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慌上來,向房中尋找能抵擋的東西,卻見到房門後門閂也沒有。這就門也關不閉,又去尋針線筐中剪刀,也沒找到。


    幾步慌亂,男子已到門口。孔雀藍色錦裙秀雅的往後躲避,激得他涎笑不止。“哥哥來也,”就要撲,身後跳出一個人,跳得太快,麵容一閃似影子,他高舉棍棒,叫著:“打死你打死你!”


    把男人砸到後,又是二、三十棒敲個不停,地上頓時汙漬一片,而後來的男子還抽風似的不住手。


    “四叔,他死了吧?”掌珠呆滯地問,有什麽又酸又熱拱動著她。來的不是別人,是和掌珠素來不對盤,主動示好還不久的韓四老爺。


    見說,四老爺住手,他久慣於執酒杯,不習慣打人,柱在棍棒上呼呼喘氣,眸中在房中一掃,問道:“這裏沒有私房錢吧,世拓媳婦,你往這裏來做什麽?”


    說過麵上一紅,暗叫不妙,把自己猜測說出,世拓媳婦是個爆性子,她能喜歡?


    掌珠垂下頭沒有發怒,她一路行來不容易,間中見到燒殺搶掠,好幾回險險的躲到道邊房內戰栗如篩。但怕這一次不來尋找,再沒有尋找姨媽和明珠的機會。


    四老爺嘀嘀咕咕,拿話解尷尬:“大哥先往我家,再去三房裏告訴三嫂離家,我出來就見到你一個人出來,我尋思著別遇到什麽人,就跟了來。”


    “多謝四叔救我。”掌珠蒼白著臉,施了一禮。


    四老爺噎住,生氣的掌珠他見過不少,客氣的掌珠頭回見。打個哈哈:“咱們走吧,家裏一定在著急。”邁步的時候,眼角見到地上那人腦袋都扁了,“啊”,慘叫一聲,四老爺拔腿出房門,在外麵難為情,往裏喚:“世拓媳婦,跟上我。”


    叔侄男的在前,女的在後,往外麵走去,抬頭,就叫一聲苦。


    又是幾個男子,都背著大包袱小包袱,一看就是發亂財的。方家出房門就是街,沒個院子能遮擋,男子也同時看到一個文弱的老爺,一個美貌的婦人。


    怪叫一聲,讓那白生生的麵龐刺激得興奮急升:“小娘子!”撒丫子奔來。


    四老爺頭一個照麵也是怕的,但英雄豪邁莫明的出現,高舉棍棒:“世拓媳婦快走!”他先當英雄,再想到已答應家人出頭頂罪,反正是個死,這樣死還榮耀許多。頭一個,侄子麵前有人情。第二個,家中老小得照顧。第三個……


    “四叔,我和你一起!”耳邊掌珠堅毅起來的嗓音把他心思打斷,掌珠向地上尋半截棍棒,因半截,就握在手中剛好,挺直腰杆:“要走一起走!”


    四老爺錯愕,沒讓花酒淹沒的僅存文人習氣發作,尋思此處當有讚賞,大聲道:“好樣的!”但此處讚賞不是時候,男子們已到麵前。


    “看我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還沒有說,就見到一道白光衝天而起,北風本就寒冷,白光更追魂去魄般自地獄裏來,四老爺眼前隻一亮,隨後他因害怕狂舞棍棒而什麽也沒看到,“呀呀呀!老爺我殺了你們!”


    一個人冷冷在不遠處看著他,帶著幾絲嘲弄。在他的腳下,倒下那幾個男子,皆在血泊中。


    蒼十七擰眉頭,不去管傻氣透了的四老爺,冷冰冰問掌珠:“是袁家的大姑奶奶?”蒼十七在寶珠後麵進京,窺視袁家已久,見過掌珠。


    掌珠驚喜交加:“是四妹妹來接我?”


    蒼十七嘴塞。他羞於回答是讓袁家二爺擠兌住,說好男兒要名聲,就當多救人。更不願意說他讓女人指使,幹巴巴冷淡淡:“嗯哼!”


    ……


    皇帝退到內宮中,端坐在他起居的宮殿裏,麵色鐵青打量麵前的人。


    兩個太監,都服色不低,年紀也有,一看就是宮裏侍候久的人。


    “高無用,楊無德,朕沒有記錯,你們是跟過太妃的人吧?”皇帝語帶諷刺。


    高無用楊無德恭恭敬敬垂下身子,在他們身後各跟著十幾個大小太監,手裏都有武器,虎視眈眈盯著皇帝。


    公鴨嗓子響起:“皇上明鑒,奴才初進宮時,是在太妃的宮裏。”


    皇帝不屑更濃:“朕也知道。”


    高無用楊無德聞言一驚,迅速向皇帝麵上看看,再看明晃宮殿裏除去自己等人的倒影,再沒有別人,重新放下心。


    齊齊垂首:“奴才們送皇上一程,吉時已到,請皇上登天!”


    從這裏遠聽,還能聽到外宮打鬥的響動。宮中皆是琉璃瓦,北風把互相映射出的影像傳播開來,皇帝這裏也似能見到兵戎相見,刀斧精兵。


    像一卷砸爛了的兵馬圖,又像平地驚雷炸出乾坤不平怒,皇帝認為這不平怒是他的才對。


    因怒,而更顯嘲笑,手扶金製盤龍扶手椅,靜如停淵中風雷暗隱的氣勢不減。


    “奴才們,登天的吉時,可惜了給你們用。”


    麵前這個人,鬢發微白,麵容保養出來的紅潤如中年,但他統攝天下數十年,每一句話都讓作亂的太監們心驚。


    高無用楊無德就下意識又扭頭看腦後,這一看,魂飛魄散。適才看過內宮太監散亡各走,除去他們這些人再沒有別人。但現在呢,一批甲士無聲無息出現。作亂的太監們有多少個,甲士們就有多少個。


    一對一,手中黝黑長劍,因黑而反光寒光等易讓人發現的全沒有,似一把頑鐵抵在太監們後心。


    高無用回了頭,嘴巴一張,麵色一驚,沒了氣。


    楊無德回了頭,嘴巴一張,麵色一驚,沒了氣。


    太監們盡皆倒下時,任保帶著小太監們走上來,向皇帝行個禮,兩個人一組,無聲無息把太監屍體拖走。


    除去剛才的對話外,後麵的一切,都發生在無聲無息中,像這裏上演的是一出默劇。


    有陣風吹過,把簾幔拂動一閃,再看甲士們,也消失無蹤。宮殿裏像是一直隻有那個老人,身著繡金龍在天飛騰若雲的玄色衣裳,靜靜的做了一場夢。


    翠羽輕輕滑來,中宮出現在殿口。微微含笑欠身一禮:“天晚了,請皇上就寢。”皇上有了笑容,走來扶起中宮,有意無意的,手指與她的手指相扣住,攜手往後殿裏來。


    相較於外宮的殺戮,內宮溫暖如春。銀霜炭燃出金爐香,還是那綺麗奢華的宮闈。


    服侍中宮的女官和宮女半個也不少,皆在這裏。她們上前服侍,淑妃從偏殿中看了看,見那一對人一個徐步,一個若有所思,但不管眼神不是對上,也渾然如一體,是打擾不能的一對,她躡手躡腳又回去。


    龍床上,皇帝和中宮歇下,但都沒有入睡。大睜著眼睛,皇帝忽然道:“知道嗎?外宮裏至少有一萬出去的亂兵,”


    中宮柔聲,給他掖掖被角:“哪怕十萬亂兵,百萬亂兵,皇上在哪裏,臣妾就在哪裏。”


    稍停,皇帝問:“袁家,是你什麽人?”


    金爐中香,似乎滯上一滯。


    中宮帶著笑容,毫不奇怪有這樣的一問,又像早就等待這樣的一問,陷入回憶般的恍惚:“是臣妾的嫡親侄子。”


    “為什麽你瞞著朕?”皇帝問的倒也沒有責怪的意思。他是愛吃醋的少年,應當明白中宮有她的為難,皇帝也有自己的考量。


    這該怎麽回答呢?


    回答宮規森嚴,怕扯出舊時不好的事情?


    回答這事情進宮時就瞞著的,後來再說不覺得方便?


    皇帝正在猜測,中宮坦然地道:“怕離開您。”


    這真是個新鮮的答案,就皇帝和中宮的年紀來說,說這種類似情話的機會不多。出乎皇帝的意料,也是中宮的坦白,皇帝失笑:“是這個原因。”


    他坐了起來,目光灼灼全無睡意。問出這種問題,又身處亂中,中宮也睡不著,同坐起來,斜倚在他肩頭上,眼神兒迷蒙,還似在回憶中。


    “你幾歲離的家?”悠悠的問話似簾下一籠微淡月,水般蕩漾著。


    中宮淒涼上來:“不記得了。”


    皇帝奇怪,掃一記眸光過來,中宮強打精神:“被賣的時候也許是六歲,也許是七、八歲,”她很自然的就說出來,在她的潛意識裏,早覺得會有這樣一天。也許在她的夢中,曾這樣傾訴過。


    因此說得全無芥蒂,隻是思索不易,把眉頭顰起。


    “讓賣了又賣,路上過了幾個年都不記得,到我養父家中,爹娘給我定下年紀,就從那開始記起。”


    路上的秋風,中宮衣單薄寒,因為冷,以為過了一個年。真的冬天來了,聽到鞭炮聲,又以為過了一個年。春寒料峭,又不知道是什麽季節。


    她記得的不好的回憶,不願意去想。


    “你應該早告訴朕。”皇帝略有指責。


    中宮苦笑:“臣妾的身臣,為宮規不容。”


    “不要提宮規,朕頭痛。”皇帝話中一層一層的憤怒上來:“朕也不想再仁德,朕對天下人太仁德了,養出一幫子禍患。”


    如果是太子在這裏,太子會附和,會有相同的惱怒。但中宮不是,做為不涉政事的人,她留有幾分清明。


    見燭光下的老人青筋爆出在額頭上,她擔心他的身體,也擔心他的心情。應該勸幾句,又有什麽係得中宮不開口為好。這是直覺,是警覺,是中宮在皇帝身邊幾十年最好的護身符。


    他在氣頭上,消消氣再勸不遲。中宮這樣想著,又依偎過去。肩頭,多出來暖暖的手臂。調侃的語聲也同時響起:“你應該怎麽謝朕?朕成全了你。”


    中宮莞爾的很輕鬆。


    多年舊事一吐為快,還是向她的枕邊人,而他表示他早就知道。隨著話,有種叫親情的親昵——夫妻處久了都有親情吧——在兩個之間升起,把他們並肩靠坐間的縫隙填得滿滿。讓他們忘記外宮裏有無數的亂兵,就是沒有亂兵,現在也是正月裏的冬天。


    春天,早早的出現在這裏。


    皇帝越說越得意。


    “對著鏡子照照去,看看你們的鼻子和眼睛不像嗎?昭勇將軍和瑞慶和太子都有相似的地方,朕就奇怪除了朕,怎麽全眼神不清,都沒有看出來。”


    中宮忍俊不禁。


    身邊的人眉頭飛揚:“你得好好謝朕,你想天天見到他,太子舉薦他當公主師,勸諫的人多了,太子不能全擋著,往朕這裏來說,是朕攔下來,他能一直進宮。”


    中宮眼眶有點兒濕。


    “還有他當探花,還真敢誇口,沒下場就和阮英明胡吹,”皇帝在這裏更自得:“朕親筆點的!”


    這的確是皇帝的功勞。


    一甲三名,從狀元到榜眼到探花,全有運氣的成分在對。有的皇帝見狀元名字起的不對他胃口,哪怕文章再好,也能落到二甲裏去。


    就沒有殿試那天,皇帝當殿點探花,袁訓中探花,也還是要皇帝親點。


    中宮又要笑,埋怨著侄子:“年紀小,這牛本不應該吹。”


    “我倒覺得他吹得好,有膽量,也有底氣。他後來去從軍,朕高看了他一眼。”


    中宮抱了抱手臂,對皇帝這句話她就不接。她輕聲道:“總算他要回來了,不過,”電光火石般,中宮向皇帝喜盈盈望去,想到什麽。


    外宮裏的兵亂,中宮卻看不出皇帝的慌亂。還有能收到消息,太子和公主、皇太孫全安然出城。


    以中宮對皇帝幾十年的了解來說,不信他在皇權將倒時,還能和自己有說有笑。真的兵臨階下,生死將至,誰還有這個閑心思?


    再說皇帝仁政幾十年,就從他對福王來看,算有仁有內。中宮前半生顛簸流離,也遇到過好心幫助,後來歸還也找不到的人,就她來看,仁自有仁的好處。


    也就相信不會百官全是賊,百姓皆亂兵。


    這是她從袁訓就要回來,卻大半年不見人影中想到的。


    他的母親在京裏,他的寶珠也回京,他的寶貝孩子,加壽懷瑜懷璞佳祿佳福全在京裏,他應該快馬加鞭趕回來抱加壽,再讓加壽糊他一臉粥才是。


    “撲哧”,想到這裏,中宮一笑。


    把皇帝的吹噓打斷,皇帝奇怪:“朕給他升三級官很好笑嗎?”中宮省悟過來,皇帝已吹到袁訓從軍的事。中宮掩飾道:“臣妾笑的是皇上太疼他,不應該升太多,讓他在軍中呆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讓他後悔去吧。”


    “外戚像他這樣很不容易,朕賞識他。像柳至,他也有一身抱負,但家拖累他,他去不了。太子府中有很多得力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不能去。梁山王讓補兵補兵,他隻是不好直說補將軍,朕明白,袁訓去了,也就算給梁山王一個交待,他後來公文上再也不說缺人用。”


    中宮好笑:“缺兵不是許他自己招?他還往京裏來哭窮,明擺是要將軍。”


    “太子這一回給他二十幾個,梁山王應該滿意。他是辛苦的,他要他的兒子接替他,朕也能體諒。誰不護兒子呢?”


    皇帝在這裏,心思悠悠想到太上皇。他對他的太子相當的疼愛,疼愛到曆史少有的父子同政,還相安無事。這緣與他的父皇,太上皇算寵愛太妃,卻從不肯答應更換太子。因皇帝得到的是慈愛,他對太子的也如此。


    福王?


    同是太上皇的兒子,太上皇賞賜他金錢無數,皇帝亦能明白太上皇賜他福字,是望他安樂一生。


    要是那個假的是真福王,也就沒有這外宮中的事情。


    心情忽然就不好了,皇帝略搖頭,把福王從腦海中驅趕出去,又想到一件事可以賣弄:“袁家的生下頭生女,看把你急的,好幾夜沒睡好,”


    中宮笑得跟孩子似的,幾十歲是嘻嘻那麵容。


    “接來了,我就知道你要想主意,許配皇太孫,受了柳家很多氣吧,要不是朕作主許的,柳家他能安生?”


    他眉眼兒全是滋潤,冬夜漫漫,有滋有味的和中宮吹個不停,中宮越看自己想的越對,油然的可憐了他。


    辛苦一輩子,猜忌還這樣的多嗎?


    可憐你身為皇家人。


    ……


    “掌珠啊,你回來就好。”安老太太握著掌珠的手,又說起來。掌珠從沒有得到老太太這樣的慈愛,好在不是愛哭的人,一直是喜歡。


    她們現在離京最近的小鎮上,有三間房子住還是太子親指,同出城的一般百姓們,都住帳篷。帳篷也來得奇怪,跟早備好似的。天寒地凍的有地方睡,也就沒有人多想。


    房子少,袁夫人帶著孫子們和福姐兒住一間,老太太帶著寶珠、加壽、佳祿住一間,餘下的是家下人等擠著。


    方姨媽母女在角落裏,支著耳朵聽著,卻不來兜搭。


    掌珠回來後見到她們,果然門閂在方明珠手裏,另一端禇大路擺弄著玩,掌珠什麽也沒有說,來見老太太。


    當時出城,又安排地方住,亂哄哄的不好說話,晚上安定,老太太叫掌珠過來說話。


    “祖母,出事了,你不趕緊尋寶珠逃離開,寶珠和你同在王府做客,離您最近,你尋我作什麽?”掌珠半帶埋怨。


    下午回來才知道,安老太太是同文章侯府的人一同出的城。安老太太回道:“我想你呀,著二不著兩的,”


    旁邊輕拍著加壽睡覺的寶珠一樂,掌珠一本正經聽著。


    “你又不喜歡你的家,你不喜歡他,他們也未必肯帶你逃命去,這種時候我不要你,寶珠管大事呢,沒功夫管你。”


    掌珠為寶珠打個抱不平:“祖母,還是寶珠尋到的我。”


    “玉珠也是她尋到的,你們呀,還是寶珠最中用。”安老太太說過,又撫著掌珠的手,關切地問:“你四叔救的你?”


    “多虧了他不是?”掌珠露出感激。


    老太太心滿意足,出神對房頂:“這就好了,寶珠我是不擔心,就是當什麽二爺,嚇我一跳。”寶珠向掌珠眨眨眼。


    老太太又道:“玉珠本來我也不擔心,今天卻讓我擔心。但說一千道一萬,掌珠你現在倒不用我擔心,你四叔是個怕死膽小的人,怎麽倒去救你?是你們現在好了,幾時好的。”


    掌珠肅然:“早就好,我們家受連累不能進宮,就沒能及時告訴您。”


    “那就好,哎,你說你吧,你去取什麽私房,要去那個街,那個地方,”老太太聽四老爺說的,在這裏把地址說出來。


    方姨媽母女震驚!


    那是她們的家啊。


    哪裏有私房?


    隻能是掌珠去尋她們才是。


    方姨媽母女是剛亂的時候,有人示警都無人放心上,她們是單身女眷,安全上第一,又有大路是他爹的根,不敢有閃失,當時就去了袁家,得以和袁夫人同行。


    太小心,反而無險隻有驚,見到很多的亂,方姨媽腿都嚇軟,是方明珠這經過亂戰的女英雄把她攙扶著出城。


    那亂勁兒,掌珠還敢去尋?


    方姨媽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麽說才好。方明珠覺得心腸肝肺全軟下來,就骨架子還支著,還想著掌珠以前瞧不起她,撐著不肯丟。


    掌珠原地尷尬,也不去看方姨媽母女,兩下裏三個人麵上結了冰似的,隻有老太太一個人直說到結束。


    “我要去看玉珠了,這孩子真讓人心疼。寶珠,你去不去?”老太太喚道。


    加壽和佳祿都睡著,寶珠就和她同去。出去到門外,寶珠悄聲道:“祖母,你是有意的吧?”老太太裝耳聾:“什麽?”


    “姨太太在呢,你要說,怎麽不明說大姐去找她們?”


    老太太把拐杖敲得當當響:“她們自己的事情,由她們自己去說,我老了,我不管。”玉珠就在隔壁房裏,老太太走過去時麵上表情依就,沒有什麽代玉珠難過的意思,寶珠暗想,還是祖母對世事更明白。


    ……


    老太太和寶珠出去後,房中方姨媽也好,掌珠也好,明珠也好,都覺得喘氣難上來。掌珠想走,但文章侯府沒有分到房屋,住在帳篷裏。男一起女一起,掌珠感激,卻不想見四太太。四太太看到四老爺是救她去的,跳起腳當時把四老爺罵個狗血噴頭。


    老太太把掌珠帶過來,讓她和寶珠住著。


    又有加壽佳祿睡著,掌珠不是不信方姨媽母女,但她也幫著看一看。


    還有出去作什麽呢?這不是掌珠個性。自己躲著姨媽和明珠?掌珠再不自在,也隻默默坐著。


    打破動靜的是精力旺盛的褚大路。


    “給,”他得到母親的允許,把他的點心送一塊過來。


    微黃,散發著紅棗豆子香氣的點心,讓掌珠心頭一熱,就要哭時,方明珠自言自語:“去尋什麽呢?不怕死嗎?不怕失了名節嗎?”


    方明珠就是道謝,也說不出那味道。


    掌珠讓她激得淚水縮回去,接過點心麵無表情。用方明珠的話就點心。


    “我們好著呢,小心你自己才是。我們大路啊,有寶珠疼他。生下來就有兩個奶媽,還有兩個小子跟著,有寶珠呢,你多想什麽!”


    掌珠火了,是個泥人也能出來土脾氣吧。點心一口吃完:“誰去尋你,我是路過!”


    “你哪兒不好路過,偏從我家裏過!”方明珠也火大,你還不承認是尋我們。


    “我喜歡,我不巧,從你家門前過!”掌珠反唇相擊。


    方明珠惱上來:“以後認清路,別從我家過!”


    褚大路急了,再掏出兩塊點心:“一家一塊,不要吵,我還有!”


    …。


    玉珠姑娘在家人住的房裏,常府曾要來接,讓老太太勸退。衛氏梅英紅花等陪著她,玉珠伏在炕上,一言不發。


    “老太太來了,”紅花悄悄地說,都怕嗓音大了驚嚇到她。


    玉珠披衣坐起來,比回來的時候鎮定的多:“我好多了,都別擔心。”


    老太太向炕上坐下,心疼的道:“大難來時各自飛,你有四個妯娌這就傷心,寶珠有八個呢,她就不傷心。”


    “祖母,您這是勸我呢,還是氣我呀。”玉珠俯身抱住老太太手臂,眸中又有傷痛:“我就是沒想到,平時看著好好的,為了逃命,你推我擠的,我也沒想到,這是搶東西的時候,二嫂平時看著很好,闖到我房裏就奪玉瓶,她出身書香門第,我一直敬仰她,”


    說著就要傷心,老太太打斷她:“你們一家子念書的,文人多劣性,你這才女不知道?那個那個趙什麽來著,娶個大才女的,當衣裳買書畫的那個,寫一本金石錄,”


    寶珠含笑道:“趙明誠。”


    “是他!李清照嫁虧了人!那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說的不是他嗎?他當一城之官,人家把城圍住,半夜裏他用繩索係著,棄城而逃,這是不是大文人?還有那個……”


    老太太舉了好些例子,把她幼年讀的詩書全用上,又指寶珠:“都不如寶珠,還能騎個馬去救人。玉珠,你不要生氣了,她們是妯娌,不是你房裏的人。”


    玉珠喃喃:“沒想到啊,真沒想到……”


    “二爺,”有人輕喚,寶珠出去,見是萬大同。這是寶珠打發進城看宮中圍得怎麽樣,寶珠便問他:“皇上娘娘好嗎?”


    “一萬五的人在外宮裏,我聽他們商議把內宮一把火燒了,”


    寶珠身子一晃。


    “後來又怕玉璽燒毀,我回來以前,聽他們還沒商議好。”萬大同覺得這不能安慰寶珠,訕訕再道:“和我同去的人去回太子,您不用擔心,太子總有主意。”


    寶珠茫然,皇上娘娘在一天,太子殿下就投鼠忌器。而這樣忌憚下去,總擔心皇上娘娘玉石俱焚。


    中宮曾說過的話浮上寶珠心頭。


    這是亂初,寶珠就想到的。


    如雷鳴電閃深印過來。


    當時中宮對著懷瑜懷璞笑得見牙不見眼,再無遺憾的口吻,告訴寶珠:“見到他們,我安心了。有一天我走了,有太子送我,瑞慶送我,還有懷瑜和懷璞,這輩子就值了。”


    中宮一生的濃縮,就是為了弟弟有後代。她雖還有侄子袁訓,但和他開枝散葉大不相同。有懷瑜和懷璞,才是最重要的。


    娘娘離去的時候,身邊怎麽能沒有娘家人?


    這裏沒有閑房子,寶珠讓萬大同去休息,站到院下吹著風想心事。


    中宮娘娘對寶珠的點點滴滴浮上心頭。


    她曾給表凶相看許多貴女,但表凶執意娶寶珠,她也沒阻攔。中宮要真的阻攔,傷心了難過了,寶珠相信表訓也不敢強擰著。


    成親那晚,她冒風險出宮來見,就為喝寶珠一碗茶。


    為加壽為懷瑜懷璞為……就是太子的孩子,以寶珠來看,也不能相比。她做了這麽多,隻一個小小願望,就是他年西去,身邊有娘家人。


    中宮要的是男孫,但這種時候,送懷瑜懷璞去,她不會安心。寶珠也不會送。袁訓不在這裏,就隻有寶珠去了。


    她不是盼中宮西去,就像上年紀人早早打一口壽材一樣,寶珠願意去。


    這事情是不是很可笑,很不對,寶珠不去管。人過度關注一件事情時,常把別人的眼光,別人的想法全忘記。


    由這個又想到娘娘和皇帝在宮裏擔不擔心?如果殿下願意有人通個聲氣兒,寶珠願意。


    披著雪衣出來的,這就不用擔心衣裳不周,來見太子殿下。


    ……。


    明亮的燭光下,太子麵容平靜。就他來看,這件事情到此可以結束。一天裏,他遇見過居心不良的人,也知道鎮南王揪出許多的內奸,也見到義勇奮身的壯士,極大的安撫太子受福王傷害的心。


    太子也是人,皇帝也是人,也會受傷害,也會做錯事。


    “是時候找個人去知會父皇,臣民們大多沒有負他,這就平亂吧。”案幾一角,有幾封公文帶著泥塵焦灰,是蕭觀來的。


    小王爺離此兩百裏遇到支援福王的人,殺個不亦樂乎。沒有再多的人,太子又得一次安慰。看來不是天下將傾,也不是朝綱要倒。


    他來想進宮的事,進京是有暗道的,進宮也有暗道,但這個人要能說服皇帝才行。太子對福王的恨有多深,皇帝對福王的恨就是成倍。太子是親眼見到臣民一心,皇帝他沒看到。去的人要深得皇帝信任,又要膽大能言。


    “殿下,袁將軍夫人求見。”


    太子微愕,見窗紙外麵黑似濃雲堆卷,暗夜沉聲。袁將軍夫人來見自己,又有事情了。


    太子懶懶,他累了一天,心累身累尋思累,盼著寶珠進來說些提氣的話,給殿下開開心懷。


    “殿下,您要人去宮裏嗎?”


    太子殿下幾乎跳起來,你是本殿下肚子裏的鬼嗎?你怎麽知道!


    寶珠還在猜測他的心思,想法子勸服他答應:“娘娘在宮裏必然安好,但沒有親人陪著。”


    頭一回,寶珠把自己上升到太子的親戚,太子天縱聰明,短短兩句話就猜出來。


    眸子微閃,寶珠怕他多心,又補充道:“殿下自有妙計,區區反叛不算什麽。但娘娘陪著皇上在宮裏,不能天天去問候,我想殿下必然有進宮的法子,如果殿下答應,允我前去,”


    吞吞吐吐說到這裏已清楚,就此截斷。


    太子殿下斜一眼寶珠,斜一眼公文。再掃一眼窗外,隔窗能見到帳篷外篝火,是太子命升來取暖的,這個年初六過的,而且是瑞慶大婚,亂成一團糟。


    公主是皇家人,攤上這事她沒法抱怨,太子愛惜百姓的心起來,憐惜起百姓們來。天寒地凍全住外麵,家也沒法回,再這樣住一天,太子滿心裏不舒服。


    “你知道說什麽嗎?”太子把寶珠問得犯糊塗。寶珠也飛快明了:“請殿下吩咐。”太子殿下又收回話題,換了一個:“為什麽你要去?”


    這不是上趕著討東西吃。


    寶珠解釋:“我丈夫不在家,孩子還小。”


    太子啼笑皆非,忽然想到要是表弟娶的不是她,這會兒還找不到人去了?太子撫額頭,幸好,當年也就相中的是你。


    表弟亂花入眼看了一堆人名,看人是前麵四、五個後,再也不肯看,說脂粉薰得難過,後麵是中宮自己看的,中宮看得滿意之極,袁訓跑回安家不聲不響相中一個,回來就說成親,一報家世,把中宮算氣得夠嗆。


    袁夫人勸,因為這親事是她兄長定的,太子也說自己看著好,給他吧。中宮才答應。


    後麵的事情,太子還真沒想到。


    她跟去邊城,力抗蘇赫,生孩子一長串子,這又打算去給中宮當送老人。


    當年要是母後阻攔,自己不勸,袁夫人擋不住,今夜也就沒有人站自己麵前了?


    太子輕輕地笑起來,與無聲處聽驚雷,可以形容自己的表弟妹。


    “你讓我想想。”太子打發走寶珠,毫不猶豫取紙箋,寫了幾個字,叫進來人:“讓昭勇將軍來見我。”


    ……


    袁訓回來是第二天夜裏,寶珠哄著加壽睡覺,給她唱著兒歌。她去看的是中宮嗎?在她心裏是照顧她以後的加壽,孩子們中,夫妻最擔心的都全是加壽。


    袁訓是個男人,自由度相對高,知道受束縛難過。寶珠嫁給他,婆婆把家務交卸,想袁父去了,寶珠自由度也高,對加壽還沒有期望,她的日子就不由當父母的期望,都說鮮花著錦,當父母的牽掛到成心頭痛。


    寶珠不許有妾,袁訓沒有納妾,加壽卻要六宮爭寵,見女兒睡著有天真的微笑,當母親的暗暗禱告,一直這樣的笑該有多好。


    長大了,二十歲,三十歲,一直就這樣。


    門,讓推開,猶有雪,猶有風。風助雪勢,雪花裹著熟悉的身影。


    他盔甲在身,似戰神凜凜傲視天地,獨看向房中是溫柔如水。溫柔和他滿身冰霜相對立,卻和諧的融合,一個對外,能抗風雪,一個對內,以對寶珠。


    忽然而至的驚喜,可以把一切寒冷擊成粉碎,寶珠對冒出來的北風不再皺眉,隻站起用身子擋在孩子們麵前,炕上,加壽和佳祿頭碰著頭,睡得正香。


    癡癡的。


    他也癡癡的。


    一眼望去,兩個癡人。


    一旁搭著榻,老太太和掌珠睡在這裏,搭了個簾子。屋角,睡著方氏母女,也有個簾子。這真是亂了套,袁訓本不能進來,但他眼裏隻有寶珠,不管不顧的走進來。從寶珠肩頭看到兩個女兒,袁訓直了眼睛,壽姐兒?


    他的最寶貝女兒在那裏。


    最好看女兒香姐兒也在,袁訓想想,還是加壽最可愛。


    但提醒他繼續進來,他不進來也不行,門開著北風呼呼。


    老太太看似一動不動,卻把掌珠耳朵掩住。掌珠白天去幫公主給人看傷,累得不行,真的沒醒。方姨媽睜睜眼,又趕快閉上,以後就一直這樣。


    袁訓關上門以後,看到兩道簾子,就知道有外人。但這不能壓抑住他的深情,把寶珠抱住,寶珠呲了呲牙。


    袁訓悄笑,輕手輕腳把盔甲去了,還是有動靜,反正也沒有人醒。腿上護甲最後放下,把寶珠緊緊摟到懷中。


    “想不想我?”


    窗外北風助著低而急切的嗓音滿了一屋子,老太太嘴角微勾,方姨媽也有了一絲笑容,她的手也蓋著方明珠的耳朵,方明珠動也不動,悄悄的也有笑意。


    什麽動靜也沒有。


    唔都沒有。


    寶珠輕輕的揉在袁訓懷裏,晚上光光的一個發髻,隻有必用的兩根簪子在,這就放心地袁訓肩頭蹭來蹭去,柔柔地笑著。


    房裏升著火盆,但剛才的融融遠不及此時的融融。剛才融融是火光暖,現在融融是心頭暖,由內而外。


    北風呼嘯中,房中有這樣的暖,是人生極樂。


    “爹爹!”加壽歡快的小嗓音把它打斷。


    加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從被子裏要出來,又小心地照顧到香姐兒,費了點兒事出來,袁訓已走到炕前等候。


    加壽認認真真把他看了,認定這是爹爹也不是做夢,歡歡喜喜的張開手臂過來。袁訓摟住女兒,麵龐碰到女兒放在肩頭的小手,“噝,”加壽有一聲痛呼。


    袁訓放開她來問,加壽扁扁嘴兒:“懷瑜咬了我。”傷處給母親看過,得了母親好些親親,這就獻寶似給父親看,雪白小手臂上,幾個印子,隱隱泛青,有的破了皮。


    袁訓心疼得不行,虎著臉向寶珠問:“把懷瑜叫過來。”


    “已經不疼了,懷瑜要救母親,他才這麽高,”加壽比劃著,小臉兒笑靨如花,擠到袁訓懷裏:“您別打他。”


    在袁訓懷裏蹭幾蹭,加壽開開心心,小手摸摸他的下巴,再摸摸他的胸膛,想到了,讓開一半來,看看佳祿,道:“二妹沒醒呢。”望向寶珠:“這一半兒給你。”


    寶珠走上來,沒有坐,張手臂把父女抱住。


    袁訓久久的沒有動,他的加壽會疼弟弟,會疼妹妹,他應該喜歡才是。但正因為會疼別人,更讓袁訓歉疚於心。


    加壽回京前是什麽模樣?她不是袁懷瑜袁懷璞那樣的淘氣,也獨霸家中,無人可比。現在呢,懂事了,長大了,漂亮的小姑娘,但父親疼愛還要想到弟弟和妹妹,這可以安慰全天下當父母的心,卻讓把她如珠似寶看待的袁訓難過。


    袁訓一動不動,一直抱著女兒不鬆手。他還沒有把女兒疼愛成頑劣的,加壽就成了小大人。姑母會教的好,但侄子此時不領情。


    他盼著的加壽式淘氣,想著的糊滿臉現在全沒有了,是不是也意味著加壽的稚氣就此沒有。


    如果不是中宮困在宮裏,袁訓一定會怪中宮。現在他沒有地方怪,就把加壽摟得更緊,輕輕的搖著,加壽幸福的閉上眼睛,打個哈欠,睡意襲來:“爹爹,如果是做夢,你明天夜裏還要來的喲。”


    小麵龐上,有了甜甜的一笑。


    ------題外話------


    近來,上午寫更新,下午工作,休息時間很少。晚上改出版。時間分配匯報完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侯門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淼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淼仔並收藏侯門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