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吃辣?」


    「是啊,自小就喜歡。」喜好這種東西是與生俱來,無須記憶。


    她從來不知道,因家主不吃辣,所以他在她麵前,也從來沒有吃過。


    他曾說過,要拋掉原來的自己,去過另一個的人生,沒有她以為的容易,是啊,要仿家主仿得像,他得舍棄多少的自我,連吃都不能隨興,她卻從來沒想過,他為她究竟犧牲多少、屈就多少,隻是一味怨責……


    那陸想容才認識他半年,就知他吃辣,想必在這兒,他過得極自在,終於能夠回歸真正的自己,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樣很好,真的很好,他做的,必然就是他起的,有那麽真誠的穆陽關,真的不必再讓他做回別扭的慕容略。


    她咽下梗在喉間的硬塊,將手中的藥包擱上,「你把藥給落下了,你大哥讓我替你送來,叮嚀你要按時熬來喝,就這樣,沒別的事了。」


    大哥有事,不是一向都喚家丁來傳話嗎?他不是個會麻煩他人的人,就算有那樣的交情,也不太可能讓一名孕婦獨自為他跑腿。


    心底閃過一比疑惑,卻沒深想,見她連坐也沒坐便要離去,趕忙追了兩步,在前院喚住她,「慕容夫人,近日會在銅城待下嗎?」


    她搖頭,「不,今日便會啟程離開。」


    往後……也不會再踏入銅城一步。


    今日一別,再不相見,貪戀的目光一再流連,要將他瞧個分明,清清楚楚刻印在心版上,供日後回憶。


    「這樣嗎……」


    也不曉得自己關切那麽多做什麽,總是覺得……


    「這樣好嗎?你就應是快臨盆了,若途中……一個人,可以嗎?」


    「家裏頭已備妥嬰孩物品,留在這兒不方便。」


    「……也是。」這他倒沒想過,她丈夫應是也在家中引頸盼著她歸來,「那,預祝你一路順風。」


    「你——也一樣,好好照料自己,隻要努力讓自己快樂……就好。」


    他失笑,「你說這話,怎與我大哥一式一樣?」


    那是因為,他們都知他前半生活得有多壓抑,除了快樂自在,再也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即便得為此搭上她的愛情,都值。


    她甘心,用一生的孤獨換他的快樂。


    「聽說你要成親了?那陸姑娘人好嗎?你——愛嗎?」


    「當然。」他落得毫不遲疑,人若不好,他怎會喜愛?雖然他原本沒想那麽早,隻因不想大哥掛心,也就順水推舟向容兒提了。


    「那就好。」她低應,「我走得急,沒法備上賀禮,就簡單備些禮金,屆時再托你大哥交付,聊表心意。」


    「禮金就不必了,倒是歡迎你來喝這杯喜酒。」


    「恐怕——往後是沒什麽機會再見了。」她可以虛應兩句,卻不想再騙他,一字一句都不想。


    與他辭別,她轉身踽踽獨行,沒再回頭。


    穆陽關回到屋內,看著桌上的藥包出神。


    想到她一名女子,挺著個肚子獨行,這荒山野嶺的,沿路又盡是土石坑洞,若是一個不慎跌了,那真的求助無門。


    怎麽說人家也是專程替他送藥而來,若沒將她安全送回城裏,心頭總是掛記著,過意不去。


    思及此,他一轉身,隨後追了上去。


    她還能去哪裏?


    望向無盡穹蒼,心是一片迷茫。


    慕容莊,是不可能再回扶持了,最想待的那個人身邊,也已無她容身之處,他以為她趕著回家,誰會知道……她早沒了家。


    「孩子,回娘的故鄉好嗎?」那裏,雖不見得有人盼望著她,至少是個選擇,有了落腳處,不致失根飄零。


    「從頭開始,就咱們母子倆,好嗎?不會、不會太難的,別怕。」孩子頻繁地動著,不知是在應許她,還是今日見著了親爹,特別激動,一波又一波的疼痛間歇傳來。


    她沉沉吐息,靠在路旁一株大樹底下,等待痛楚平息。


    自從得知慕容略沒死,內心震蕩激湧,一心隻想著見他,根本顧不得那些細微的變化,如今想來,怕是往返奔波,動了胎氣。


    又一波更劇烈的疼痛襲來,她冷汗直冒,挨不住劇痛跌跪在地。


    好疼!慕容……


    「慕容夫人?」隨後而來的穆陽關,見她跑跌在地,連忙上前攙扶,「怎麽回事?」


    她麵色灰白,聲音嚴重顫抖,話也說不全,「怕是……要、要……生了……」


    「要生了?!」


    他臉色一變,這幕天席地間,怎麽樣也不是生孩子的好地點。


    村子裏唯一的穩婆離這兒也得要兩刻鍾路程……


    沒時間猶豫了,再遠也得要去,多思考一下,她和孩子就多一分危險。


    「你撐著點,我們去找旺嬸替你接生。」他當機立斷將她打橫抱起。


    她隻覺身子落入一雙剛毅臂膀間,緊貼著耳膜的,是他右心房那鼓動的心跳。


    一顆又一顆的汗水,滴落在她額麵,她費力地撐起眸,夾雜著他與她的汗水,迷蒙視線間,望住他蹙擰的眉心。


    原來,他是如此美好的一個人,連對初識的孕婦,都願如此傾力相助、義無反顧,若是沒有那段陰暗的過往,他的本性原就該這般真誠良善。


    「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恐怕沒時間讓她自己走了,「別說話,保留點體力,等會兒好生孩子。」


    將她送到穩婆家中,裏頭空無一人,問了鄰舍,說是到鄰村接生去了。


    這可糟了。


    他先行將她安置在屋內,問她:「你還能等嗎?」


    「我……盡量。」


    他心裏也明白,生孩子這種事哪由得了人,她能等,孩子可不見得能等。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等了一個時辰,還沒見旺嬸回來,眼看她臉色愈見蒼白,沁出的汗水打濕了衣衫及頰畔發絲,下唇咬出了一記又一記的齒痕,死命忍住那斷斷續續逸出的呻吟……


    這女子恁地硬氣,要換作別的女子,早叫翻屋瓦了,上月牛嬸家媳婦生孩子,他可是對那淒厲叫喊記憶深深。


    憂心再這麽拖下去會有危險,事關兩條人命,他也顧不得什麽世俗禮教、冒不冒犯了,彎身垂詢,「要不,我來試試,你……信我嗎?」


    她咬緊唇,早已疼得神智渙散,掀眸無力地點了點頭。


    他燒了熱水,捧著銀盆的手微顫。


    這輩子連見都沒見過,更別提要替人接生,他極力穩住心頭的慌亂,「你腿張開些……呃。你再使點勁……」


    這話由一個大男人來說著實有些窘迫,但隱約間似乎見著孩子的頭,他瞬間慌了手腳,也不知該碰觸哪兒才好,要、要撫撫肚子幫她推上一把嗎?還是、還是——


    「啊!」


    這聲大叫,不是來自產婦,而是毫無接生經驗的他——


    「頭、頭——」他瞪著落在掌上的頭顱,來不及震驚,那小小的身子已順勢而出。


    好、好、好軟,幸虧他捧得快,否則就要摔了。


    他雙手捧著軟乎乎的初生嬰孩,呆呆愣愣,猶未自巨大的震憾中回神。


    「啊——」這回的喊叫,來自莫雁回。


    他被這一聲慘叫拉回神智,旋即又陷入更深的呆愣中。


    「還、還有一個!」這是什麽情況?!


    他神智簡直比產婦更恍惚,快速打理好嬰孩,再次投入接生大任之中。


    這回,孩子沒折磨她太久,不到一刻鍾,第二個孩子落入他承接的雙掌之間,有了經驗,這一次他沒太慌亂,剪了臍帶,沉著地打理好一切,包妥布巾,再將孩子放到她身畔。


    「慕容夫人,你生了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有力氣瞧瞧他們嗎?」


    產生的莫雁回幾乎去了半條命,但聽到自己孩子平安,再如何體弱氣虛,也硬是撐著最後一絲神智,撐開眼睫。


    「他們……好、好看嗎?像誰?」


    「還瞧不太出來呢。」初生嬰孩,小臉紅紅皺皺,像個小猴兒似的,總不好在人母麵前坦言——他覺得有點醜。


    但無論生得如何,內心總是滿滿的震顫與感動,頭一回親眼見證了生命了傳承與神聖,他是第一個親手接著他們來到世人的人,那種滋味——微妙難言。


    「那是哥哥,我懷裏這是弟弟。」長子看似性子較為溫順乖巧,哭一會兒便累了,依著母親安穩睡去,倒是這次子較難纏,打出世便使勁嚎哭,怕沒人理會他似的,不抱牢好生安撫都不行。


    「咱們有孩子了……」她喃喃道,水霧的眸望向他,露出一抹淺淺的、恬柔的絕美笑意:「這是你一直想要的孩子……慕容,你開心嗎?」


    耗盡心神的她,沒能等到他的回應,便昏倦睡去。


    是將他當成家中等待的夫婿了吧?


    他輕聲回應,「我想,他會很開心的。」


    再一次醒來,是被門外的嬰孩啼哭聲撓醒,伴隨著低淺的男子慰哄聲,一同傳入耳內。


    「乖,別哭了,娘很累,別吵了娘和哥哥好不好?」


    長子就在身畔,兀自熟睡。


    房門被推開,穆陽關見她醒來,說道:「你睡去後,旺嬸便回來了,她已經接手打理好後續的事,你剛生完孩子,最好別再舟車勞頓,免得傷了身子。」


    她沉默著,沒立刻搭腔。


    「我知道你歸家心切,想讓孩子的親爹抱抱孩子,可旺嬸說,女人家生孩子是賭命的事,月子沒調養好,往後可有苦頭吃了,我想你丈夫也不會希望你為了趕回去見他,熬壞了身體。」


    其實……孩子的爹已經抱著孩子,瞧得比誰都清楚了……


    見孩子依眷地偎在他臂彎,她心頭酸酸楚楚,「我……家裏沒人等著……」


    「啊?!」他愣了愣,不是說,要趕回家的嗎?「那孩子他爹……」


    「死了。」她斂眸,聲調平寂無緒,「得知他的死訊後,我才發現有了孩子。」


    即便如此,她還是毅然決然地留下遺腹子,為心愛的男人護住這一滴血脈。


    他不知該說些什麽,如此堅韌、至情至性的女子,世間少有。


    「你——教人敬服。」


    她扯扯唇,「我欠他的才多,你不會知曉,他究竟為我做了多少,傾其一切相待,而我聽聞他的死訊時,竟連一滴淚都沒有掉,隻是空洞麻木,這樣無血無淚的人,你還敬服?」


    他望向她,目光是不變的柔軟,以及憐憫,「你心裏一定很痛,痛得不能麵對他的死,才會將情緒牢牢鎖起,不敢釋出分毫,你們——很相愛。」


    一語重重敲痛心房最脆弱之處,她別開臉,不讓眸底的酸熱漫出。


    懷中才剛哄乖的嬰孩,這會兒又哇哇大哭起來,穆陽關沒轍了,苦笑道:「應該是餓了,斷斷續續哭了好一陣子,打出生至今,沒一刻能離手呢。」本想她再沒醒來,就要去附近鄰家討點羊奶來哺娃了。


    「孩子給我吧!」莫雁回接過孩子,單手要解胸前盤扣,他臉一熱,忙背身退出房門。


    這廂,麽兒是滿足了,偎在母親胸前,滿足嗓吮。


    你呀,在向爹撒嬌討憐是不?


    孩子是不是也知道,這輩子能讓爹抱的機會不多了?是以,想趁這機會,心情賴在爹爹懷裏?


    穆陽關候在門外,不消時,嬰孩啼哭聲又起,小的正在母親懷裏哺喂著,那便是大的那個也醒了。


    他猶豫了片刻,料想她此時必是因應不暇,畢竟她也隻有一雙手,如何兼顧兩個孩子?聽裏頭嬰孩哭得可憐,他揚聲道:「慕容夫人,我——方便進去嗎?」


    「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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