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訓隻有在夜靜無人的時候,才能想想“正事”。到了白天,他不出門也是分身乏術。


    ……


    “父親,我撒尿!”天光剛放亮,璞哥兒推他。袁訓不睜眼睛:“找你母親。”寶珠動動眼睫,再就睡得沉沉。袁懷璞撲到父親身上,把他被角掀開,麵龐上笑嘻嘻:“母親睡了。”寶珠微勾嘴角,有一個微笑的弧度。


    袁訓歎氣:“好吧,讓你母親好生的睡。”不肯放過寶珠,把她耳朵一提,抱起兒子放下地。等父子們走出去,寶珠好笑的起來,丫頭送上衣裳,就便回話:“昨天備好的麵劑子已得,是早上用的?”


    寶珠點頭,廊下要青牙洗漱,帶著丫頭去廚房。從璞哥兒病重,寶珠就親手給他做飯,今天依然如此。


    在院門上碰到袁懷瑜,寶珠照例交待一句:“多讓著弟弟。”這也是璞哥兒病重以後有的話,袁懷瑜說行,握著他的小木刀過來。


    袁訓抱著袁懷璞從淨房出來,袁懷瑜大叫一聲:“懷璞,接著!”手中木刀筆直擲過來。袁懷璞哈哈大笑,手摟著父親脖子還是緊緊的,袁訓分一隻手接住,對長子瞪瞪眼:“用這麽大力氣作什麽!”


    把木刀遞給懷璞。


    袁懷瑜笑嘻嘻過來,袁懷璞掙紮著下地,聽哥哥獻寶似的道:“在山西的時候,你同我爭這把刀,當時我沒給你,現在找出來,歸你了。”


    袁懷璞喜歡的嘴兒咧著,先不謝哥哥,轉身貼住父親大腿,擰上一擰,撒嬌道:“父親,我還要生病。”


    “胡說,這輩子也不許你再生病。”袁訓知道兒子的意思,帶著笑罵上一句。那邊懷瑜張開手臂:“我不生病,該我了吧。”


    對著袁訓就一撲。


    袁訓接住舉到手裏,掂掂這個小子也是沉重,心頭更是歡喜。


    “啊啊啊啊!……”袁懷瑜在父親懷裏擰東擰西,要他抱著去摸夠不著的樹,袁懷璞則在地上揮舞小木刀,耍一套才學的,還不成章法的功夫。


    一套耍完,收刀對父親和哥哥抱怨:“可以了吧,抱了這麽久?”袁訓一笑,把長子放下地,丫頭取水來,父子三個就地洗漱過,袁訓微笑吩咐:“去拿弓箭。”


    “我先!”袁懷瑜拔腿就跑。


    “我先!”袁懷璞不甘示弱。


    沒跑幾步,袁懷瑜扭頭對父親擠擠眼,袁訓給兒子一個會意的神色,袁懷瑜慢上一步,袁懷璞先跑到兵器架子前麵,拿起他常用的小弓箭,對著袁訓開開心心:“我先到的!”


    袁訓頷首,袁懷瑜也到了,取弓箭在手上,也對父親揮舞著笑,兄弟兩個手握著手回來,袁懷璞爭著告訴父親:“哥哥又讓我,”


    “讓你不好嗎?你以後也要知道讓著哥哥才好。”袁訓負手彎腰,循循交待。不知怎麽的,他見到兒子們在一起玩耍時,總會想到龍氏兄弟和自己小時候,就更認真:“你們是兄弟,要你敬我愛才好。”


    袁懷璞和袁懷瑜是雙胞胎,有心靈相通。懷璞病在床上起不來的時候,他心裏的不痛快說不出來,袁懷瑜全能感受。


    他是沒有病也嚇得不輕。


    袁訓又每天都說兄弟和氣的話,弟弟又病好,懷瑜心裏跟著舒服上來,也告訴父親:“他要吃的,我以後全讓給他。”


    袁懷璞告訴父親:“我分給哥哥。”


    晨風徐來,麵對兩個一模一樣的英俊小麵容,秀眉俊眼,稚氣流露,袁訓又油然想到自己的父親。


    母親袁夫人總說父親時時都在身邊,袁訓就往濃蔭無人處看了看,暗暗禱告一句:“這樣的好孫子,又友愛又和氣,父親你可喜歡嗎?”


    想來沒有不喜歡的道理,袁訓就笑容加深,要帶兒子們去習練時,斜次裏出來一個小嗓音:“我也讓著你!”


    “嘭嘭!”


    父子三個人看過去中,見小王爺蕭戰也起床。聽到父子三個人的話,嘴裏回著話,小手把胸脯拍著,就“嘭嘭”兩聲。


    “哈哈哈,我不要你讓著我!”袁懷璞笑得前仰後合。


    袁懷瑜也笑:“戰哥兒你更小,哥哥我讓著你。”學著蕭戰拍胸脯,也拍出兩聲。


    袁訓更樂不可支,像是不管白天和黑夜,小女婿是無處不在。


    麵對他們的笑,蕭戰直奔過來,當胸去揪袁懷璞。袁懷璞比他大一歲,個子比他半頭,這就不妨礙小王爺揪得準,扯住袁懷璞前衣襟後,小嘴裏道:“瑜哥兒分你吃的,我請你吃飯。走!”


    把袁懷璞帶出來兩步。


    袁懷璞正要和父親哥哥去習武,舍不得走,出其不意的才讓帶走兩步,穩住身子,往後就退,用他的衣襟,把蕭戰帶得回來兩步:“我不去。”


    “我請你!”蕭戰再用力氣,又把袁懷璞帶出去兩步。


    “我要和父親打仗,我不去!”袁懷璞又退回來兩步,蕭戰也跟著回來。


    一連五、六個回合,袁懷璞固然沒讓扯走去吃飯,蕭戰也沒讓袁懷璞帶離開這裏。


    袁訓暗暗讚歎,這小子有點力氣。見兩個孩子還拉扯個沒完,袁懷瑜都跑到中間當評分的,高舉拳頭給他們鼓勁兒:“戰哥兒再用力,璞哥兒別輸給他,”袁訓摸摸蕭戰的頭:“停下來,你跟我們一起去晨練。”


    蕭戰一鬆手,袁懷璞正用著力,猝不及防,往後就摔,讓袁懷瑜一把抱住,兄弟兩個都不生氣,笑嘻嘻的站好,再看蕭戰,正在對袁訓大獻殷勤:“嶽父,我也要射箭。”


    袁家父子們練箭,蕭戰都見過好幾回。他梁山王府的家傳功夫也過硬,但小王爺還小,見天兒的玩耍無人約束,就是他還小,沒到學功夫的時候。


    因為他小,又是女婿,袁訓不禁止他看,把蕭戰眼紅得不行,蹭過幾回跟在裏麵亂擺弄,今天見嶽父要他一起玩,在蕭戰眼裏,這不過就是玩罷了,蕭戰笑眯眯:“我也要。”


    “那你就來吧。”袁訓拍一拍他小肩頭,先行走出去。蕭戰樂顛顛的跟在他後麵,袁懷瑜袁懷璞跟在最後麵。


    小王爺沒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回頭又是一句:“玩過了,我請吃飯。”


    父子翁婿四個人,先去看視老太太和袁夫人,再到演武場上,耍上一回,寶珠讓請用早飯,飯後袁訓親自看著兒子背書,寶珠管家,香姐兒和福姐兒在旁邊玩,蕭戰是個搗亂的,一會兒跟著袁氏兄弟念幾句,一會兒又去看福姐兒玩帕子。


    忠毅侯不就官的日子,悠遊樂哉,其樂融融。


    ……


    很快四月底,柳家和歐陽家的官司如火如荼的展開。


    大理寺先是不想審這案子,雖然容妃一直臥床不起,也許一命嗚呼。但主審案子的顏大人為人忠厚,官場上亦經過風霜苦,代歐陽家想上一想,這不是螞蟻撼大樹嗎?


    何苦來哉,要和皇後娘家撕破麵皮到底。太子是皇後娘娘親生子,一個不小心,歐陽家的官運要葬送好幾代。


    他一直背後斡旋,親自也登過歐陽家的門,勸私下和解。歐陽老大人有一次也讓顏大人說動,但央人去柳家說合時,柳家不好安撫,柳至知道家裏有幾個愣頭青,他不出麵,愣頭青們出來見麵,倒也沒有罵人,說有三個條件。


    首先要歐陽全家披麻戴孝,往國丈墳上請罪。


    再來要歐陽全家向柳至下跪請罪。


    第三賠償若幹銀兩,以為柳至讓欺負的賠償,以為柳家人讓歐陽家人欺負的賠償。


    中人聽到的時候,就覺得頭皮發麻。你柳家可沒有人受傷或是睡倒,歐陽家一睡就是三個半。


    容妃娘娘病重不起,都說因為讓皇後當眾責罵。皇後為什麽罵她,其實還有打了她,不就是為歐陽家和柳家禦前打官司。


    歐陽保,一直尋藥治療。所有看過的太醫都搖頭,說下手的人必然和歐陽家裏有仇,把歐陽保的筋傷得無法恢複,以後隻怕要成廢人。


    曆史上殘疾的人當官很少,跛子或弓背有能當官的人,但手腳全無力,這官運就此到頭。


    大公子歐陽住,當天滿頭包外帶滿頭血,還能去告個禦狀什麽的。但氣大最傷身,禦狀沒告贏,回來氣得起不來,也跟妹妹容妃一樣,至今臥床不起。


    這就三個人全睡下。


    還有半個是歐陽老大人,他那天回去一梳理,胡子少了三分之一不說,他也讓打了,他年老還有中風的病根兒,全仗一口惡氣頂著,硬撐著沒有倒下,但一天也有半天是睡下來的,否則就精神頭兒不濟,說話都犯糊塗。


    中人把兩邊的情況盤算盤算,明白一條,自己不應該摻和進來。


    往歐陽家裏去說,故意把柳家說得飛揚跋扈更十分。本來柳家的條件就足夠苛刻,中人再跟在裏麵不好好勸,把個歐陽老大人氣得兩眼翻白,差一點兒就此西去,家人們請太醫抓藥,中人也跟在裏麵裝腔作勢的忙,歐陽老大人清醒的時候,隻有一句話:“老夫我和他柳家拚了!”


    顏大人雖然有心調和,奈何別人不願意惹閑事。中人樂得去回顏大人:“這兩家全頂著勁,沒法子勸。”顏大人不信,親自又登門一回,歐陽老大人再見到他,半點笑容也沒有不說,還就差惡言相向。


    “瞧不起我們家你就明著說!何苦來,讓我們一回又一回的受羞辱!”


    歐陽老大人心想,我們家還不如一口氣硬到底,和柳家見個你死我活,也強過這吃足了虧,還上門去求和,讓別人看著處處是可笑。


    這就恨上顏大人,顏大人見勸不好,隻能開審。


    …。


    開審的這一天,本來不是公審,但也沒有說不公審,看熱鬧的人太多,把公堂大門幾乎擠破。柳家人沒有到全,就出來兩百多人,他們叫著有案子不怕百姓看,鬧的沒有辦法,最後不禁止百姓們來看。


    比趕大集還熱鬧,從大理寺門外街上起,就圍得密不透風。


    柳家也有老成人,也有息事寧人的態度,一直打聽著,總覺得這事情越鬧越大,在柳至沒出門前起來見他。


    “兄弟,這事情到最後可怎麽收場?”


    柳至冷冷淡淡:“他們家做事情以前,想過怎麽收場沒有?”


    他的話裏有話,但別人聽不明白。幾個老成人帶著苦勸:“他衝撞你是不對,但咱們家也打了他們不是?娘娘在宮裏也發作過容妃,兄弟,你要打官司就打,先去一堆人滿街口亂罵,這不是惹事嗎?”


    柳至笑了,笑容中帶著清冷:“幾位哥哥的意思我懂,我有一件事情正好拜托。”


    “你說?”


    “麻煩你們去往歐陽家裏,見他們的人,對他們說,凡是辦事情,起初就應該想好後麵怎麽辦,也就是你們剛才說的收場,問他,他當初是怎麽想的!”說過,柳至往外麵走,一身雪白麻衣飄動,向外麵等候的一堆雪白麻衣走去。


    幾個老成人麵麵相覷,有一個明白幾分:“這裏麵像是有事情?”另一個人再尋思下:“柳至平時做事不魯莽,也不喜歡和莽撞的這幾個人親厚,這件事情不尋常。”


    “不然,咱們再去宮裏問問娘娘?”


    幾個人打馬進宮,皇後聽過,冷笑一聲:“外麵怎麽辦,我管不著!就像柳至讓人打了,我也管不著。”


    老成人們出宮,抱定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思,往大理寺來。


    到了大理寺,見雪白一片,那一堆人不用認,也知道是自己家裏人。


    看熱鬧的人擠得滿滿當當,但這一會兒沒有喧嘩。一大片雪白肅殺,如雪地無垠的素衣,還有手舉白幡的,白花花一片,好似雪林子似的,不要說把別人震撼,就是柳家自己的人看在眼裏,也跟著騰騰的熱血湧動。


    正中間簇擁的幾個人,一個是柳至,麵沉如水,眸光犀利。在他身邊最近的幾個,有中年長須,滿麵威嚴,有少年氣盛,腰間有劍,手按劍把,斜眼若睨,不是柳家會出主意的,就是柳家愛惹事的。


    愛出主意的,和愛惹事的,以前並不和契。


    動腦袋瓜子的人,嫌棄愛惹事的拔刀就相向。愛拔刀的,瞧不起動腦袋瓜子的人,說畏畏縮縮。


    今天全讓柳至攬在一個陣營裏,本來嘛,這也是柳家齊心對外的時候,幾個老成人本來抱定勸的心思,見到這一幕,想兄弟齊心,還怕什麽?也跟著熱血沸騰,走過去對柳至招呼一聲,他們為進宮,麻衣沒有穿,讓家人取來,也各披一件,把雪白飄然更是壯大。


    顏大人在公堂後麵光聽就頭疼,恨恨的罵歐陽老大人:“為你好,你還不知道!”罵上幾句,有人回話:“歐陽家也到了,大人,請升堂。”


    ……


    “啪!”驚堂木一拍,顏大人定晴往兩邊看。柳家的地位高,站在左邊。白花花一片孝衣,加上孝幡組成一道雪白方陣。


    右邊,是歐陽老大人麵色漲紅了紫,紫了白,幾個家人扶著他才站得穩。


    顏大人心頭冷笑,這一看就知輸贏的事情,歐陽老大人你往宮裏告禦狀以前,你沒想到吧?


    平時看著都官袍在身,有幾個吆喝的人開道,又都往宮裏去,看不出你盛他衰。這時候,就跟鋪子裏大掃蕩似的,誰的存貨多這就一目了然。


    這官司審都跟沒審一樣,反正歐陽家吃虧是別打算找回來。一個巴掌拍不響,歐陽老大人他也不肯放手,顏大人是老公案,才能到大理寺裏為官,真的要審,他能輕鬆有餘,這就當庭先問:“二位大人,你們狀告何事?”


    柳至向他側過身子,歐陽大人也側過身子,但麵皮上一哆嗦,把嘴緊緊閉上。


    以身份來論,柳至有優先回話權。這東西跟中了秀才就見官不跪一樣,是等級特權。


    柳至朗聲回話:“回大人,那日我帶著家人,起早往城外祭祀丞相,不想半路上遇到歐陽大人,我身著孝衣,自然避他,不想避之不及,官轎直撞上我。我惱了,要轎夫陪禮,轎夫倒也罷了,轎子裏歐陽大人把我罵起來,說他們家宮裏有娘娘,趕著進宮見娘娘,什麽人也不怕,轎夫攆我走,讓我打倒,誰想到就在他家附近,他叫出家人,我的家人不服,兩下裏爭鬥,他和我一起去打禦前官司,不想他的兒子帶人趕上來,長街上又爭鬥一番。大人,我無辜受欺,實難忍耐,因此呈上狀子,請大人明斷!”


    這一番話說得能聲傳數裏,公堂外麵的人也能聽到,歐陽大人更能聽得清楚,隻氣得身子搖搖晃晃,手指柳至就罵:“你說話不虧心嗎!”


    “你個老狗不虧心嗎!”柳家的少年反唇相擊。


    柳至攔下他們,讓他們不要說話,凝視歐陽大人:“老大人,你虧不虧心?”


    “老夫辦事說話從不虧心!”還沒怎麽審,歐陽大人就氣喘籲籲。顏大人瞅著他都可憐,可憐你上了年紀你拚不過,可憐你怎麽還看不清眼前?


    見柳至一聲冷笑:“說得好!”對著歐陽大人踏上一步,轉眼間暴怒滿麵,眉間擰成一團,眸子已經赤紅。


    “你不虧心!你背後打的什麽主意!你不虧心,你在這裏當眾全說出來!你不虧心?那說說你們全家不守本份,癡心妄想陷害良人!”


    柳至加重語氣,緩而沉聲地重複:“全——家!”


    歐陽大人眼前發黑,耳朵幾乎讓這兩個字震聾。柳至是暴怒,但並不是咆哮。但這兩個字,全家,把歐陽大人驚得心思粉碎。


    全家?


    包括父子們,也有女兒容妃在內。


    全家?


    歐陽大人且驚且疑且惶然,早在柳至尋釁他時,他就有數。這會兒,是又一次的證實。雖然沒有明著證實,但疑惑全數解開。


    為什麽柳至撞自己的官轎,帶著一幫子人顯然有備而來直衝家門。


    自己是官轎,他衝撞有罪。但官轎撞人,知法犯法,也一樣是罪名。


    引出後麵一係列順流而下,幾不可收拾的局麵,歐陽大人現在明白,在家裏苦悶苦思想不通沒得罪過柳至的糊塗,現在醍醐灌頂般,直入心思深處,形成一句話。


    算計別人,別人算計回來。


    歐陽大人嗓子裏嗬嗬有聲,有痰上來,說不出來話,也吐不出來,卡得他一陣猛咳,家人們扶著,看著更是可憐。


    看熱鬧的人總有議論:“看這老頭兒也蠻大年紀。”傳到柳至耳朵裏,他大聲道:“我們家也有上年紀的人,我們雖不敢說多孝順,也不辦糟心事情,不讓長輩們跟著犯憂愁就是。裝可憐這事情,我們也會!”


    雪白方陣讓開,從最後走出幾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們互相攙扶著,有一個人走一步就站住,一隻手扶著膝蓋,另一隻手柱著拐杖,原地猛咳幾聲,再走上一步,再站住,扶膝扶拐杖原地咳上幾聲,看上去老態龍鍾,比歐陽大人還隨時會玩完。


    看熱鬧的人啞口無言,見他們慢慢走出來,開始捶胸頓足:“丞相啊,你為官數十載,沒有辛勞也有苦勞。還記得那一年,京外發水災,丞相你不眠不休為賑災忙碌,還記得那一年……如今你屍骨未寒,老不死的欺辱你,還敢當著人來比老,我們這把子老骨頭看不下去,我們不站出來,兒孫們生生讓他欺負死!”


    柳丞相一生為官,還是辦過好事的,全讓他們一一的提出來。


    歐陽老大人直著眼睛,順過來嗓子,也一個字不敢再說。情急之中,想到今天這是審案子嗎?今天這又成了一邊兒倒不是?那坐上麵的大人,你耳朵聾了你不管嗎?


    對顏大人看去,顏大人聽得津津有味模樣。顏大人是看得見的,但裝看不見。早就知道會是這樣,雙拳難敵四手,餓虎還怕群狼你沒聽過嗎?何況你歐陽家還沒有雙拳,也不是餓虎。


    此時,歐陽大人方能領略一些顏大人苦苦勸和的真意,也把父女父子們最早商議時的話想起來。


    “柳家人多,袁家勢大,都不是我們能麵對的人,隻能就中取便。”


    這就中取便,一直在說,一直在互相提醒,怎麽就演變成直接對上呢?


    歐陽老大人是正氣也沒有,底氣也不足,能力又不夠,人手又欠缺,這就越聽越怔忡時,外麵有人尖聲叫著:“我要喊冤,我要狀告歐陽家,我冤枉啊,讓我進去!”


    圍觀的人一聽,公堂裏九重熱鬧上,這像是又能添上一層,圍的人雖然多,也互相幫著吆喝:“又來告狀的了,讓出路。”


    顏大人不由自主對著柳家人看上一看,心想這是柳家安排的才是。再看來的人,顏大人更堅定這心思。


    歐陽大人最近又氣又病,一出來顫顫巍巍,好不惹人同情。但先讓柳家的老頭子們比下去,和來的這個人相比,更是天上地上。


    過來的這個人,白發蒼蒼不說,還掉得疏疏落落,跟秋風卷過的野草地,讓人看著就心酸。


    再看她的麵皮,皺紋擠得鼻子眼睛嘴唇都快認不出來,讓人頭一眼先看到無數紋路,隨後才能想到這是一張人麵龐。


    半舊衣裳,扶著一個同樣半舊衣裳的男人,像是祖孫,又像是母親和小兒子,走一步一哆嗦,一哆嗦後,再走上一步,要說這裏最老最可憐的,她說第二,沒人敢排第一。


    歐陽大人氣得發抖,他不認得這個人,就先聽著。


    男子扶著老婦人艱難下拜,老婦人看著老,口齒卻還靈便:“回大人,我娘家姓胡,別人都叫我胡媽媽,男人去世的早,以說媒為營生。遠路趕到這裏,不告別人,告這一家姓歐陽的!”


    顏大人聽聽這說話,這不是沒見識過公堂的人,就問:“呈上狀子!”


    胡氏回道:“我不會寫字,但不容易尋到這裏,請大人容我說上一說。”


    歐陽大人醒過神,怒哼一聲:“大人,大理寺幾時小民案子也直接受理?應該讓她先往順天府去!”


    顏大人還沒有回話,柳家的人鼓噪:“又辦什麽虧心事不敢在這裏講?”


    胡氏別看老,回話敏銳:“大人,如果您不答應我,我就到外麵擂鼓去。我知道歐陽家有後台,大理寺不敢接,還有什麽衙門敢接?”


    有人起哄:“好!就在這裏告他!”


    歐陽大人氣得臉色又發白,顏大人就胡氏當堂回話。瞄一瞄柳至,緊盯著胡氏,像是興致高漲模樣,顏大人又疑惑,這個人不是他找來的嗎?


    柳至正和身邊的人道:“這個人是誰找來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回答沒有,都認真來聽胡氏要告什麽。


    ……。


    “我一生做媒無數,最會牽線搭橋。”


    顏大人和柳至全露出笑容,難怪她話說得流利,也不怯場。


    “那一年,是……”胡氏報出年號,算上一算,是十幾年前。


    “我們當地有個人家,哦,我是……。”胡氏又報出來,歐陽大人愣住,顏大人和柳家的人全恍然明白。


    這是歐陽大人以前任官的地方。


    “有人對我說呀,胡媽媽,有門好親事,你可知道?我說哪一家,你告訴我,我多多的謝你酒和肉。她就說,咱們這裏的有個官兒,官兒不大,生出一個好姑娘,讓人推算過,是個鳳命,隻可惜呢,時辰錯了一星半點兒。我說那太可惜,這就由鳳凰落下來一層。”


    “老賤人,我打死你!”話說到這裏,歐陽老大人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衝上來對著胡氏就打。胡氏旁邊還有個男人呢,一把推開他,老大人太過虛弱,往後就要摔,是他的家人扶住。他的家人上來就要打那個男人,柳家的人跳出去好幾個,顏大人讓衙役們分開。


    圍觀的人興奮得不行:“打啊,再打啊。”讓顏大人喝住。


    待公堂上靜下來,顏大人和顏悅色的問歐陽老大人:“您還讓我審,不讓我審?您不讓我審,您這就請走吧,我這就進宮,把這差使交卸,我辦別的案子。”


    再糊塗的人看到這裏,也知道這裏麵必然有內情。


    歐陽老大人虛弱的搖著腦袋,他剛才使足了力,又把自己弄得發暈。但現在他看著再可憐,也不會有人同情他。


    甚至有人低低地道:“剛剛凶的人,不就是他?”


    歐陽大人無話可回,柳家更催著審。胡氏接著往下說:“我問過姑娘的八字落下來,我做久媒人,我知道這就是個高攀不能的命,正好手裏有兩個好人,就往她家裏去,想賺媒人錢。沒想到,”


    在這裏憤怒上來,手指住正喘息不勻的歐陽老大人:“這,這,這位……他把我大罵一頓,說他們家姑娘是個好命,不輕易許人。罵我想訛詐親事,罵我打聽他家姑娘八字!我做媒人的,打聽八字是正經事!”


    公堂上更靜,胡氏涕淚漣漣:“我一氣回家,心想這親事我說也罷,不想他又讓人到我家裏鬧事,直到我居住不能,搬離那裏。”


    歐陽大人嗓子裏格格有聲,又有痰湧上來。而圍觀的人,布衣百姓們占大部分,對強權的事情都起共鳴,媒婆並不招人喜歡,但是家家離不開的行業,又有胡氏出來蒼老顫抖,有人恨聲道:“一看這老頭子就不是好東西!有兒有女的,打官司怎麽還讓他一個人出來?這不是訛人嗎?”


    有人勸著:“不要說了,他家就一個女兒,現在宮裏。”那人忙閉上嘴,但話已經傳開,都對歐陽老大人那老邁模樣看上一眼,生上一絲的煩惡。


    顏大人在此時問道:“這是舊年的事情,你也已經搬開,為什麽你舊年不告他,直到今年遠路進京來告狀?”


    “大人容我說下去,我們小門小戶,哪有許多銀子,搬開五十裏到鄰縣裏。本以為這就無事,不想他惡毒心腸!不肯放過我家,暗中找人謀害我,幸好我為人搭救。這就害怕,索性搬回老家,才算安生。大人呐,我也是剛強好勝的人,這口氣怎麽能忍!等我尋他要告時,他搬到京裏,等我再尋他時,就是今天。”


    這番話在情在理,顏大人也覺得從心思上看,是沒有破綻。


    古代交通不發達,打聽個消息,指不定半年一年,甚至三年都有可能。一個布衣到處打聽官員,衙門口兒上都不見得告訴她,一晃十數年也有可能。


    顏大人沉吟不語,暗想這棘手案子算讓我攤上,我怎麽這麽倒黴呢?


    歐陽家就一個女兒,這老婦人說的不是別人,隻能是容妃娘娘。要是她說的對,容妃娘娘不是鳳命,在宮裏也長久不到哪裏去。


    而且從眼前來說,容妃得罪皇後,這氣運像是不太好。


    但牽涉到娘娘,又有鳳命不鳳命的事情,這案子審個不好,裏外不是人。


    就再看歐陽老大人,想從他麵色上看出些什麽。這一看,隻見歐陽老大人麵如死灰,眼睛微閉,靠在家人肩頭半死不活模樣。


    這胡氏說的,句句是真!


    ……


    歐陽大人一個外官,死乞白賴的往京裏活動,父女都不算是絕頂聰明的人,也沒有靠山,還把女兒往太子府上送,為的就是歐陽容的八字,與鳳命差上一絲半星。


    歐陽大人前半生官運一般,但不影響他豔羨別人。打聽來打聽去,越聽越歪。和一部分的人一樣,認為當官發財,一靠黑心,二靠裙帶。


    他早年不肯給歐陽容定親,是為女兒與鳳命擦邊。後來不肯給女兒定親,是想往京裏送人。


    不是鳳命?不是皇上就是太子。皇帝已偌大年紀,離退位不遠,中宮有太子根基深厚,歐陽大人就計劃把女兒送往太子府中。


    胡氏上門要定親,仗著她媒婆的嘴,說什麽不是鳳命,就隻能是落架鳳凰,下半句是不如雞。媒婆從來愛胡說,歐陽大人當時官職又不高,胡氏想錢胡說不對,歐陽大人氣怒上來,把她大罵攆出家門。


    媒婆不是個招人喜歡的行業,因為有些心黑口毒。不成親事胡氏不惱,她衝撞歐陽容的鳳命,讓大罵一通,胡氏回家就到處敗壞歐陽容名聲,說她什麽顴骨高克夫,什麽眼睛尖敗家,有的沒有編造出來,歐陽大人不上門找她事嗎?


    一來二去,胡氏敵不過,搬開五十裏,繼續胡說。歐陽大人一不做二不休,找幾個人野外截住胡氏,也差點把她給害了,但胡氏讓人搭救,胡氏知道厲害,就此搬回老家。


    十幾年沒見,歐陽大人都把她給忘記,初見她時,都沒有認出來。等胡氏說出來幾句,認出來是她,要打她這地方又不對,又有柳家在旁虎視眈眈,這就由著胡氏全說出來。


    他的神色讓人一看就知道,顏大人暗歎一聲,這真是時也運也命也,歐陽家該倒運。


    算算日子,胡氏進京不是快馬接不來。這要不是柳家接來,也是背後有人。背後有人,隻能是他歐陽家得罪了人。


    顏大人想我勸也勸了,他不聽,我算仁至義盡,接下來公事公辦。


    驚堂木再一拍,喝問道:“胡氏!你和歐陽大人爭執,誰是證人?他暗害於你,又有誰是證人?”


    十幾年的事情,一般來說物是人非,但胡氏並不遲疑:“回大人,當年他與我爭執,那城中還有人知曉。他讓人險些害我在路上,我命大讓人救下,這個人現在京中!”


    在場的耳朵全支得高高的,顏大人再喝一聲:“報上名來!”


    “他說姓袁,當年在太子府上當差,說我要去報官,他可以為我作證。”


    柳至直了眼睛,顏大人還沒有明白過來時,胡氏道:“他的名字現在我不敢說,他現在是侯爺,忠毅侯!”


    ……


    好似一個霹靂炸開蒼穹,炸得這裏認得袁訓的人全發蒙。公堂上瞬間寂靜如無人處,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到。


    顏大人一陣一陣的發暈,為歐陽大人想想都背上發寒。今年撞著什麽了?先得罪皇後娘家,現在太後娘家又讓扯出來。


    不容他多想,柳家走出一個人,往上一拱手,大聲道:“大人,請忠毅侯前來才是!”說過,歐陽大人直接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


    “爹爹,疊個小老虎,”福姐兒把個花帕子放到父親手上。袁訓接過來,左看右看前看後看,撲哧一笑:“加福,爹爹不會疊。”把帕子還給女兒:“去鬧母親。”


    他坐在水榭上納涼,視線裏看著懷瑜和懷璞爬樹。沒安生一會兒,小女兒找來,提出這樣的要求。


    福姐兒嘟起嘴兒,母女麵容生得相似,看上去活脫脫小小寶珠在嘟嘴。


    “母親說半天沒見爹爹,讓來鬧爹爹。”福姐兒又把花帕子送過來,小身子往父親懷裏一偎,再次要求:“疊個花蝴蝶。”


    “爹爹不會。”袁訓輕笑。


    福姐兒笑眯眯:“加福會,加福教爹爹。”


    袁訓哭笑不得:“你會還讓爹爹疊?”


    “母親說的,半天沒見爹爹,讓鬧爹爹。”福姐兒認認真真,取出另一塊花帕子在手上,把第一塊還是給袁訓,手中花帕子在袁訓膝上攤開,頗有先生模樣:“爹爹你看,先這樣,”


    袁訓對著花帕子發呆,跟女兒學疊帕子?看看自己大手,手心裏老繭還在,這是陪女兒疊帕子的手?


    抄起福姐兒,舉得高高在上,福姐兒格格笑著,小腳亂踢。


    “戰哥兒怎不和你玩?”


    “他回家去,說下午再來。”福姐兒笑得像個小精靈:“我找爹爹玩。”


    袁訓認命:“好吧,咱們去騎大馬怎麽樣?”也比疊帕子說出去好聽。福姐兒說好,父女才要動步,關安過來,笑得不言而喻:“侯爺,大理寺的大人們到了,”怕袁訓聽不明白,又補上一句:“柳家和歐陽家今天上公堂。”


    袁訓想了起來,揉揉額角:“他們一拖再拖,我都把日子給忘記。”看手裏,福姐兒烏黑眼珠子等著自己,袁訓放下她,俯身柔聲:“爹爹有客人,加福去鬧母親吧。”福姐兒想想:“那,去鬧哥哥!”


    說一聲:“爹爹快些回來,”對袁懷瑜袁懷璞過去。袁訓含笑看著女兒到地方,和關安出二門,往書房裏來。


    “侯爺,”三個人過來見禮。袁訓認上一認,顏大人,鄺大人,許大人。袁訓微笑:“什麽風把三位吹來?”又失笑:“我還沒有官職,我不擔心你們是上門來提我,我沒有虧心事,你們隻能是來喝酒的吧?”


    三位大人一起抹汗,心想真的是這樣,那謝天謝地。


    福王府修的差一點兒就不比宮中差,夏日濃蔭密布,花草飄香。三位大人進來以前,是滿身臭汗。進來以後,是涼風徐徐。聽過袁訓的話,都想要真的是來吃酒,那叫一個賞心樂事。但事實上呢,是來熬心費神,還擔心著不落好人。


    鄺大人官職最高,他先開口:“侯爺取笑,誰不知道侯爺是忠君愛國的人,別說沒有事情,就是有,也不敢上門來提您。”


    袁訓一樂:“那我備酒。”叫一聲關安,下麵的話還沒有說,讓鄺大人打斷。鄺大人苦笑:“吃酒是好事,但我們公事在身,得先請教侯爺一二。”


    “請說。”袁訓抬抬手,大家一起落座。


    鄺大人眼睛瞟顏大人,顏大人陪笑:“侯爺,今天柳家和歐陽家上公堂,是我主審這官司。審到一半,出來一個人,她自稱是胡氏……。說侯爺是她的證人,本該請侯爺上公堂,但歐陽老大人暈了過去,今天沒法子再審。退堂下來,我向鄺許二位大人呈報此事,二位大人說為早有決斷,大膽登門向侯爺請教當年事情,是您親眼所見嗎?”


    袁訓收起笑容:“豈此是我親眼所見,胡氏是我親手所救!”


    “願聞其詳。”三個人六隻眼睛瞪得圓圓的。


    袁訓正色道:“當年我還在太子府上,奉命辦差。辦的是什麽差,太子府上有記檔,三位,要麽你們去太子府上查,要麽我不能說!”


    三個人齊聲道:“那是那是。”


    “有一條路在鎮外,有野林子,看著就人煙稀少。見到幾個大漢打一個婦人,我怎麽能袖手旁觀?三拳兩腳我打倒那幾個人,本應該把他們就地送往衙門,但我有事在身,不能為這種小事耽誤。我就把胡氏救起,送她走到有人煙的地方,讓她自去報官。怕她要人證,說出我的來曆,又我正好往衙門裏去,在衙門裏留下證詞,胡氏若是告狀,證詞早為她備下,也免得她往京裏尋我不容易。後來沒有人找我,也沒有人給我回音,足的過去兩年,我和那衙門裏人通音信,他們說無人告狀,大人們想,苦主不告,我又能怎樣?就把這事丟下。”


    袁訓清清楚楚說完,笑道:“大人們可以去那衙門裏調,如果後任官不混,我的證詞應該還在那裏。”


    三位大人默然,這事巧了,還真的忠毅侯能當人證。


    鄺大人歎息一聲:“歐陽家,還真的做下虧心事情。”


    袁訓置身事外模樣:“沒做虧心事,人家就敢來尋他?”板一板麵容,嚴肅地再道:“苦主既然找過來,這事情又牽涉有我,三位大人,別說我話在前麵。這胡氏可要緊的很,她若是有個不對,像是我也跟在裏麵做假!大人,你們說是也不是?”


    ……


    鄺、顏、許三個人走出忠毅侯府,他們從角門進出,但不遠處就是正門,看得一清二楚。那威武的石獅子還是原樣,五間的大門銅釘生輝。


    許大人長歎:“這虧心事做多了,發作時也難過。”


    “是啊,這忠毅侯也扯進來了。”


    “這是皇後娘娘的娘家,太後娘娘的娘家,全和歐陽家氣運不和啊。”


    三個人同時有個結論:“活該他倒黴!”拂一拂袖子,對這官司怎麽結都心中有數。忠毅侯雖和歐陽家沒有過了明處的矛盾,他卻明白的表明立場。


    “這胡氏可要緊的很,”這是忠毅侯的敲打。胡氏要是出了事,橫死在哪裏,忠毅侯他不答應。


    三個官轎抬起來,轎杆明亮,在街上劃出一道光影。三位大人的心裏,也盡皆明亮起來。


    這就不用麻煩糾結什麽宮裏什麽娘娘,歐陽一家對上兩家,他還能有好嗎?


    ……


    “誰又摻和進來?”歐陽容顫聲地問。她下巴本不算尖,病得成尖尖小下巴。看在歐陽老大人眼裏又添一層心疼,卻無能為力。


    他哭一聲:“娘娘要保重才好。”再哭第二聲:“忠,忠毅侯是她的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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