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們成親後的第三天,劉夫人安然合目長逝。


    時光荏苒,春去夏至,不管人間是喜是悲,是安樂是憂患,流年似水依舊,而一晃眼,又是入秋風涼時分。


    這天午後,劉惜秀跪在劉夫人的墳前,自提籃裏端出一碟包子置好,又取出三炷清香,一壺甜酒。


    「娘,秀兒做了您愛吃的韭黃包子,您多吃點吧。」燃起了香,她閉上眼,誠心祝禱。「常君哥哥這些日子都很用心讀書,雖說勞神了些,不過身子強健如常,請娘安心,他一切都好。」


    在香爐裏插好了香,她掏出手絹,細心地拭去墓碑上的塵灰,一臉溫柔地和娘親說話。


    「娘,秀兒做的繡件銷路不錯,添補家用都夠用,娘您隻管放心,還有,那些雞鴨都養得肥肥的,賣到鎮上酒樓裏又是一筆收入;我昨兒托了村裏張家爺爺,幫我宰隻雞好給常君哥哥燉藥補身,可是他不肯喝,又當著我的麵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她歎了一口氣,早習慣了這樣自說自話。「娘,常君哥哥還是不肯原諒我,這可怎麽辦呢?」


    這半年來,常君哥哥對她越來越冷淡了,本就一天見了她都說不上一句話,現在更是連著幾日幾夜,就算在桌上坐著相對吃飯,他也能當作她根本不存在,視而不見地自顧自夾菜扒飯。


    也許他終於記起他自己曾說過,都是因為收留了她這個刑克父母、帶累親人的掃把星,所以爹爹才會死。


    他是不是也在害怕……以前是爹,現在是娘,那一個會是他嗎?


    她心口一痛,隨即膽顫心寒了起來——會嗎?


    「不會的,常君哥哥有功名傍身,足見將來是要享富貴之人,他不會教我帶心累的。」劉惜秀喃喃自語,拚命安慰自己,「何況我們沒有喝交杯酒,我們也沒行周公之禮,我們不是真的夫妻……」


    可是她很害怕,不知道哪天他會開口叫她走。


    也許最好的法子就是離開他,別再把不幸和災禍帶給他,可是她隻要一想到永遠再也見不到他,心就像被活生生一把扯了出來一樣,痛得完全不能呼吸。


    「娘,您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的額頭靠在堅硬冰涼的墓碑上,疲憊地閉上眼,低聲道,「我若是真為他好,就該離得他遠遠的,讓他去娶房賢慧的媳婦兒,生幾個大胖兒子……不管是不是能當得了官,做得了大事,可至少他是好好兒的,是幸福的。」


    可……她就是做不到。


    現在常君哥哥也隻剩下她了,如果連她都走了,眼下還有誰來照顧他的日常起居,誰來替他添茶遞水,幫他收拾書案?


    秋風習習,孤墳無語。


    而她此刻有的,也隻有一顆惶惶不安的心罷了。


    劉惜秀的墳畔坐了很久很久,眼見天近黃昏,她還得趕著回去做晚飯給夫君吃,這才收拾了祭品,挽著沉重的籃子一步步走回家。


    待做好了飯,她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書房門外。


    為了節省,劉常君隻在屋裏燃了一盞油燈,隔著窗,越發顯得黯淡孤寂。


    劉惜秀心疼地望著在小小油燈下,努力苦讀的他。


    她深吸了一口氣,揚起微笑,推門而入。


    「吃飯了,歇會兒吧。」


    他恍若未聞,依然故我地翻過一頁書卷,在紙上寫下重點。


    「人是鐵,飯是鋼,吃飯了飯才有精神繼續讀書呀!」她小聲勸著,卻不敢太理直氣壯,生恐他又生她的氣。


    劉常君終於擱下筆,揉了揉酸澀的眉心。


    她將飯菜端到一旁老舊卻擦拭得幹淨的桌上,瞥了油燈一眼,再忍不住道:「回頭我再多拿幾支蠟燭,屋子亮此,看起書來也較不吃力。」


    「不用了。」他端起粗瓷大碗,看也不看她地自顧吃起來。


    她咬著下唇,還是轉身出去,逕自去取了燭台來,一一點亮了。


    「我說了不用了。」他濃眉倏蹙,臉色微沉。


    「夫君,是你的眼睛值錢還是這區區燈燭值錢?」一向溫婉柔順的劉惜秀也難得執拗起來,盯著他道:「人家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是男兒,有鴻鵠之誌,將來是要為君上效力、為百姓造福的,像這種柴米油鹽的小事,隻要交給我就好了,你就不要擔心也不要管了!」


    他持箸的手一頓,有些愕然詫異地抬眼盯著她。


    已經很久很久不見她這般大聲說話了。這些日子來,她若不是唯唯諾諾,就是戰戰兢兢的小媳婦樣,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有種恍惚的錯覺,好似流光又回到了過去。


    好似,眼前的她還是當初跑去大鬧他的畫攤,哭得淚汪汪,卻又固執得像頭牛似地硬要把他拖回家的那個傻姑娘。


    他眼神不自覺柔和了些許,嘴角也些微上揚,「你好大的火氣。」


    「我——」劉惜秀才驚覺到自己剛剛的「出言不遜」,心慌地低下頭去,結巴道:「我、我是認真的。」


    盡管仍對她是滿心滿胸的憤怒和怨懟,這一刻,劉常君卻不由自主地回答:「我說不用,也是認真的。這樣的油燈,看字是足夠了。」


    劉惜秀呼吸一窒,他話裏的平靜認命,像是生生在她心上澆下了一勺滾沸的熱油,燒灼得她心痛欲死。


    這還是昔日意氣風發、養尊處優的劉大公子嗎?


    想起當年,他帶著小雪球快樂地大啖紅燒肉,和友伴興致高昂的追逐、玩著蹴鞠的景象……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其實……」熱淚湧上眼眶,她迅速別過頭去,匆匆地用袖子胡亂拭去了,強笑道:「夫君也不用太擔心,我有在做繡件掙錢,雖不能錦衣玉食,可家裏會越來越好的,況且不就區區幾支蠟燭,費不了幾個錢的。」


    「我劉常君還好算是男子?」他聲音沉了下去,眼神有著掩不住的自嘲。「功名未得,白食白住。倘若連這點節省的心思都沒有,我還是個人嗎?」


    她心口細細痛擰了起來,深吸一口氣,這才勉強擠出一絲平靜。


    「夫君這麽說,是要折煞我嗎?別忘了日後能為劉家重振家聲、光耀門楣的是你,我隻是略盡身為妻子和兒媳的棉薄之力罷了。」


    劉常君仿佛捱了一鞭般,身子一顫,神智刹那間又回複到了令人心痛無比的清明現實裏。


    「不用提醒我,你隻是在報恩。」


    劉惜秀愣住了。


    「我不想虧欠你那麽多。」他語氣森冷而苦澀。


    「不,不是的。」她急急道:「你從來不欠我什麽。我做的,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他冷冷地看著她,「對嗎?」


    「夫君……」


    「我要看書了,你走吧!」他下逐客令。


    她看了桌上還剩下大半的飯菜,遲疑開口,「可你飯還沒吃完——」


    「我沒胃口了!」他自顧自回到書案前,抽出一卷「戰國策」。


    劉惜秀悵然地望著他,心底有千言萬語翻騰著,唇瓣囁嚅著,努力了好幾次想開口,可最終還是隻能默默地、難過地離開。


    一如既往。


    光陰總不理會人們是歡喜是悲傷,一逕自顧自地來了又去。


    而他和她,仿佛像是陷入了同一張蛛網中的蟲子般,絕望地遙望著,不管願與不願,每次的掙紮,卻都隻是將彼此越推越遠。


    於是劉惜秀越發默默地守在他身邊,什麽都不敢再多奢求、多貪戀妄前一步。


    他則是不知從何時起,像是褪去了身上最後一絲的年少輕狂……情感不再濃烈衝動,喜怒不再形於色,而是越發冷靜淡然理智,沉著得像個她不再熟悉的陌生人。


    劉惜秀隱約感覺到,自己好像正在失去他。


    可悲的是,其實她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他。


    饒是如此,她依然小心翼翼地、一點一滴地試圖牽著他衣擺的一角般,隻求能夠為他打理三餐、為他添飯遞茶,在他生命裏有著小小的角落立足著,就已心滿足了。


    這一日,劉惜秀為了赴得七天一回的趕集,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在灶下幫他熬稠了濃濃的一大碗梗米粥,並煎了隻荷包蛋,悄悄地送到了他書房桌上,這才出門趕集。


    她挽了滿籃子新撿的雞蛋到市集去,賣得的幾錢銀子買了條活魚,在熱鬧的鎮上走走逛逛,經過紙鋪時,忍不住幫劉常君買了幾刀裁好的絹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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