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不說,可總節省著文房四寶用,常常見他寫滿了一麵的紙,又翻過麵來在透著墨跡的反麵上,繼續練字。


    劉惜秀在整理紙簍時,每每想掉淚。


    居然讓常君哥哥過著這麽苦的日子,她算什麽好妻子?


    劉惜秀左手拎著活魚,一手抱著折疊齊整的絹紙在胸前,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咬牙自荷包裏挖出了積存的一點碎銀子,幫他買了雙新鞋、新袍子。


    常君哥哥身量修長挺拔,雖然青衣布衫也豐神俊朗,有說不盡地好看,可若是換上這簇新的一身月牙綢袍子,想必更加風采翩翩。


    不過算算離應考還有近半年辰光,她還是得量入為出才行。


    劉惜秀歎了一口氣。


    真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或是有陶朱公之才,能夠將銀子錢滾錢、利生利,好教常君哥哥一生衣食無虞。


    揣抱著滿滿的「戰利品」,翻過了小山頭,顧不得腳酸口渴,她盡快趕路回家,迫不及待想讓劉常君換上新衣衫。


    才拐過小山路,她氣喘籲籲地一抬頭,驀地愣住了。


    咦?她家門前怎麽停了輛華麗敞麗的馬車,旁邊還有兩個威風凜凜的長隨守著?


    劉惜秀心下微感困惑不安,放緩了腳步。


    「慢著!」其中一名長隨見了她,立刻伸臂擋道。


    「兩位大哥好。請問兩位到我家來,有什麽貴事嗎?」她客氣問道。


    「你家?」兩名長隨相覷了一眼,麵色稍緩。


    其中一人開口問:「我們是陪我家大人前來,尋訪故人之子,劉家的大少爺的,敢問姑娘是?」


    「我……」她小臉微紅,「我是他的妻子。」


    兩名長隨聞言愕然,下意識上下打量了一身粗布衣,麵容清秀,毫不出色的她。


    「你?」其中一名長隨冒失地衝口而出,「怎麽可能——呃……」


    劉惜秀心下有些難過,麵上還是努力擠出了笑容。「兩位大哥站了很久嗎?想必口也渴了,我進去幫你們倒兩杯茶來吧。」


    「少夫人,奴才們不渴,請少夫人不用客氣。」另一名長隨禮貌地道。


    被這麽「少夫人長」、「少夫人短」地叫著,劉惜秀有些不自在。


    「那麽……外頭有椅子,兩位不嫌棄的話就坐著等吧。」她還是努力招呼著。


    「奴才們站著就好。」


    她點點頭,一時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麽,隻得尷尬地朝兩人笑了笑,默默進屋去。


    劉惜秀想著有貴客來,她先將魚和一幹雜物放在灶房桌上,洗淨了手,在出門前才燒熱了柴火的灶也裏,用鐵夾子撿出了幾塊燒紅的木炭塞進紅泥小火爐裏,取來了一隻粗陶茶壺,注入清水燒開了,再加了兩錢茶葉,待茶葉清香飄散而出,細細斟在兩隻樸拙的茶碗內。


    她舉止細緩溫柔地捧著茶,輕移蓮步,在大廳門口處稍停了一下,略略猶豫了起來。


    這茶,端得上台麵嗎?


    「唉,誰料想得到世態演變,命運弄人啊!」裏頭渾厚蒼老聲音感慨道。


    劉惜秀一愣,尋思著這聲音怎麽好生熟悉……


    「伯伯遠調嶺南五年之久,苦無機會回京,幸得老天垂憐,日前終於受命返京複職,我興衝衝趕回京,想著要和老友把酒敘舊,可萬萬沒想到……」嶺南布政使孫伯玉感傷盡顯,說著說著不禁哽咽了。「還記得老夫五年前遠行,還是你爹為我餞別的。」


    「孫伯伯。」劉常君眼神掠過一抹哀傷,語所卻是很平靜,「我爹生前知己唯您一人,有您這般惦記悼念,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足感安慰。孫伯伯風塵仆仆趕回京,正該好好歇息才是,怎好勞您親自查該到此,這倒是侄兒的不是了。」


    現在的他,在經過兩年間家變更迭的打擊之後,往昔明顯流露於形容之外的情感已漸漸被埋葬,取而代之的是飽嚐世情冷暖滄桑之後的覺悟,人也變得一日比一日更沉默內斂。


    所以此番見到久違的長輩,他心底翻騰的激動與喜悅隻在初初會麵的那一刹那,隨即又生生地克製了回去。


    因為如今的劉常君,已不再是以前的劉常君了。


    「你這孩子,和伯伯還有什麽好客氣的?」孫伯玉拍了拍他的肩,眼圈兒又紅了。


    劉常君嘴角微一牽動後複又消失,默然無言。


    心疼地看著這一切的劉惜秀不禁淚水盈眶,急忙抬袖拭去了,振作了精神舉步而進,恭敬地奉上清茶,柔聲道:「秀兒拜見伯伯,給伯伯請安。」


    「你是……」孫伯玉想了想恍然大悟,微微一笑。「秀丫頭這般大了,伯伯眼拙,一時竟沒瞧出來。」


    「伯伯言重。您請用茶。」她奉妥了茶,靜靜垂手侍立在一旁。


    孫伯玉撫著胡須,點點頭,道:「嗯,果然越發秀氣了。對了,秀丫頭今年多大啦?許了婆家沒有?要不要伯伯作主,幫你打聽門好親事,也好全了你爹娘的心事。」


    「謝謝伯伯關心。」她悄悄瞥了麵無表情的劉常群一眼,心下有些惶然,卻還是難掩一絲羞澀,低聲道:「娘在過世前已作主,讓秀兒和常君哥哥完婚了。」


    「什麽!完婚?!」孫伯玉聞言愕然,神情有一絲驚疑不定。「你和君兒不是兄妹嗎?」


    劉惜秀心下一緊,勉強笑笑,卻也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孫伯伯,是真的。」劉常君淡然回道。


    孫伯玉表情有些古怪懊惱,停頓了一下,這才舒眉展笑道:「也對,你倆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毫無血緣之親,既然成親是圓了你娘的心願,是她臨終前的托付,伯伯能理解。」


    一提到這樁婚事,他倆誰也不再多說什麽,氣氛有些僵持。


    孫伯玉敏感地看了麵前這對小夫妻一眼,心下微感詫異。


    既是新婚,怎不見有半點蜜裏調油的親昵感?


    「伯伯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察覺到世伯的眼神,劉常君平靜地問。


    「好孩子,伯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倒是沒別的什麽,如今隻記掛著,早早把你們都挪騰回府了才好。」孫伯玉爽朗笑道。


    「回府?」劉惜秀訝然。


    劉常君凝視著世伯,等待下文。


    「是呀。」孫伯玉親切慈祥地道:「伯伯想把你們接回我府中住,你們意下如何?」


    她忍不住看著劉常君,「這……」


    「多謝世伯。」他平靜客氣地道:「這兒屋舍雖小,總是棲身之所。伯伯的好意,常君銘感五內,卻隻能心領了。」


    「君兒,你也太見外了,伯伯又不是旁人,我可是你爹的生死至交。」孫伯玉頓了頓,有些難過地道:「還是你記怪伯伯沒有早些回京,眼睜睜看著你們吃了這麽多苦……」


    「伯伯這話折煞小侄了。」劉常君搖搖頭,語氣略顯澀然,「遇上這樣的變故,是命數使然,並不是任何人的錯。若侄兒年輕識淺,說錯了話,還請伯伯海涵見諒。常君隻求己身發憤圖強,早日考取功名在身,為國效力,一來可告慰雙親,二來也好教伯伯為我安心。」


    孫伯玉聽得直點頭,絲毫不掩飾滿眼激賞,含笑看著這個一直以來甚為鍾愛疼惜的世侄。


    好小子,果然傲氣仍在,誌氣不改。


    「那麽秀丫頭你呢?你怎麽想?」孫伯玉轉而詢問劉惜秀。


    她笑意溫柔,眼神堅定,回道:「夫君在哪裏,秀兒就在哪裏。」


    劉常君聞言,眼底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她說的是場麵話還是真心話?他可以相信她嗎?


    孫伯玉歎了口氣,「你們夫妻倒是一意同進退,齊心得很。」


    「謝伯伯成全。」


    孫伯玉看著他倆,幾番猶豫,最後還是忍不住道:「貧賤夫妻百事哀,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你們這清貧的日子想捱到幾時呢?」


    「布衣得暖勝絲棉,長也可穿,短也可穿。」劉常君笑著回答。


    「夫君說得是。」她聽過爹爹生前常念這首張養浩的「山坡羊」,柔聲接吟道:「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劉常君眸光驀然一亮,心頭一熱,不由屏息地深深望著她。


    孫伯玉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不禁搖了搖頭。「看來,你倆還真甘於這「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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