那個。


    又肌膚精幹,這一個卻肥肥腫腫,儼然就成兩個人。


    全是這隻肥白鴨子害的。


    醬鴨恨聲:“你也隻能在王府裏呆著,除了這,哼哼,別的休想!”


    雪白福王真恨:“勸你趕快把鋪子金錢全數交出,不然我去皇上麵前舉報你!”


    真福王長年在外,他也留著一手。他的鋪子錢,由老家人照管。假福王以為藥死老家人,錢盡數歸他。但等到一查賬目,才知道很多鋪子不上府中賬目,把老家人的房子幾乎拆成碎片,也沒弄到他想要的錢。


    但好在還有常例錢在,後來宮中照例的賞賜,別人有的他也有,王爺體麵還能維持。


    兩個福王都向對方恨之入骨。


    “你殺我妻,殺我子,有朝一日,我一定吃你的肉。”真福王怒目。


    假福王威脅:“別以為我找不出鋪子,那在你的名下,我若是能查…。”


    真福王不怒反笑:“你怎麽不去查!”


    皇帝對福王忌憚,福王沒有實權,戶部根本不買他帳,不幫他查看。


    這兩個人見麵就掐,一句正話不說,陶先生頭疼。先勸醬鴨:“王爺,您有要說的,就趕緊說吧,不然咱們就回去。”


    明知道他沒有說的,不過就是叫出來泄泄憤。


    又對白鴨子板起臉,這是個假的,都看不起他。


    “勸你自重,好吃好喝,綾羅綢緞裏呆著,不要再生事情才好。”


    這話說的陶先生自己都覺得牽強,就是陶先生自己,也有殺白鴨子的心。


    儀殿下是他親手所殺!


    他親手斷了福王的子嗣。


    福王殿下在兒子出生後就被迫不能回京,不得不別想出路。皇家血脈,自有傲氣。在外麵又納妾室,卻不能忘懷王妃,又生兒子,卻總覺比不上在京中教養長大的長子。


    蕭儀是七殿下!


    卻是實際上的第一個兒子。


    陶先生深深歎氣,他都想上前把白鴨子宰了,何況是身為親生父親的醬鴨福王呢?陶先生心想我就說不要見是不是,抱住自家的醬鴨求他:“王爺,咱們走吧!”


    還真的不敢殺他,留他迷惑皇帝視線。


    而假福王早有言在先:“我前腳死,後麵就有人進宮去告密,不信你試試!”


    一心要見假福王,也不過是威脅幾句,罵上幾聲,暫出心頭氣。


    月兒上枝頭,假福王怎麽回京再或者不回,隻有他自己知道。而真福王沒有回客棧,而是在外麵等人手到齊,遠望京都月下明亮,又看兒子埋骨處,打馬離開。


    他不警惕,早就讓抓起來。


    不防皇帝,也得防假的那個,代替自己享受府中一切的那福王。


    為了他的皇帝夢,他放棄的還真不少。


    ……


    月色悠悠,老侯敲開袁家大門,神色謹慎:“袁將軍在不在?”袁訓就要離京,隻怕外麵三請四請的不好說。


    孔青笑道:“才用過酒回來,您來的正是時候。”聽到袁訓在,老侯反而有點兒慌張,跟後麵進去,孔青早跑進去回話,袁訓和寶珠一同迎出。


    小袁將軍麵色潮紅,酒勁兒沒醒:“祖父到了,寶珠備酒去,我們再喝幾碗。”老侯心事重重也一笑:“祖父這兩個字叫的好,以後就這般的稱呼我吧,你還別說,我沒有一個孫子有你出色。”


    到了寶珠這裏,就中規中矩:“舅祖父請房裏坐。”夫妻把老侯讓進房中,寶珠親手去泡好茶。


    袁訓搖搖腦袋:“這麽晚了您來一定有事情,等我醒醒。”一句話飄過來:“聽過我的話,包你醒來。”


    袁訓嘻嘻:“您說,是上山打虎,還是下海擒蛟,我這會兒就想清醒,就是醒不過來,打一架也許能醒。”老侯湊到他耳朵根上:“我在宮裏見到山西的混混!”


    嘣!


    袁訓一驚,驟然醒來,眼睛微睜:“什麽時候的事情?”


    “下午我去給壽姐兒說書,見到一個人好生熟悉,沒看到正臉兒,直到剛才我才想起。他跟在林禦史後麵,是他跟進宮的家人。”


    袁訓緊緊鎖起眉頭,喃喃道:“為了我?為了福王府?”


    “不為你,你帶著寶珠也要小心!”老侯道:“我沒有證據,要在宮裏查,還得你去。你不要大將軍功績就暈了頭,就把袁二爺給忘記。”


    寶珠恰好此時要進來,夏天是竹簾子,在外麵聽到,把茶水給紅花捧著,讓她不要進來,二爺一步邁進,脆聲問道:“誰找我?”


    袁訓借著酒勁頭,什麽都不怕,嗤笑連聲。寶珠站到他旁邊,妙目流動:“我的差事不是,是我的就告訴我。是來尋仇的,還是來找我攀談的?”


    老侯來前是揣著小心,但見到這夫妻二人年青好時候,膽氣正濃時,渾然不怕,也心頭解凍,嗬嗬地陪著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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