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銀子月底就會給他送去嗎?」她停住腳步,心下一驚。


    「劉大夫說,連同上上個月的藥錢,實在不能不收了。」奶娘愁眉苦臉道:「小姐,這可怎麽辦?」


    她咬咬唇,強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劉惜秀轉而到帳房,掏出劉夫人交給她的銅鑰匙,打開一隻紅木小匣子,可一拉開,裏頭僅剩不到二兩銀子。


    開支帳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光是賒欠回春堂的藥錢加一加就得三兩七錢銀子,這怎麽夠呢?


    她苦惱地蹙起眉心,抬手撥開落到頰邊的頭發,指尖驀然停頓在滑順豐厚的黑發上。


    有了!


    【第二章】


    黃昏時分,劉常君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走回家。


    他回到書軒,在屏風後將一身平凡布衣換下,這才打開隨身的木盒,裏頭卷得仔細嚴實的是幾幅他最引以為傲的字畫,可在東大街市的角落擺攤一整天,就隻賣出了一幅,還被殺價殺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臉龐上掩不住沮喪之色,喃喃道:「什麽阿物兒,怎麽都是一堆不識貨的人。想當初有人向爹出高價想買我的字畫,爹都還不賣呢,現在……沒想到現在區區三兩銀子能買走我的駿馬圖。」


    是啊,這就是世道冷暖,現在的他不再是身分矜貴的劉家大公子,縱然他的字畫再好,淪落在街市上也就隻有任人挑三撿四的份。


    可就算是這樣,他明天還是會繼續去擺攤。


    再怎麽說他也是個大男人,更是劉家唯一的依靠,怎麽能日日隻知死讀書,不知民間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過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傷悲憤的,可懷憂喪誌又能濟得了事嗎?


    「罷了,別再想了,三兩銀子就三兩銀子……」他一咬牙,甩甩頭道:「錢總還是錢,能供家用就好。」


    劉常君仔細在銅鏡前整理妥當,確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儀表氣息,這才走出書軒往大廳方向走去。


    在經過花廊時,他和低著頭疾走的劉惜秀麵對麵地撞個正著。


    「連路也不看,你趕著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見她就來氣。


    劉惜秀抬頭見是他,驚喘了一口氣,踉蹌後退。「常、常君哥哥……」


    她見著鬼似的反應更加深了他的不悅。


    「怎麽?我有那麽嚇人嗎?」他臉色一沉,突然注意到她頭上包著條醜陋的青色頭巾,神情又異常畏縮,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礙眼的頭巾。「包著這是什麽鬼東西?你──」


    劉常君心下沒來由地一抽,愕然地瞪著她勉強及肩的短發。


    劉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頭發,結結巴巴地道:「頭、頭巾還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驚中回過神來,隨即一股火氣湧上心頭。


    「人都長得那麽醜了,還沒頭發,簡直丟死人了!」


    她如遭雷擊,怔怔地望著他,眼底掩不住傷心。


    「你到底是劉家的小姐,頭發鉸得亂七八糟的,傳出去能聽嗎?就算你自己無所謂,也不要丟光了我和我娘的臉!」他眼角微抽,憤然道。


    劉惜秀深吸口氣,緊憋著淚意,不發一言,低頭繞過他就走,連頭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遠去的背影。


    她竟敢連話也不回,連聲解釋也沒有就走掉?可惡!她眼裏到底還有沒有他劉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誰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濁氣再也忍不住爆發開來,破口罵道:「什麽小乞丐,醜八怪──」


    「大少爺,您誤會秀小姐了!」拎著待洗衣衫桶子的奶娘站在不遠處,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誤會她什麽?」他氣憤道:「難道我有說錯嗎?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人──」


    「小姐是為了家計才鉸掉頭發的。」奶娘眼圈兒微紅。


    「什麽?」他所有煩燥的怒火刹那間恍若被當頭冰水一澆,全熄了,「奶娘,您說什麽?」


    「今兒晌午,回春堂的劉大夫來催收藥錢,家裏錢不夠,秀小姐就鉸掉了自己一頭黑鴉鴉的青絲,拿去鋪子賣了三兩銀子,這才有錢還人家的。」奶娘邊說邊拭淚,哽咽道:「大少爺,您想想,頭發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可秀小姐為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奶娘接下來說些什麽劉常君不知道,他整個人僵立在當場,全然無法思考,眼前卻無比清晰地浮現方才的那一幕──


    她蒼白臉上的自卑與倉皇,短得淒清可憐的發在肩上輕晃著……


    他閉上雙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晚間,飯桌上。


    三個人對坐著,桌上有兩盤炒青菜,一盤肉絲炒筍絲,還有一碗湯,就是他們的晚餐了。


    自豐衣足食到縮衣節食,這世道人生好似同劉家開了一個大玩笑。


    桌上沒人說話,隻是靜靜地吃著飯,劉夫人病痛纏身,本就沒精神,劉惜秀則是從頭至尾都很沉默,低著頭,隻扒著碗裏的米飯。


    劉常君胸口一直堵塞著,糾悶著,他偷偷覷著她的一舉一動,懸著一顆心。


    她還在生氣嗎?


    終於,漫長得像是坐苦牢的晚飯終了,劉惜秀站起來,俐落地收拾起碗筷盤碟。


    「娘,秀兒先把碗筷收到灶下,待會兒泡杯茶讓您暖暖胃。」


    「嗯。」劉夫人在奶娘的攙扶下,慢慢走回房。


    劉惜秀捧起略顯沉重的托盤,轉身往外走去。


    夜裏黑,可為了省燈油蠟燭錢,所以屋外花廊都不再懸掛燈籠了,她卻早已習慣了就著月色,一步一步地往灶房方向走。


    可今晚,他為什麽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背後?


    她可以感受到身後他那銳利的目光,就這麽直盯盯地跟著她,讓她頸子後頭陣陣刺癢。


    他是在看她的短發嗎?


    劉惜秀心一緊,一股酸澀泛了開來。


    沒錯,他一定是想更仔細看清楚,她到底有多醜、多難看。


    可她不想自己在他心底是這樣的。


    劉惜秀加快了腳步,試圖甩脫開他。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逃以一個見不著人的角落,躲到地老天荒……至少也得等她頭發再度留長了為止。


    常君哥哥,我真的不想你見到我這麽醜、這麽醜……


    好不容易奔到灶下,她顫抖地將托盤往桌上一放,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你跑那麽快幹什麽?」


    劉惜秀一驚,來不及隱藏的淚光在睫間閃閃,驚悸地望著他。


    「我有話要對你說。」劉常君濃眉蹙得緊緊的。


    她咬了咬唇瓣,有些防備地小聲問:「你、你還想說我什麽?」


    他眼神裏掠過一抹困擾,佇立在原地躊躇了片刻,突然別扭地摸摸她的頭。


    「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剪了。」


    劉惜秀渾身僵住了,圓圓的大眼睛傻傻地望著他,心跳先是一停,隨即卜通卜通瘋狂跳動起來。


    他、他摸了她的頭,還對她說……說……


    劉常君驚覺到自己的舉動,閃電般縮回了手,俊秀臉龐跟著漲紅,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


    「就、就這樣。」話說完,他幾近狼狽地掉頭就走。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顫著手,在他剛剛碰觸過的地方,輕輕摸了摸。


    這是夢吧?


    書軒外,幽篁靜靜。


    劉惜秀提著裝著早飯的食盒,腳步特意放輕,生怕驚擾了裏頭專注讀書的劉常君。


    來到門邊,她著實猶豫了好些會兒。


    送進去的時候,她可以順口叮囑常君哥哥苦讀之餘也該注意珍重身子嗎?


    經過昨晚,他對她的態度應該會好些了吧?


    想起令她心跳的那一刹那,劉惜秀不禁臉紅了,又摸了摸短發,突然間,她不再覺得自己的頭發醜陋不堪了。


    正在胡思亂想時,她眼角餘光瞥見了那個熟悉的修長身影步出書軒。


    咦?常君哥哥這麽早不在屋裏讀書,難道又要出門了?


    她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後。


    他怎麽穿著普通的布衣,而且一出大門便戴上鬥笠,背上還背了個用布巾包裹起來的物事,全然不似平時的打扮。


    一路上,劉惜秀心底頗為矛盾掙紮,一方麵怕被他發現了自己在跟蹤,又會大發雷霆,破壞了昨晚好不容易緩和些的關係,可是一方麵她真的很好奇,他這些日子來連書都顧不得念,天天往外跑,到底是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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